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56节

    因在国孝中,这年上下都过得草率。又有外头满了二十五的小厮尚未婚配的,到里头寻人来。凤姐拿了名册几处看去,进了趟园子顺路往稻香村去坐坐。她到那里时,见平儿正同碧月两个抻着块料子,素云正拿了剪子要裁,便笑道:“家里多少事,一转眼就不见了人,我还说呢。倒跑这里给人打下手来!大嫂子,你要放人出去原是你自己乐意的,可不能这么变着法儿来拐我的人!”

    李纨迎了她坐下,让樱草端了茶上来,又看她手里拿的东西,笑道:“你可别再往我这里打主意了,我这儿可真没人给你。”

    凤姐一拍册子,撇撇嘴道:“看看,要八个丫头出配呢,转了一圈了,真没几个人。你这里上年几个粗使的都调出去还没给你补人呢……我看看,你跟前这几个倒不错。”

    李纨笑骂:“你怎么不把你跟前的给了出去!我这里的人都定了人家了,你少惦记着!”

    凤姐一指素云那头道:“你就顺口哄我吧!瞧瞧,都叫你带坏了,小姑娘家家的,常日里也穿的这般素净。你还支使她们做起这些来,倒是咱们针线上没人了?还是你也染上宝玉那毛病了!”

    李纨道:“要不做什么呢!人最不会闲的,能一直闲着还闲得安宁的,也能算个小神仙了。若不给她们寻些像样的事儿做,只怕把她们闲出个好歹来呢。技不压身,多学几样总不会错。”

    凤姐笑道:“前阵子听说都在偷偷摸摸做厨娘呢,这会儿又弄上裁剪了。要我说,你是没养个闺女心里不足,拿她们当闺女□□着玩儿。说起来,你要真这么爱教人,我把我们巧姐儿给你领来,你替我好好教教她。”

    她本有两分试探之意,却不料李纨一点头道:“成,旁的不敢说,教着认两个字,学些针线都是现成的。”

    凤姐便道:“那可说好了,你可不许赖账。我那里也没个像样的束脩给你,你可别回头觉着自己吃亏后悔了。”

    李纨笑道:“你当我是你呢!我也不是看你,不过看姐儿罢了。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顾得上她。”

    凤姐心里早另有打算,没想到今日这般顺当,便趁此将巧姐儿托付给李纨了。又对平儿道:“我晓得你现在也懒怠了,不如往后你就带着巧姐儿来大嫂子这边学东西。她也得人做个伴,你也有个可心的活计,可好?”

    平儿点了头,又有些迟疑,便道:“奶奶那里那许多事,又如何忙得过来?”

    凤姐笑道:“哎哟,没你这红萝卜我还不开宴了呢!趁早收了这副模样。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忙得过来,要说放不下,眼睛一闭腿一蹬的时候,还由得你放不放的下呢!”

    李纨听了这话心下诧异,细看凤姐神色,却见她仍是一脸笑得明媚,却不知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晚间夜深人静,便又进了珠界。从前拿去外头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了。灵烹宗饕餮馆库里拿的那些器具,多半巧妙新奇,分给了黛玉迎春惜春几个。料子皮毛捡好的,除了她们,又独给了邢岫烟一份。又往几位嬷嬷、蕴秋墨雨那里送了些。如今也许久不往外头倒腾这珠界里的东西了。

    经了妫柳一事,她也知道,这世与世不同。非此界之物,差太多了的,留在外头还不知是福是祸。原先还有一心为贾兰计,如今知道贾兰得的那老龙遗赠,里头的东西只怕更合此间人世,倒比自己从珠界拿出去的妥当。

    填山塞海的天材地宝,于李纨来说也无甚新奇了。只因她所求仙路,并不能由那些东西到达。如今方略悟那句“神通非正道”的话来。如贾兰惜春这样的,一心想往的还是那惊天动地的神通之能,只要能新学着一样,便觉自己又厉害了许多。

    李纨这般,随手从里头捡件宝物出来,说不得就立时得了通天彻地之能,然而于道无益。道在心不在外。好神通,倚威能者,心全在物上。或因心怀恐惧而欲借力得安,或因心内自卑欲展其能而得旁人崇拜敬仰。究竟心病仍在,并无寸进。若是心病尚重,却因机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能,反倒易生大祸,落得因果缠身,离道愈远。也因此,她守着一界功法,也没说要给贾兰寻上两本来练。

    只世上之事又岂能尽在掌控,别说她不过一在修之人,便是大能真仙,还得服了天道变数。有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略坐了一回,仍往络玉十三境去了。这珠界里东西虽多,这块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真仙所留,不比旁的,净是些指月亮的手指头,如何花样百出,究竟离得远了。

    入了境,只往那处唤作“有无间”的分境里去。初时她几回欲入此境,都转瞬被送了出来。直至此前开始依着《太初诀》返修心力,略有所成后才得窥其真容。原是一条笔直的石道,周围一片空茫,进去后所处一方丈许石台便是起步处,却不论以目力灵觉还是神识都感知不到这石道的尽头所在。

    初时踏上石道,没走几步,就退回到了石台上。如此往复,李纨心知既然是返修心力后才得入此境的,想来这里的磨练也该同心力相关,故此沉心观照自心。如此来回不知多少次,她才知道了窍要。——原来这石道上行走时,只心神一有旁骛,非在当下此刻了,便会重新退回到起点。她此前说与惜春几人的“无间法”,便是从中化出来的。

    常言只道“勤能补拙”,于此事上却无分毫用处。一步一步走时,当下本无难亦无易,无过往亦无未来,是以只心念起了“我需当努力”,“这回好些了”,“啊呀,不会又要退回去了吧”……哪怕只一念“无聊”、“要放空”等等,都是妄念,都未能定心当下,转瞬便回到原点去了。

    李纨如今进了珠界,所有功夫都泡在这条道上。若要认真算起来,也不晓得走了几十几百年了。如今总算能走远一些,只这走远了再瞬间回到原点时,要保当下道心不破,又比初时没几步就退回之时难上千百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心竟是这般经不起输的。

    也无他法,只好在外时借了世事磨练心力,进来了,便沉下心往石道上磨砺。退回原点,便盘腿坐下,细察方才心思起伏根由。有所得,化为己用,再上这炼心路,如此往复。

    这日在石道上一步步前行时,渐渐的,四周浓雾渐散,竟露出些花木来。当下便知道是到了新境界了,面上刚露出半分喜色,心里就暗叫一声要糟,果然,一眨眼又回到那方小小石台上了。李纨不由苦笑,原还以为这一条道到头呢,不曾想这一路还有如此多的花样。想来就同当日《太初诀》化出境来与她炼神识时一样,说不得什么时候还会来个晴天霹雳之类,若不能真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怕是难过此关。

    不由长叹一声:“不是说色即是空?!”这话是问她自己了。不错,哪怕四经十八典都倒背如流又能如何?心上没有半寸真功夫,便是下笔万言辩才无碍又有何用?色了又空,空了又色,不过如此。

    缓一缓,仍旧一步踏出,上了石道。

    从珠界出来,如今她六识过人,便不用神识,这院子里的人声动静也听得清清楚楚。之前去了几家人,也不知怎么巧的,倒有多半都同她这院里有瓜葛。想来也是,当日在这里的也多半家里没什么脚力,这会子要凑人家放出去,也自然容易轮上。如此,连婆子都去了几个,凤姐又给换了新的来。

    这会子就有个新来的婆子在问:“怎么没来时,听那帮老货传得这院子同神仙洞府似的。只说大奶奶如何好性儿,打赏如何多,又不受磋磨,又没那些烂事儿……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一处地方。如今来了这里,也没觉出如何来。轧是轧非的是少,好处却没说得那样悬乎。且那日我们进去搬抬东西时,里头看着也十分清素,哪里是她们说的什么‘前朝大贵族小姐’的样子呢?!”

