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4节

    到底该对手掌的纹路持有怎样的可谓正确的信仰?

    去年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均辗转在西南一带。住在高山上混沌而又异常分明的高龄老伯将祁安的左右两只手一先一后拉过去仔细端详好久。老人将视线聚焦在祁安的脸上,隔了许久后慢而又慢地告诉她,凡事不要在心里纠结太久,不要进行过多的猜想,尝试真真正正心境坦然且无所畏惧地面对接受来到她面前的一切人事物,手掌上杂乱无章的纤纤纹线就会减少很多。他说她已经很幸福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添福加寿,那么她也更加地要能够发自内心地去知足和感恩了。

    着名族服饰的老伯,普通话说得磕磕碰碰,这在祁安并不是太大的难题。只要是声似普通话的发音,内在语言系统都能够进行准确的转译辨认。他告诉祁安,她是注定要不停地远离有亲人居住着的家那样一个地方的。年少时道路虽然很不平坦,可是所有的一切,终究会花好月圆般的完满起来。就算要不得不地继续走下去,也要对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且不要辜负她自己内在深处的热切渴盼。很多东西她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可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那里的。对已知者无惧存怜,对未知者抱持敬畏的慷慨之态,心地能愈见豁达而清朗。

    老人能勘破天机一般,对刚住了三天的祁安谆谆教诲。他和她的妻子早起,慢走,修茶种菜锄草,养猫养狗,和几里开外的乡人交谈。在寂寥的高山里,她惊讶自己遇上的主人家竟似满怀玄学智慧的逸士。然而老人却说自己并无特定的宗教信仰,任何有益于心灵向上成长开化的教义都可以没有界限地在一个人的内心归海。

    为何自己会把老人家晦涩的指示语记录在手机的便条上?老人家在两人平静地面对面坐着,在半露而不露的含蓄地谈着天机之前,便一语中的地明说了在祁安意识中深刻而颇觉不愿去进行细节性回想的往事。

    “看到我们想到家里的老人了吧。一人出门在外,不必要过分牵挂此刻自身之外的家中人和事啊,你的当下任务在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你自己。永远不要轻易把自己褒扬为加害者,而进行所谓的同理心思考。生命的形式本就是互生互助,而你也一直在不依赖地执行着……来到你身边至离开的人,都是为了配合某个阶段下你须经验的生命任务,而你对于他们也同样如此……你敞开心怀去经验,便是一种积极的等待,你意识到的没有意识到的所需要的一切,都终将到来。”

    与老伯的谈话发生在晚饭后傍晚的露天庭院里。睡在与老人家一起铺就的阁楼地铺上,祁安恍惚觉得自己漂浮在从小镇去祁连山路上的尘埃中。那晚,祁安时隔数月后重又做起了在那条昏暗山路上的怪梦。

    从小镇学校放学后返回祁连山的家中,伙伴迷失,道路受阻,不见灰色天空,犹如走在世外异境里。所有的惊悚瞬间,都发生在迷糊双眼的迷蒙灰暗之后。那些无法通过使劲睁开而仍旧迷糊的双眼进行直观感知的景象,似乎统统发生在内向的心里。然而只观形式的双眼,毫不妨碍心对恐惧而熟悉的内容的全面掌握。做完久违而熟悉的梦,祁安当即睁眼醒来,全身乏累,勉强摊开双手展在眼前,凝视尚在黑暗中的掌心纹路。在默默无声的流泪中再次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梦中的意境之感依旧存在,进入梦境时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意识也依然清明,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此次与此前内容形式均大致相同只是部分细节稍有差异的梦的实况。

    住在高山上的时间里,祁安阅读的是被标榜为畅销书的《与神对话》系列和粉红色封面的《一辈子做女孩》,以及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关于爱情命运观的《爱情笔记》。离开高山进入崭新的城市暂留生活后,每天一部的电影中,竟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着其中人物关于手纹的解读,而整部影片都似乎在着力证明着关于手纹解读的正确性。法国电影《head  the clouds》,更是没有任何反命运可能倾向地结束了女主人公三十三周岁之后的生活,坦诚而□□地臣服于片头中以占卜为职业的女人关于其生命长度的预言。看着影中女人放荡不羁的生活,像是看着另一个可能的时空中的自己。

    离开高山后的生活,所遇的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向她证明着手纹释命在全球范围内的通行原则。尽管总是有那么多的江湖骗术,荒诞不经。刚离开的延吉老人家也拉过她的手看她的掌心,只不过那老人家并没有大方议论,“纹线看起来生得很好,会很有福气会很高寿啊”是她唯一的解读,在已经大致了解了祁安的居无定所的生存况味之后。

    执意而为或是顺其自然的一切心思或行为,似乎都是必然地会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不论怀有怎样的意识意志,双脚均会自然而然的步入某条轨道。所有关于现实境况的反应,最根本地作用反馈于身心的,不幸,灾难,不该,后悔,懊丧,痛苦,幸福,兴奋,惊喜,安慰,满足,不一而足,惟感觉而已。

    对身体和意识进行调节并支配的,似乎也就是“感觉”这么一个抽象物而已。

    用一只手的食指画完另一只手掌心的纹路,祁安将手掌翻转,紧紧捏住紧贴掌心的有着些许坚硬摩挲感的大衣呢料。左手手背上的的狭长刺痕赫然在目。茵茵大草原上,形单影只的白绵羊能够以不动声色而慢条斯理的食草动作,于无意识中,在覆盖草原的天空下加倍放大自己在寥寥草原上的存在感,即使它娇小得融进草原里。

    突然很不想戴着帽子,她甚至想摘掉围巾,让自己整个人晾在冷风中。就着垂着头的姿势,微微向左侧歪脑袋,抬起左手从左侧边缘拉下帽子。长发全都一股脑儿地倾摆到了左手边。正起脊背扬起下巴直视前方,再用左手把被棒球帽彻底压瘪的头发微微搔乱。过长刘海中分而出从两边额角处晾下,带着幅度柔和的弯曲,左边的刘海向外张扬,右边的发线萦绕至下巴将整个侧脸兜住。看着凌乱错杂的发线且略微显得干枯的金灿灿,祁安一把将它们甩至后背。落下重重的击打,显示着自己的分量十足。

    整理完毕头发。把棒球帽的柔软面卷成一捆侧俯身塞进电脑包的电源适配器放置隔层里。拉上拉链的时候,向右斜扫的头发漫过手背戳进隔层开口中,被心急的拉链刺啦一声缠住些许。细微而尖锐的痛感在发尾仍旧麻木的时候稍纵即逝。

    收起向前屈伸的双腿,用双脚夹住帆布袋。两米长的灰色羊绒围巾在巨大的绕圈后经两肩从身前垂落,在膝上的大衣外套上堆成一团。双手乖乖地十指交叉着置于双腿最上方。俨然一座静静坐立着直视前方有所思又无所思的雕塑,若不是那在张扬着凌乱交错的金发间往来冲撞穿梭的冷风,破坏了她身上这和谐的缕缕宁静。

    前方的视野里已经不是只有那个在冷风中孑然傲立的年轻摊主。从超级市场出来经她身侧而过的着红色鞋面高跟长筒靴的年轻女子,已经用她自己外露的热情将冷峻摊主潜在的火苗点燃。

    女子一头闪亮渐变棕黄色笔直长发,笔直的齐刘海俏皮地搭在向两侧微挑的细长眉毛眉峰上方,深红色的唇彩在白皙的脸上张扬着弹性的性感。修长的双腿被肉色的丝袜包裹着,好像它们在被黑色皮质衬裙包拢及没入红色长筒靴之前就是不经庇护地直接袒露在冷空气之中。大红色的短款皮衣使她在性感之外更添一分干练的气质,也更加持她脸上高耸双颧的女权气势。

    女子滔滔不绝,拿起桌子上的包包向作为摊主的年轻男子一一交流了个遍。清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不给乘冷风而来的沉默有空隙可钻而紧紧搭着的,是年轻男子就包包问题自信而铿锵的应答如流。女子脸上跃然的笑脸从头至尾都未有过懈怠。也许在每次大幅度弯腰俯首拿包包的间隙,会让脸上的肌肉进行速战速决的放松,而在下一刻抬头微微仰视年轻男子的正脸之际,连她内在潜藏着的热情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彻底释放了出来。开口启齿间,活泼的语汇从唇际喷薄而出。

    年轻男子左右来回走动着,举起一只手时而搓搓脸,时而摸摸后脑勺,另一只手则在外套口袋里时进时出,似乎全身都因面前那似火的女子而忙碌起来。从他的身后看不出他到底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受宠若惊。男子带着地域特色的声音尽管自信而铿锵,却不及女子的高亢而清亮。女子总是习惯于将男子的专业介绍性话语,再简而又简字正腔圆地似重点强调地确认一遍,并就着包包的色彩同生活与生命的某种共生性修饰配上适当拖长尾声的感叹性语音。

    在她静坐不动地静静观测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后,女子仍在继续细节采访似的询问着各种包包于她似乎还未惊现的个性特色。期间,经过的人总要顿然慢下脚步来侧头观看,似在看火力全开的两人,又似在看璀璨缤纷的包包。在女子付钱买下第一个大红色小皮包之时,年轻男子的摊位已经被几对年轻情侣和几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包围起来。经过的男生也似乎微微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得到了你两个这么棒的包包,下次再见到就是朋友喽!”年轻女子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际,左手拿着一粉一红两只小皮夹高高举在空中,大幅度地扭转着身子跟投眼望去的年轻男摊主挥手再见。

    嘈杂的人堆前,辨别不出哪句是年轻男摊主的回应,买了两只包包的年轻女子已经坐进了她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小汽车里。一时压倒性地盖过人声的,是汽车启动时的轰鸣。

    祁安觉得离开的年轻女子为他引来的客源,也许是他守株待兔一整天都不会有的收获。围在摊前看包的人们,与年轻摊主几乎全无交流,除了必要的价钱一问。她们做出决定前皆胸有成竹,无需卖主的参考意见。

    视线右移,从恢复内敛稳重的年轻男摊主前的一群只管俯首默默看包或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男女身上离开。便捷折叠小凳子上靠着粗大行道树树干而坐的中年女人,胳膊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着,用一只暴露在冷风中的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围巾,整个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地缩在了围巾里。披散的棕黄色头发在风中乱搅着。她的头随着远远到来再远远离去的行人的行走动作而转动着,下巴在膝盖上的手臂上吃力地上仰。整个上半身似快要匍匐在坚硬的地面上,躬起头向人们的行走顶礼膜拜。纯然属于一厢情愿的。脖子也许也会知道时时转动的疲倦,它也会一动不动地朝向一个方向以引导视线专注的目光。好像那远行而去的步调声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或是那将行至跟前的鞋子能带给她某种足以令她一下子放松紧揪着围巾的动作的惊喜。

    她离目前门庭若市的年轻男摊主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背后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飘落在她的摊子上,她向前倾身伸长手臂一把把它抓起然后搁至树脚下。左右扫视一遍,将目光停留在她右对面的年轻男摊主的方向上。眼神没有耐人寻味的复杂情绪,她只是看着,近乎木然地看着,好像她看的不是与自身现在无人问津的摊位现况正相反的现象,她看的只是那一个个踩在各式鞋子里的人。那些人曾经从她的摊位前经过,或许将要向她的摊位走来再离去。只是看着,也许有所期待,平静的脸上向上转起的眼睛里难寻一句类似嫉妒的隐语。

