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44节

    各人都随意用了些,这一日下来便是湘云也累得受不住了。恰鸳鸯又过来请刘姥姥,并传话与众人道:“今日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晚上都不用过去了。”众人起身领命。板儿自外头进来,嘴上还沾着点心渣子。李纨另让人收拾了一个食盒给他带上,为防夜里肚子饿。

    他们人一走,这里湘云先同宝钗要回去沐浴安歇,迎春几个也跟着走了。只黛玉还坐着同妫柳说话,待旁人都走尽了,方站起来道:“嫂子,咱们换个地方喝茶说话去。”

    李纨笑道:“大晚上的你喝什么茶,走了困明日又赖在我身上。”

    妫柳在那里眼神灼灼地看着李纨,直把李纨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这里墨鸽儿扶着黛玉往前头去了,妫柳就一蹿到了李纨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大奶奶,你方才那酒可是用了灵米酿的?这个地界哪里有灵米?你告诉我吧,我定不同别人说,连我师父都不说!”

    李纨这才知道根由,心里也奇了怪了。自己用的灵米酿酒也不是头次,怎么外头有道行的人没看出什么来,就这个小妮子看出来了呢?也不否认,便点头道:“是用了些青菰米,却不是这里得的。没法告诉你。”

    妫柳道:“青菰米?大奶奶,这样的灵米,你就用来酿酒了?!怎么不留着制药呢?!”

    李纨这才想起来这青菰米是苍兰界的东西,恐怕在妫柳那个小地界里还是个稀罕东西呢。索性老实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东西还能来制药的?且我也不会那个。米啊,粮啊,在我们这里就是用来酿酒果腹的。你又鬼吼个什么!”

    妫柳还待说话,素云来请李纨过去了。只好歇了话头,恨恨跟在她身后往前头同黛玉闲话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立夏了,嫩蚕豆、立夏饼、青精饭

    忙里偷闲码一章,晚了……

    ☆、236问道

    坐着说话,李纨想起白日里妙玉的样子来,便笑问事情究竟。妫柳同墨鸽儿巴不得有人问一声儿,调手调脚地学起来。黛玉一脸无奈。

    李纨笑问她:“你的丫头们热血沸腾气势汹汹的,你这个正主儿倒不吱个声儿?”

    黛玉摇头道:“实在无话好说。本待喝了那杯茶就出来的,偏这两个人闹得,连茶也没得安生喝完。”

    妫柳道:“姑娘你要爱喝茶,把悦岚叫来不就成了。何苦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恨不得带了个声儿,喊着‘看我,看我,你们都是一帮俗人’!”

    李纨哈哈大笑起来,黛玉幽怨地看一眼这幸灾乐祸的大嫂子。李纨才想起来,这人还是她给的。咳嗽一声,佯装呵斥道:“没个分寸!人家是太太下了帖子特地请了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有这么给人没脸的!”

    妫柳又一脸牙疼样儿:“瞧瞧太太请的这人!怕是物以类聚的意思了。”

    黛玉冷哼一声:“你怕是又忘了嬷嬷的话了吧。”

    妫柳立时噤声。只常嬷嬷眼睛一亮,特抬头多看了妫柳两眼。

    李纨又说黛玉:“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说你好了。往日里宝玉吃你多少话头,这回被人当面这么说着,你倒不吱声了。实在是枉担了个‘刻薄小气,行动爱恼’的名头。”

    黛玉想了想道:“嫂子说得都是多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如今我哪里给过宝玉气受!妙玉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再一个,我小时候,也曾有和尚来要化我出家的,只说非要如此方能保得平安。被我爹爹一顿打了出去。想来若当时我爹爹应允了,怕不我也得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那鬼丫头只指着人出家不出家的事儿说话。却不想想,她出家原也不是出自本意,不过是命数如此,不得不为罢了。怎能以出家人的条框去衡约她?我想她心里也够苦的了。是以不管是她拿出什么器物来,说出什么话来,总是为了标榜自己身份仍在罢了。细想了,也是可怜无奈之举。

    况她说我,原是因我多嘴问了句那水的话。既问了,便是我确实不曾吃出来。在她那里,连个水也吃不出来的,便可沦为俗人。如此,她说我是个大俗人,也是该当的了。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李纨听了,便看妫柳,嗤笑道:“亏你还老拿浮尘集市说事儿呢,只说你们修界如何如何。看看,这心境,你竟是比不上我们这里的凡人的。”

    妫柳仰了头笑道:“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中状元的先生?姑娘就是我教出来的,奶奶这话等就是夸我呢。”

    李纨遂摇头叹道:“我晓得了,你原是个炼体的。”

    妫柳道:“奶奶连炼体都晓得,只却是看差了,我哪里能做那个?炼体的一个个不是浑身发黑就是浑身发红,难看得紧,奶奶是没见过才会这么说。”

    李纨道:“怎么会呢,就看方才你那面皮厚的,若非刻意炼过,再难有这样成就。”

    黛玉听了也笑出来,妫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略坐了会子,黛玉也要告辞。李纨却想起上回妫柳看迎春时的小动作来,便笑道:“你自去吧,想来这丫头在你身边也使不上什么力,我留她说两句话。”

    黛玉起身,点头道:“嫂子便是留她在这里住了也无妨的。她哪里有什么正事干呢。”

    妫柳却执意要先送黛玉回去,李纨笑她:“你也太会来事了,难道我们这园子里还有妖精会捉了你们姑娘去不成?”

    妫柳歪了头道:“虽没什么真成气候的,却也有几股花精柳气,虽凝不成形,真冲撞了也得不舒泰一阵子呢。只我在,她们就有多远跑多远吧。”

    众人都惯了她满口胡言,由她跟了黛玉回去。待黛玉进了屋,辛嬷嬷几个迎了去,她才回身一纵往稻香村去。

    李纨见了她,两人也不往屋里去,只在外头敞院里坐着说话。常嬷嬷几个也累一天了,李纨打发她们下去,只留了素云在里头屋里守着,备着一会子伺候她洗漱。

    李纨先笑道:“你姑娘上回说起你给她出的主意,‘字字可修’,我听了也很得趣味。也要承你的情了。”

    妫柳眼睛一亮,正想说话,听得李纨又道:“你如今也知道我是想修行的人,也得了些你们那里的说法。只是不合用。我也算勤奋,却不见修出个金丹来,更别说元婴了。这又是何道理?”

    李纨虽这么问着,心里倒也不抱多大希望,这妫柳自己都不曾结丹呢,哪里说得出这些来。妫柳却道:“奶奶,你们这人身同我们不同,一样的路怕是难走呢。再一个,就算要引气入体,你们这里也没有灵气,可引个什么呢?”

    李纨又问:“上回你说过,你看兰儿经脉尽通的,观我又如何?”

    妫柳看李纨一时,正色道:“哥儿身上经脉间有强能流转,这是炼体有成之兆,假以时日,或者就能通神融魄,成就金丹元婴。奶奶嚒,我细看了,经络观之同此处常人无异,并不见里头有什么异样。”

    李纨道:“那你可听说过有人虽未结丹化婴,却修炼神魂有成,继而得道的?”

    妫柳拍手笑道:“奶奶整个说反了!正是修炼有成,自元婴大圆满破壳而出,到化神境界,便是修炼神魂的时候了。哪有连引气都未成,就能在神魂上使力的?再一个,若奶奶真能如此,那神魂自可随时脱壳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呆着?”

    李纨想一阵子,笑一笑道:“我同你也是鸡同鸭讲了。也罢,先说说,虽经了你家姑娘的手得了你的好处,我也感念你的,可想要什么东西?若是易得的,我便寻来谢你。”

    妫柳摇头道:“我晓得我师父定是同大奶奶你认识的,可不敢在你这里狮子大开口。大奶奶只随意看着给点就是了,嘿嘿嘿嘿。”

    李纨点头:“怎么,这回不追着我要鼎了?”

    妫柳摇头道:“我在这里动不了灵力,就算有鼎,我拿什么烧它。要不就用火阵,那得费多少灵石,或者就用真火,耗费了灵力还得拿灵石去补。来回来去都是拿灵石填这个窟窿,何苦来的。”

    李纨便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戒指递过去道:“我看你随身的储物囊也不甚大,这个给你可好?”