    另一个婆子道:“要说你没见识呢。如今什么时候,你当都同那边似的没规矩。我们奶奶这里从来最讲究这个的。要不从前珠大爷刚去那会儿,都当我们奶奶没底子呢。不就是守规矩不露出来!后来才知道那身家,嘿,真是。多少东西拿出来,二奶奶连听都没听过呢,别说见了。如今国孝里,要怎么热闹?还不够砍头的。”

    又一个婆子道:“原先都说大奶奶趁着二奶奶生病时候□□呢,今儿见二奶奶来看大奶奶,都挺好的啊。若真有什么不洽,面上自然不容易看出来,私底下也不会有这么亲密来往的吧。”

    原先说话的那个婆子想是个旧人,她又道:“你们晓得什么!二奶奶不知道从我们奶奶这里得过多少好处去呢!我们奶奶最不烦俗事的,哪里会喜欢管家。要说起来,这性子同太太还真像,都乐意当甩手掌柜的,让旁人掌权忙活去。”

    几人又说起今日凤姐来说的事,有一个就叹道:“这奴才跟奴才也不一样,管事们的儿子,哪个不是十六七就得了人了?再看看如今那几个,都二十五了还没配上人呢,要说咱们府里丫头可比小厮多吧?偏就那么难!这回原还有人说起太太跟前的彩霞呢,倒也真敢想。”

    另一个就道:“这彩霞同彩云两个也是怪了,都同环三爷走得近。也得会咱们太太慈善,不大理论这个。可到底也没落着什么好。彩云前阵子打发出去了,她娘还给她寻人家呢,不知道怎么心里憋着气,就病得好不了了。眼看这就不成了。”

    就有婆子道:“嗤,什么心里憋着气。不就是让赵姨奶奶亲娘俩儿卖了一回?嗐!事儿都闹成那样了,她还指望哪个保她?!这么大气性儿,又是个是非不分的,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要我说啊,死了也是活该,都自己作的。你信不信我这话?若是换了彩霞,就不是这个场面儿了,那丫头,整日木着张脸,心里想什么面上都看不出来。这才多少年纪,就这么深涵养了。若是赵姨奶奶真能得了她当个助力,往后只怕要好戏连台。”

    这一起了头,一群婆子就把一帮副小姐们挨个拎出来品评了一番。有说袭人贤良难得的,就有说她面善心险的;有说鸳鸯嫁得好的,就有说大老爷如何惦记她、说不定都上过手的;有说平儿忠心的,就有说她背主市恩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才几个人,竟能分出这许多花样来。李纨听得失笑。倒是说起素云碧月来,都一个口气,只说省事。再要说旁的,却没什么事迹可言,倒是无趣。

    李纨又想起初得珠界时听钱婆子邬婆子几个白话的时候了,大有铁打的闲言流水的人之叹。她正心叹,就听外头一阵骚动,一个婆子道:“姐姐们担待我一会子,蘅芜苑那里今儿起个局,那地方就山背人,最隐秘没有的。我同我一个老姐妹说好了,今儿要去会上几局,庄家都弄妥当了,再不去可就不赶趟了。一会儿我请老姐姐几个吃酒啊。”

    就听一个笑骂道:“去吧去吧,贼老婆子,谁不晓得你赌瘾大!咱们这里也不缺你一个,只记得你应承的酒来!”另几个跟着附和,就听一阵叮咣,想来是那婆子会局去了。李纨听了心里暗暗皱眉,从前这院子里的人少同外头瓜葛,倒不晓得如今喝酒赌钱已如此成风了。

    ☆、第307章 307风声

    黛玉自去了书院,每月中总会过来三两趟,一则看看贾母,二来也会会园中诸姐妹。这阵子也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道是当年盐课林大人得一番国商船相救,人在海外,如今做了几样大事,于国有功,圣上十分赞赏。待其归来,说不得就要大加封赏云云。

    贾府自然也得了消息,贾珍还特意为此给贾政写了书信去,又去见了贾赦。贾赦听了一翘胡子:“妹夫倒好运道,只不晓得从番国能弄些什么回来。”贾珍面上几乎挂不住神情,只好随口应付了几句,仍退了出来。

    这日黛玉又过贾府来,众人相见了,贾母便问及在书院里过不过得惯的话。黛玉笑道:“里头好些人原是认识的,戴家姐姐更与我相熟。且在书院时,也多是跟着先生的,倒不见什么生人。”

    宝玉急着想问晴雯的话,正想给黛玉使眼色,就见妫柳在一边笑眯眯看他,立时把自己眼神正了过来不敢再造次。墨鸽儿看了腹中暗笑,也不晓得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宝二爷怎么见了妫柳就同老鼠见了猫似的。

    史湘云头一个忍不住的,便问黛玉:“林姐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林姑父人在海外呢,这话可是真的?”

    黛玉忙道:“定是真的!我早就知道爹爹定然无恙,说不得过些日子就能见着了!”

    只她这话虽认得直接,让人听着总是她这做女儿的一心愿想为多,倒难作实据。只她这份心,也实在让人生怜,又有哪个能接着问去?便是心直口快的湘云也不由面露同情之色。宝钗在旁笑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妹妹也不必忧心。”

    黛玉笑道:“嗯,借姐姐吉言。”

    这话自然就问不下去了。贾母看着黛玉心里发笑,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促狭了。便又对众人道:“我晓得你们一个个都寻她有许多话说,先让我们说说私房话,一会儿再让她往园子里寻你们去。”转头对黛玉道,“今儿同我吃了饭再回去,兰哥儿从御田里弄了筐时鲜菜来,鲜噗噗,魂儿都没走呢,一会子让他们弄了来咱们吃。”

    黛玉答应着,探春等人便先各自去了。

    贾母又让人在东边的小暖阁里新摆了茶果,自领了黛玉往里头榻上坐了。笑着道:“人老气短,如今越发不耐寒了。早先时候,这会子谁还坐暖阁子,都想着法儿往外头顽去。”

    黛玉看贾母两鬓雪色愈重,温言笑道:“老祖宗可是比错时候了,如今真是一年比一年冷。我们家里北边的两个庄子都改了粮种了,说仍种之前的都没收成呢。幸好如今各处都有内工部的农事先生开着农事堂,要不然谁晓得该种什么去。”

    贾母拍拍她手背,笑叹:“玉儿也长大了,如今也知道这些家务事了。外祖母倒想让你多快活几日,莫要早早弄起这些来。女儿家,也就在家当闺女那会儿最舒心了。不过如今看来也好,倒也没见你太乏累的样子。”

    黛玉便笑:“要我说来实在同诗啊书啊的也差不多,稻花香里说丰年,没这景儿也没这句了。”

    贾母笑着点头,半晌,才道:“方才人多,我也不好同你细说。云丫头说的那个,我让人细察了,竟似从宫里传出来的。怕是有两分准数,这样大事,也没道理容着人胡说去。你同外祖母说句老实话,你父亲那里可有信给你传来?”

    黛玉今日来就知道总逃不过此事的,遂笑道:“方才我就答了云妹妹的,只她们不肯信罢。老祖宗放心,爹爹实在无事,只如今人在番国,到底山高水远的,也不晓得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贾母初时面露喜色,又听后头两句,叹一声道:“算算你父亲年纪也有了,如今流落在外还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楚。幸好他是个有能耐的,便是人在海外,都能于国有功,这细想想,实在不凡。你母亲……要说寿短没福也是真,只许了这样人物,又能得了你这么个孩儿来,也够福气了。这人呐,一辈子,多少事,哪有都齐全的……”

    黛玉听贾母音声寥落,忙转了话头笑着道:“老祖宗不知道呢,爹爹还不晓得如何千辛万苦地托人给我带了封书信来,结果墨鸽儿同妫柳两个丫头看了却嘀咕‘不是说番国好些新鲜吃食呢……’把我恨得不成不成的,真要罚吧,把这道理说出来,又实在着人笑!”

    贾母闻言也乐开了:“唉哟,这两个丫头,真是不知疾苦的,整日介就惦记这点东西。”

    黛玉又道:“可不是!我说给大嫂子听了,大嫂子还说她都惯了的。老祖宗方才说的兰儿弄来那筐菜。原是他帮着诚王爷弄出来几样极好的粮种,王爷问他要什么赏,他说老祖宗之前都说御田粳米熬粥是好的,只不晓得御田里有没有正当时的菜蔬,让王爷赏些给他,他好来孝敬老祖宗的。”

    贾母听了极为讶异:“还有这话儿呢?唉哟,这个傻小子!王爷问他要什么,合着他就要了筐菜蔬儿!”

    黛玉点头:“就是这个话儿了。别提了,如今都成了那书院里的一件奇闻了。老祖宗还有想不到的呢,那些人初听了这事只当个笑话儿。后来回过味来了,就疑心那御田里的菜蔬究竟是个什么滋味,让那么一小小孩儿惦记成这样?这几日,御田的管事都快被烦哭了,什么亲王郡王、驸马公主的,都忽地遣人去要弄两样新鲜菜蔬尝尝去……老祖宗说说,可好不好笑?”

    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拍一旁的鸳鸯,又道:“怎么你们只同我说兰儿弄了御田的菜来,却没说这些?”