    祁安从朝这个方向走来开始,就已经注意到这个蜷缩在小凳子上面的中年女人了。在专看年轻男摊主的时间里,几次对上她事先投来的视点,在视线相触后最先转移视角的也是她。是查看一番后自然而然的转移。也许她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能够唤起她的内在情绪,若有也不至于强烈到值得让它外露。她的目光,被什么涂抹上了缺少能够引起某种内在共鸣性情感的而可称之为冷眼旁观的色彩。不具肃杀性,当然也没能招徕客人的温情。她的流转目光似乎在传达一种信息,别人买不买她摊子上的东西没关系,她也依然作为那些东西的所有者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存在着。

    正视着年轻男摊主的后背,一直将专注的余光留给同在照着某种规则做摆摊子生意的中年女人的正面。从她踏着曝露在中年女人迎视的目光之下的脚步站在年轻男子的摊子之前,到她持续观测了约莫半个钟头的现在,中年女人片语未言。

    没有人有所感悟地接收到她冷然的目光里炽烈的邀请。她最终近乎无聊得不可耐地自顾自坐正身子,从跟前自家摊子上拾起一本类似卖品说明书的东西,以近乎阅读世界名著的专注,神色具备地揣摩起来。身后无关而不懈鸣响的汽笛,身前匆匆而过顺便抛下一丝转瞬即逝而类似狐疑的好奇的脚步声,都无可将她过分专注的心神分离。

    背着臃肿黑色背包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信心十足,把每一块鞋面大小的水泥地重重地踩在脚下。那股面对前方将来之景静静流淌出的狠劲,似乎均来源于某种强大能量的一小部分。那种积储的能量,是他将眼之所见,皆经过个人内部化学解析机制的调制而收于心神底处,然后再任时间发酵而成熟。也许是对两位摊主视而不见。也许他们早已被他过滤在了视野之外。只是,经过他们的影响范围时,他像其他路人一样无法将直线行走进行到底。而由此,他将真正进入摆摊的自由贸易区。

    像她一样坐在石凳子上,在旁边快速抽完一支烟的肥胖男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通向人行走道的水泥阶梯。那么仔细地一脚一步仔细而温柔地踩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踩入无法覆身的无底深渊,或稍一用力,自身就该染上磨损了公有之物的罪恶之感。那小心之态却让人不得不钦佩,他走路时的精神之专注。之后脑袋一扫寂静淡漠的中年女人,再将他似揶揄又蔑视般的眼神从不小心入目的年轻男摊主身上急速撤离,大摇大摆且慢条斯理地淹没在女人堆之后。

    五女一男,各自提着印有超级市场名字的塑料袋子,眼里只有庞杂交错的对方,目不斜视地下阶梯,闹哄哄地成群迅速离场,很快便不知去向。

    两个提着时尚日用包包的女生,似乎因在几个不同色泽的小皮夹之间举棋不定,错过了直达某地的公交车而懊恼不已。丢下仍选不定的包包,大声商量着并达成一致地跑过中年女人的摊位,赶去刚开走的这班直达车次的下一个站点,以期不会因自己的贪婪而错过期望中必然发生的好事。

    年轻男摊主的生意,也将在度过时近半小时的繁荣期混入低迷之潮。从最后一个在三秒之内就作出决定,离开而继续前行的妇女开始。

    荡漾到眼际的发丝也没有抬手去拂。四肢一动也不动地坐了约学生时代一堂课的时间。这并不是她曾有过的打算。也不曾计划过要离开直行到西湖景区的西湖大道,而她现在却确实是在与西湖大道垂直的某一支路上。然而不管此刻身处何方,只要尚有那份念想,她就能见到铺散在冬日里的西湖。

    看着别人的动作,数着他们身上可以令人反感的行为,并不是她观察人的目的。酒醉时的暴露,情绪奔溃时的嚎啕大哭,在可以依赖的人前故作萌态,背地里企划着如何将谁一脚拌到,拥有更多可任意支配的金钱,不劳而获更多可随意打发的闲散时间……会在深夜打鼾磨牙,会萎靡不振,会意兴葱茏,会由内部制造各种刺激性气味,厕所如床铺一样不可或缺,又能很快将才进口的美味食物贬为废弃物排出体外……人,只不过是一类称之为人的动物而已。然而却因为具有进化能动性的特异思想性而被自我捧为现世的主宰,并由当下满溢的同情心而施所谓的仁爱予他类异己动物。

    看着他们,祁安觉得便是看着附着在他们身上,实实在在而又经过某种情感色彩和内在智性的修饰,虚拟着存在的自己。

    稍微挪动了一下脚,麻痹感随即扩散开来,双腿有别于僵住地动弹不得,双脚的感受神经似彻底瘫痪,沉重地漂浮在水泥地面之上。腿部与上半身似乎正处于将断开而又未彻底分离的纠缠不清之际。祁安慢慢将挪动后的双膝膝盖朝中间靠拢,将脚上的支撑性发力点转移至臀上,更加地挺直腰板,让身体保持平稳静止,才不至于让上半身也进入欺骗性的麻痹状态。不让自己在坐着的时候如在云端踩空般的倾翻在地,即使那麻痹感已传至脑际神经转译成为一种理性讯息被她接收。

    在排山倒海的腿部麻痹感与能够活动自如却仍要小心翼翼的上半身,两者不和谐的组合取得方位上的平衡后,祁安的视线从正前方开始缓慢向正后方绕转,又如法炮制地从头检索另一个视野上半圆的面向。

    那些建筑物保护起来的,不知是过去已知的历史,还是不可知的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抑或是,它们只作为建筑物本身有实际用途却不具任何象征意义地存在着而已。身后的超级市场,只是一个经过了科学地构想,大大节省了人们采购时间的货物集散中心,而不跟任何任何精神层面的底蕴有任何关联。去超级市场陶冶情操绝对是无稽之谈,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展示情操的绝好去处。可这些绝不会在购物议价当下的注意范围之内。建筑物之内或之外的人,似乎人人都暂时或永久性地至少拥有一个属于自身或个人或合伙的领土。以此为中心,是起点亦是终点,还是停靠点。

    总有一些人对漂泊不定的游离者大失所望,或感到愤懑不满。也许该称作还算幸运的是,总有人认定那些与己无关,物质的或精神的。

    麻痹感的余波尚未消尽,小腿处如水滴落入大海般隐隐荡漾开似有若无的波纹来,无足轻重,构不成对运动肢体整体协调性能上的威胁。

    祁安慢慢站起身来,有那么一刻,她自己都惊讶,自己作为那么一种雕塑,不仅能在一百八十度的平面上转动脖子,还能任意向度地移动整个身体。除了提起脚边的帆布袋,更精确些,她还要将平展于大腿上的大衣外套抄进左手手肘里,此外无需为身旁其它的所有物作打点。它们一如几十分钟之前保持着同一姿态依附于她。悬空挂了几乎一节课电脑包的肩膀,居然比着地却并没有使上多大力的双脚顽强得多。电脑包似乎已经如垂挂至腰的长发一般自然,其上的重量虽然时常出现微妙的不稳定,却依然能够被身体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全然地接纳。其为身体的接受度,似乎比担任防御性要职的衣物还要高得多。摘下头上戴的棒球帽,并没有使她觉得身体丢失了些什么。

    当她站到中年女人的摊子跟前时,中年女人仍在看着那一稀薄小开本的说明书。仍是她最初注意到的那一小本,如果她没有在自己进行三百六十度扫视时的视野盲区里,或在她低头拿帆布袋的余光松懈瞬间换掉。如果她曾认真的记过的话,估计能对前来欲购所说明之物的客人诠释得倒背如流,或许再带些赤诚情感地添油加醋,并由此主动与顾客展开大方的交谈。

    可她仍在研究着她手上的说明书,并且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看得越发地入神。好像她的脚步声使她在说明书上找到了某个足以令她大吃一惊的也许关于人性的深刻洞见。

    对这样的情形,祁安并不介怀。她已整整将她非主角性地观察了近半个钟头。超过三次彷如蓄意的视线无言相撞,已经使两者之间就抛开既有的视点近距离面对面进行最简单的招呼成了不可能。一如多次正面相见却次次均无丝毫交流之后,单独相处之下僵局的打破需要颇劳心费神的努力。

    中年女人摊子上的东西给她的印象是,多而杂乱。物品品种繁多,水果刀、指甲剪、小镜子、梳子、廉价按摩器、款型精致的钱包、覆上尘土的白色包装纸纸巾,甚至小型汽车模型电动玩具。祁安猜想她手上的那本说明书应该附属于廉价按摩器或是只摆放了三只蓝色汽车模型的电动玩具。虽然是同类各自集群,而整体仍是杂乱。

    “阿姨,有手帕吗?”祁安本能地觉得是该说点什么的。叫她阿姨也并不使她显老。

    她的问话似乎使中年女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拿着说明书的双手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旋即为了掩饰不自然似的急忙把手放下,抬起头来看祁安。双目中隐现近距离之下才可观测得到的微微不安情愫。

    “你要买什么啊?可以随便看一看啊。”

    她的反应果然是看说明书看得太过专注了。有一种专注会被突如其来的刺激震慑得近乎一惊一乍。如在深夜里,沉睡中的人在似要将整个天宇劈开的巨响之雷的一声轰鸣之下,突然从安稳的床上直接被那雷击倒再一把抓起般的,腾地坐起。是神经对不自然之干扰最为直接的条件反射地反应。

    “阿姨,我想买一条手帕?”她努力将声音压低,以使之尽可能呈现柔和之色。却自觉语调并不带有多少温暖情调,是极通式化的交易性音色。并且是对着摊上的物品发言。

    “手帕?手帕……”用不同语调重复着,眼光在跟前摊子上左右逡巡。她像是努力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一名词的具体形象同时结合摊子上的实际情况好及时给出恰当的指导,或是想要将这一似乎尚且缺乏具体形象的记忆之外的新鲜名词再次塞进脑中词库里。

    “有吗?”可有可无的问话。

    “现在谁还用手帕啊?”猛然顿悟一般,似乎发觉原来手帕这一东西在她的印象里是有的,而且应该是已经腐朽为历史的不可用之物。“现在没人用手帕啦,喏,不是有纸巾吗?”中年女人拿起白色塑料纸的一小包纸巾仰起身子递给祁安,好像她在为这一满脑子老古董思想似的年轻人尽己所能地输入她意识中属于新时代的物质精神。

    “呵呵,没有啊?”

    “手帕?没有。我这里没有。”

    祁安当然知道她的摊子上并没有手帕。这是一个愚蠢的打开话题的方式,比问她是不是在读什么说明书更愚蠢。兴许那说明书在她已经成了闲暇时光里最好的名著,如纸巾在她看来是手帕在新时代里毁灭性的继承者。

    “哦。那好吧。”自觉愚蠢的开头,同样缺乏智性或感性的结尾。如说无所谓般的敷衍了事。

    “小姐。”

    中年女人似乎这才真正怀有目的性地正眼打量起了祁安,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回到她的脸上。称呼中还带着丝丝严肃的庄重。直至祁安再次将些微疑惑的视线转至她脸上,她才继续发言。

    “我跟你讲,你一直坐在那里,那么久哦,我看到有一个人,中间好几次用机器对着你拍照啊。”

    “嗯?”

    “我说有人一直在偷拍你!”

