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节

    书名: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文案:

    追逐一个看不清轮廓的梦想,需要耗费几等心力;追求一个不了解却一心趋向的人,又得经过如何的构想。所有那些有关追与被追的关系,仿佛自然而然行进的程序,又永远地被摆布在那黑白棋盘之中,情感和理智不过是被策略性地调兵遣将之方式手段。

    无论去往何处,如果你不得不独自一人上路前行,那么,请你一定要对一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聆听和细看万物给你的指示。也请你心持温柔与善意,它们永远会教坚硬趋向柔软。

    请不要一个人在夜深人未静时心生恐惧,也不要对迟来的幸福质疑。你要知道,在这个过分耀眼的白天,或那个渐浓的黑夜里,永远都有一个人在行走不止。请你不要觉得孤单,那个善良美好的人,刚刚走过你的路或正向着你走来。他愿意给你以力量,勤勉周旋,驱除你对于未知的惊惶;她也愿意给你一份希望,安心睡过每一个夜晚,在最清爽最透明的晨光里继续登程。

    当你面临危险时,还请不要失去冷静。你要知道,现在为止,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无以计数地深陷进如此境地里,如今依然安全无虞地行走在路上,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此生不息……

    我们各自努力去爱,努力去生活,并会在某个内在纬度里联系着生命的彼此。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安(aianspiel ┃ 配角:杂志编辑,sg ┃ 其它:跨国因缘,漂泊,寻找

    ☆、如梦初醒

    祁安盘腿坐在已经叠好被子的床上,挺直着脊背,双肩向后微张,双臂自然下垂,左手手背护在右手手心里安放在左脚脚踝上,迎面往一侧推开而没有厚重帘布阻隔的窗口。深冬清晨的料峭寒气自窗口涌入,渗进室内的每一寸角落里。她已在这股匀称的寒意中静默多时。从路灯下轻灵的暗影窸窣至此刻的满室熹微晨光,她呼吸的频率,和呼吸的方式,都变得越发的意味难辨起来。纳入收拢自窗外四面八方的天地之气,半晌后再经缓缓吐出时,仿佛已然涤尽五脏六腑。然而此刻,倏有尚未羽化的郁结之气,另寻门道,聚成液体,从轻阖的多层眼皮底下恣意争相挤出,在温热的皮肤上滑出数道狭长的潮湿路径,不成规矩;又在因遇冷而凝结之前,坠进她静置着的左手手心里,再难凝固,亦难消散,只是长久温热着。

    呼吸的频次开始紊乱,她的嘴唇渐渐地轻轻颤栗起来,晃出几不可查的形迹。猛然间,跃动的眼皮破了封印,开了闸门的泪珠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听到了敲门声,叩响自心扉深处的某扇暗门。沉闷而厚重的轻捶声在暗长的甬道中转瞬即逝,不遗回响。有人径直扳动了门把手。

    祁安迅速将左手手心往膝盖重重一抹,又赶紧伸手取来床头柜上的手帕,拭去脸上的眼泪。门外扳动门把手的声音持续着,传达着执着。她撤了盘腿,下床,趿上拖鞋,快速向起着风的窗口迈去。行进过程中,视网膜上的成像是旋转着愈加模糊昏暗的。正是那一刻撞上双臂手肘的窗台,才使她的身体不至于向着任意方向砸倒。那几十秒的黑暗中,世界给人以寂静无声的错觉,甚至身体感官对周边的感知能力都几乎清零。

    身子正后方的门外终于不再执拗于扳转门把手,一声轻吁长叹后,改行左右转起插在锁眼里的钥匙。动作如封冻在锁中的钥匙一般难以撬动的迟滞,陌生而不懈怠,吃劲,却依然反复试验着。

    “砰”!障碍被破除。她乍一听得这一声响,心中一记咯嘣,又倏然升腾出一股激流,极速淹没肢体各处,吞噬神经末梢。祁安依然凝立着,似乎目光所及之处的凄清都瞬间被双眼吸入体内,融进这一阵顿起的寒颤里。视野边缘,勉强可供两辆汽车相互摩擦着通过的水泥路面上,几片还算不上枯黄的落叶浸在水里。水从石块墙的底部渗出,混进风雨累出的沙土里,漫延得毫无边际,轮廓一如形体本身透明,又渐渐地模糊直至全部消失,再不能作为视线的焦点而存在。她依然如此定睛凝视着,无意于寻找出一个焦点,也无法即刻对身后做出任何回应。仿佛如此下去,人的躯体就会如那边界涣散,徒留无所归依的灵魂飘零于空中将那份失却怅惘。

    门从外侧被打开,经轻推后虚掩着,不进不退好一半晌。好像那人正在将情势观望。

    “啊咳!”一声明显的假咳打断了这一波骚动着的沉默。

    祁安依然放任着那漫游的神思,似乎只要再持续个一秒两秒三秒,她就能将那悬浮于眼前空中的不断自行无序编织的音律抓住,破译后或许展映一些图景,又或许仅有指间的屡屡清冷习以为常得再难赋予新的定义。然而终其唯只徒增叹息罢了。

    “阿嬷!”