    鸳鸯笑道:“要不是林姑娘说这话,咱们哪里能知道!大奶奶也向来不爱多说的,兰哥儿只让人把东西送到厨上,厨上听说是御田里的东西,才使了人来说一声。老太太听着稀奇,才说让他们那些来瞧。要不是他们多那一句嘴,老祖宗就等吃了觉着好,才会再问起一句半句呢。”

    贾母又笑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菜倒是今日才送来的。”

    黛玉笑道:“事儿是好几天之前的了,想是诚王爷答应了,兰儿捡了他回家来这日才去御田里现摘的。老祖宗就好好尝尝吧,多少家儿还在后头眼巴巴等着呢。一日里都要该够了宫里的数儿,哪儿有那许多多出来的。可不且得等呢。”

    贾母被贾兰这一宗讨菜的事儿混开了,又思及贾兰小小年纪倒极为踏实,于外头也有些结交了,又在诚王爷跟前露了脸,想必将来是个出息的。一时把近些日子贾琏贾赦那头乌烟瘴气的烦恼丢开了。——千年老树也保不得枝枝繁茂,只根基还在,仍有出息的小辈,就算不得没落。遂也真心开怀,又同黛玉说笑一时,才让她往园子里会姐妹们去。

    一进园子,妫柳就动弹开了,黛玉笑骂道:“作甚么样子!还当谁家的活猴儿撒出来了呢!”

    妫柳涎着脸凑过来笑道:“姑娘,我们往哪里去?”

    黛玉挺住了脚,看着她:“你又鬼鬼祟祟做什么去?我同你说,如今这里咱们也不常来了,你只乱跑,小心人叫人捉了去!”

    妫柳便道:“我想寻兰哥儿说些事儿……”

    黛玉又带了她们往前走,嘴里道:“越活越回去了,同四丫头一样,整日就同兰儿混一处。我们先要往大嫂子那里去,不正合了你意?”

    妫柳这才不说话了,一行人到了稻香村,果然迎春几个就在那里。黛玉笑道:“好,好,这下省了我的脚力了。”

    贾兰一见妫柳进来,就忙使了个眼色给她,妫柳大喜,才要说话,就听贾兰道:“姑姑们坐着歇歇,我这回刚带了些庄上的吃食来,这就去收拾来姑姑们尝尝。那什么,妫柳姐姐你来帮帮我吧。”

    李纨横他一眼,都不惜的理他。果然妫柳同贾兰出去,不一会儿樱草青葙两个就端了捧盒上来,一样样放在桌上。天时尚冷,有几样底下还都衬着重底的炭温盘子。众人细看那些点心吃食,李纨却问樱草道:“兰儿呢?”

    樱草便道:“哥儿把东西一样样告诉我们怎么切怎么配,完了就同妫柳一块儿往后山石那里去了。”

    黛玉便道:“嫂子不用寻他们,方才才进园子,妫柳就说要找兰儿。不晓得两个人有什么要紧事。准又一块儿淘气去了。”

    碧月笑道:“现在林姑娘一个月才过来两回,哥儿要见妫柳还不容易呢。好容易碰着一回,奶奶就叫他们玩玩去吧。”

    李纨同黛玉两人都对那句“相见不容易”不置可否,只笑道:“得了,他都多大了,我还能拘着他不成,你就来劝。不像个丫头,倒像个嬷嬷了!”

    那头惜春正捡了一块果子酱渍过的肉干吃,喝一口茶,叹道:“上回我问兰儿庄上都吃些什么。兰儿就说了,说那里的吃食粗糙些,却更本味,他吃着倒比府里的有滋味。就说个鸭子吧,咱们这里冷吃什么鸭信鸭掌的,热吃就是桃仁鸭方、葫芦鸭这种,不说破都看不出是个鸭子来!

    他们那里就是老酱油淋鸭,草包鸭之类,兰儿最喜欢吃的一道叫做烀鸭子。他说他跟着他们先生师伯去了,就让上两只烀鸭子,把头、脖颈、脚掌都另切了,他师伯同先生拿来下酒。他自己就在那里把剩下的都拆了,要半斤卷饼,加上细葱蒜瓣,蘸点烀鸭子的酱汁子,卷巴卷巴都给吃了。多少爽快!

    唉,如今我看这眼前小碟子小碗的就腻味。人生快意,就须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才好啊!”

    黛玉笑叹着点头:“难为你记得这般周全!”

    李纨也道:“我竟不知你们俩无事只说在一处钻研学问,原竟是钻研这些的!怎么?如今就过过嘴瘾了,不拿热炭燎鸽子雏儿吃了?”

    众人闻言都笑倒,只惜春冷笑道:“嗤,都没法说你们!没瞧见外头什么天儿?这时候怎么燎,手都冻僵了,那东西让旁人帮着就没趣儿了。”

    众人又笑,皆道:“原来如此。”

    且说那头妫柳同贾兰又往凸碧堂的山脊上坐了,四下一览无余,那地方虽不容易上去,也分是谁。这俩自然都轻松。坐定了,妫柳就眨巴着眼睛问:“如何?那鼎……”

    贾兰一甩手,一个大鼎就落在跟前,妫柳赶紧一把抱住,左摸摸右摸摸,乐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可辛苦你了啊,没想到要这许多时候。”

    贾兰两手往后一撑,半倒着道:“从前我看我娘那里的书,总觉得胡说八道的多,动不动就成千上万岁的,都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哪有人活那许久的?累也累死了。如今我才晓得,要学你们那些东西,还真得有那些岁数才成。

    就这么个东西,我才练了头一小段,就用了这许多日子。还有那鼎上头的古怪力道,真是一丝儿一丝儿往外抽出来的。把我给烦的!可我一看那功法的后头几章,怕是再活几辈子也练不完呢。得了,就先凑合着用吧,好歹给你弄出来了。”

    妫柳拍拍他道:“你这话!你如今炼体也算有成了,又得了传承的,才能练那功法。要是换了我,练他个几百年也入不得门呢!你还嫌。”

    贾兰又问:“我说,妫柳姐姐,你那里有没有我合用的功法?我想着我娘那里准定有的,只凡是能让我打架变厉害的东西,她都不教我。只说让我修心力,唉,没趣得很。”

    妫柳道:“奶奶那话可再对没有了。你们这里又没灵气,你还想修成个甚么?倒是修了心力,恐怕转世都得用,才是最上算的买卖。”

    贾兰道:“我知道我娘不会害我,只是我还是想弄些小东西玩玩,怎么样?你那里有没有合我用的功法?”

    妫柳想了想道:“你是炼体的,法术多是灵修的用。炼体的嘛,强横了,到了四五阶时,便会自生神通。这个因人而异的,可说不准。”又问贾兰,“你的炼体术叫什么?”

    贾兰道:“我娘说叫做‘极魄’。”

    妫柳嘴都撇歪了去:“嗬……大奶奶也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哪里弄来的一本破功法就敢用碾魂圣君的功法名字,啧啧,真是,你们这里的人呐,就是口气大爱吹嘘……”

    贾兰翻个白眼:“我娘还说你们浮尘集市一个小裁缝铺都爱叫什么‘仙子霓裳’之类的……”

    妫柳一噎,咽口唾沫道:“好了好了,我们就管租地方给人家,人家取啥名儿不归我们管,知道不?”想了想,手里弄出块玉简来,扔给贾兰道,“喏,这个就是我们浮尘集市里拿来的炼体辅修的‘枭战’,据说能助力早得神通的。

    我同你说,这个才是真有碾魂子传承的东西呢,也就我们大千阁里能有。这功法是一位飞升了上界的真君传下来的,他在他界游历时曾得过极魄宗内门弟子的指点!极魄宗知道吧?就是碾魂子创下的门派,在灵界呢,啧啧,这都不知道,就敢管自己的功法叫‘极魄’……”

    ☆、第308章 308乾坤转

    此前因妫柳帮了贾兰收了那小妖,还弄了个养魂盅给她修养。这小妖在邙山群妖里排行最末,还修了个女身,众人都护着她,取个名儿就叫做幺幺。贾兰既得了她一群兄长侍奉,自然将这幺幺也当成自个儿属下了,故此就算欠了妫柳一个人情。

    当时问了妫柳可有事要他相助的,妫柳一门心思都在那个鼎上,就拿出来让贾兰试试。却未曾料到这鼎本就是那乌寒水虺之物,拿来引愿力的,它自然有吸取愿力为己用的手段。贾兰得了那水蛔不怀好意的传承,就想起来见过这个法诀的,便应承了妫柳此事。

    如今两清了,妫柳收好了东西,两个人便又说起幺幺的事儿来。贾兰问道:“你去看看她去,我去了也说不上话。”

    妫柳摇头:“到底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到底是管你叫大王还是管我叫大王……”

    一路絮叨着到了问幽院,妫柳打出一个法诀,角落里一阵毫光闪过,露出养魂盅来。贾兰见妫柳不语,知道是同幺幺在传话,一会儿就见她又一挥手,灵符一闪,又是原先模样。

    妫柳不说幺幺如何,却说贾兰:“上回不是教了你如何用神识了?说来也怪,你这炼体都未得神通,怎么神识倒这般厉害?你们这里旁的不说,这具身子还真是不错,细研究研究,当有许多用法……”

    贾兰一摇头道:“我怕她又大王长大王短的。如何,她可还好?”