    ☆、常寂无碍

    从城市上空掠过的冬风拍打着插入云端的树叶,发出沙沙声的尖叫。相互挤攮着或被上端保护得严密完好的中部至以下的树叶,安静得疑似不作为大树的一部分而存在,或本就不存在,而没有根须的大树是直接漂浮于半空中再直刺苍穹。

    那稀稀拉拉不具和谐音色的对抗,在祁安听来却似“远方的鼓声”。不是确切的擂鼓声,当然也不是架子鼓。不是一击即中的百步精准射击,于确切入耳之前,要经历在一段时间和空间里的蜿蜒回转飘荡,有流水般的高低趋向,是一种入耳后在意识中衍化得具有某种和谐音乐性的声音意象。树叶与风的欢呼或相互宣战,从高处领空至人的耳朵,之间都不是直来直往的。

    想要领受如此感官体验,就必须连贯性且来者不斥地敞开听觉及心理官能,欢迎所有伴随着头顶上半空中树叶的战斗声而来的一切音律,并且将这繁杂音律之下现实存在着的形象有选择性地进行接纳吸收,同时配合着内在和谐的音律特性进行直感上的拼接组合。那么这个组合将成为无论失去了哪一方都会变成无比不协和的存在的音乐性现实存在。如音乐录影带中,音乐人的表演适合有声播映。

    此时冬风摇晃树顶的声音,在祁安听来便是与眼下的现实情境共筑和谐的“远方的鼓声”。不是远方的旅途对村上春树的灵性般的召唤,只不过是切切实实地被其他一些音响隔断的却不至于完全于耳际匿迹或毫无影响的声音。它绕着蜿蜒山路般时不时在意识之内飘渺而至。

    一株大树之下木制着漆横条组建而成的靠背长凳子上,一个打着黑色领带着白衬衫又一身高级西服的年轻男子,凭着大致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让人怀疑他曾经就着某一姿势睡了过去,对身边一切毫无知觉。双手拄在膝盖上捧着太阳穴,或单手用手掌心撑着额头而另一只手横在膝盖上。他坐在她的右侧面,在临近步行走道的一方角落里。

    祁安深觉他已被某种她所不知晓的忧伤音乐笼罩。此时他听到的不可能是那外边马路上一辆辆像是无人驾驶般往来机械奔跑的车辆的单调而机械的鸣笛,甚至不是旁边的户外课堂里那群野孩子般的喧闹。是有什么她尚未捕捉到的引发他深思的声音将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去。只有两只手臂偶尔调换一下的单一姿势,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不管哪种姿势,双眼始终一个朝向地盯视着视线直抵的在他身体及浓缩影子范围之内的地面。似乎有一个难解之谜已经困扰了他不止一辈子,想来这里暂且遗忘,无奈却被顶上那飘渺而来的声音诱进了较之前更深的深渊里。那不具名的困难,那与她感知相异的音响,叫他头痛万分,以至于转动一下头部都不太可能。降低头部疼痛度的最佳暂行办法,即是尽可能地保持静止不动。

    祁安从一进来这个供人歇脚的路边小公园,就一眼看到了他。他无言的沉默力量太过强大,鹤立鸡群般,让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异相凸显,周围的喧闹嘈杂却是千篇一律的时间常态。然而在她等待着坐了很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且应是最自然而然地源于人类本能好奇心继而善意的举动。不是走上前去问他关于顶上树叶的沙沙声对个人思维的影响的看法,而是问他是不是需要一些什么最基本的医药帮助。她的电脑包里就常备有缓解头痛的药。

    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布满树叶枝桠的幻影,好似在水中漂浮不定。树枝相互间挨得再密,也依然挡不了已偏离头顶直射而入的太阳光线。年轻的西服男子同她一样,坐在被巨大的树影覆盖的木凳子上。男子与外界隔离的物质屏障,是他凳子外边的那棵站在凳子上依旧触不到枝桠的大椿树。他和她共同的背后,是仍然爬满青藤的漆上绿色颜料的铁质篱笆。

    他们之间,是一位坐得端端正正,正踌躇满志地看着大开黑白印刷的报纸,好像对天下大事尽皆在握的花白头发老人。从他来时,他就在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一步一顿下浑重的脚步声向他走近的座椅发出自身降临的声明。颇具军官严威。将带来的报纸用双手哗啦啦地抖开,似乎报纸与他自身皆神圣的存在。至少他能够将内容研究透彻,并就着某一版面上的某一则吊人胃口的新闻标题之下的某一篇家长里短就其遣词造句方面厥词谴责个好半天。所有这一切,都在他无声的瞪视之下进行。

    隔了这么一个长者,祁安还是一眼望见了那个好似正只身涉足悬崖却独自将一切实实在在的恐惧强压在西服之内的年轻男子。

    没有什么能够将他打扰。旁边孩子的欢闹声无法为他注入快乐,中间凳子上老人的严肃正派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对己身烦恼并痛苦的独自默默关注,他的力所能及的克制,那种自我牺牲的尖刻隐忍,想把一米八的消极情绪极尽所能地缩小扩散面积,坚忍的意志在阴影之下的高级西服上踊跃着光芒。祁安不能自已地将鲜少用到的数码相机的焦点越过中间严肃端庄的老人直接对准了他。她不能走近着将他打扰,近距离侵扰了他的宁静。任何唐突的开口,于她都将无法饶恕。这种陌生而圣性的沉潜,至少要暂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高倍像素的数码相机里,年轻男子双唇紧闭,侧面依旧流光的大眼睛投射出的必定是坚定的视线。在按下快门的下一秒,他将单手支撑换成了双掌捧额。身体前倾的大体姿势与先前无异。

    老人的余光扫射到祁安往他的那个方向拍照后,双手捏着报纸悬在空中,用第一次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物的眼神,带着好奇而严肃的神情看祁安半放下的数码相机,再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拍我干嘛”。可祁安此时的脸上是没有任何特殊的语言的。他旋即又似首次发现了另一号人物的存在,头部麻利地进行了一百五十度的摇转。期间半举在空中的报纸始终没被弃下。在他的双眼重又回到那某一版的报纸上两秒后,他终又将他庄重的眼神冲进了祁安此时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正开始蔓延开来的视线源头。

    然而,在祁安还未来得及对他回以礼仪性的一笑的当下,他已起身将报纸丢在木质椅子上,甩甩屁股,好像坐过的椅子上满是脏污,但却要暂由他带来的报纸继续占领着。双手交叉在背后,侧着身子从年轻男子面前走过。他再次以首次见到男子的表情慢下一步脚步来将他身旁的男子打量。嘴角向下弯起孤高且不屑的谴责之弧度。年轻男子那模样看似正满脑子懊悔地向他抱头忏悔,而他却瞬即吝于原谅。祁安看他挺着那即将枯朽的脊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就拍了一张照片。缩拢此次一经杭州的一部分心理印象,足矣。没有进行回放查看,祁安将相机小心装进皮质盒套里并在电脑包中重新放好。

    虽然她确信,这个年轻男子并不会突然转过脸来将她正面迎视,祁安还是停止了对他的继续侧望。

    灰色的羊绒围巾上,爬上了几只针眼大小几乎不明形体轮廓的黑色昆虫。抬手将它们轻轻刮落在地后,祁安抬起头来朝远在高处的树干张望。太阳冷冷的光散落在树枝间隙下斜向垂挂的树叶上,好像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风刮不落的白霜。冬天里的叶子依旧绿得发黑。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那“远方的鼓声”就零零散散地飘自看不见的远方高处。

    抬头的那一瞬间,祁安恍然觉得自己升到了高处,与那树顶齐高或在其之上。浩淼的天空近在眼前,十指却触不可及,只能扎进没有边际的虚空里。刚硬的冷风迎面抽来,牙齿只是不受情感左右地机械打颤,面部肌肉彻底失去了知觉,而她不久就要满身伤痕地坠落在地。似乎便是这般弱不禁风,似乎一切强悍都是伪装。

    那风已经降低了身段姿态,传至耳际的声音变得连贯而浑厚凝重起来。不再被一片一片地割裂开来,而是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在少有枝桠的低地肆无忌惮地穿行,在窄小空旷空间中毫无阻隔地为所欲为八面玲珑的柔软身段。

    是风染上了人的习性,是人学会了风的作风,还是两者之间本就有着共性?风和人之间,有着怎样的共性呢?毕竟共同存在于地球之上。

    从树顶上回到地面时,祁安再次转头看向外侧。座椅上稍微年轻的女性老人,拿着原先那位男性老人丢下的报纸正翻阅着。祁安看出她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似乎才刚坐下不久。没戴老花镜的老人将报纸置于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屈伸着并弓起后脊背。才在祁安转头看过去的瞬间,她就立马抬起脸来。黑色的高领毛衣,艳红的嘴唇,明显地抹了脂粉的脸部皮肤,染过色的盘发。开口后两颗金色的牙齿,却更进一步泄露了她的年龄。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外人将她的年龄识破。即使是表象上的青春,她也依然追求。旁边搁置着粉红色的苹果手机,祁安猜测那里面必定安装着各种社交软件。

    “小姑娘,你的头发配你很漂亮啊!”时髦老人的话里都洋溢着笑意。边说着边直起身板来。

    “谢谢!”祁安只是由衷地表示感谢。

    年轻男子还在拄着双臂。双手究竟能够撑住多少烦恼忧愁和痛苦?究竟要撑多久?

    “在哪里染的啊?”

    “啊?哦,不是染的。自然的。”讲完话,一时间竟觉得如果她说是在沙宣或许更合老人的心意。

    祁安发现前方视野中缓慢着踱来一个左右顾盼的棒球帽男子,用他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致的神色把前方的一切纳入眼底,漠然的气场透露出他对眼前所见的一些不满。一个计划中应该穿行于山野的背包客,对自己神经错乱下贸然闯入闹市区的懊恼。双手中持有自脖子上挂下来的单反相机。只不过穿的并不是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那个棒球帽男子背着臃肿的登山包一个拐弯进入了边上的公共卫生间。其实那个卫生间一直在祁安前方视野的最边缘处。其实所有都市都大同小异,也只有稀有人烟的城外山野,才让能使他这些具有乡野情节的背包客惊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自然的!自然的好啊!”

    老人在两秒之后才对祁安的坦白做出反应,并再次将祁安游离在他处的视线抓回。只是她脸上已然敛去了笑容,眼角处向外挂出一条条狐疑,语气更像是因太过惊讶而渗入嫌弃的意味。说着边拿着苹果手机从木座椅上站了起来。祁安发现她穿着墨绿色的皮质豆豆鞋。

    祁安以为她会走向自己,来摸摸自己的头发以检查其成色,或就接下来的谈话更近距离地查看一番。然而她却是调转了身子向外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退回多走出的几步,把手中忘了放下的报纸顺手往座椅丢去。报纸却遭到了冷风的侵袭,被拍到地面上,与之产生激烈的摩擦。

    殷实的老人自尊且敏感。祁安也知道自己应付般的刻意与眼光闪避是此次本可以有大好前景的谈话断然终止的一部分原因。让一段关系终止,是可以从谈话中的视线转移开始的。

    她没有怀着为公众服务的心态,去捡起那份飘落在地的不知是否属于前一位老人的报纸。

    报纸的排版及内容从来无法使她产生专注阅读的兴趣。大部分经过修辞着色的新闻事实,不是越来越具有文学特性,就是仿佛是在写最直白的关于控诉有关现实生活的丑恶特性的陈情报告。度的掌握,是一个普遍性的技巧性需要。

    夹杂其间的每一份宣传广告,都在试图消解报纸本该有的权威性。到底有多少份报纸值得一看,于挑剔之人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如果不把它仅仅作为一项娱乐消遣载体。

    对于事实的讲述,修饰性笔墨越少越是鞭辟入里,直抵深层本质。所有由笔者感触出发的情绪性官能用词,一种个体感知下辅加的吊人胃口继而又破坏食欲引发厌食症的佐料,都是为最本真淳朴的事实添油加醋。

    左侧的围栏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他们不知道年轻男子的烦恼为何物。他们身旁的大人也被感染了一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大人学着小孩子的动作和语气,好像这样能够在心灵上更接近他们的孩子。大人总是试图通过掌握他们的心理进而为自己的要求作出合理的解释,可他们似乎忘却了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孩子过。

    如果能够将这副欢乐融洽下的精神面延续进各自的家庭里,也许能为即将迈入青春叛逆期的他们营造出一个包容个性的自由环境。孩子最具特色的个性的磨损,是从家庭开始的。“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是否也该有这一层面的涵义?就像是说,儿子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可何止于外貌上?