    妫柳笑着接过,看了一回,笑道:“这是集市里‘天手阁’的东西,比我那荷包大了几十倍不止。怕也得不少灵石呢,论理我不该要的……可是让我还给奶奶,我又舍不得……”

    李纨噗嗤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觉出来了,你最逗乐的地方就是你爱说实话。拿去吧,我要来也没什么用处。给这里什么人,她们也用不来,没那么深厚的神识。”

    妫柳笑着套在了自己指头上,又道:“待我们姑娘炼成了或者就能用了,到时候我就送给她。”

    李纨看着她道:“你对你姑娘倒什么都舍得。”

    妫柳歪了头道:“那自然的,我就是侍奉我们姑娘来的。自然只要她好,什么都好了。”

    李纨点头叹息,心里想的却是贾兰身边的那几个,若都是一般如此的心肠,自己也可放心了。原是她修炼至此,自己也不晓得到底算到了什么地步。却暗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就脱壳飞升了呢?实在是庸人自扰。只庸人若能知道此乃自扰亦不会担忧烦恼矣,可叹!只说这个庸人存了这一念,就总想着给贾兰留些保障。万一哪日把他孤伶一个稚子幼儿留在这世间,岂不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作孽。

    如今听得这侍奉傀儡的“心声”,念及那一群引了灵的,心下大安。

    妫柳方想告辞时,李纨想起迎春的事来,便留住她问道:“上回我同二姑娘她们说笑时,我见你细看了二姑娘而后有些什么话想说,却忍了。今番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话呢?”

    妫柳想了想道:“原是那日奶奶说起二姑娘的姻缘。我们原在那里都是会观色望气的,到这里虽不能说十足十的准,有几样却是不变的。头一个便是生机。我看二姑娘姻缘于生机有碍,是个大劫数。若是脱不得身,后头也不用说什么了。”

    李纨忙问:“可有破解之法?”

    妫柳摇头:“不知此处的规矩如何的。在我们那里,算定的事,除非天变引动地变而后世变因而人变,否则再无更改的。再一个就是若此期间修炼有成,境界突破了,那又另成一人,原先的定数便做不得数了。只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是以多半算出来如何就是如何。”

    李纨仍是不甘心:“你算定如此?”

    妫柳还摇头:“我说了此处同我们那里多有不同。且我也没拿另外的人算了验证过。只确有此象。奶奶也不用告诉她,定数如此,知道了徒增烦恼,反而无益。”

    李纨沉沉点头,妫柳见再无他事,方行了一礼顾自去了。

    李纨在外头略站了会子,敛了心绪进屋,叫素云伺候略梳洗了。也不要她上夜,待四下定静,才回身顾自进了珠界。

    填山塞海的灵界珍宝,如今已激不起她分毫心动。再忆当年,恍然如梦,情节行事历历在目,只那时候的心情感受却丁点也回想不起来了。

    携了酒枯坐在络玉十三境中的茫茫海边,浮尘集市近在眼前。抬头细看天光,苦笑一声,扬首猛灌两口。此时心中之茫然无措,于此尘世中谁堪与说?那外头,个个不过围着个眼耳鼻舌身意打转,争的些酒色财气,偏此刻自己于此中早无求矣。

    从得珠界后谋于人世,到如今万般不置心上,却未得逍遥之境。细查本心,原是“求仙问道”一念日执,偏不得个明路,徒叹奈何。如此日久,千百年寸功未进,这番茫然焦躁,却不是杜康能解了。

    喝得恍惚了,又想:“我既求成仙,到底,什么是仙?”

    一时傻在了那里……

    到底什么是仙?原先幼时也读过神仙怪谭,仙人无非是法力高强逍遥自在的……一群老头……或者貌美如花青春永驻的仙子神姬。果然如此?看这灵界里,法术之高绝繁杂早超过了凡人所能想象,一颗丹丸下去就容颜永驻了,形容随意变化还要什么貌美如花?只是,这么一个地方,这许多宝物,就收到了这么一个珠界之中。那其中的“仙人”们呢?何在?原来这样的也不算个仙。

    灵界既不算个仙,又如何才能称仙?法力越发高强了?寿元越发长了?容貌美得越发惊天动地了?……按这个算法,神仙便是个法力超群容色过人的老不死耳……

    甩甩头,果然,“其人自限”。人只能知道已经知道的事,此话何解?灵界中有一果子,其味为酸甜苦辣咸涩之外一味,其色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外一色,请问,此果何名?却是难以言语名之了。为何?因人世间除此五味五色外再无旁的再一味再一色矣。又有一兽,与人间之飞禽走兽全不相类,此兽怎样形状?又难描难绘矣。是以以凡心度仙,亦只能摸着凡人能知能解的一鳞半爪耳。

    这浮尘集市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在自己眼前自己也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的?这汗牛充栋的道法术诀中,能以凡人心思理念化为己用的又占了几成?不知,通不能知。

    就如小住通间外围的晶透琉璃。仙人相助化神入识,却要转成自己这个凡人脑子能知能识的说法。脑海里浮现出“琉璃”二字,只这琉璃却是不挡风的,清风自入;亦不见其遮味,流年阵中草木着花,香逐风来,如在眼前;伸手时确如抚上琉璃,再加念力时却忽地凭空消散了。且问世上,哪里有这般模样的“琉璃”?只是除却这“琉璃”二字,又还有旁的什么言语能略述其情状?

    怪道有佛曰“说不得”,果然说不得。这一旦“说”了,便落入尘寰,只能以此尘中事喻之,便已偏离了本相。

    如此一来,究竟什么是仙?什么是道?可笑世人心中模糊一念,直如井蛙望天而测其大小,而如今自己这求道问仙之举,不正恰似天盲逐虹?生而未睹世物,赤橙黄绿青蓝紫、长桥高弧听在耳内又能往心里变出个什么样儿来?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书虽名“修真”,却让很多冲着这两个字来的同学失望了。

    没打没杀没明确的升级,一路上专一真正要对付的其实只有自己。

    阿弥陀佛……

    ☆、237听念问心

    且说李纨因长久未得突破,又几处寻不着关于自己这样的修炼例证,只灰心丧气地在珠界里借酒浇愁。酒到深处,渐失了念,迷迷糊糊歪着了。脑子里全不自主地情景翻飞,一颗心在其中反转拉扯,一时在此一时在彼,总不得安宁。实在把她惹烦了,好似尽了力从这过往未来中抽身出来,悬在其上,虽只这么一瞬,这一瞬中却似有永恒之宁和。

    就在这一念无生处,忽有四棵树缓缓浮了上来,每一棵都笼着融融光晕,其色或淡金或浅银更有各样细色相杂其间,难以言说。李纨恍惚“看着”眼前树群,不知其意味。只见那几棵树越发离她近了,再细看时,才知道全然不同。原是远看时上头细枝末叶密覆,大体相类,如今近瞧了,不止叶型叶色不同,里头的主干根结更是各异,也只念头里认得说这是“树”罢了。

    她正细看,忽然那些树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李纨。主干上分明一张人脸,恰是妫柳、刘姥姥、黛玉同李纨自己。李纨一惊,嘭一下就醒了。

    自从归元建境以来,她已长久不做梦了。今番来了这么一个,想是另有根由。索性盘了退坐着细思。渐渐又入了定,妄念渐熄,只留那几棵树的模样在脑海眼前盘旋。也不知触动了哪里灵光,心神一开,耳听得库嚓嚓细声不止,待从定中回还,心里已多了几分滋味。

    原来她此番执念生魔,根源自然是境界未进心境不稳所致,触动却是因妫柳这个“修界中人”全然否定了她的“修为之路”。想她自修道以来,都是同些经书死物为伴,哪里寻个“道友”?如今得了引灵的掌事傀儡,又见她素日里多有言及修行的,只把她当个知情人来,盼着能得一番“仙人指路”。却被拍着巴掌笑了一回,竟因此生了心灰。

    又因她醉前已悟及“生之所限”,如今神念自生,那神魂深渺处的高能,难以让粗陋如人身者直悟,只好引用尘世俗念变幻个四不像的模样,好歹传达些意思出来,便是今番所谓的“梦”了。原是“自佛自救”来的。