    妫柳先乐了半日,才道:“不错,魂魄凝实了许多,想必过一阵子出去飘一飘也无碍了。下回来我就给她把灵符换一张去,到时候她就可出入自由了。”

    贾兰赶紧止住她道:“你别!好嚒,我给这园子里生添一妖魂,没事儿还飘一飘……不说到时候吓着人,就说万一不小心弄我娘那里去了,怎么办?一个不小心让她给灭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妫柳皱眉:“不会吧,大奶奶看着杀性不大,没事灭她作甚么。”

    贾兰道:“我娘虽心善,奈何使的东西厉害。谁知道到时候拿出个什么来。再说了,万一追究到咱们身上……我是肯定少不了一顿训了,你嘛……说不定就让你师父领回去,不让你跟着林姑姑了。”

    妫柳一跳脚:“那怎么成!好吧,好吧,这事儿我们再从长计议。”

    黛玉这日在贾母处用了晚饭才带了人往家去,贾母不放心,还另使了人护送。李纨看妫柳那一脸嫌弃的样子,心里止不住要乐。

    晚间同贾兰又说起他问九王爷要菜的事儿,笑道:“你可怎么想的!今儿一细说,把老太太都乐得不成。”

    贾兰笑道:“在他们看来是大功劳,在我这里实在又没费什么劲儿,也不好真要什么吧。再说了,又有什么能要的?要个衔儿?我可不想当官;要银子?我也不缺这个啊;要旁的什么珍宝?嗐,不是我胡说,王爷们冠子上嵌的珠儿还没我镶椅子的个头大成色好呢!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实惠点儿。待我往后办了大事、连皇上都要赏我的时候,我就要一席御膳,让他们捡顶好的上!我再拿来孝敬娘和老祖宗。”

    李纨听他提都不提王夫人,实在小孩心性,只这时候硬要他改口也太过造作,遂一笑放过了道:“好,你可快些儿,别等我都咬不动了才来请。”

    贾兰闻言大笑,笑着笑着忽然看着李纨道:“娘,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儿,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儿,也没见你变老啊。”

    李纨笑道:“看同谁比了,你姑姑们都是小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长起来的,自然比不得。要比你二婶子几个,她们都当家理事整日介多少烦心事,我又无事操劳,只若你再让我省心些儿,说不得过两年我还看着更少兴呢。”

    素云碧月在旁听了都捂嘴直乐。

    转日一早,各处收拾妥当了,又去贾母跟前说笑一回,如今也不用她理事,就回来家里教素云碧月两个裁剪做衣裳。一时平儿带了巧姐儿过来,同李纨说了一声,就过去给素云碧月两个帮手。

    李纨取了昨日的书来教巧姐儿认字,又让樱草青葙备了几样小点心来。伯娘侄女两个说一回书,认一回字,又坐下吃点心喝茶。这当儿,李纨又随口给巧姐儿讲些饮食宜忌,四时节令合用的药材食点。

    巧姐儿在家里时,整日只有捧着她的下人,还有各怀心思的管事娘子们,哪里有一个会这么教她带她的?故此不过几日,就与李纨亲近非常,便是回了家,也整日伯娘伯娘不离口。凤姐都在贾母跟前拈酸吃醋地提过几回,自然遭得一通笑骂。

    这回凤姐带了吴氏进来时,就见着这么一副场景。素云碧月平儿三个在一旁的榉木大方桌上铺排开了正裁衣裳,李纨把着巧姐儿的手在窗下临字,樱草青葙在一旁伺候笔墨。屋里暖烘烘的,只未熏香,倒有一股子淡淡的书香墨气。

    凤姐便对吴氏笑道:“看看我们大奶奶,可见我是个俗的了。这才巴巴得把闺女领来她跟前,只盼沾些儿书香气,也好过我只让人笑话粗鄙不通。”

    吴氏笑道:“奶奶这话可差了,这世上论人能耐还就看诗书一项不成?要我说,奶奶只把府里杂务扔给大奶奶两日,再看看她脸上还挂不挂得住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

    凤姐听了大笑道:“你这话很好。”

    李纨听着声儿便收了笔,又让樱草把东西收起来,青葙带了巧姐儿去洗手。上来给吴氏见礼道:“嫂子多半年没来京里了,怎么赶这会子来了?运河还未开吧。”

    吴氏笑答两句,李纨便开始轰凤姐:“这一家子整日多少事,你就在这里站着!快去快去,别到时候出了篓子又扯我做幌子,我可不应。”

    凤姐指着她道:“这还当着客人的面儿呢,你就连里子也要撕下来!我这回可不是为着你,我是为着我自己来的。”

    李纨不解,凤姐又对吴氏道:“方才路上人多口杂,我也不好相问。大嫂子既称一声嫂子,容我也跟着叫一声嫂子吧。”

    吴氏连道“不敢”,凤姐又道:“嫂子掌着和生道,想必对医术也是精通的,只看我这面色……这还是敷了粉的!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不晓得换了几个来看,总没有起色。如今我只想知道句准话儿,我这身子可究竟怎么样呢?问旁人我也不放心,今日得幸,想请嫂子替我看上一看。”

    吴氏一怔,微微笑着看看凤姐又看看李纨,李纨便叹道:“你这真也是糊涂了!我兄嫂是开着和生道,谁又说开药铺的就懂医术的?照你说来,这卖锅碗瓢盆的非得是厨子了!再一个,调养身子这么大事,你不寻个正经能几日来请一回脉的,倒来找我嫂子这样一年半年也不定能见上一回的,不是可笑?!”

    凤姐摇头笑道:“你没听明白。我没指望着还能好起来怎么的,我就想得句准话儿。一则我自小产伤了身子到如今,总是淋漓不止,到底病至什么地步了,往后可还能有孕?或者大概还能活几个年头?我就想问问这个。”

    李纨也愣了,半日,叹一声道:“你这太丧气了,这才几岁,说起这样话来。”

    凤姐道:“我往常总说是不信报应的,如今想来,信不信也不关它到底有没有,或者我只说怕不怕吧,我是不怕这些东西的。只虽不怕,也逃不过去。既逃不过去,便该早作打算。我方才说的这两样话,我问哪个大夫能答?一个个只会支吾说将养将养自会好转,头一个便不能劳心劳神……

    都是些屁话!还不如说若是能得颗仙丹怕就立时好了呢!都是说了也等同白说的话儿。如今就是这样,这府里管事也离不得人,我想躲闲也躲不远去;各样糟心不顺的事更是只多不少的,这也不是我能说没就没的……这样情形,我这身子,到底能撑多久,我就想问问这个。”

    吴氏看两人面色,心里略有所悟,便道:“我倒要多谢奶奶抬举了。实在奶奶要问的这话也难。有言道‘治得病,治不得命’。要说病理,或者还有两分把握,奶奶这要让人断起子嗣生死来,怕是找错人了,该寻摆摊算卦的去才好。”

    凤姐却是铁了心,无论如何定要吴氏给她诊疗一番,李纨见她如此,知道恐怕与先前府里疯传的琏二爷为了尤二奶奶打了琏二奶奶一事有关,便也不再拦着。吴氏便只好与她把脉。吴氏这功夫是跟着吴兆南学的,连切脉也与寻常不同,除了左右手,连脚上都试了。又问了凤姐许多私话。

    李纨这才知道凤姐为何定要吴氏给她看病了,这些话,那些白胡子老太医如何能问得?就算他们敢问,凤姐又如何能答?这才是寻女人家看病的好处了。再一个,凤姐这许多年冷眼看着,也知道王夫人从前却是把这吴氏夫妇看低了百十分,不说旁的,便只看和生道的行事,也知道这两个绝不会是趋炎附势之辈。她心里信了吴氏品性,又关着此后大事布局,自然万事不瞒不遮,问什么答什么,便是吴氏没问到的,她想着或有关联,也会补上两句。

    良久,吴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如今才知道奶奶为何说出方才那番话了。实话说来,以我粗陋浅见,奶奶想要再有身孕,怕是十分之难。便是怀上,要想保住,也只不到一成的把握。便是能寻着上好的药材,有得力的大夫成天守着,怕也难养到足月的,便是生下来……”

    凤姐面色越发白了,闭了闭眼,亦苦笑道:“自家事自家知,我一早知道大概不过如此。只这时候真听了这话,还是……嘿,说来还是心存了侥幸。我再问一句,这病可关性命?”