    一个大概有十三四年纪的男孩子,抓着铁栏杆奋力爬上组成围墙一部分的铁棍搭成的两米高落锁大门。脚步的娴熟暗示他已不是第一次攀爬,翻越这高高的栏杆铁门,对他来说已经如履平地。他从上方一跃而下,鞋底与地面合拍出胜利的脆响。才在声音落下的瞬间,他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促成他这般急促的,是前方的公共卫生间。当他快要到达他的目的地时,另外三四个似乎与他有着共同需求的男孩子才结伴着从祁安左侧跑过。他们是乖乖地从向外开放的另一侧大门出来的。

    围栏里边有人对跑着去的他们吹响了有节奏性的哨子,不知是一种欢呼,还是一种催促。

    本想起身走开,祁安突然很想看一看他们是如何入内的。对里面杂耍的马戏团般的内容并没有投注多大的好奇。树林外边水泥地上的篮球架和在下面交叉着双手在有节奏的口哨声下一圈圈滑旱冰的男女孩子,一般公园中都有的树林下泥地上最简易的固定健身装置,推着婴儿车靠在一边欣赏着热闹氛围的爷爷奶奶一辈,戴着拳击手套对着树干猛打的t恤衫中年男人,小女孩子嘎嘎嘎地大笑不已,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吃着快餐坐在石桌子边手中握着手机滔滔不绝,刚从眼前经过的一对着亲子装的父子已经出现在了围栏里面,有婴儿委屈地啼哭出声,某处在放英文摇滚乐……这估计是临近居住社区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通过围栏与外面隔离开来,再径自混杂。

    从卫生间出来的男孩子们嚷嚷着回来了。走在最前面与后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的男孩子再次爬上了铁门走上了捷径,落地时,里面那个跟树有仇似的男人嘻笑着用他那敦厚的双掌拍出沉闷的掌声。男孩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闷,大喊一声跳起拍上他的肩头,而男人倾向于在男孩子跳起时就有所预感地将自己的身子偏低。也许这样不会被对方击倒在地。男孩子一把抓过他胸前的哨子,经其发出锐利的尖叫。

    刚好经过锁闭着的门前又听到紧急哨子声的一群男生开始加快着脚步,其中一个停下脚步做出了预备攀爬的动作,却是更迅捷地直接从铁棍间的间隙挤了进去。那画面竟然有一丝丝让人不自觉发笑的喜感。剩余的男孩子们则继续原路小跑着乖乖地打道回府。围栏里边将进行一节有组织且纪律性的课外课程。前方的卫生间此刻已是处于几乎无人光顾的冷清中。

    祁安将视线重新移向外侧。年轻西服男子已经不知于何时消失无踪。在她注视着围栏内部的某个时刻。那角落的椅子上已根本没有坐过的迹象,好像那年轻男子是她脑中构想出的一个虚拟影像。看着那个已经空荡的座位,祁安心里倏尔涌起一股怅然若失,还有一种类似遗憾的感觉。此刻对他追加的情绪感受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完满之感,呼啸的冷风正在将那种感觉野蛮地拂散开来,却不减其浓度。

    带着特定形象的目光在私下里搜寻,视野内却不见一个穿着西服的那般年轻男子。一个在她相机内留下影像的男子,将就这样逐渐淡出她的记忆景深。那备忘录中的影像,也许会在很久之后,重在她的面前不带情感新鲜度地被再次忆起。也许那已被沦为记忆的尘烟。总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好像从他存在起就是这样的状态。那当下的状态,能让人某处感到隐隐的痛楚,并为之动容。如独自在夜色中逆光而走。那些奔跑着的男孩子,他们此刻所投射出的青春形象,却也只是他们成长经历中的一个部分构成。

    他也许已经想通,又或者那只是他稍事休息的一种习惯性姿态。然而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这处可以让他露出那副状态的地方,那么他必然也能够以另一副姿态去面对此外的世界。对此,祁安不想再作设想。

    曾几何时,她自己也做着类似这样的姿势整整保持三个小时有余。之后,站起来时,才发觉肢体之神经协调性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已经被自己那擅自凌驾于理智之上的过于浓重的感伤损得遍体鳞伤。一下子突兀地抬头,合着一下子毫无预兆般的起立,一下子即将遭人抽打似的迈出第一步脚步,那个一下子,她在坐了三个小时后的苍茫暮色中向前倾倒在地。那是身体给予她的足以让她铭记的痉挛般的惩罚。许久之后,直至身体重又出于对她的怜悯似的,才使她得以从四下无人的草地上缓慢爬起来。

    然而虽然是同一身姿状态,却必然是不同的情感状态的。在那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真正做到了脑内意识中没有一丝杂质,令人匪夷所思地处于一片空茫状态。或着魔,或中邪,虚空无物的空茫占据了整个脑袋,关于自身性质的意识似乎也被抽空。脑中没有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余响,没有类似记忆的模糊漂浮物,甚至没有半段她此生钟爱的乐音。她被一种自身营造的浓郁悲伤氛围笼罩着,然而空茫的脑袋却失却了对于悲伤情绪的哪怕微渺的感应。只是她在从草地爬起来后,无端地泪流不止,鼻水在十五秒之内抹湿了整张手帕以及三张直接堵到鼻孔处的纸巾。

    那几乎是一次全然失控且颇具诡异色彩的心理异常反应。只是自那之后的可知未知年岁里,所有情绪在祁安的心理感应上,均不超过三秒。过分的雀跃,过分的兴奋,过分的哀伤,过分的忧愁,过分的恐惧,过分的焦虑,过分的恼怒,甚至不过分的不舍,所有皆可被形容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感受,在祁安的情感情绪状态中,只不过只有至多三秒钟的生命存在而已。

    那么剩余的情感状态中,到底是近乎超然的宁静,还是其极北的麻木不仁的淡漠?

    宁静与淡漠,就存在于同一水平线上两端,兴许分得极开而八竿子打不着,兴许可以随时异性相吸般的混溶在一起,就如地球仪上分割白昼与黑夜的晨昏线。只有看它的自转方向如何。祁安相信,她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甚于其他任何人,包括所谓的业界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理疾病是能够不经自己而治愈的。

    冷风侵入衣服间的狭小缝隙。肆虐般的从正面扑来直接狠狠抽于脸上,使她自然撑开的眼角不断有湿意渗出,并使上排染湿的睫毛一撮一撮地缠在一起。风经鼻子穿透肺腑。

    她估计自己的鼻头已经整个通红了。冷气从一边进入又化作绵绵白色雾气从另一侧出来。摊开手掌,用两只手的无名指从内侧眼角开始缓慢刮至外侧。闭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用纸巾轻擤鼻子。端端正正地坐于木椅子上,后脑勺与背脊形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而不是一个劲地在椅子上寻求安全感般的缩成一团。嘴唇的线条抿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哼哼地笑出来了。一种暂处于精神分裂的情感状态。

    祁安有点不清楚是自己未好的感冒加重了此时对风携来的冷意的感受,还是此刻变得遒劲的冷风正在显著地恶化着她的感冒症状。

    “你真是一个完美的处女座!”

    “那当然,身心灵全面完美,无可挑剔!”

    “嗯嗯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这人吧,没有半点恶心人的洁癖!”

    “……”

    在祁安从木长凳上起来穿戴衣物的时候,一对年龄相仿的夫妻或情侣摸样的男女互挽着胳膊从对面走来在年轻西服男子坐过的的椅子上坐下。说话的声音在冷空气中也许更能实现清晰的传播。

    “哦,你拐着弯地嫌弃我呢!”令人无法察觉的沉默填充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经过了深层思索这才解出女人的言外之意。

    “哎,哪里嫌弃你了,我还巴不得你这件衣服再穿个一个月呢!”

    男人好像看透了身旁紧挨着坐着的女人的另一层小心机,外倾着身子探头到女人眼前,与她正面对视。“哦哦哦,你这点小心思哦!”又贴近了些耳语般的小声说,“那你应该更有智慧些不要讲出来的嘛。”

    “呵呵呵……”女人近乎苦笑地别下了嘴角来,又一把抓住眼前男人的胸口衣襟,把他往自己的胸口扯,由上俯视他。“呀,亲爱的老公,又该添置家具了嘛,快要过年了耶!嗯?你那完美的聪明脑袋呢?”

    在女人撒娇着说话的时间里,那个衣着得体的男人始终保持着近乎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越发温声细语着说话的女人,却仍可让人觉察出他快要憋不住地大笑出声来。整个肩膀几乎快要禁不住寒冷一般在空中颤抖起来。

    然而,最先笑出声来的,却是与那年轻夫妻俩之外隔了中间一张木椅子的祁安。

    这些温馨的小甜蜜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啊。似乎只要两人怀着同一目标不懈努力地采集,就能在生活中酿出取之不尽的蜜来。她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对人物精神起日常性关照作用的生活温馨琐事排除在自己的黑色故事之外。

    随着她不自觉的“噗”地一声,女人不等男人的回应,将尚未转换的笑脸向祁安转来。动作之神速,就像古时夜色中行路的人突然找准了一直将自己鬼鬼祟祟地跟踪着的刺客,不说二话,出手不留活口地将其一招致命。她的目光便是那样成竹在胸地伴有一丝丝绽放灵气的狡黠。女人的视角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一齐朝着祁安看来。各自延续着前一秒面对眼前对方时的表情神态。

    祁安只是在戴棒球帽的过程中忍不住发出那么一声偏响而有些突兀的笑声。似乎,他们的谈话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根神经把那声不同于周边一切声音的“噗”经声带给抖送出来。因此,当他们朝祁安看来时,祁安正在预备着离开,而当祁安背起最后的电脑包后再次向夫妻俩看去时,他们也已经将视线转回了对方。两人在凳子上,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进行精确解析的悄悄话。两只脑袋都快要生长到一块儿去了。

    所以,总有些关系,似乎有相互渗入的趋势,其实还来不及展开,便已宣告结束。结束在两条曲线擦边而过时的瞬间。

    公共卫生间,几乎哪里的公共卫生间都是一副德行。不用按着路标寻找,只需循味而去。这招似乎比四处张望着寻找简化的红黑两色男女图像更加有效率,如果肯定它就在附近而尚不知其具体经纬的话。

    祁安站在靠墙的洗手台前,俯着身子用冰冷的水搓洗双手,冲洗每一只指甲内侧。尽管几乎是全然用电脑打字,她还是留了一厘米长的指甲。时常修剪,却始终将它保持在一厘米,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发生,诸如因某个动作而使指甲突然翻盖折断。指甲盖上光可鉴人。她给它们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无色透明护甲油。然而,找不到一只手指甲,上面升起好看的乳白月牙,甚至没有那轮弦月即将升起的预兆。十只手指甲,似乎也甘沉潜于没有月芒的滋养而擅自进行另一番的自我滋补,泛出好看而自然的浅粉色,透出似乎比手指更加健康的光泽。

    祁安摊开手背,任冰水在上面冲刷。右手有两只手指的指甲比其它的短了近七毫米。刚在延吉修剪过的。两根因此而稍短,也似乎发胖的手指,使她在冰凉的感受中,又获一种对于鲜热血液在其内部永远地不自觉涌动的渴盼。

    阿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着温州方言告诉她,“千人亲,万人亲,再怎么亲总也没有自己的手脚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脚啊!”