    李纨此时已悟到:就如同自己在这珠界一般,妫柳在人世间也是一样有“错位”的。既然修者与此处凡人不同,凡人有不能悟及修者处,修者亦有不能明了凡人时。他两个恰似一对渔樵,新得一样物什,一个总想着如何往水里用去,一个却琢磨如何增益其砍伐之能。惟其“根念”不同矣。

    又想着,何止修凡之别,便是在凡人间也一样如此。以这珠界为例,李纨得了它,到如今,得了好处的才寥寥几人。还是自撞上来的。

    ——黛玉天生自带仙灵之气,这个另说。迎春、惜春因翻书起念,将她们凡间的喜好通了修界的能耐,才自修炼起来。探春宝钗连同宝玉几个也看过这些书,却是未得通途,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布道开解。而贾兰,倒有一大半是他自己的因缘,若是按着李纨起初的心思,只求他一个今生平安喜乐,哪里用得到龙衣境、血龙袭这样东西。

    想着这珠界当日若不是到了自己手里呢?设若凤姐得了它,不晓得如今该如何改天换地了。若是宝玉得了,恐怕此时正该满园仙草琼花,往后则该“大辟天下佳丽尽欢颜”的。若是劳姐姐得了,四海商行怕不得是天下第一商行?若是大老爷得了呢?……

    她却不想想,若非她生是“石性”之人,那九天真人又如何敢让这样东西安住于此?少不得要在她魂魄上动些手脚了。

    人生万念,念念相随,勾连横亘,方成此人。人在世间行走,万缘沾身,又连前念,继生后念,念念之间或相辅相成,或相悖相逆。多少心力命能,都徒耗在了这妄念迭生之中。而人不自知,只把这群内贼暗奸认作骨肉亲子,团团珍藏得严实,不容旁人否定批评。

    她这里看珠界里的东西,未得其全,那妫柳看凡间的人事,一样失其一端。故常有“岂有此理”之惑。却不知这一实感,正因自己早有那认定为正的“一理”在的缘故了。

    想到这里,忽而失笑,继而越笑越大声。原以为自己修炼有成,早脱胎换骨了。哪想到仍是这般心性,如今对妫柳言语判定的看重,同当初对婆婆、太婆婆的敬畏何等相似?总是欲求一个权威神祗般的存在,好依了他的言语来判断自己的命途言行,全无自知自行的觉悟。做人时如此,连修仙时都如此,也不知该说是惰怠还是轻贱了。

    想佛生于世时,有言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常人想时,只有个尊贱彼此在那里。想的都是一人独高于世,底下一群低伏的情状。因他们念中非“彼此高低”不能见“尊”也。可笑可笑,如此之“尊”,又有何“尊”来?那“尊”全靠底下匍匐之人而来,倒成了佛需“乞尊”于众了!直到此时,她方体味到一丝这个孤生绝对的“生之自尊”的滋味来。

    由此将之前的心结放下了,心念倏开,各样灵念涌出。

    ——刘姥姥同黛玉在行酒令时,分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学富五车,却偏那个甚都不会的一派坦然,拿着牛刀的却两股战战。可见这境并非生于“物”而是生于“心”的。这“心”在此处,却不过是一团“念”罢了。

    若念在己,就只顾着自己该如何施为,其中并无高下对错之判,便无褒贬之主客。若念在彼,不管自己行动如何,只忧惧着旁人的反应。偏偏于人而言,自己的言行或者还可掌控一二,旁人的心思又哪里是能猜定的?故此,若存心于彼的,大约就如那时黛玉一般,怕人笑惧人说,若生此念,如何得安?

    倒是那刘姥姥,虽贫苦却坦荡。在一众太太奶奶群里,也只凭这贫家老妪的身份走一遭风流富贵地。该吃吃,该喝喝,想说什么说什么。既不因惧他人嘲笑而却步,也不因他人真生嘲笑而自惭。反倒免了场面的尴尬。若但凡她有丁点羞辱扭捏之意,昨儿那宴席也办不起来,贾母也不能同她如此相洽。此常人身上之灵光也。

    如此,虽是贫苦之人,也能时时逍遥安乐;即便富贵已极,也有“生有何欢”之叹。可见心境只在“心”不在“物”矣。尘端众人,长以聚财为念,是将安乐之心系于金银之上了。只是,若真“钱财即安乐”,则世间富贵人当都喜乐无极了?那身家百万者绝尘出家、甚或自寻短见者又作何解?若真“富贵即安乐”,皇家贵族便乃人间头一茬开心人了?皇帝圣上想必是整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她自己想一回,乐一回。只是这人间诸事,早就都摆在她眼前的。为何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还有这些念头,好似自己心中早有一般,却也直到如今才现于目前。早先苦思百年不得其解,此番一场宿醉倒得了通途,往后可让自己怎么“修炼精进”?果然“于无力处着力”才是正道?话虽如此说着,该如何按这话行事却又难以言表了。

    ——一时又想起刘姥姥所言的“再如何珍馐佳肴,不得入口下肚又有什么用处”的话来。于这“物”上另有一得。便如这珠界于她而言,却是得了神仙首肯的“尽归于汝”,只是这些“物”自在这里呆着,或许几生几世也不动分毫的,又如何称得上“我的”?直如那些不得入口的佳肴一般了。

    就如外间钱财,如今几年下来,九洲商行船队的分红又攒了过百万了,就那么放着,也叫做“我的钱财”。若未经花用,它自放着它的,同“我”又何干了?若是花用了,常言却道“花掉了”,这哪里是“花掉了”,分明该是“花来了”,——正是这“花用”才把那钱财与“我”添了些眼耳鼻舌身意。而常日里,世人却惯了将那不动的死物认成个虚妄的“我的”。

    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话也听老了说老了,又有几人真切体会到这其中意味?人从出生而来,及至死去,这其中与人而言历经人世,到底可添增的是什么?总不是看这五百辈子以来哪个攒下最多的银钱吧。也大概不会是哪个收到的磕头数最多。那生可带来死可带去的又是什么?

    几乎要落了尘的《太一无伤经》同《太初诀》同时起了感应,一个上头在“一念成境”下多了一行“听念问心”,另一个在“归元建境”下多了一行“返修心力”。李纨大喜,没想到这一通执念入魔,最终还突破了境界。

    只按这回突破看来,着力就在“念”与“心”上。这两个在珠界里头却是难修了,恐怕下回机缘还要落在这外头的尘世里。

    明明珠界还是珠界,那些东西也还是那些东西,却忽然生出了兴味来。好似连着那些死物也都活泼了一些。想及常日里有道是“夫妻恩爱苦也甜”、“食不知味”等等说法。可见这念之一物于人之紧要了。顺畅欢愉时,喝清水都有甜味;苦闷愁忧之际,虽珍馐佳肴陈列,也品不出滋味来。

    这么一想,果然!若是刘姥姥一心担忧着在贵人跟前失了面子招人嘲笑的事,只怕那筷子茄鲞是咂摸不出好坏来的。想了又嘻嘻笑起来,原来这念头可如此追逐往返,相互印证,却是头一回知道这样玩法。

    不说李纨在那珠界里如何突破喜悦,只说那浑不知引发了真命主执念的妫柳得了李纨的东西,兴冲冲回了潇湘馆。

    黛玉早梳洗好了,正同墨鸽儿、辛嬷嬷闲坐说话。见妫柳一脸喜色的进来,哼了一声道:“我都不用猜,定然又是哄了大嫂子什么好东西来了!寻常只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总笑人贪财爱货。如今再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同?”

    妫柳却不搭这话,反问黛玉:“姑娘不是说今儿累着了?怎么不早早歇下。”

    黛玉摇头:“觉着脑子里闹哄哄乱糟糟的,反不好睡。”

    墨鸽儿看妫柳一眼道:“我正要同姑娘说今日宝姑娘的事呢。那时你也看见了的。”

    黛玉不解,妫柳想起来道:“对了,就是行酒令那时候。姑娘说着那会儿,大家都等着看刘姥姥笑话呢,哪个也不着耳朵听的。倒是宝姑娘似有所觉,深深看了姑娘两眼。我倒也不晓得究竟。只觉着有些奇怪罢了。”

    黛玉忽地面上一红。辛嬷嬷便问墨鸽儿:“姑娘说的什么酒令?”