    吴氏咬咬嘴唇,迟疑道:“若是劳心劳神便易引发宿疾,到时恐血行难止。我们那里倒有两剂丸散,也算对症。只这血分上的毛病,又有胞宫陈伤,一旦劳心劳力太过……怕也非药石能及。”

    凤姐便问:“若是不加保养,能有三五年寿命?”

    吴氏看她良久,才道:“周身之血是有限数的,若是一旦失血太过……不怕奶奶着恼,若只一味折腾去,便是明日后日就没了,也说不准的。”

    凤姐听了笑道:“你这话也对。那你说,若是常服你家的药,又能延寿几年?”

    吴氏只觉这二奶奶今日所问皆出人意表,也只好答道:“若是按时服药,谨遵宜忌,十年八年想是不难的。”

    凤姐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竟问出一个十年八年的结果来。李纨暗幸凤姐问诊时平儿几个都没在身边,若不然,恐怕头一个要哭死了去的就是平儿。

    哪想到凤姐听了竟淡淡点头道:“如此便好,也足够了。”

    李纨同吴氏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凤姐却笑着站起身道:“成了,方才硬逼着嫂子给我看病,也是情非得已,还望往嫂子不要怪罪。我也不敢说什么诊金的话儿,我那里有些洋人的药,说是对症治‘打摆子’的。这也罢了,当日因我祖父好奇,那洋人还给写了几张纸,后来有人译成了咱们的话拿了去,那几张洋文的东西因我看着喜欢就给了我了。如今我算借花献佛,送了嫂子聊表心意。”

    吴氏听那药还罢了,说有原方倒极意外,也笑道:“这东西我听着十分好奇,如此便谢过二奶奶了。”

    凤姐一笑,往外叫了平儿一同去了。过一时,平儿只身来了,摸出一卷纸来,递给李纨道:“我们奶奶让我拿来给大奶奶的,说都是些洋文,恐怕兰哥儿还能认得几个,我们收着就等着虫蛀呢。”

    李纨心知这是凤姐要把疾患情形瞒过平儿的意思,遂一笑接过,平儿便又往外头同素云碧月几个作伴去了。

    ☆、第309章 309滴水波澜

    李纨这才坐下同吴氏安生说话,吴氏心有余悸:“我这不过多半年没来看你,往常同这位二奶奶虽不如何深交,也一同说过几回话儿,怎么如今变了个人似的!这可怎么话说的。”

    李纨自给她斟了茶,叹道:“一言难尽,说起来也是可怜。这凤丫头要论精明说手段,只怕十个男人绑一块儿也不是她的个儿,可惜是个女身,到底不能如男人那般行事。她素常一心就挂在自家相公身上,寻常只说她好妒,只可叹这世上规矩,女人要有个行差踏错就是名节尽毁的事,男人倒合该他们浪着去的。她不过是胆气壮,敢放在面上罢了。

    这回闹大了,琏二爷给娶了房二房奶奶回来,还是东府珍大嫂子的妹子。如今怀着身子呢,往后可不就都不好说了?又是只闻新人笑的,她本就心重,又要掌家理事,身子想必难养,偏性子又强。如今看她这样儿,嫂子觉着可怜,我倒觉着心惊。还不晓得是做了什么打算呢。唉,倒不如我这样清静。”

    吴兆南虽无妾侍,却很有两个庶出的兄弟,这里头的掐斗吴氏也见多了,何况凤姐跟前还只得一个女儿。到底与自身没甚干系,不过叹息两声便放下了,又同李纨说些外头的事,才想起来道:“前两年你说不让往这里送东西,我们也罢了,左右知道你也不缺的。怎么如今弄成这样了?你看看你这屋子,这也素得太过了。”

    李纨笑道:“怎么一个个都拿我的屋子说事儿,我这样身份,这院子这么个布置,正该如今这样才合趣味吧。弄得外头茅檐,里头铺金的,也不像个话儿啊。”

    吴氏笑道:“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纨方敛了笑,正色道:“也并没什么。一则我于外物上的心思着实淡得厉害,那许多并无用场的琐碎东西干堆着倒碍眼;二则也是顺应天候的意思,能散的都散了,散给能用的人去。都比干留着自己又没用,反招祸招烦的好。”

    吴氏听着只当仍是从前财不露白的意思,她就放心了。又说一回几处番国庄园的事,笑道:“我们在狮子国建了几处极大的茶庄并药园,你哥只嫌那茶园没用,——又当不得药材,只能赚银子,有什么用?!你听听,可好笑不好笑?如今连九洲商行都得了信了,往边上国家去占了更大的地方建茶园不说,还说那边的泥可以制陶,从当地的土大王那里买了不晓得多少山头。我私下里猜着,定不是为了那泥巴块儿的事儿,指不定是为了挖什么呢!”

    李纨不由想起之前黛玉说的妫柳出去一趟还带回一堆宝石毛料的话来,便道:“往后他们醒过闷来,不是又要起冲突?”

    吴氏笑道:“妹子你不晓得,那些地方的人懒得实在不像话。有几处暖和得一年恨不得能收三四季粮产的地方,就那么荒着,一家子只种一块芋头,够吃就成了。先还只当他们没得好粮种的缘故,转头再去还给他们带了稻谷麦种,你猜怎么着?他们都拿去喂牲口了!说是那粒儿要弄出来吃太麻烦了,不如他们的山芋好,连种都懒得种,直接都给当饲料用了。这还算勤快的,还有就往那里一堆,霉了烂了,一扫一扔,得,就这样儿!”

    李纨也失笑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们也别相强了,人家那样也活了多少代人了,不也挺好?”

    吴氏又说些海外趣闻,还有和生道各处种包山买地中药材的事,才又想起一件来,压低了声儿道:“有一回四海商行那边领了个人来,把你大哥叫了去,问了一堆延寿养生的话儿。你哥捡着能说的说了,还当之后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却又没信儿了!闲时想起来,还只心里不踏实。咱们是做药材的,又不是炼仙丹的,若上头存了这样的指望,往后还不是祸事?!”

    李纨叹道:“保命延寿哪里只是这副壳子的事儿呢?若是强要留这腔子,到时候神魂已尽,还不是半痴不呆的样儿?只是自古以来欲求长生者不知凡几,嫂子同大哥也不用太过担心,只静观其变吧。”

    吴氏辞去,李纨便又把巧姐儿叫进来,取了本《论语》讲给她听。

    三月初二探春生辰,黛玉又过来相贺一回,李纨见了笑道:“还当你又要躲懒呢,没想到这回倒来了。”

    黛玉笑道:“原先小时候只觉着三丫头太过务俗,如今长大了,经见了事,才晓得她的清明难得,原来竟是我自己俗了。如今她算在我顶敬佩的人里头,她生辰我自然要来的。”

    李纨点头道:“怪道如今看你两个竟比从前亲近许多。”

    黛玉又笑:“我也觉出来了。大约这世上要真心亲近的,并不在你知道多少对方的好处,反在你懂得多少他的难处吧。因知其不易而心生感佩,岂不比睹其高华而慕其才更实在些儿?”

    李纨听了一笑,两人又往人堆里走去。

    正说话,就听前头人言道:“老爷书信来了,想是快要回来了呢!”

    众人又往贾母上房处去,果然是贾政书信,给贾母请安问好之外,又道将于今年六月回京。湘云听了便忍不住偷眼去看宝玉,果然见他面色忽喜忽愁,变幻难定,心下十分好笑。

    稍后散了,宝钗便同湘云一同往怡红院去。见宝玉正同袭人在那里翻书数字篇儿,湘云到底忍不住了,笑道:“二哥哥你还在这里做甚!赶紧熏香沐浴往栊翠庵去是正经。眼看着老爷要回来了,你不去‘临时抱佛脚’还忙什么?!”说完自己先乐得不成。

    袭人上前见过二人,才笑道:“才正同二爷说起这个呢。书是一个,字也不够数,老爷六月中回来,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来月。每个月各处世家故旧总难保出个什么喜丧之事,还要空出几日来专做应酬。再则忽然下了猛功夫又怕身子吃不消,更成大事了。还不如趁早一些儿些儿捡起来,免得到时候真要去抱佛脚!”

    宝钗点头道:“正是这个话儿了。宝兄弟,你很该趁这时候收收心了。不止为你到时候好在老爷跟前过关,还为着能让老太太、太太省心。你原是不爱听求取功名的话儿,只这孝道你总要顾上一顾的吧。”

    宝玉原来也没想到会差了这许多,只觉着自己寻常也写了不少字了,都让袭人收着呢。却不知道他寻常写的字虽多,能当功课的却没多少。这回听了宝钗袭人的话,心里虽不十分乐意也知道说的在理,便都答应了。宝钗见他此番受教,心下略感安慰。

    果然袭人所言不差。因五月初十王子腾嫁女,嫁入保宁侯府,凤姐就又不得闲了,常得去那头帮手。王子腾夫人又时常遣人过来请宝玉几个过去逛逛取乐。这日又来相请,凤姐自是要去的,贾母又令探春、宝钗同往。宝玉还问云妹妹琴妹妹呢,凤姐笑道:“真真是呆了!她们都是定了人家的,怎么好随便跟着去顽?”