    老人虽然没有多高的文化学识,却总能于日常琐事中,用满含借代意味的话语,简单表达出她生活中的哲学思考。任何思考哲学化的简单生活,都不可能实现真正深刻的全面简单。似乎,基本的哲学,与简单的快乐,本身就构成了一哲学性的矛盾。然而,事实是,没有人不曾不哲学过,只要他还能讲出那么至少一句颇有道理的话语,甚至不用汇成语句讲出,只要他在心中冥想过。那些有道理的话,都或多或少地包容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下。任何道理,都经得起哲学范式的拆解。即使他从未察觉,也不觉得自己与学术性的神圣哲学有什么搭界。

    想要不哲学地简单生活的人,应是没有这一欲念这一想法这一目标的人。即使偶尔想过或说出有哲学意味的道理,也要任一切皆在意识中不自觉地进行着,而不进行自我否定或对抗、自我满足或自我欣赏。而人,终是一能够进行哲学思考的人。

    从盯着不断倾泻的纤细水柱下的双手手背,凝视向了镜子中自己的脸。顶上均匀散发光亮的日光灯经帽檐,落下浓郁的暗影。墨黑的双眼在暗影中与帽檐和眉毛柔和成了一个暗调平面。日光灯光芒又在鼻准亮晃晃地乍现,紧抿的嘴唇线条深刻而有韵律地弯曲在亮光里。从身后门外进来的风,使披挂于两侧的长发微微躁动。

    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观照过自己似的,好奇的目光在上半身逡巡打量着。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就像镜外的真正的自己盯视一个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双目久久地碰撞到一起,可也没能够擦出火花。镜中的人,被盯视得几乎一动不动。偶尔微微晃动一下胳膊,或微微偏转一下光线层次分明的脸颊,竟像是缺乏专业精神的人在牵动着布袋戏人偶。那人偶尚未修饰雕琢出表情的生动。只是隐隐发觉出,镜外的自己对镜中的人有一种永远无法全然满足的苛刻。镜中的人,对镜外的自己似乎同样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在她感觉到那暗调平面片区里隐隐发射出近乎凌厉的射线之时。

    这时,当镜中人注意到自己身前的围巾蜷缩着落到了洒满水珠的洗手台上的时候,祁安又突然想到了电影《绝美之城》里盖普说的那句话。

    “生而为人的困窘。”

    祁安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抓起围巾下摆。上面的几处羊绒已经湿成一撮一撮的了。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重将手指打湿,再用挂满水珠的右手往那一撮一撮的羊绒一遍一遍轻柔地抹,最后再用甩去水珠的手指甲粗暴地将那堆在一块儿的一撮撮细致地搓得凌乱。

    后于高跟鞋的点击声,镜子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皮草的女士,双唇涂得艳红。

    “馒头宝宝,在这儿乖乖等一下哈!”

    双耳传来亲昵的命令,然而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口头回应。随着厕所的门紧跟着高跟鞋的消音砰地一声落下后,祁安这才在逐渐稀释的香水味之外,听到丝丝喘息声。

    “呼呼呼……”急促的喘息似乎经受不起片刻的消停。然而声音太过微弱,耳朵需近似于神经质地敏感才可觉察。

    祁安顿下手指上的动作,就着抓着围巾的姿势,向下俯视着转身。在开始转过来之际,祁安就隐隐觉得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似的。即使产生惊喜的本身并不会属于她自己。

    一条白色的小狗!

    祁安停住身子。那小狗已经彻底吸走了她所有的视线,并凝聚成了一个可以在它脸上穿出一个洞来的焦点。它就坐在自己的脚后跟几厘米外的地方,向上仰视着自己,两只黢黑眼珠在白色的绒毛之上闪闪发光。张着嘴巴,发出悦耳而高频次的呼呼声。

    它看起来正在朝着她不停地傻笑着。不是讥笑,或嘲笑,亦非哂笑。那浑然天成而毫不做作的笑颜,似乎洋溢着它由内而发的纯然的愉悦与善意。

    ☆、譬如泥洹

    祁安猛地转视线回镜子。好像里面的那个人忽然之间发出了紧急召唤令。视线闪到一起的瞬间,她发现里面那个眼周阴郁的女人正近乎极度雀跃地咧开着一整排白闪闪的牙齿,由上下压的帽子快要被那跳跃着的兴奋顶出去了。那白皙的牙齿似能把眼周照亮,映出眼窝深处敞亮的双眸。

    “hi……”,祁安在镜中飞快地转身。向前微微倾俯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拦住胸前荡出的围巾,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分开着五指,盯着小白狗的水灵灵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呢喃出了一声“hi”。

    “你好呀……”。

    小白狗朝左又往右地倾斜着摇摆出一个可爱的幅度,那整张与生俱来的笑脸似乎永远不会泯灭。

    它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闪烁着宝石光芒的浑圆眼珠,很快从那慢动作左右晃动的手上转移,静静地深深地仰视上面俯下来贴近的眼睛。一脸自然而然的亲切。好像能够透过它那闪烁的双眼,直接感觉它白色绒毛下跃动而温暖的红心。

    祁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轻而又轻地抚摸上小白狗毛茸茸的温暖小脑袋。小狗更加地仰起头来,用它温暖的小舌头去舔舐祁安的手掌心。好像它并不愿意被她抚慰着,却更愿意用它自己的温暖去驱赶她手上冰水遗下的冰凉。

    她的左手与小白狗的嘴巴欢乐地嬉戏在一起。祁安内心闪过一丝愧疚,她没有任何可以给这条惹人喜爱的小狗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思及此,抚摩它小脑袋的手又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几分。她多么想把这样一条温暖的小狗,紧紧地拥抱在胸怀里,用下巴蹭它身上绵软而温暖的绒毛啊。

    她有一种感觉,这条小白狗,它了解她的温柔,还能够进行细腻地感受。它从地上四脚站立,朝她移近了许多。此刻它就呆在她的鞋边。仰着的小脑袋,就快要蹭上她的小腿。那依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慵懒而可爱的猫咪。

    这期间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过。也许有也不一定,只是祁安她并没有发现。这时她听见高跟鞋踩踏下冲厕所的巨响水声。随后,从里面传来“宝宝”地亲昵呼唤。两个一模一样的字被各自拆分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后一个发音,在空气中蔓延出久远的生命气息,夹在荡漾而至的香水气味里。

    小白狗听见那声音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贴近祁安小腿处的小脑袋机敏地移开。缭乱地晃动着它那可爱的小尾巴,迈着典雅的小碎步,慢悠悠地出现在皮草女士的跟前。

    “哇哦,馒头宝宝最乖了!”女士毫不吝啬地夸赞,宠溺的话里,奔突着漫溢的豪迈之气。

    越过小白狗,她从自己的手提包包里拿出一瓶洗手液,旁若无人地专注注视着镜中的她自己。盯着自己的双眼,飞快地大幅度搓洗着双手。双手的硬骨在宁静的空间里摩擦出声。末了,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飞快地一根根手指擦拭后,再扔进另一面墙边的垃圾桶里。最后,她再一次凑近镜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印现在镜子中的她自己,重点专注的是那鲜艳的红唇。举起一只手,一抹那雕刻般落在头上没有丝毫毛糙的光泽秀发,手腕处萦绕出一抹绿光。然后再满怀自信地转过眼角。

    “baby,here we go!”女士的尾音愉悦地上扬,伴着小白狗雀跃的低鸣,和那标志性的高跟鞋点击地面的音律。

    “小狗狗,再见啦!”

    高跟鞋声,肉垫触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默然,轻轻摇晃的尾巴与冷空气的摩擦,祁安望着四脚踏着杂沓声而去的小白狗,心里有丝不同于面对人时的隐隐的失落感。

    小白狗似乎是听见了她不舍的告别,竟在她在心里刚刚说完的下一瞬,转过小脑袋来,留下一个足以让一位心情开朗的女人温暖到心融化的笑容。而后消失在卫生间门口。

    祁安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它最后对她的带着留恋意味的回眸和那永恒的无邪笑容错过。

    触不及防地,一股骤然腾升的酸涩感刺痛了敏感的鼻端神经。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以外的别人。现在她对她的了解,仅限于表象容貌,可却也称不上全貌。她对她的内心,似乎一无所知。这一大面实实在在的防水镜,使她们正面相对,却将彼此内里潜在的思想隔离进了视野盲区里。镜子之外的她,无法通过这样一面镜子,看到或猜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她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前方的镜面。两只相仿的食指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动声色地相对着。

    祁安摘掉帽子和围巾,放于搁置在洗手台上用纸巾拭干处的电脑包和帆布袋上。从左手手腕上取下和单圈海蓝宝手串缠绕到一起的发绳,将披散的头发绑向脑后。举起左手来绑头发的时候,手腕处的海蓝宝手串由于重力向胳膊肘的方向滑降,祁安想起了已经消失有一会儿了的手戴绿玉镯的皮草女士和她的小白狗。

    从袋子的底处拣出两枚黑色直线型一字夹和一支三百克的植物性深层清洁洁面乳。断断续续地将用两只手掌接成一捧的冷水扑到脸上,时不时地使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水好似正从脑门出其不意地浇淋下来,直接畅通无阻地将它的冰凉直抵心底,然后再在全身的神经上如病毒蔓延般的扩散开来。那心过于紧张似的,多次被提到了胸口,悬着,等下一捧冰水的浇淋,再悬着。这水便是那般,砭人肌骨。

    祁安撑着洗手台仰起脸。镜中的女人,脸上悬着瓷般润泽的粉红,好似夏日雨后的夹竹桃花,那娇嫩的灵气甚至在往下滴落的水珠中光芒乍现。下巴、两颊颧骨和鼻头处,像是被扑了一层颜色鲜亮的腮红。红嘟嘟的湿润嘴唇,仿似刚从水中提取出来的新鲜樱果。然而这些诱惑,均会在肌体的温度重又恢复平衡后逐渐消散无遗。

    在她用先前从摆摊女人那里买下的纸巾擦拭脸上的水珠的时候,一个女人兴师动众般的闯了进来。正凝视着镜子中之人,往自己脸上涂抹着保湿霜时,那个女人在镜子右边飞快地瞟了镜子里的她一眼,而后甩着湿手,又兴师动众般的闯了出去。她留在祁安印象中的只有她那兴师动众般的气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抹完保湿霜,用双手指腹轻轻按摩脸部。不再有黏湿的感觉后,又往脸上涂上芦荟胶。这俩对她来说,是极简而适当且足够的基本步骤。保持着脸部的清洁,也是对不小心撞上视线的陌生之人的一种尊重。另一重要原则则是必须令自我感觉处于舒心状态。

    祁安用左手四指包拢着光滑额头,传至指腹的温度仍然在正常范围之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手掌,观察起自己的面容来。密集眉毛略微倾斜着往上由粗至细地自然生长着,在隆起的眉骨上描出中后段弯曲处约有一百六十度圆润角度的两条深黑至浅棕色弧线。不是一字平直型直接显现的柔顺温良和善意。尽管有双眼皮长睫毛修饰着的大眼睛,这样有立体感的眉毛,从外在形象上,似乎更加浓化了她身上隐隐发自内在的那股不可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多年来我行我素的过分独立和几乎全素食性的生活,似乎也在使得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的棱角分明。一种肉感东方人的另类的深邃五官,在她的圣洁性气质之外的表象上又增添了丝丝凌厉而果决之气。她似乎有消耗不尽的而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或敬意的,游离于男人与女人之外的另类活力和勇气。尤其是在她即使棱线起伏分明的双唇暂离多样化情绪而紧闭着的时候。

    到底是一个人的命运塑造出了一个人的外在长相,还是一个人的外在面貌决定性地影响了一个人的命运趋向?