    墨鸽儿便把那酒令的前后意思连着黛玉说的几句都学了一回,几人听了都无知觉,只辛嬷嬷面上含笑。

    见黛玉面色,心下了然,笑道:“姑娘这几句倒简单,只用典特异了些儿。”

    黛玉低声道:“当时心里一急,就随意念了两句儿。”

    辛嬷嬷又道:“想来姑娘不是从戏里听来的。”

    黛玉一愣。辛嬷嬷笑道:“这府里娘娘省亲时,还曾让府里小戏唱一回‘游园’、‘惊梦’。梨香院又离得近,她们常日里演习,这辞句又好,听了一句两句入耳了也是常理。只若如此,姑娘倒不用脸红了。”

    黛玉越发羞愧,妫柳整不知头里,便追问辛嬷嬷:“怎么了?姑娘说两句戏词怎么了。”

    辛嬷嬷看黛玉一眼,笑道:“想来姑娘是看过《牡丹亭》《会真记》的了。如此说来,宝姑娘恐怕也看过,若不然,哪里会有那样反应。”

    黛玉听了一愣,她倒没往这上头想过。

    妫柳却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对了,这么一提我想起来我也看过的。只是那上头的词词句句没记得那么清罢了。姑娘只看了《会真记》,可看过《西厢记》?原是一个事情,两种说法。一个给按了个团圆美满的结局,另一个却是真事来的,两相比对着看倒有几分意思。”

    余者三人都怔愣愣看着她,她只在那里作点头叹息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来改去,到现在才发出来,抱歉抱歉。

    ☆、238文修

    几人遂也不再管她,辛嬷嬷又对黛玉道:“照我想来,姑娘也没有旁处能看这个样书去,大概也只有宝二爷那里了。可是?”

    黛玉点点头,搓搓脸道:“行令时我只怕说错了,抓着哪句立时出口,也未曾多想。如今看来,倒成笑话了。”想了想又道,“宝姐姐这人,言行再无差错的,只我总担心她内里藏奸。常日里,我嘴上从来没得相让,这回落了这样把柄在人手里,不知要被怎么笑呢。”

    辛嬷嬷却摇头道:“姑娘这么想又岔了。试问宝姑娘如何知道这些诗句来?除非她自己也曾看过的。且能一言省记,这书中内容的印象又是何等深刻?如此,又哪来的退步看姑娘你的不是?”

    黛玉听了也觉有理,辛嬷嬷又道:“要我说来,照着宝姑娘的性子,或者就当不知揭过去了。若是与姑娘说起,怕也是谆谆教导居多,只引得姑娘心服,这才是上策。平白地挂在嘴上笑话姑娘两句,一个是反露了自己,另一个这般行止也让人生厌。宝姑娘何等人物,再不会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

    黛玉外头想着,嘴里道:“收服我做什么!她又不管我,我也不管她,更不用在哪里共事,两不相干不是最干净的?”

    辛嬷嬷到头叹道:“这是姑娘的心思。姑娘虽也长这么大了,根底里仍是孩子心性,什么都摆在面上。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要说出来。可世上却不是都这样人的。但凡有点作为的,哪个心里没几分算计?

    姑娘说宝姑娘内里藏奸,却是说过了。咱们并不曾见她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说不上善恶。只有些人为人处世时,总不自觉地要求一个完满,善收人心。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天下都是如此,一家一户自然更是这样道理了。若想在人事上有些结果,这个人心却是重中之重。姑娘心性众人皆知,若连姑娘也心服了,便是在老太太那里,怕不抵得上五个十个史大姑娘的好话来?”

    墨鸽儿插话道:“姑娘,横竖现在咱们也知道宝姑娘知道这事了。也算‘料敌先机’,之后只看宝姑娘如何做法吧。见招拆招,又是有备而往的,咱们还怕了不曾?”

    辛嬷嬷道:“方才说了,这话也不止书上有,戏文、俗话乃至卦辞里都常见的,就算宝姑娘问起来,姑娘只随便说一个支吾过去了也罢了。难道她还会逼供不成?”

    黛玉却摇摇头:“为了这么点子事撒谎却不值当。由来一个谎话就要拿百十个谎话去圆它。假的终究是假的,哪日里仍旧叨登出来,又有个什么意思!我既看了,就是看了。她要说,就随她说去。”

    妫柳在一旁听了半日,大概知道其中关要了,如今见黛玉已拿定了主意,自在一旁摇头叹息道:“实在不懂你们这里看书的规矩。要说为求知而读书的,借了书里所言,对某事某物由不知而至知。这样的书,要紧处不得不读。除了这样的,戏词乃至话本,又是为什么看的?难道不是为了借心修己?”

    墨鸽儿看她一眼:“我都懒得搭你的话!什么借什么修什么。看话本戏词,就同听戏一样,自然就是为了解闷消遣,消磨个时光,图个乐子,还能有什么!”

    妫柳吱牙乐道:“嘿!还消磨时光!统共才活了多少年,就多得要寻东西消磨起来。实在是,若时光多得要特地寻东西去消磨,这般无用的时光,要来做什么?还一个劲儿吃药喝汤地养生求长寿,求来了就拿去做这个的?不如死了不是还省了许多力气。”

    墨鸽儿忍不出爆了粗口:“死了还知道个什么好坏,还消磨个屁!”骂完了惊觉不对,赶紧闭了嘴,连眼睛也闭上只不看妫柳。

    黛玉却入了另一条道,问道:“由未知及知,这个我懂。借心修己,此话怎讲?”

    妫柳道:“还是姑娘有慧根啊!姑娘你想,那话本上的字字句句,总不是自己无端生出来的,后头也有个人。这是那人耗了自己的心力造出来的一个境。里头也有老少人物,也有亭台楼阁,或者还有花鸟虫鱼呢!

    若按常人来讲,活这一辈子,便只有经历这一辈子的份儿。喜怒哀乐不过这些。因有了书,有了书里各样的境,就像又平白多了多少辈子一般。可于字里行间体味旁人的岁月风雨,不是一个妙处?一样的时光里,多了经历,多了体悟,这不是赚了?

    再有一个,有言道‘自知者英,自胜者雄’,可寻常东西贴了眼睛放着就瞧不清了,何况这本就是眼的‘自己’来?又有人多妄念,常有相悖处。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说‘头撞南墙才回头’,一说‘有志者事竟成’;一说‘百善孝为先’,一说‘六亲不和有孝慈’。究竟孰是孰非?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寻常人总不能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既是男的也是女的。总要选个偏向。

    这偏向就是自己了。却不是凭头脑空想就可认清的。这时候,书就有个好处了。你在看书时,一行看书,一行看自己。看书中行到何人何事,自己心中又是怎般感受。两相映照,渐可自明好恶,比整日介困在一团‘该当’如何里有益得多了。

    方才不是说《会真记》?姑娘看那书时又作何想来?”

    她前头说着,辛嬷嬷只在一旁做手里的活儿,也不同她理论,听后头一句才劝道:“好了!到底不算什么好事,老挂在嘴上做什么,徒惹人非议。”

    墨鸽儿便悄悄问妫柳:“游园、惊梦我知道,另一个讲的又是什么?”

    辛嬷嬷还待拦着,妫柳三言两语把故事说完了,墨鸽儿先立了眉道:“这书怎么不让看?很该让人看看!我看头一个该打死的就是那个丫头!一心把自家小姐往邪路死路上引,不晓得保藏的什么祸心呢!姑娘们看了就能增两分分辨奴才的眼力,省的让那些不长心的哄了去!”

    说完了看着妫柳,见妫柳并未附和,便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妫柳摇头道:“你说你的,我有什么好说。我只晓得,如宝二爷这样的定是打心眼里喜爱红娘这样知情识趣的丫头。你说要打死她,你自己就是个小丫头,是以你的话没用。当主子的都是宝二爷这样的爷们,如此算来,红娘那样的丫头恐怕要比你得脸。”

    墨鸽儿听得气结,却反驳不得,只看着辛嬷嬷。

    辛嬷嬷知道这两个人自来这样,要是搭上一句半句的,不晓得又要扯出多少能说不能说的话来。索性不理她们,只服侍黛玉安置,那两个也没了趣儿,自然上来帮手。

    夜深人静后,黛玉却悄声唤妫柳:“柳儿姐姐,柳儿姐姐。”

    妫柳推了门进来,在她床前铺毡上盘坐了道:“姑娘,你寻我说话呀?”