    只一句话却戳宝玉心窝上了,一路上只想着那边要嫁一个表姐不说,自家府里住着的也都是迟早要嫁人的。再看看眼前,三妹妹早晚也要许了人家,宝姐姐……哎?宝姐姐……一时心思烦乱,也论不出个好歹来。

    事有凑巧,这日凤姐出去,偏巧尤二姐身子不适有些肚疼,偏赵嬷嬷又不在跟前,服侍的婆子着了慌,赶紧让人寻了贾琏回来。贾琏又让人去请太医,一通折腾下来,却说是饮食不化的缘故,好歹开了方儿,总算无事。

    晚间凤姐回来,贾琏便进了屋子说这件事,他道:“家里现坐着要你留心管着的人,还只一路往外头去。前阵子只说各样备嫁琐碎,一去三五天我也不说什么了。今日又是怎么说?使人打听了,却说是请了你们去闲乐的!……”

    他还待再说,凤姐已让人请了尤二姐跟前服侍的赵嬷嬷过来,问事情根由,赵嬷嬷便道:“这二奶奶身子本不大好,从前想是伤过的;脾胃又弱。前阵子说有腻滞,就吩咐饮食清淡了几日。今日一早我有事家去,不晓得哪里给端来一锅金银蹄炖海参,不晓得吃了多少去。这下晌就不舒服起来。”

    凤姐便平着声儿问:“是哪个不晓事的奴才弄出来的事?保不齐就是个包藏祸心谋害性命儿的!”说了便要让人去拿人。

    贾琏只好拦了道:“原是她说饭菜没滋味,嘴里寡淡狠了,我让弄的菜……”

    凤姐听完,看了贾琏半晌,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贾琏急忙道:“这事儿就不说了,我方才说的你这一回一回的……”

    凤姐便笑道:“我之前三五日在外头也没事,可见底下奴才都是中用的,只别有那不中用的混添乱就成了!二爷要还不放心,明儿我去同太太说一声儿,往后不去就是了。对了,今儿这事儿还是老太太吩咐的,还得同老太太跟前也报备一番才好。”

    贾琏嘴角抽了两抽,摆摆手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凤姐也不生气着恼,也不说话,贾琏一跺脚道:“得,都随你吧!”说了就摔帘子顾自去了。

    凤姐这里又让人给赵嬷嬷搬了凳子坐,问两句贾琏的奶兄弟的话,赵嬷嬷笑道:“从那时候修园子跟着东府蓉大爷去一趟南边,后来就没个成样的活计了。同我们爷说了几回,管个葫芦事儿!还是奶奶使人去说了,才得跟着林管家跑跑腿儿,好歹算安稳了。我们说起来,只说奶了哥儿又管什么用?还得看哥儿往后娶的什么人!”

    凤姐笑道:“妈妈这话说的,也是两位奶哥哥有本事立得起才成,林之孝同他家婆娘素日里少言少语的,肯带的人却不多。两位奶哥哥想是投了他眼缘了。这些管家管家奶奶们,但凡我们出的主意不合她们心的,百十种法子给你驳回来,你们才没看见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凤姐留赵嬷嬷喝了一回茶,才让平儿送了她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有台风,如果停电可能没法更新哈,先说一声

    ☆、第310章 310谁贵

    如今凤姐对尤二姐如何是满府尽知的,王夫人心叹她总算想通了,贾母却十分看不上尤二姐,见凤姐如此识大体,更心疼她几分。贾琏只看尤二姐怀了身子,在心里就只剩这一个配叫一声奶奶了,奈何贾母连看都懒怠多看一眼,就算他心在再如何着紧,在合府人眼里这尤二姐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儿。每每气不平,又徒叹奈何。

    凤姐把个贾琏看得虚无了,在旁人眼里却仍是块最真没有的宝贝疙瘩。尤二姐如此得贾琏欢心,秋桐看着心里就跟针扎一般。当着贾琏他虽不敢太过,平日里到了贾母王夫人跟前,总能编出许多话来。偏她十句里头又有七八句真的,倒叫人分不出真假来。何况尤二姐先说满服后圆房,结果闹出身孕来,贾母王夫人这样人眼里如何看得上?本就看轻了去的,再有小人挑唆,那心自然更冷了。

    这还不足,因着她本是贾赦那里给的人,无事便好往邢夫人跟前混去。凤姐在这头管着家,尤二姐又有身子,邢夫人这正经婆婆本就少人奉承的。秋桐在贾赦跟前待过,自然晓得几分邢夫人的脾性。只一味做小伏低,开口闭口邢夫人的高明只旁人不懂。

    又道:“我本是老爷赏给二爷的,二爷心里只有那个外头弄来的,我们又不比她们会许多外头的手段,更不得爷们欢心了。若不是靠着老爷太太两份脸面,那里哪里还有我立的地方。”说尤二姐:“自恃是东府大奶奶的妹子,只当自己是正经奶奶了,我邀她一同来给太太请安,她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走不得。倒是很想往二太太跟前凑,二奶奶原是二太太的内侄女还罢了,她又是从哪儿攀的藤?连个远近亲疏也不懂。”

    邢夫人听得回数多了,同贾赦说起时便也要说两句贾琏糊涂,贪恋个来路不正的话。这贾赦向来是吃翻屋里女人的,连邢夫人对他尚不敢稍有违拗,从前贾琏被个凤姐压得死死的,他看着就碍眼。只如今王家势大,凤姐又退了两步,他看着还算像话。这会儿又听说一个贾珍父子吃剩的又把贾琏给辖制住了,不禁大骂:“活该做王八的玩意儿!丁点气概都没有!”

    又说宝玉自听说贾政六月中旬要回来,点算了一下功课,见实在应付不过去,只好每日早起写字,盼能弥补些。王夫人知道了,先恨他常日里不用功,这会子知道着急了;又怕他一下子用力猛了,反伤了身子。贾母那里得了信,赶紧告诉他:“身子要紧,万不可一下用功太过。”又让袭人几个仔细伺候着,不得让宝玉太过劳累。

    见贾母同王夫人担心如此,宝钗湘云并探春几个便照着他的字,各自临了十几篇给他凑数。却发现这一群人里头,宝琴临得是最像的。袭人也笑:“怕是同一天生日的缘故,连着写出来的字也容易相像些儿。”

    湘云便笑她:“你这话是拐着弯夸自己呢,你同林姐姐是同一天生日的,才高八斗不敢比,三四斗总该有的。”

    袭人笑道:“大姑娘又拿我们取笑,这是将天比地呢。”

    一时众人又说起黛玉来,湘云叹道:“虽说只少了她一个,却好似少了许多热闹似的。她如今倒好,在那里不晓得多少人陪她说笑玩耍,自然记不起我们来了。”

    待宝玉凑齐了功课,却又传近海海啸,贾政奉旨查看赈济去了,如此算来,怕得年底方能回转。宝玉乐得又把功课扔到了一边,仍照旧嬉戏游荡度日。

    进了五月,刚混过薛蟠生日,眼看就到了王家嫁女的正日子。凤姐提前三日便带了人过去帮忙,王夫人正日子自然也该到场的。王子腾如今可算四大家中第一人,他家嫁女,贺客几乎占了两条街去。这又同做寿不同,没法前三后四分开了请人,好在王家地方也大,更不缺陪客迎宾之人,倒是忙而不乱,愈见热闹繁华。

    事有凑巧,王夫人带了探春几个前脚走了,后脚尤二姐那里就发动起来。这会儿凤姐早不在家里了,连着平儿丰儿也带了去;王夫人又带走了探春;薛姨妈带着宝钗宝琴薛蟠薛蝌都去了,只李纨这里忌讳身份,由贾兰去了,自己还在园子里同迎春惜春作伴。

    尤二姐屋里的丫头婆子着了慌,只这日子口儿,自然贾琏宝玉等也在王家,想寻个救兵也难。尤二姐刚刚发动,一阵一阵疼得还不紧,见婆子犹豫,便道:“实在不成,叫了我姐姐来也好。”婆子听了赶紧使人往东府叫尤氏去,又另使了人到贾母院子里报信。

    尤氏听了报信的本不想沾手这事儿,只那头如今实在没人,这又寻着自己了,若是不去往后说出去也不好听,叹道:“歹人歹命,连个时辰都不会挑!得了,待我换身衣裳。”说了自去换了身衣裳,才带了人过来。

    那往贾母院子里报信的刚进门在穿堂里就被拦下了:“哪儿来的没规矩的小蹄子!跑什么跑?!这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你能跑的?!”