    这本该是一可有可无而无足轻重的对自我价值的怀疑。

    拿下夹在两边的一字夹,金色的过长刘海在两侧披落下来,几缕细碎的短刘海凌乱着散布在光洁的额头中间。然而并没有将那让人怯于正面迎视的夺目遮去,而是通过如此营造的一种另类野性气质将其拥护了出来。

    如此众多的复杂情志集于一身,最终的综合作用,似乎还是为了维护她那仿若与生俱来的不可随意接近,或说难以蓄意侵犯的圣洁性气质。

    祁安拨开刘海,对着镜子用食指顺着眉毛的生长梳理描摹着。只是一个日常性且个人性的简单养护动作而已。

    外部水分被纸巾吸干后的嘴唇,周边都汹涌着大刮西北风的冬季里特有的,像在没有加湿器的空调房中被吸干了水分后几欲喷薄而出的静电火焰之下的干渴与燥热。那干渴与燥热会诱人不断伸出湿滑的舌头去舐舔,以为这样能够成功解救。她从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润唇膏,是清凉的薄荷香型的。

    “你必须要进来啦,我一个人不敢的啦。”在她搽着润唇膏的时候,卫生间门外传来撒娇的女音。

    “哎唷,干嘛啦,我又不需要照镜子嘛!再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的啦!”另一个女音虽然抗拒着,却紧踩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起进了门内。

    声音和人都出现在了祁安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们。只消一眼,她就看出了她们是携着游客的身份出现在杭州的此时此地的。

    胸前挂着标明自己异域身份的数码照相机或是单反相机,或一刻不停地拿在手里。那几乎是专为一趟旅程的目的地特意准备的,每一个寻常的人,每一处寻常的景点,都以寻常的停顿被摄入相机里,却能够以不寻常的状态永远不寻常地存在着。人们似乎更能够在自己的居住地之外感受到新奇和享受创意。于是,外出旅行几乎成了一种朝圣般的行动模式。

    “你过来啊!帮我看着点,不要让任何一个男人进来了!”

    “女厕所诶,怎么会进来?”

    “就你单纯了,现在变态男啊跟踪狂啊什么的可多了,不知道?没碰到过?”

    “好吧好吧,现在你很安全。有我保护大美女你!”

    “不是啦,你要到这里来的啊!”声调在稍微暗下之后,又突然地洪亮起来。是厕所门一经开合的缘故。

    “哦,你还要我听着你制造的奇怪哗哗声哦?变态吧。你!”

    “别废话,给我过来,你!”门砰的一声阖上,里面却没有落栓的声音。“诶,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像是,‘有我大美女保护你’欸……”

    两组不同音色的声音在两个稍有些距离的地理空间上填满了整个卫生间,好像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祁安看着镜中的自己,穿戴着衣帽。像是进行着即将要走出家门的最后一番收拾。

    “彼此彼此啦。”

    她们的对话,只一扇门之隔。

    “今晚我们到底要住什么酒店啊?”

    “不早说了嘛,到时候想住哪就住哪呀!”

    “跟土豪一起游玩就是万事无忧啊,哈哈。”

    “呵,呵,呵,你才是真正的,壕!”

    “诶,外面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到时候得不得跳进湖底去躲雨啊?”

    “别担心!去哪里都有姐罩着你!”

    “哈哈哈……在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的瘦排骨……”外面的女人用手掌拍了几拍木门,似为她爽朗而洒脱的笑声伴奏。

    祁安提起最后的帆布袋,又重新放下,从里面找出那只大号塑料购物袋。抖开塑料袋,把帆布袋装进去。提着袋子正要离开的时候,右肩肩膀的电脑包往外侧下滑,震动了整只手臂。原来电脑包背带压上了一整束转到右肩的长发上。

    “你说我们从哪里开始逛呢?”

    “这位姑娘!你之前全在放空哦!”

    “是还没睡醒。诶,你怎么这么久?”

    “呵呵,那个,呵呵,我,大,号……”声音渐渐地一字一句地弱下去。

    砰!是脚尖往里踹门的声音。

    “外面还真有一个拿着相机在狂偷拍的眼镜男。高级相机,还是外国帅哥,没看到啊?你害我失去了勾搭他的机会!”

    “哈哈,你不知道吗,凡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可都是有男朋友了的哦!而且应该是来自腐国的歪果仁,粉嫩粉嫩的看到没,你还是在脑袋里想想这样体验体验就好。而且人家现在也该早拍够了。”

    “诶,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看见所有长得好看的,都觉得眼熟!”

    “……”

    “哎呀,好姐妹儿,别走呀,不然你会后,悔,的,啊……”

    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的栗色短发女生没再理会里面吱吱叫的女生,径直站到了祁安的右边,开始捣鼓着包包里的东西。估计是找化妆品。

    她们的对话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叫她暂停了马上离开的脚步。旁边女生最后的语似埋怨,让她想到了那个穿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摄影爱好者”。她知道此前摊位上的中年女人向自己“告密”的对象,就是同一个他。

    一个现实中的人,若是对看起来索然无味的人事物深度迷恋,那该有着怎样的心理倾向?

    摘下发绳,重新套进左手手腕里,任它与海蓝宝手串随意缠绕。长发如金色的瀑布一般从后面倾泻而下,在灯光下于暗色系的服饰之上闪耀出奇异光芒。

    镜子右侧留着精致短发的女生,正向前倾身靠向镜子,用唇彩刷勾勒着上唇的线条。在祁安看过去的时候,她迎上了镜子中祁安曝露在光中微露牙齿的笑脸。为此,她抬起晕着闪亮的橙黄色的眼影又多看了两眼。似乎若不是她正迫于唇上作业的忙碌无奈,还真想就那镜中的对视聊上几句话来。

    所有的装置都已重新安然搬上身。侧对着镜子而站,祁安转头给了里面的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最自然的笑容。虽然眼周的光彩掩进了棒球帽帽檐的阴影里,皓洁的大排牙齿却开放着达观而开朗的善意。

    “哎,你没掉进去了吧?要我找怎样的棍子去拯救你……”正要踏出卫生间女间的领地之际,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夹带佯装哀怨的关切。

    在公共卫生间里消磨约二十分钟,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悄然骤变。也许本来就一直处于情绪的酝酿当中。高大的树木搭出铁栅栏外空旷而有些幽暗的空间,茫茫的淡灰色在空间里均匀漫开来。

    那张座椅上拐弯抹角着商量买洗衣机的年轻夫妻已经离开。那个倚在铁栅栏外望着里面似在深思的过路人也已经匿了身影。而铁栅栏内还未离去的孩子们正在卖力地向周围的时间空间和其内的大人们渲染着自己的青春活力。没有时空的阻隔,那些发自肺腑的诚心活力,穿过鹤唳般的风声与外面公路上机动车的此起彼伏的鸣笛混合在一起。因此,那些机动车才染上了人的气息。

    走在通向男女卫生间的混合通道的斜坡上,她感觉自己轻盈的身体在往更低的地面缓缓飘忽着降落。这是莫名其妙地心情愉悦的缘故。

    进入小公园,祁安感觉若是真的下起了小雨,这片繁茂树木之下也许会突然聚来很多相识或素不相识的人。抬头望向树木枝桠和帽檐之外的天空。心情稍显阴郁的浓云将它拉得偏低,然而这并不是即将下起雨来的天气迹象。阴郁的云只是阻碍了太阳光线的投射,并没有使其全然地断绝了与大地的接触。一鼓作气的风,也正在卖力地将邪恶力量驱赶着,尽管它本身也邪恶得足以诱发人家原本和睦相处的上下齿打起架来。

    祁安突然想到了什么,仰着头向后旋转出一条斜向弧线。视线尽头是正从卫生间出来的那两个女生。她们正从她原来走来的方向走去。她看到的正是她们欢闹着扭打在一起的背影。也许正谈论着短发女生与异域帅哥的失之交臂。她们也许打算拐上西湖大道再直抵西湖,也许要立马定一个酒店落脚只为避免或许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帽檐下的敏锐双眼,将尽可能进入视野的人事物像寻找心中猎物般的巡视一遍。祁安向着沁凉的空气轻声发出自嘲般的笑声,而后又往那自嘲融进极富精灵气息的疼爱,返还给自己。舌尖正在抵着上齿边沿,提着塑料袋子的左手也忍不住地抵抗着下垂的重力微微扬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前襟。她感觉自己快要因某种无端的臆想,而尴尬得用舌尖剔起牙齿来了。

    不过三秒,一切情绪均能恢复静寂地云淡风轻。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正弯身拾起那张黏在地面上的被弃报纸。他显然对它不甚感兴趣,在抓到手的瞬间就把它揉成了一团,再用双手挤捏着。她赶在他到达那个放置在小公园最外缘临近卫生间的垃圾桶之前,把遗留在大衣外套口袋里很久了的一小团废弃纸巾丢进了不可回收的桶里。

    经过此前年轻夫妻坐过的木椅时,祁安想起了那个在她的视野中未曾将他的正脸全然展露出来的年轻西服男子。然而她可以进行清晰地想象。她拥有过他刚毅而温柔的侧脸。在他挺起脊背走出这个小公园时,他的正脸也必然是坚毅而善良的。

    祁安站在那张椅子旁,向那个位子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将视线转而投向栅栏内,她发现一个男孩子背靠着大树干,正安静地看着自己。也许那是在他极累的情况下,没有特定目的却专注到出神的注视。正是那个她看到的唯一一个翻越进铁栅栏的高个子男孩。此刻他安静的脸上,似乎他自己也无所意识地流露着与他身高相符却与他仍稚嫩的脸庞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那类成熟的气质,特别会在一些趋向安静的孩子身上整体性地显露出来。

    她至那儿的距离在她的感官体验中,如伸缩性良好的橡皮筋一下子被额外拉伸开来。微微侧撇着圆满下巴,嘴角绽放开来的夹竹桃花沿着那条弹力橡皮筋传送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已经很极致了的一笑,以至于他们在她的眼里都快要变得虚幻起来。不过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察到……