    黛玉在暗夜里点点头,又问她:“你方才说的借书明心的话儿,再给我说说。”

    妫柳想了想,便道:“姑娘,我说的这个法子,却是两层意思。一个是我观此处人心,多受教化规矩蒙昧,满脑子只‘应当’,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时候,若与人对面,就易起掩饰心,又奔着那个‘应当’去了。只在静坐孤对一书时,随当中情节起伏,心潮暗涌,却是能自知自体会的。

    在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法子,却不是用书了。倒像是一幕幕戏,让人进里头演其中一个,观其在各样处境中的言行抉择。这是派何用场呢?却是为了练功。有些人性子刚猛,就能修暴攻之术,有的人天性巧智恶力,就该走机巧算计的阵法符阵路子。如此等等,若是不查其根性,错选了功法,往后不仅难以达成成就,就是修成了,越高阶时反越伤自己性命。是修中大忌。

    我看姑娘,恐怕在‘情’之一字上沉落极深,诗章词句也爱些凄清萧索的,少爱繁华热闹的。这也无妨,天性就如其色究竟是红是绿一般,并无好坏评定的。倒是若一味压制着天性,硬造作成个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反易成疾生祸。

    姑娘细体会去。明明是孤心情种,若稀里糊涂选了个到处留情的人撂了心思,其后所受悲苦必是那些情薄重利之人的成百上千倍,才知道痴心错付几个字的厉害!虽说悲苦也是心能一种,只是姑娘既天赋情能殊高,何不借了这机会,以情入道,走一条完满喜乐些的路来?”

    黛玉沉吟良久,轻声问道:“若是我所求的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呢?”

    妫柳心里一惊,却是没料到黛玉悟性高至如此,便笑道:“姑娘忘了我先回所说的青凤与夜枭的故事了?世人只识得生死,以为身死即伤性命。却不知道真正伤性命之能的都在那生时呢!强压本性,徒生歪曲,不能在天赋之境发其能,却要龟缩在浊世一角欺哄自心谋一个所谓的‘生’,这才是增其孽缘毁其性根的伤命做法。长此以往,不免流浪生死,难得归路矣。”

    黛玉默默不语,良久,妫柳忽又道:“只是这功法也不甚公平。”

    黛玉尤在心里咀嚼滋味,听她一句横话,便转头看她,就见妫柳叹气道:“都是我说给姑娘听,那修心问道之法。怎么那青冥就只见姑娘精进呢?不是说好人有好报?我这么做善事不止的,怎么就没有一点回报……”

    黛玉听了失笑,问她:“你到何境界了,让我试试。”

    说了两人各自运功,以气相求,忽然妫柳元神震动,气息全不由自主起来。黛玉也有所觉,只怕自己撤了妫柳独自难以承受,索性尽了力将那已炼化的仙灵之气往妫柳处涌去。片刻,正当她快力竭时,一股灵气反哺回来,与此前自己投放的那一道相似,却更醇和柔润了许多。收功调息,便觉自己的青冥诀又高了一层。

    底下妫柳也醒转抬头,看着黛玉苦笑道:“姑娘真是初生牛犊……方才运动青冥,因我体内还有另两样功法在,元神分力不及,有些不稳。姑娘竟以全力相助,虽是好意,只是其中凶险,若非姑娘青冥之力深厚,说不得我们俩都要元神受损了。”

    黛玉听了也觉后怕,忙问她:“现在可怎么样呢?我寻常只自修炼,并不晓得同人共修的宜忌。明后你你寻个空,好好同我说说。我看这法子甚好,就这么一会子功夫,我又增力许多,抵得上一个人孤自苦修多半年的了。”

    妫柳也道:“我也突破了。早知如此,一早就开始双休也罢。”

    那灵界大能创此功法时,却不知是否曾想到会有仙妖双修这样造化神奇的路子……

    都要睡了,妫柳忽又想起一事来,郑重对黛玉道:“姑娘,咱们今日说的对书修心的路子,姑娘得了空可千万要同大奶奶说说。姑娘记着告诉大奶奶,这里头多有我的功劳。千万别忘了啊,千万千万。”

    黛玉心下雪亮,嘟囔一句:“我如今才知道,你实也真是够贪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些实修的东西了,写出来大家一笑

    ☆、第239章 宠辱

    又说转日一早,常嬷嬷进来问李纨:“那刘姥姥今日就该家去了,刚使人打听,这回不止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老太太同二奶奶也都另有东西。想问问奶奶这里什么打算。”

    李纨笑道:“咱们倒不合给银子了。”想了想道,“太太那里这番简单直白,老太太那里有鸳鸯,凤丫头那里有平儿,都是细心妥当的人物。想必会体贴着身份来的。咱们也只差不多吧。”

    常嬷嬷便拿眼睛看素云,素云笑道:“嬷嬷也不用看我,我们也不敢同那两个比。我这里大概有个主意,奶奶只听听成不成吧。昨儿我看着姥姥极喜后来那两道菜的,本想把些咱们地里的瓜果蔬菜与她带去。只刚问了,一早二奶奶那边就遣了人来撷了一袋子去。

    既如此,昨儿奶奶答应的茄子素蒸汁是一个,再给两样旁的成酱儿,除了咱们这里也没旁人有了。再加两匹厚实的料子,恰如今天气日冷,也合用的。另给两个荷包,也是头一回见小孩子的意思。再多只怕反不好,奶奶看呢?”

    李纨点头道:“你也不比她们差了,只同我混坏了,素日里懒怠花那些心思。这个安排好,简简单单,也不失礼,也不出挑。就这么来吧。”

    素云答应着就要下去,李纨才想起来道:“再把咱们地里的各样瓜茄菜粮的种子,好携带的拿几样给她吧。”

    常嬷嬷点头领了这个活儿:“这得分包开,种法也得嘱咐两句。还得我来。”

    李纨也点头,顺嘴道:“还有给如意家那对儿千金花骨朵儿的生辰礼也顺手取出来备着吧,这两日许嬷嬷也该过来了,正好带过去。”

    常嬷嬷素云自去安排,李纨便带了碧月往贾母房里去了。贾母昨日实在累得狠了,又吹了点凉风,一早已让人寻了太医来问诊。待得太医进来,李纨就带着他们姐妹们避在屏风后头,一面听着外头动静,一面心里暗暗寻思缘何昨日的苦茶泉也解不得贾母这场疾患。

    一时太医开了方子出来,那边凤姐又抱了姐儿过来看,道是早起也有些发热。这里刘姥姥上来给贾母磕头辞行。贾母便吩咐鸳鸯好生打发了她出去。

    鸳鸯正同刘姥姥分说贾母所赠之物,常嬷嬷提了个包袱过来,笑道:“这是我们奶奶送给姥姥的东西,我已收拾好了。”刘姥姥忙起身相谢,连道不敢。常嬷嬷笑扶了她道:“你且听我说来,荷包料子你自看去。倒是这几样酱料,上头都贴了名儿了。这个是你昨日吃过的蒸茄子用的。一碗里只舀上那么一勺,尽够了。这两个,一个是专用于瓜菜的,丝瓜、瓠瓜、葫芦、冬瓜都合用,蒸炖熬汤时只把这个当油盐用就添鲜香。还有这个大罐的,直拿来拌饭使的。你别笑我琐碎,实在这几样东西看着细小,却花了功夫的。

    再有这一兜子。昨儿你同我看了那地里,不是说好些菜都没见过?这里头是些种子。我原想同你细说说的,只是这数样太多,怕把你搅混了。到时候记不准,想寻人问都难。如今每一样包着的纸上都写了,这东西该何时种,如何施肥,喜阴喜阳。你回去找人看过自然知道。都是别处不易得的东西。”

    正吩咐着,外头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茶盅子来,道是宝二爷给的。不说刘姥姥,连鸳鸯同常嬷嬷几个也深觉意外。

    回到院子里,把事情给李纨交代了,又笑道:“我还瞧见一新鲜事。咱们府里二爷又闹出新闻来了!别说素日里他就不爱理那些腌臜婆子的,这回倒怜贫惜弱起来。只是要接济资助也罢了,偏也要比寻常人雅些儿。竟拿了个成窑五彩儿的茶盅子给她。这不是个笑话?!”