    那小丫头赶紧停住,扯了那看门的婆子道:“快,快,妈妈你快告诉老太太去,咱们二奶奶要生了!”

    婆子照着小丫头脸上啐过去:“呸!二奶奶今儿嫁妹子,你娘才生了呢!”

    小丫头急得要死,挥着两手道:“不是大奶奶,是二奶奶,我们屋里的二奶奶,尤二奶奶呀!”

    婆子这才听明白了,又哼一声道:“什么要紧人物儿了!也值当大呼小叫的!这也值当惊动一回老太太?我看你们都是昏了头了。走吧,走吧,等生出来了来说一声就得了。”

    小丫头急道:“妈妈,你行行好,我们二奶奶要生了,可今儿我们二爷同大奶奶都不在家……也没个主事的人,才来求老太太的……”

    婆子一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大奶奶不在家,大奶奶在园子里呢!”

    小丫头都快哭了:“妈妈,我说的是我们屋里的大奶奶,就是二奶奶呀!”

    婆子只立着双眼睛,到底没明白,一晃脑袋道:“成了成了,什么二奶奶就是大奶奶,大奶奶就是二奶奶的。老太太不管这些事儿!不是琏二爷屋里的事儿嘛?你寻大太太去啊!真是,连这个规矩都不懂,白长个脑袋显个头的?!”

    小丫头一愣,眼见着闯进贾母院子是没戏了,听了这话想了想,赶紧转身跑了。

    她这突然一跑,把那婆子吓了一跳,看着门口骂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窝儿的货!”

    邢夫人正同王善保家的点算这月往邢家给的银子花销,就听外头嚷嚷进来什么“二奶奶要生了,二爷不在了”的话。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尤二姐发动了,一行起身,一行骂道:“要生孩子不去寻接生婆,寻我来作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替她生了?!”

    到那里时,见尤氏已经在了,还没得问,见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回道:“这位奶奶还早着呢,产道都还没开。”

    尤氏便问:“那还要多久?都没开怎么喊成那样?”

    一个接生婆便道:“这个人人不同的,说不好时候。我们方才也劝这奶奶不要喊太大声,一会子要使力的时候倒没劲儿了。”

    尤氏看邢夫人闭口不语,只好挥手道:“成,你们进去好生伺候着。生了孩儿,少不得要重重赏你们的。”

    邢夫人听了这话更不开口了。尤氏又低了辈分,且这邢夫人寻常也不是个好搭话的,两人便都沉默不语。

    一时林之孝家的进来道:“方才尤二奶奶说之前问好的产婆我们去寻了,没见着人。可还让人守着去?再一个,要不要给二爷同二奶奶送信去?”

    这话尤氏却不好拿主意了,邢夫人皱了眉道:“产婆?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

    林之孝家的赶紧回道:“那两个产婆是让外头现请来的,尤二奶奶说之前他们有个说好了的,在小花枝巷那里住,刚打发人去请,来回说是没寻着人。”

    邢夫人便道:“这不就成了?!不是生孩子?能接生就成了,还定要这个那个的是个什么讲究?又不是吃席挑厨子!”

    林之孝家的赶紧领命,又问贾琏凤姐那头的事,邢夫人又道:“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生呢,这去同他们说什么?没个屋里人生个孩儿还非得主子爷们奶奶们守着的道理!这是一个,要十个八个呢?谁守得过来?!”

    林之孝家的只好答应着自去了。邢夫人又坐了一回,又把自己身边一个丫头打发出去问什么话,一会儿人回来在她耳边说了,她听了心里有数,便对尤氏道:“里头既是你妹子,你就受累多看着把吧。我那里还许多事,可在这里耗不起。万一有什么的,再打发人叫我去罢。”

    尤氏听着里头尤二姐声声惨呼,她自己也是没经过生产的,心里哪有不惊惧的。只这时候听邢夫人这般说了,也只好应承着。

    邢夫人回到那边,还没坐稳,就听贾赦风风火火进来了,面色十分不好,看着邢夫人就问:“你大白天地又跑哪儿去了?!什么正事儿都指望不上你!”

    邢夫人赶紧把尤二姐生产的事情说了,又道:“今儿王家嫁女儿,都去了,没个镇场子的,那婆子就跑我这儿来了。刚去看了,才回来。”

    贾赦便问:“生了个什么?”

    邢夫人摇头:“产婆说还早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生下来。我只好先回来了。”见贾赦气色稍缓,才问他究竟。却原来贾赦刚同人赌眼力输了样东西,东西还罢,要紧是伤了面子。这回来正要寻两样难断的再找回场子来。他那些东西,寻常也不由邢夫人收管过问,自去取了便又出去了。

    这日贾琏同凤姐忙着送亲迎客抽不出身,贾琏又难得同牛家石家几个从前长在一处顽笑的聚齐,又是这个场面,少不得要多饮几杯。晚间两人便都歇在了那边,未曾回来。

    尤二姐到天将蒙蒙亮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一早贾母那里得了信,只说知道了。贾赦前日连输几局,心思不好,连着这日子出生的孙子也看着不十分顺眼。邢夫人忍痛按例打赏了,林之孝家的回过李纨,从账上取了钱赏给两个产婆。两个婆子看着生下个哥儿,还当这回能胡一把大的,哪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面上就不大好。

    尤二姐昏昏沉沉的就听着她两个说话:“虽是哥儿,这身份差着呢。上年间二奶奶生了个姐儿,陈家二嫂子接生的,得了太婆婆、婆婆、叔婆婆几处的赏不说,连着二奶奶娘家那里隔日得了信还使人发了赏钱过去。啧啧啧,真是,就这一起儿,都够买个屋子置块地了!看看我们这回……唉,真是不能不信命。”

    那一个道:“成了,总算顺当,没出什么事。咱们留下姓名儿了,说不得下回二奶奶怀了身也能叫我们来呢。听说上回光接生的来了六个,还有两个太医在外头坐镇……”

    自己为妾做小也只当是命数如此,这回得了孩儿,听着这些话,尤二姐心里那点不平之气就忽忽悠悠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预报说811号有大雨,现在没见着,不晓得台风大大还来不来

    ☆、第311章 311欲与智

    贾琏同凤姐回了家,就听得尤二姐产子的消息。凤姐按例赏了院里的奴才,又让人补了红封儿送去接生的产婆家里。因尤二姐尚在月子中,也不能见贾琏,贾琏倒是一日几回跑去看新生下来的哥儿。

    凤姐又让尤二姐自己挑了奶娘和小丫头,样样合例,不偏不倚。只尤二姐自生产后就总有些郁郁,抱着哥儿时候常不自觉堕泪。贾府里从来不少挑事搬非之人,何况尤二姐生下了儿子又得贾琏宠爱,有些素来不满凤姐的看了尤二姐这般情状,少不得要在她耳边说些有的没的。越发把尤二姐的心说乱了去。

    尤三姐进来看了一回,尤二姐好容易得了个能说话的自己人,便把一腔苦水都倒了出来。她道:“原先巧姐儿生下来时候,各处得的赏钱都比这回多。连着舅太太那边都遣了人送‘女儿彩’来,底下的奴才们不知道说了多少日子。这回我生了他,却什么也没得给他,翻让他受屈受辱,总是我这当娘的没能耐的缘故儿……”

    她一行说得幽怨,那头尤三姐眉头都皱紧了。半日,才道:“姐姐,你是魔障了吧!她是正妻,你是二房,怎么好同她比?你怎么不拿环三爷去比比宝玉?你听我一句儿,趁早把这心给正过来,要不然,往后有你发疯的时候呢!我们如何能比她?原只听说她心狠手辣,我还防着,如今看来待你虽不说亲热也没差待。连姐夫都说不出多的话儿,可见她是依了这里头的规矩的。你醒醒吧,同人家比什么呢?她娘家姐妹兄弟是什么人,你娘家又是什么人?她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你……”

    尤三姐话没说完,就看尤二姐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掉下来,立时住了口,埋怨道:“你看看你!没听说月子里不能哭吗?会坏了眼睛的!唉,我也不过说些实话,你这又怎么了。”

    尤二姐道:“三妹你说得轻巧,原先在外头就咱们几个过日子,自然如何都无妨,你看我进来了可同人争过?可如今你看看你这小外甥,他才这般小。往后吃穿用度我这娘都保不得,再长大了寻个好先生也得人家说了算……”

    尤三姐道:“他们家里不是有私塾?不都是在那里念的。”

    尤二姐道:“才不是,你看宝玉,都是家里请了先生来教的。还有兰哥儿,他去的书院里头出入都是些王爷世子的,能是府里的族学能比的?……”

    尤三姐看着尤二姐,良久,长叹了一声道:“你要这心一路这么跑偏了去,才是害人害己呢。你如今月子里,少想些还好些。我也不同你说了,省的招出你更多胡话来。”

    说了顾自去了,尤二姐见尤三姐说自己都是些胡话,心里不乐,只说她不在府里不晓得真情。自己躺在床上一头想一头算,她本又不是个有才能的,哪里想得过来算得过来?只越发觉得心慌了,更心伤自家娃儿遭了错待。如此好好的身子,生生在月子里做坏了几分。

    事传到凤姐那里,平儿便道:“那三姨奶奶往常看着不着调些,脑子倒清楚。可不是这话儿?比着宝玉去吧,可比出个好歹来呢!”