    穿过涌金花园,没有再作停留,直接踏上她曾经徒步走过一个来回的南山路,沿着人行走道左侧与驶来的车辆逆行着直走。她没有走靠里的那条即使在冬季也依然隐映在绿丛中的,使劲诱使着人不时把脑袋扭向左方幽暗区间的窄小步道。她偏爱与大马路直接相邻的敞亮和嘈杂。大风在行道树排出的空间中肆无忌惮地涤荡着,她感觉若不是身上的额外重量,自己准会被吸进马路中央。中间的两向马路上只有络绎不绝的车辆,间或有那么几双一晃即逝的手臂,几乎看不见一个完整的人影。除了拄着手托着下巴靠在窗边朝玻璃之外的空气发出几乎无聊郁闷光线的公交车上的乘客。

    负有重荷的一隅阴郁天空,把金色太阳光芒裹藏起来的灰色云层,没有确切方向来头的乱刮着的冷风,在此情境下屹立得傲然起来的垂着繁茂绿叶的树,急着想要马上逃离这个片区的似乎无人驾驶却会嘟嘟鸣叫的机动车……而她,也似不想错过什么地想要尽快走出这条南山路。祁安的矫健步履匆忙而过,就像前方某处正有个人已经在提前着耐心将她等待,而她也必须如约而至,不能尽让对方空等。如此,她便以她的沉默无言加目光转移拒绝了一个马路对面某家新开张的糕点店安排至马路的这一侧向行人进行随机性问卷调查的戴耳钉的年轻男士。

    “美女,帮个忙好……”

    她看到了那个拿着纸笔穿着卡通图案制服的年轻人,只是她还是把他已经出口的“吗”字扔到了自己身后的冰冷空气里。然而,祁安自己的感觉却是,她是乐意于帮他填写那么一份问卷或进而交流一些力所能及的访问的,只是她的脚步已经先一步她的那一感觉而直接从他伸出来的手之前越了过去,也由于她一直疾行的惯性而一下子停不住了双脚。待她继而匆匆朝前走着,又一边回过头去向后瞻望时,她发现那个人正微微曲着脊背面向着大马路上的车辆,不时地蜷缩下脖子挥舞一下手臂,双脚在风中左右踏出属于他的摇滚。

    祁安猜测,那个男生身上肯定有纹身。

    涌金公园是一个起点。她已经到了这里。从电脑包里拿出手机长按下电源,开机,如在银行外关机时一样没有任何值得一疑的动静。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恰恰是下午三点整,时间下方的天气提示是五级东北风下七度的多云。

    然而祁安的手机,是永远地比北京标准时间快十来分钟的,这是手机本身的内部缘故,并非她故意调节。一般一个月的时间下来,手机上的数字与标准时就会出现十来分钟之差,她的时间与标准时切合到一起的数字,恐怕也从来都不能精确到过于详细具体的秒。不同于维护机械手表走时的精准性,祁安是每一个月为她的与标准时逐渐拉大差距的手机拨一次发条的。然而,在延吉的这个月初,她忘了给她的手机“拧紧发条”。

    所以现在,她的手机上所显示的时间,跟她的在并没有实时联网的情况下报道出来的天气状况,与被公众认可的信息相比,一样是实在有失准确性和可信度的。

    然而,时间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类可以算作是束缚人类活动的一项计量尺度。而人又似乎甘愿囿于时间,在其内进行各种所谓的符合科学规律且具有效率的规划整合。有时候,使得自己止步不前的,不是缺乏勇气,不是对未知境况的畏惧,不是真正能力的缺失,亦非懒惰成性,而正是由于那似乎以各种有形的形式存在于周边的无形的,时间。

    它借助于各种存在着的物件的存在形式,在空间里凸显出自己的分量。那工作中的冷藏了些食物的电冰箱,那播放着哗众取宠的真人秀节目的愚蠢盒子,那尚挂在别人家橱窗里的早看上眼却仍无力支付的最新款设计师品牌,甚至那超市货架上十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它们身上都黏附着肉眼难以察觉而又可鲜明感觉出的时间。那些标上了诸如“最后期限”的无形交易性质服务,也早已演化出了有形商品的性质。人就像是专门地充分汲取了从有形物品身上分离出来的关于时间的重量,从而不堪重负到被那重量裹足,再不得前行。那是心底深处对于时间的抗拒。

    时间若是周而复始着变迁的,空间若是没有终极范围的,而人却依然只能在被限定的时间内,在被局限的空间里移动着。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时间即空间,存在物即非存在物,人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

    这不正是,受制于某种力量之下的,在白昼与黑夜的界限之内,继而又在黑白两棋局之内,且照着某种意志行走下去的棋子,之说吗?而那某种力量的能量,必然波及到即便渺小的棋子。

    祁安半眯起双眼盯着远处放射出缕缕金丝的大片天空,冷不丁自觉到又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的思绪扯到了关于时间的无边际遐想。旋即望着那不知于何时又抹上了层层兴奋暖调的天际,粲然一笑。金色的光芒与帽檐齐头并进,跃上了她紧眯双眼之上勃勃生机的眉梢。轮廓线条清冽而柔润的面颊,将抵至的金色光线以最优美学法则层次分明的晕染开来,嘴角扬起的笑涡里似有清波浮动。

    那习习从金色光芒源头迎面飘来的风,使她棒球帽下两鬓上的金色长发在密密斜织着的均匀光束中朝后方袅娜地舞动着。如果有一首类似舞曲的音乐,她能够用她的欢快脑神经带动着肢体,配合着翩然起舞的长发为那音乐摇摆出肢体的畅快情绪来。

    天上的金色光线似乎已经在她的即刻印象屏幕上投影出了清晰的一首曲名。祁安那拿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软件,直接输入名称查找。the beach boys的《i get around》。

    祁安并没有让自己的双臂双腿,被那听来似乎一直在不知疲倦也不会晕头转向地旋转着的《i get around》给火力全开地驱动起来。她只是插着耳机,将音量开到心理最感舒适的响度,坐在巨大花坛的边沿上,底下垫了一张被丢弃在花坛内的西湖景区游览路线的彩印宣传单。

    石质冰凉穿透宣传单和层层衣服向身上袭来。看着西湖大道的方向,手指和下巴都被绕进去了似的,飞快而有节奏规律地在空气中追着乐曲中几种似乎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们一一拆解开来却又各司其职地缠绵出韵律和谐的和音的乐器。又或者,那些奏鸣出旋转迷幻之感的乐器确实将她饶了进去,并且还不辨方向地产生了不自觉的眩晕,其实她一直是在补充着那每一个“get around”的每一次落下的的尾音“d”。然而,在人声之外,她空闲的十指和下巴,并不是因为半秒前的持续人声而引导出的惯性,分秒不停地忙碌于对空气施行逗弄。甚至那被棉鞋包裹住的双脚脚趾头。

    虽然似乎全身上下的兴奋而好动的因子都被这首乐曲唤醒,她对于此刻自己的心境却是分外明晰的。被《i get around》绕进去的只是物理性的身体,音乐从诞生起本身就配有打开身体情绪神经开关的密匙。就像沉入数学思考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指头上疯狂地转着水笔的。能够进行独立工作的思考系统却是全然没有乐曲中那似乎忙于“到处走走”的刺激的兴奋或是“逃避”的慌乱到兴奋的紧张的。从西湖大道的方向出发分别向两周绕一圈的视野内,并没有让人产生好感的那对年轻女友人。也没有令那个短发女生出于对友谊的忠诚以致让搭讪的机会不翼而飞的而与可能缘分失之交臂的,一位脚蹬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偷拍者”。

    ☆、深谛善念

    花坛里的草,享受着冬的滋润,在属于它们的季节里,给大片冷色调的天空一隅点缀上了充满生机活力的缤纷。蹲下身子把手臂叠在巨型花坛的花岗岩边缘上凑近直接从泥地里冒出来的黄色和紫红色花朵,祁安突然发觉自己竟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来。然而这些花,却又开满了整个涌金公园里的每一个花坛。

    个人究竟是在陌生事物中,还是在熟悉事物中明确自己的位置的呢?

    手机里流进耳朵里,再从心上向全身漫延开来的,是专辑《woerna agica》。在开头的琴音一出现的时刻,她就想要把播放模式定格为单曲循环。然而就随它去吧……就算再熟悉,每一次随机出现的开头都是能够引起一股战栗的,而逐渐延长的每一刻旋律的集合又能让随节奏起伏的心思归于平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在自己的身体里静静地聆听。那又何尝不可谓之一魔幻时刻呢?

    她的视线越过整个花坛的另一面,一只染着暖暖的粉红的竖长兔耳朵从侧面掩住了伸着手小心翼翼地贴着另一只兔耳的中年女人的胸口。小女孩扬着被冬衣保护起来的曼妙双臂,在巨型花坛的花岗岩边沿上往下探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脚步。每踩一下,高扬在头顶上的双耳似乎就投出一次赞许,向前轻轻地一晃,是为赞扬的点头。兔耳的每一次晃向前方,小女孩的身体就失去了与身旁护着她走路的中年女人的抚触。在每一踏稳一只脚后,临近她的那只兔耳就又贴上了她的手心。

    小女孩似乎渐渐地走进了圆形大花坛的里面,或说她的身体正渐渐地融进花坛的核心里,黄色紫红色的花从她的双脚下开起,渐渐地没到了她的脚踝,继而是小腿,再而膝盖,最后她又小心翼翼地从花坛核心里走了出来。出来所需的经历似乎较进入要漫长得多,当祁安重又在花坛的花岗岩边沿上看见小女孩脚上那双轻而又轻地踏着的奶白色的棉靴时,她已经站在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了。小女孩和她的奶奶或是外婆两人,似乎要就如此以各自的方式,默默无言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开满黄色和紫红色花朵的大花坛以出席纪念仪式般的虔心绕上一整圈,或至少一整圈。

    祁安左肩上松垮挂着电脑包背带双臂叠放在花坛的外沿上,着迷地观望着那对在花坛外缘上绕出一大圈弧线的相对的一老一少。天空一隅下就是如此形成了一整幅祥和图景。

    等她们再近一些,祁安发觉小女孩正在用着她糯米般黏答答的声音,凝神地数着数字。每一个相互间独立的数字从她的小嘴巴里逸出来,都如切分开的藕片一样,彼此丝丝相连在一起。

    她似乎一直在一口气到底地念着那些她在花坛边沿上看到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数字。此时,她已数到71,那条将与下一个逸出来的数字连结在一块儿的丝线还在安全系数范围之内牵扯着。念出比重似乎愈加升值的数字,让她在每一次落地之时要比念重量较轻的数字多花上一些时间。尽管如此,小女孩仍在小心翼翼地走着、数着。所以,现在已经到了眼前却离真正的接近还有一点距离的小女孩,似乎在与她头顶上那双招展着的兔耳朵共演着可爱的卡通机械行走动作。她们的眼前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人。小女孩的目光所及处只有她自己的双脚和她脑海里印现出的随着她的脚步不断递增的数字,而中年女人的眼里只有小女孩和她头上的兔子耳朵。