    这时迎春同惜春也在李纨这里,听了这话笑道:“嬷嬷不知根底。听这么说来,那茶盅子怕就是老太太在妙玉那里喝茶时用的那个了。只是好好的怎么会拿去送人?”

    李纨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恐怕是妙玉嫌刘姥姥用过了那盅儿,宝玉顺手讨了来给刘姥姥的。若是依了妙玉的性子,只怕不是扔就是砸,哪里能想到这一路。只是若换了旁人,别说寻常同她搭不上话,就是能说上两句,也没这个能讨出东西来的情面。可见宝玉还是个有佛缘的了。”

    此时妫柳在栊翠庵那番话已经众人皆知,见李纨这般说了,都道:“原还当挨了那丫头一通话会如何转了性子呢,仍是这般。”

    惜春却笑:“原先宝玉只围着林姐姐转,如今林姐姐不爱恼他了,他便另寻了一处赔小心去。可见他是性子里生着的爱别扭,只越能作的,他越跑得勤。”

    李纨指着她道:“昨日老太太就提了要你画这园子的事。虽未说准,恐怕是跑不了的。这样事体,我们几个是帮不得你,细细算来,也只有宝玉堪与共事了。如今你却在背后这般说他,当心他知道了恼了你,到时候你可连个帮手的都没了。”

    惜春不在意道:“老太太不过那么一提,只说我会画画,哪里就说非要我画这园子了?我如今一日里多少事情,哪里有闲工夫做这个?若是老太太真说出这话来,我也横竖有画回复去的。”

    李纨点头:“你真是越发厉害了,看样子竟连老太太的意思也想驳驳看。”

    却没想到吃早饭时,贾母果然提起了此事。她道:“昨儿说起画里的园子来,我想着咱们这园子如今也有几分模样了,竟是缺幅整画儿。四丫头会这个,我是知道的。如今我就派你这个事,就让你把这园子整整齐齐画下来。最好要像那行乐图似的,把我们一家人等也细细穿插里头。想来定是好的。”

    众人听了便起哄:“四妹妹快利索答应着,听老太太说得有趣,我们已恨不得现在就能看见才好呢。”

    惜春却摇头道:“老祖宗,若是旁的园子山水,我胡乱画了也就画了。这个却不敢呢。一则这是娘娘亲看过的地方,好些花草树木还是娘娘后来一回回下旨让添种的,可见看重。我那三脚猫功夫,却难描其精髓的。且我于这些花木的姿态上素无所得,这般生画了出来,也不得其神韵,倒让人说像是乡下人节上挂在堂前的画片子了!

    再一个却是,当年这园里早春景象,二哥哥就同宝姐姐一齐作过一副《晓春图》。娘娘家来时还见着了,极为赞赏的,后来还带回宫里去。听太太曾说起,似乎还在娘娘寝宫里挂过一阵子呢。这般珠玉在前,我更不敢动笔了。

    只老祖宗说的也是,咱们这这园子真是‘天上人间诸景备’,不成画都可惜了的。不如我给老太太举荐个人,保管能成。且画出来,只有比我好上千倍百倍的。”

    贾母眯了眼睛道:“你们几个虽打小抱到我跟前的,人老时停,我心里只当二丫头三丫头长大了,四丫头总是豆丁似的一颗。如今却能说出这么一大篇子话来了!可见长进。”

    惜春虽知如此推却了贾母心里或有不乐,只是她如今哪里耐烦做这个事情,遂拧了心道:“老祖宗,在画艺上来说,同宝姐姐二哥哥相比,我确是仍只能算颗数不着的豆丁呢。”

    王夫人另有心思,也点头笑道:“那副画我是在觐见娘娘时见过,听娘娘说连圣上都赞过的。”

    如此,这事再落不到旁人身上了。宝钗心知肚明,也不推拒,只说自己才疏学浅,只能尽力而为。倒是宝玉一团欢喜,他原是最不怕忙的,又最怕没有新鲜事可乐。如今这么一桩“大事”落到肩上,想着往后更能借着“行乐图”之名让姐妹几个或行或坐,或笑或颦地让自己参照描画,不是大大妙事?是以看着十分乐业的样儿。

    事情既定,惜春暗暗松了口气,贾母之看着她道:“凭你怎么嘴角伶俐,我只认你是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往后日子长着呢,跑不掉你去。下回我见着什么好景儿,就让人寻你,到时候你若再同我推这个荐那个的,我可不依。”

    惜春只笑着混过去,倒是她奶娘在一旁看着暗暗替她着急。

    一时散了,惜春同迎春同路到了紫菱洲,才左右分路各自回去。绣橘给司棋学一早惜春说的话,笑道:“我看老太太是认定四姑娘偷懒了,只怕下回还得被抓了壮丁。”

    司棋蹙眉道:“四姑娘不知道怎么想的。从来在老太太跟前得脸都只有好处。你看看宝玉,若不是老太太宠到心尖上,早被老爷抓到前头挨训去了。如今环三爷比宝玉还小呢,都在外头住着了。

    再有林姑娘。不过是亲戚姑娘,就是因老太太疼宠,竟是府里的姑娘们比不得的。就是二奶奶,若不是老太太处处给脸撑腰,也到不了眼前的威风。只是往常咱们姑娘不爱出声儿,四姑娘年纪又小,寻常时候老太太那里也想不起咱们来。

    如今好容易有样东西入了老太太眼了,不好好迎合着踏实做去,怎么反推拒起来?若是得了老太太欢心,不说别的,就素日人前光景,就不晓得能好上多少。四姑娘年纪小不知事,怎么姑娘不劝她两句?”

    迎春捡了一书在手,正翻看,听司棋这话,也不抬头,随口答道:“老太太让她画画,她不乐意画,有我什么事了。”

    司棋不免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姑娘自然不会去劝四姑娘,只因姑娘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儿!这回好不容易老太太来咱们这里坐坐,又让姑娘陪着上楼去看四下的花木布置,只不住口的赞。怎么姑娘就不晓得接句话儿呢?哪里有什么花儿匠的事,这布置移种难道不是姑娘一个人的主意?多好的机会!偏姑娘只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好似混不相干一般。

    我们为了姑娘能过得舒心些儿,什么法子不想?只我们到底是奴才,又比不得鸳鸯、袭人那样得脸,能有什么好儿落到老太太跟前去?姑娘若能说句话,让老太太看到姑娘的一两分好处,比我们使上半辈子牛劲都强呢!只姑娘偏就不开窍似的……”

    迎春由她叨咕着,也不说话,顾自看书喝茶。司棋只如几拳几脚都招呼到了棉花包上,一点泄不出去,反积了郁。

    绣橘笑着拉了她外头去,又给她倒一杯热茶,笑劝她:“打从那日老太太走了,你就没止过的提这事。只是姑娘又不听你的,一遍不听,两遍不听,你说一百遍她就能听了?老太太都说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姑娘就是这样性子。你何苦同自己生气?”

    司棋听了又笑,想想又有些恼:“旁人只说我们姑娘呆,是个木头。我却知道我们姑娘是最聪明不过的。她素日里看的那些书,随手涂的那些画,连宝姑娘这样无书不读的大学问人都看不出端倪,连三姑娘那样的精明人都摸不着头脑,你说说,这是多大能耐?偏是不用在正道上。我也不知道了,若是聪明劲儿不用在过日子上,那到底要用到哪里去呢?弄得这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唉!”

    绣橘素常自然也有此意,只是她性子稳重些,又知司棋烈性火爆,心里想着“若是我也这般,这屋子可就真没法开交了”,故此倒多在两头劝慰,说些好话,只留自己寻常无人时暗自着急罢了。

    ☆、第240章 对答

    黛玉从贾母处用了早饭,正要回园子里去,恰碰着宝钗来给贾母问了安也要回去,故此两人同路走着。到了分路时,宝钗却对她道:“林妹妹,你同我来,我有句话问你。”

    黛玉听了便跟着她往蘅芜苑去,身后妫柳同墨鸽儿俩人眼色打得直如夏日里连环闪电一般,也不怕把眼睛给使抽抽了。

    到了蘅芜苑,进了屋子坐定。黛玉也不喝茶,只问她:“姐姐要问我什么?”