    凤姐笑道:“我生平头一回晓得,原来我就这么坐着不动,于人来讲就是座压在脊梁骨上的大山了。竟不用我作什么,她自己就作起死来。”

    平儿却皱眉:“如今是见不着我们二爷呢,等出了月子,能说上话了,谁知道我们那糊涂二爷会生出什么心思来?都说老爷清正高明不过的,还不是为了环哥儿问太太要过细毛衣裳!何况奶奶跟前如今只有个姐儿,更该他们惦记了!”

    凤姐眯了眼缓缓道:“惦记好啊,就要他们惦记才好,我还怕他们不来惦记呢。”说了牵牵嘴角。平儿见着了,想着自家奶奶从来智计百出的,也不信那对奸夫□□能从她奶奶这里算计走个什么去!她却不曾细察,何时这贾琏同尤二姐二人在她心里已然是如此形象了。

    贾琏有心要大办洗三同满月,自然都被贾母王夫人拦了下来。凤姐什么也不说,平儿跳脚:“奶奶!你看看二爷那样儿!奶奶还不说他,由着他性子,若不是老太太太太拦着,不晓得要怎么操办才合心意呢!”

    凤姐笑笑:“压住了不让他称心,只算是个小利;若遂了他心愿大办了,才是个天大的好处呢。孝中娶亲生子,啧啧啧,琏二爷的名声可大了。”

    平儿听了一愣,又看凤姐面色,忽然觉着她自小服侍大了的奶奶如今看来却有两分如隔云端的意思,自己竟猜不出她分毫心思来了。

    两尊大佛压着,贾琏只好悻悻作罢,洗三自不必说,连满月也不过请了尤老娘尤三并尤氏过来院里摆了两桌。贾珍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死活不肯往前凑了。是以贾琏虽一再请了,他却没来。旁的更没有了,邢夫人只让人拿来了一件长命锁,眼看还是外头制的粗陋玩意。

    尤二姐果然见了贾琏便轻泣不已,贾琏转日就把自己的私房总共有二百余两银子都拿了出来让尤二姐收着。尤二姐往常没见识的时候,合家人在外头住着一个月连上带下不过五两银子的花销已十分知足,如今在里头时候久了,见凤姐随便拿个什么首饰听说也得千两往上。再看贾琏这个样子,才知道这爷们居然也只得这点子身家,心里越发慌了。

    贾琏哪里能体察这些心思,转日就往贾赦跟前替自家儿子求名字去了。贾赦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在纸上写了个‘菨’字道:“取意为‘清’,但愿他往后长大了清清白白做人罢。”

    想想贾蓉贾兰的名儿,再看看眼前这个,只他老爹亲自给取了名,已然是大大给脸了,他但凡面上敢露出些儿什么来,不晓得什么祸事等着自己呢。便只好咬牙谢了,自己回来让人拿纸写了往清虚观求寄名符去。

    凤姐听说了这事,笑得足有一刻钟。她道:“大老爷这样的人,你要是要同他搭伙做事真得活活气死,若是同你对家一处联着,就实在再妙不过的。哎,可惜,我实在想看看琏二爷当时的面色。”

    只尤二姐又不识字,只听说贾赦亲自给自家孩儿取了名字,便觉着面上有光,连小名儿也只唤作‘菨哥儿’,都不曾另取。旁人听了暗笑,只都不当她面罢了。

    这日尤二姐抱了菨哥儿到园子里逛,照理说园子里人少花木多,小小孩儿都不该去的。只她行事向来也少有人劝阻,只由她去。因听说巧姐儿在李纨那里,她便也带了奶娘丫头往稻香村去。

    李纨听说尤二奶奶来了,便让人请她进屋坐。巧姐儿早上学完诗书,这会子正同碧月素云一处学针线。她年纪虽小,性子却稳当,绣活枯坐也不生烦,碧月便总夸她比这个强比那个强,算来只没比李纨强。

    尤二姐看了笑着对李纨道:“姐儿好福气,往后等我们哥儿大了,大奶奶也赏脸教教我们吧。”

    众人都愣,李纨笑道:“承你青眼,只这活儿我可不敢揽。府里的哥儿都是先生们教的,我们妇道人家只懂个女红针黹,哪里能教哥儿。”

    尤二姐却道:“那兰哥儿不是说小时候都是大奶奶自己教的?”

    李纨尚未说话,素云给尤二姐端了茶上来笑道:“尤二奶奶这话说的,小心琏二爷听了不高兴,还当你咒他呢!”

    尤二姐这才悟过来,忙住了口,端了杯子喝茶掩饰。

    李纨自然不放在心上,一笑过了。尤二姐却又说起月钱的事来,只说够不够的话。李纨便问她:“如今你同菨哥儿两份月钱该都给你收着的,是没足数给你?”

    尤二姐摇头:“给倒是都给的,只统共这么些儿,哪里经花呢。”

    碧月问道:“菨哥儿还这么小,只吃奶,吃奶有奶娘呢。这二奶奶你一个人花两份月钱还不够花?”

    尤二姐又摇头:“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往后哥儿长大了,男孩子,皮得很,衣裳准定坏的快。不都得自己贴补?我就来问问大奶奶这个,咱们都养的哥儿,这同养姑娘可不一样吧?”

    这下各人都不晓得如何接话了,还是素云开口道:“咱们府里哥儿姐儿没成家都一样的份例,二奶奶担心衣裳的事,小孩子一季多少衣裳也有数的。这满府里这许多人,也没听哪个说不够穿过。

    只要说起我们哥儿嘛,是个别靡费些。倒不在穿戴上,原是他胃口大,能吃。按着府里的份例都不够他吃的。只我们奶奶自家有陪嫁的庄子,可着一个庄子种东西他吃,怎么也够了!宝二爷就更不用说了,他份例也是同各人一样的,另外都是老太太太太赏的,那是长辈慈爱,自然不论在里头了。”

    尤二姐听了素云巴拉巴拉这一通,面上就有两分挂不住了。又说了会儿话,巧姐有个针法学不明白,李纨便拉了她一旁说去,尤二姐就告辞出去了。

    待人走远,碧月长出了一口气,惊讶道:“要不是长相还是原来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这尤二奶奶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这说的话让人没法接,怎么听怎么别扭。”

    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闫嬷嬷这才开口道:“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要不说‘宁聘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呢。这大家子里人口多,规矩重,没在里头待过的哪里能知道全了。又在外头原没经见过什么,一到里头,被富贵晃花眼了,可不什么样儿的都有了。”

    碧月道:“可这二姨奶奶刚来的时候也不这样儿啊。说话都不大声,旁人问什么都细声细气地答两句,绝不多问多说的,看着性子也极柔顺的。”

    闫嬷嬷笑道:“没听过‘为母则强?’,这有了儿子自然就心思不一样了。没听方才里外里都是要打听咱们哥儿怎么养的话儿?这就担心上月钱的事儿了,可见是算计过许多用度的。”

    碧月便叹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倒也不是她的过错。”

    素云冷笑道:“你也就这点脑子了!就她那样儿,刚得了个哥儿,不说好好奉承着二奶奶,反到我们这里打听起来,就是个没脑子的。还想比着我们哥儿同宝二爷来,她也不想想我们奶奶什么身份,太太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就这么比着吧,过不了二年,管保连赵姨娘都不如了。”

    闫嬷嬷点头叹道:“可不就是这个话儿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家务事孰是孰非本就不好论定。再一个,你说她这般行事对或者不对,又有何用?她这身份,府里这情形,只有该不该行,行不行得通的说法,对不对管什么用?她一片慈母心是对的,那又如何?整日伸着脖子看够不着的日子用度去,就能生出银钱来了?再一个,这么一个娘,又指望她教出什么样的儿子来!现成的例子不就在眼前?是以当日老太太才说‘娶错一人,祸害三代’,你们是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啊。”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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