    在小女孩数到77的时候,祁安抓起铺在边沿上的宣传单半站起来,同时拖上放在近旁边沿上的袋子,以近乎俯身挪动的身姿,沿着花坛外沿与小女孩暂时拉开一些距离。当听到她数出数字81又近前来时,祁安才从花坛边上挺立起来,带着快要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了的物件,以远离这个巨型花坛的趋势朝前踱步。她从这专注的一老一少的外侧经过,最后的目光是从她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在太阳的微弱光线下闪耀着缤纷的乱花上移开的。行经耳机的那首音乐早在小女孩能够较快速地念出某个数字的时候,就实现了自行切换。

    《wondernd》下几经轮换后的《the d of ge》仍在微寒的轻风中沿着自己的路径吹拂着。内心里的世界中那与旋律配合得宜的变幻风声,似乎要猛烈于双手手背和被发丝轻撩着的面颊所感触到的。

    “你看,人家大姐姐都为你让路啦……”

    耳机的音量是按最闲适的背景音的范围设定的。所以尽管她已经从她们身边经过又踱了几小步,她还是听见了中年女人那被轻风拂来般的声音。话语里有宠爱的提示。她内心似乎颇为平静地惊讶于小女孩将有的反应,因此在接收到那句意犹未尽般的语音时便已经回头转视。尽管她不太认为中年女人口中的“大姐姐”会是自己,而此前遇到的那对年轻女友人也许更有资格担任,即使她知道现在这个花坛边上再无其他年轻女人。再无其他任何人。

    “谢谢姐姐……”

    小女孩将她的乌黑大眼睛出于偶然般的,闪进了祁安棒球帽帽檐下的似乎正酝酿着笑意的双眼里。一切时机是那么的契合,就是在她回转过头来的那瞬间,小女孩也从花坛花岗岩边沿上向她送来视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甚至大眼睛里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仍旧沉溺于对数字的观想,只是某种教养使她自然而然地说出那样的一句话。甚至那句“谢谢姐姐”上,都黏上了刚从上一个阿拉伯数字中牵拉出来的藕丝。然而声线里,凝聚了她心底深处最诚挚纯然的谢意。只有认真去听她说了什么,才能感受得到,那似乎没有感激之情的面部表情背后萌动的情绪。

    在她说谢的时候,正是《the d of ge》中变幻的风声逐渐隐去而将要一曲完结之时。祁安真的有点惊讶于小女孩尾音中隐隐潜伏着的类似害羞的微弱怯意。

    祁安没有对她说不用谢或是其他什么,当《your sile》的第一个逐渐推出又层层推进的有着叠印般效果的乐声组合在风声彻底隐退之际响起时,她也正对小女孩笑着。那些诸如“不用谢”的言辞都已从唇际棱线下默不作声地奋力向外涌现出来。也许还有某种涵义,复写在嘴角勾起的笑涡里。祁安相信她能够解读。

    那是一个心思敏感而细腻的小女孩。

    祁安重新转回头往前踱步时,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柔柔的声音。

    “外婆,我数到几啦……”

    祁安不禁边走边轻轻地笑起来……

    有一家子正将手“搭”在“世界遗产”的大圆环上,父亲在圆环的正前方为他们拍照。正当父亲喊出“茄”并还在拖着“茄”字的长长的尾音之际,一个胡乱纠着碎发的脑袋从圆环正中央处的正方形框里最下方一角的延伸夹缝中猛然蹿了出来。仿佛经过了对时刻的精细测算,他的头定格在了那父亲刚刚终于释放出来的“子”字上。也许他是想要做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喷饭的鬼脸的,然而他的头却是冲撞上了那经过精细雕琢的“世界遗产”的坚硬。于是计划中的鬼脸变成了在他自己预料之外的无声的龇牙咧嘴。或许,这过于自然而不经丝毫修饰的痛苦更能使之外的其他人在事后捧腹大笑。他的父亲显然已经憋住那刻的笑将他颇具献身精神的一瞬收进了单反相机里,而后才用极似幸灾乐祸的怪腔异调关怀着那尚挂在“patrioe”中的“pa”上的楚楚可怜的脑袋,并向“世界遗产”前方边上搭完模拟动作的几个女人们解释着自己模样失态的直接诱发因素。

    “吼吼吼,你们看这个傻瓜真的快要,快要撞破了啦……哈哈哈,忍一会儿先,再继续忍一会儿就不痛啦……”

    祁安想,如果有一个能够随意与自己的孩子打成一片而又不失威严的父亲,那么这个家庭多半是幸福的。

    她无意也不想进入这位父亲以及他的家人们似乎仍不舍得离开的画面镜头里。他们继续戏耍着拍照,而她则继续听着bandari继续向前踱步行走。从这里出发,既然要走遍一整个西湖,那么必然还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一切真能按部就班地固定在计划中,那似乎也真不会有什么可能遗失的。

    然而正要离开时,祁安重又倏然转身踩上了台阶,径直进入了她们做着预备姿势的画面里。她感觉到,她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了,就像突然被命令禁了声。也许她身后的父亲脸上正闪过一丝懊恼。只是,不过十五秒的时间,她就把石块上的说明文字看完了。不是为了了解史实,仅是为了确认上面作为法语的一部分文字。如此一来对此刻印的背景的了解,便是一次附加的恩惠。从他们的专注视野中离开后,她的身后再次恢复了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喧哗或可爱的无理取闹。

    环顾四周,涌金公园里掉光了叶子也似乎因此而失去了名字的树木,正为它营造出一派人影寥寥的凄寂氛围来。有人进来公园,不过是为了尽快地踏上涌金桥,好寻找他期待或印象中的冬日西湖,就像是他的脚步根本不能够暂停下来,因为西湖的最美视角就处于恒久的变动中,而他则一直在寻找最美的旅途上。哪里都会出现这样脚步匆匆的游客的。

    耳机里浮漾出《 provence》。在美好而闲适的山居岁月中,她看到了被撕裂了的情绪的样子。那似乎化不开的浓郁的悲伤,让这首曲子悠扬着紫色紫罗兰的迷人芬芳。旋律美好得让她想要在这让人快乐的冬天里,在那淡淡的金黄色光线下,阖起眼来将所有外放的情绪之门关闭。她止步看着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涌金桥的方向,直到《the daylight》在心里投下倔强而触地有声的光线。这首纯音乐还是让她突然想起了苏打绿的《日光》,里面那一句豁达而让人快乐的诗般哲理。

    “美好,是因为无视美好的逝去。”

    她并没有换掉耳中的旋律。《the daylight》似乎就属于此刻的冬天。

    铜制的金牛永恒地洗在涌金池里,池水漫上它的脖子,向上斜望的双眼中流露着某种坚强的意志。它始终以它的“傲慢”之姿,向前来朝它观望的游人打着永远只能在私人脑际“哞哞哞”的个人性私密招呼。只有水中被掠池面而过的风搅动而凌乱的倒影,才泄露了它应对那情那景时的复杂情绪。被众人围观时,或兴奋而淘气地哞哞叫,或面露怯色而无可逃避;在被游人忽视或冷落而落得周边一片寂寥时,它似乎想要仰天长啸出一声哀鸣,或微张着嘴唇以稍有艰难的仰视之姿释放出热情以引来人间一顾。

    这只金牛脸上,该有每一个游人心里所需或说得以引起共鸣的一切表情,从热情洋溢到傲慢无礼,从无奈的羞怯到期盼的招引……而个人此刻所看到的便是此时自我心境的最佳反映。它散乱于水中的姿影,更似一种欲拒还迎之态,全在游人对其的关注度和代入程度……

    只是,几乎没有人会将自己与一只传说中的动物作比较。它只作为景点之花而存在着,于各人的人生并无多么深远而重大的参照意义。

    祁安停身在齐人高的关于涌金池金牛的讲解牌前。着漆的棕色木板上是中英韩三文的说明性文字。目光掠过不认一词的韩文,视线擦着讲解牌的边缘,落在池中金牛向上张扬着的大嘴巴上。它脖子弯成的弧线,刚好与水面相切。依旧是几年前,她初次见到的牛与水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季节里,依然是那般相切。那水似同那池中的金牛,已经定势成了一种共生形态,之间的距离也并不会因为外界而拉大或缩小。

    池中水面的维持状态,带给祁安丝丝惊讶。竟觉有某种神圣的涵义。一如,古老的传说赋予池中金牛的神圣意味。那两者跨越时间的百分之百的相似,在她当下的神思里漾开了层层浅浅的波纹。从远方湖面荡来的冷风,将池中的水纹漫延至她扬起的发梢。整个涌金池畔,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对着卧于池中的金牛,就它与水的关系凌乱开莫名其妙而毫无实际意义的遐思。

    也如多年前的炎热夏季一般,在这个冷风飕飕的冬天,依然有人拿着高级单反在涌金池边弯低身子收集某个瞬间的湖面,依然有人满脸严肃地坐在池边守着伸进池中的钓鱼竿,依然有人戴着墨镜满天空地寻找着什么,依然有人在涌金桥上因为忘我地自拍而于无意中将半边的身子斜进池里而后悬崖勒马般紧急刹车调头,依然哪儿都不乏冷眼旁观者……呵,多么可爱的所有人。所有的这一切行动根本不是什么目的,即使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们也都是某种精神性仪式的承载体。彷如,明知不会有鱼儿上钩,他也依然专注地垂钓,旁若无人,几乎养成了一种静静守候的虔诚。

    祁安走下五级台阶,想要去那专注于钓鱼的人身边一看究竟。脚下的石阶与水面的关系正彰显着某种不合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刻呈露于空气之中的石阶的数量较几年前已经增加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发展情况,也许池中金牛能够自行调整它己身浮于水面的高度。

    站在坐于便捷凳子上岿然不动的垂钓者身边,恍惚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祁安逐渐将放逐于远处堤岸上逡巡的目光缓慢收回,掠过池中的金牛,落在右手边垂钓者的脸上。竟赶上垂钓者正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撤离。他同她一样正塞着耳机。满身紧裹的黑色大衣和紧贴在把握钓鱼竿的双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为他轮廓刚硬的侧脸,渲染出一种只可远观的情绪氛围。分外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泄露了他体内流淌着异国血液的身份。再一看周边,蓦然发觉,此前一眼带过的那几个摄影者,竟也是特征鲜明的外国来宾,而她自己此刻正处于几个外国人中间。再一转头,发现经台阶上面的路径去向景区深处的行人似乎都不能够把自己此刻所处的这个地方忽略。

    音乐循环似乎出现了某种逻辑错乱,随机循环中,曲子又回到了不久前刚播放过的《 provence》。

    在钢琴弹起之前的宁静缝隙中,灌进此刻从周边飘来的抑扬顿挫的外文语词。在她跟前往来传播的对话证明,这个看起来傲然孤立的垂钓者,与那几个快要贴近水面的摄影者,是同伴。也正是他们,在无意间,招徕了一些本国游人的视线。然而真正的众矢之的,要算是这个在冬天的涌金池里幻想着钓到大鱼并且严肃地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外国中年男子。祁安一时感觉准确指出他的原始国籍属性也是一件得花点时间分析而颇费精力的事情。

    同一首曲子砸下了浑重的急促鼓声。祁安抬起离开的脚步,轻而又轻地放下。稍显强烈的风从侧边吹来,将棒球帽帽檐往一边微微晃动。又从金牛的讲解牌前经过,走在一对紧紧相连的男女身后。从前后距离上看,似一种不明就里的跟随。女人将头蹭在男人的颈项上,几乎是用双手圈着右旁男人的腰身。男人左手臂揽上女人的左肩膀,像是拥着女人前进。前面的两人始终以亲密的姿势走着,几乎没有半句言语。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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