    宝钗原有一番打算,只如今见妫柳墨鸽儿两个贴身跟着,有些话倒不好出口了。想了想,因笑道:“你自想想,可有什么话该着我问问你的?我今日就是要问问你这千金小姐,闺中女孩儿,满嘴说的些什么?!或者你自老实交代了也罢。”

    黛玉心知事来,若突发如此,自不免失措惊慌。奈何她这里昨日已被各样洗礼过一回,何况还有妫柳那“事无不可与人论”的嚣张姿态,如今对着宝钗只觉心如止水,倒是反对对方的言行多两分细察之意。

    宝钗见她一脸云淡风轻,遂冷笑道:“昨日行酒令时,你说的什么?我竟从未听过的。”

    黛玉如今没了所起急情,全是当下语句,因笑道:“宝姐姐也太自持些儿,那么多书上那么多话,你未曾看过听过,不也应当的?”

    宝钗不料她这等反应。原想着她一个闺阁女孩,虽情急之下随口说了两句不当之言,心里必也有愧的。只待自己点破了,自然羞愧求情,到时候也可以此为引,将那壁槅打破,一如湘云般敬重亲近起来。如今却反被她拿话顶住了。

    只事情如何,眼见着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便笑着道:“正因我听着耳生,才要请教你。”

    黛玉便摇头道:“耳生便罢。这也不是什么好词好句,姐姐听了一句半句的还罢了,也莫要追问探看,没甚好处的。”

    宝钗如今正是被噎住了,才叹道:“我原是真心想劝诫你的,哪想到你尽一味拿话搪塞。”又转语重心长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这样书原在儿时也背了大人看过,是以知道。那日听你说出两句来,便担心你看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才成大防了!只怕你年纪尚小,不知其中利害。

    今日特私下寻了你来,就是为了说与你,我们女儿家,总以针黹女红为正要,本不该识字的。如今既识了字,是多了一宗好处,也更多了一宗坏处。要细论来,只怕那坏处还比好处多些!寻了些正经书来看还罢了,只怕专一喜好起这些邪书来,由此乱了是非之念,才是读书读误了。”

    黛玉点头笑道:“原来姐姐也看过的,才会乍听一句就记得出处。实则这前一出牡丹亭我却不曾读过,只听小戏们演习时听过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因自来不在这杂学上用意的,故一时听了倒惊觉原来这戏文中也有好文章。这才记住了。

    那西厢记我倒是看过。宝玉偷摸看着,还哄我是四书文章,被我拿个正着。劈手夺来看了,只觉词藻警人,也颇有才气。昨儿还说起这个戏来,只无人同我说里头文章,倒是一叠声儿要打死红娘的多。”

    宝钗此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我本意是劝你远着些那个书,倒招你多说出来许多,反是我的不对了!且你我身份,这样的话如何能挂在嘴边,不说自觉如何,但只旁人听去了,又成个什么话儿!才失了这闺中女儿的身份!”

    黛玉却摇头道:“宝姐姐此言差矣。若果然是那粗俗不肖之文,我们就是拿在了手里,又如何读得下去?既能读得下去,必是合了心中之意的。如此,倒是先有的此心,而非先有的此文。文或能离,心又如何能远了?

    比如宝姐姐所说,原是儿时曾看过的。多少年过去了,只凭我酒席上一言半语就能倏然回想,这不是铭记于心的意思?我虽知道宝姐姐你素来博学的,或者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未可知。不管是哪个,横竖都是记在了心里的意思。既如此,又说什么远不远的话来。”

    宝钗听了默默半日,方冷笑道:“我本好意相劝,并无奚落你之意。你却句句挑我的病来,让我倒不晓得妹妹到底是什么样人了!”

    黛玉看着她,摇摇头道:“我也并无奚落姐姐之意。这书我是瞧过的,难不成我还拿自己做过的事来奚落别人不成?只是我的意思,姐姐的担心并无道理,且也并不能行得。人心自在,心里本有的东西,并远不得抹不掉压不住否认不了。

    又说因书移了性情的话。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都是日常内外细处的功夫,尤为不易。若指着读两本书,就能改了性子脾性,也把这修道功夫看得太简单了。”

    宝钗见黛玉神色自然,眼目清明,确无丁点嬉笑打趣之意。只是那话听来却句句刺耳,好在她素来涵养深厚,见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费力气。遂道:“既然你心里都清楚的,倒是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

    黛玉轻笑道:“原想借了这个同你说说观书有悟、映照自心的事情来,眼看着你也没这个心思的,不如换个时候再说吧。”

    宝钗送她出去,闲话着送到门口,眼看她们主仆三个身影远去,宝钗犹自不能回神:“哪里想到林妹妹竟是这样的人。做了错事非但不肯认,还巧言令色直一路往虚无缥缈上说去。自己好心欲劝诫两句,却被赖上了,还道‘换个时候再说’!说什么?说看那□□艳曲时的所得心思!噫!这是得多厚的脸皮!往后真不晓得要如何同这样人相处了。”

    原来她自来高看黛玉一眼,又因此前在小红跟前破了慌的缘故,更要一意修和加深同黛玉这姐妹之情。只当这回是个机会,却不料弄成这般田地。倒让她心疑莫非自己一路都看错了她来?竟是个根性里如此轻浮难缠的人物!不由心叹。

    黛玉一路慢行,墨鸽儿同妫柳两个已忍不住在身后唱和起来。

    一个道:“方才姑娘那句‘难不成我还拿我自己做过的事去奚落旁人不成’,实在大妙!宝姑娘听得恐怕脸颊子都要疼了。”

    另一个道:“‘只凭一言半语就倏然回想,可见是铭记于心’,这个论断也是极妙。要知道,寻常我们虽记得许多事,只是要一瞬便能回想起来的,却非得是熟之又熟的才成。要不然宝二爷他们这样读书求取功名的,为什么要说‘十年寒窗’?不过是求个‘熟能生巧’罢了。”

    一时这个道说得好,那个道骂的妙。黛玉听了无奈住了脚步,转过来道:“照你们这说法,我听了反不心安了。若是宝姐姐也认定是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往后可就难见了。”

    又道,“我同你们实说,虽常日里我嘴上不饶人的。今日却真是全无此意的。话你们也听得了,就是说的那个道理。再有,你不是说可借书修心自照?我还想寻个人对照呢,想这满园子人,大嫂子不算,也只她读书最多最为博学的,很堪与对共研。你们莫要一心往两斗相争上想去。反误了我的意思。”

    墨鸽儿还待说话,只是到底在外头,草密木深的,谁知道哪里藏着耳朵?便先咽了。只等回了院子,见了辛嬷嬷,才把方才的话说了。又道:“姑娘还当那宝姑娘真是好心来的了!上来就先是一通诈唬,若真是个心虚胆寒的,说不得就得先当犯人后当小学生儿似的由了她摆布呢!”

    辛嬷嬷两下听完,笑道:“世上最难的就是这个‘倘若’,只是既然无事,就不要多生事。你只凡事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姑娘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要她在这种上头花心思是再也不能够的。生着一副风花雪月的心肠,怎么做得了尔虞我诈的事来?你也莫要抱怨,姑娘什么都会为了,还要你做什么!”

    墨鸽儿听了倒也入耳,遂不再提此事,只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想着往后定要更多留心府里众人言行走动,以防自家姑娘一不小心让人暗算了去。

    她又担心自己或有错失,还去同妫柳通气,妫柳却笑道:“有我在,谁能算计姑娘去?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些。宝姑娘到底也不曾做过什么,你如此防人家做什么来?姑娘同她没有一点相争的,若说原先还有点同在这府里寄居的姑娘小姐之高低相较,如今咱们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在家里呆着,连这个也没了。

    你可知道有句话叫做‘疑人偷斧’?你认定了她有险心,自然事事处处都往坏处想她,只有越想越坏的。却并不曾真有个什么大敌在前,只你自己同自己在打罢了。若换个有知觉的,你这样行止让人发觉了,倒真生疏暗斗起来,这才是造孽了。”

    墨鸽儿只叹这妫柳同自家姑娘一个样子,分毫不懂人间险恶,防患于未然的道理。也只好自己忙活去了。

    ☆、第241章 取乐

    一时李纨遣了人来相请,黛玉才又带了她们往稻香村去。众人已经都在那里了。湘云见了黛玉道:“才说你同宝姐姐一路走的,怎么待我回去了,倒没见着你?”

    黛玉便道:“说了两句话就散了,还老天拔日地坐那里等你不成?又不晓得你这脚头皮散的一溜烟跑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着话一同坐了,李纨才笑道:“说起来就该社日了,刚好这几日容你们歇歇,到时候就算我的东道,可好?”

    众人自然都笑应了,李纨又道:“还有一个,宝玉这两回诗做下来,却是垫底垫怕了。如今得了老太太交代的差事,正同我讨价还价呢。”

    黛玉道:“看这意思,莫不是想请假?左右他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来,大嫂子就顺势准了也未为不可。”

    宝玉赶紧撇清道:“哪有此事!就是觉不睡,饭不吃,我也不能把这个事儿空了去。我的意思,往后再作诗时,只请诸位姐姐妹妹们怜我作画耗神,多与我些时候,好让我把脑子里剩下的一点子汁水聚起来用。却是绝不会空脱了去的。”

    黛玉嗤笑道:“二哥哥,难为你绞尽脑汁,却不过写出来那么两句。”

    连湘云也掌不住笑起来,又叹道:“我社社想来都难,二哥哥若还要请假,可真是让人说不出好来了。再一个,这画也不是你一个人作,还有宝姐姐呢。昨儿晚上,宝姐姐就点灯熬油地列了恁么长一张单子出来,今儿一早就交给她兄弟置办去了。却都是些作画要用的颜料笔墨,我且问问你,你又做了什么事?费了什么神?倒一早跑来讨巧!”

    宝玉听了对宝钗道:“姐姐如何不同我说一声?我们也好商议着看到底缺了什么。”

    宝钗笑道:“你又哪里得空?不是在哪里喝茶喝得赶不上饭,就是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听戏听得红着眼回来了。且照着上回作画来看,我想着你大概也不清楚到底作这样的大图要什么东西呢。索性我一个人静静想着写了,还便当些。上回画画剩下的,也是我收着呢,只那些拿来画这个可惜了的,这才另开了个单子。”

    探春道:“这事儿既是老太太交代的,宝姐姐怎么就让自家人准备起东西来。直拿去给凤姐姐完事。”

    宝钗笑道:“不过那么些东西,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她那里一天天不晓得多少事,咱们少添一桩是一桩吧。”

    李纨便对宝玉道:“你看看。从来是,担着事出着力的默默不语,倒是晃荡着两只手的好嚷嚷。这才叫‘半瓶子晃荡’了。”

    说的众人都笑,宝玉自也不好再提各别待遇的事。

    只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里暗思:“方才同我说话时,只说针黹女红方是根本,连诗书文章都不是分内之事。只是我何尝见过她如此乐呵地做过针线?倒在这样琴棋书画的事上所知既多又这般积极。果然妫柳说的对,‘曲妄本心者行事多言行相悖处,却难自知’。也不晓得我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事呢。”由此一路自思自想,倒忘了那画要画上许多时候,即宝玉宝钗得同心共事许久的事来。

    她们虽议定了要起诗社,却不防横入一杠来。贾母因那日逛园子累着了,只好歇着。人常于无事时思有事,她静中无聊,又恰逢凤姐生辰将近,就兴起个主意来。特遣人把王夫人请来说了,王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如此,索性把薛姨妈邢夫人东府尤氏等并园中姐妹、连同有头脸的管家媳妇都叫了来,却是要学小户人家的样儿,众人斗份子给凤姐过生日。

    大家只道有趣,老太太先揽了个数,余下薛姨妈、邢王两位夫人都跟着出份子。李纨同尤氏也道她两个每人出十二两。贾母怜惜李纨寡妇失业的,有心不叫她出这个钱。李纨笑道:“老太太还是让我痛快出了这银子吧。若这回饶了我过去,凤丫头眼门前当着老太太、太太们的面自然不敢如何,背地里不晓得要勒掯我多少去才给我安生呢!倒不如这会儿一个响儿扔出去还清静些儿。”说得凤姐都笑起来,贾母知道李纨身家丰厚,也就依了她。

    众人零散着一凑,就有一百五十多两,连戏带酒尽够了的。贾母只把这事都交了尤氏去办,吩咐不叫凤姐操丁点心,要让她那日里好好受用受用。如此人人皆知凤姐之宠盛矣,凤姐虽面上压着,心里也难免志得意满起来。一家从太婆婆婆婆起,连同妯娌叔子小姑子们,并下人管家们都发动起来为她一人,确是风光无限。自此她往后管家行事也越发气盛威重起来,却都是后话了。

    且说李纨几个把银子包了,遣人往东府里给尤氏送去,就算歇了心,只等着那日热闹了。才又对黛玉几个道:“恰好凤丫头生辰就是初二,跟咱们的日子重了。若只单作个诗,那日子也不差什么。只是这么一来,我的东道就做的没意思了。这回我带你们弄个好玩的,原是我们庄子上兴出来的。正要一同吃喝了才有意思。且还非得这个季节不可。往后未免太凉。

    故此,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到底是就这么凑着热闹起了一社算了呢,还是往后延个几日,重新选了时候再说?”

    旁人都尚无话,惜春先道:“自然要往后延几日。所谓‘吉不相重’,咱们家里请吃年酒都要排一排日子,怕两头撞上了不便。咱们诗社这样要紧事,只有更慎重的。”

    探春摇头笑道:“往常要说起吟诗作对的,哪里见你积极过?连老太太请你画个画,你都有法子支开了去。如今却忽然尊重谨慎起来,要我们信你也难。”

    宝钗也道:“老太太这么兴头想出来的顽法,咱们要一行顾自玩去了,倒扰了老人家的兴致。且我们如今住在这园子里,平白的一年要多给凤姐姐添出多少事来。好容易有这一回,自然该一同恭贺她,也是我们一番心意。到底一心不得两用,匆忙间又要作诗,也不得那个意境,只怕出来的都是祝寿词。”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都道有理。黛玉笑道:“旁的我也不知道,只四妹妹的心思我是料着几分的。湿啊干啊的她未必放在心上,只怕是想要大嫂子结结实实请个东道的意思为多。”

    惜春忙点头赞道:“我这心思虽直白,只说不形象,林姐姐这‘结结实实’几个字虽简单,却是切中我心中正味,就是这个意思了!”

    李纨笑道:“既如此,我也乐得热闹一回,省的把他们都闲懒了。这就吩咐下去。就定在初五,可好?”

    众人都无异议,事情就算定下了。

    午后稻香村里几人就商议这个事,李纨道:“整好列了单子交给许嬷嬷,庄上有的就从庄上拿了来,省的这里还得劳烦人。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要同厨上打交道是越发难了。”

    常嬷嬷道:“实在该在园子里另设一个厨房,左右份例都是定的,只一总儿叫几个女人管了也便当。如今这早晚两餐饭都风里来雨里去的,奶奶这里还算好的,不过晚些时候用,到底还能回来踏实吃一口。待进了十月,天气一冷,这园子里还比别处更冷上几分。姑娘几个都得空心去了,吃一肚子食再回来,吹上几口凉风,哪有不生病的。细想来,自从搬进来这些日子,姑娘几个也确实病得比原先勤了。”

    闫嬷嬷道:“事虽如此,奶奶却开不得这口。虽说是心疼小姑子们的意思,只奶奶身子也在这园子里,自然有人变了千百种话儿说去。反招口舌,也无益处。”

    李纨笑道:“我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提这话了。”

    常嬷嬷也笑:“是,又不费什么的一个主意,平白多出一处厨房来,又是多少活钱来路?管家人只管说出来,老太太只有感念她用心的。底下人得了额外的好处,也得念好。”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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