    祁安看着窗外,一声肯定的叫唤。音色中不容忽视的坚硬满溢而出,旋即无声地回响起对自己的苛责质疑,朝着整个胸膛、脸颊彻响而来。

    “你怎么这么早啊?”阿嬷说着,把门推到墙边上,磁石相吸,发出了砰的一声。“我还以为你还没睡醒呢。”

    “呵呵呵……”祁安轻笑起来,似嘲笑似无奈,将视线从窗外转向慢慢朝着自己走来的老人,断续的笑声拖得很长。“我不是都这么早的嘛?呵呵呵,那你还这么早来我这开门呢,阿嬷。”

    老人一听这话,停顿了脚步,将双眼转向她整齐的床铺,又略显迟钝地举起一只手来,把垂落一边的短发抚至耳后。整个动作过程,似只为了顺利说出下一句话做准备。作为回应,祁安只是靠着窗看着老人如此。

    “门里面都反锁了,怎么又把钥匙插在门上呢,就是为了方便这样开门啊?”老人原地站立着,重又看向祁安。

    “这里天太冷了,钥匙被冻在里面,拔不出来了。呵呵,阿嬷你说,它有没有可能会转不动了呢,那样我就进不来,或者出不去了……”

    “啊!那怎么办,所以你不要反锁住就好了嘛。”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冻着就不好了!‘热起同大家,冷起独自人’。”老人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语调升高。

    “没关系,我又不怕冷,有时候还越冷越舒服。”祁安说着,走向墙角处的衣架,随手取来一件黑色棉外套。“阿嬷,要是我能永远冻住了转不动了就好了……”

    “说什么呢!你这小孩,年轻岁小,总要想得好一些!”

    “哈哈哈,阿嬷,我又没有说什么不好的,也没有想什么不好的啊。其实哪有什么好的不好的呢,只是因为判断标准不一样而已,一些我认为好的,还可能是你坚决不能接受的呢。”

    “如果有三个人都说不好,那就说明已经过头了啊。”

    “阿嬷,你不要这样一直站着。”祁安在床沿上坐下,换上夹棉帆布鞋。“你要坐床上,还是沙发上,你一进来就可以找地方坐下的嘛,一直站着也吃力。”

    “我不用坐,就站一下子,也没什么关系。你平时不在家,我都没有进来你房间的,你的东西都是你爸在理,我不懂也不动。”老人说着,边在祁安身旁坐下。“不敢随便乱坐的啊,老人肮脏,你们青年爱干净。有些老头不自知,一有凳子就抢一样地坐下,走了后年轻人也不会马上占走,有些人还要让人在背后嫌弃议论。我可不要,讨人嫌,多犯不着。我自家孙女不一样的。”

    “呵呵呵,阿嬷,呵呵呵……”祁安弯腰系着鞋带,膝盖顶着胸膛,发出的笑声短促而沉闷。

    “阿安啊,”老人伸右手抚摸上祁安匍匐着的脊背。

    “阿嬷,”祁安一声大叫冲口而出,“你不要碰我!”她弯着腰的身体近乎腾空一跃地直起向右边挪去,然后继续弯下腰来系鞋带。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阿嬷就这样轻轻揩一下也让你这么惊吓了?”老人惶惑,语气中有自我斥责与受伤,手的动作在祁安逃离的瞬间开始缓慢收回。

    “不是不是,阿嬷,我受不了任何人的触碰,别人一摸我我就真的浑身不舒服。我去年就因为这样,一个用力就把一个人的手臂打折了,你信不信啊,哈哈……”

    “哦,你力气大啊,那还有谁敢欺负你啊。人都说,怕挠痒的女人可是很会疼老公的。”

    “嘿,里面可有什么因果关系?”祁安坐着,披上外套。“越是疼爱,也越是容易被欺负。而且我又不是怕痒,准确些来说倒像是过度神经紧张。”

    “你满天下到处跑,胆子最大就是你了啊!”

    “真的,阿嬷,那些能看得见的,我什么都不怕。呵,我就畏惧那些一辈子都没法着眼甚至不能妄加猜测的,那些不可能是真正良善的事物。真切地存在着,可以被感知,又能被轻易忽视。”祁安看向老人的眼睛。“阿嬷,真的,人的心太深了,有些人掉进自己掘的暗井里,永远爬不出来。可是又只能那样继续着,并没有另外的出口,知道的谁都可怜。”

    不待一句话讲完,祁安就已经向后仰翻倒在了床上,紧闭双唇后,定睛望着上方的深棕色木制天花板,双眼木然一眨未眨。

    “阿安啊,你的心思要放轻松,不要过重,想得太多了也一样是作茧自缚。”

    “……”

    “你今天还要不要去啊?不去也没关系了,他们自家人都早走光了。”

    “嗯,还要去看一看的,那个老人饭都煮不起来吃。”

    “……”

    “我难过了一整夜啊,”老人在好一会儿的的无言中突然出声。“你小叔他本就心直口快,再加上近年来生意不如意,体格方面也不太好,两个儿子跟你上下岁的都还不成材。不管对谁说话,他口气都冲得不行,像谁都欠着他,也着实是有些爱作大过头了。”

    “……”

    “上个月刚刚买房,上个月吧,算是上个月了。东拼西凑的一百五十多万,还有银行贷款,以后该还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有什么办法呢。问你房子呢,你说买在贵州了而温州的还没买,不怕笑话,有谁愿意嫁到你温州的这山上来?就算有,他们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如果不先借来,这辈子都别想要在市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那时,那两个头发胡子都白了,更得继续单着了。窝在市的边边角里,也总好过这里。”

    祁安仍旧仰躺着,侧着脸看着旁边的老人的后背,听着她的说话,却是只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而不作回应。

    “当年硬是要出国啊他,学什么你贺原叔叔,在意大利待了五年,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积蓄,赚的用来买飞机票刚好,现在还是得重拾老本行。人家说的话都还听不懂,哪有那么好赚的钱?这边的家,全是靠你小婶在撑着,没有她,等他回来还有家?贵州那套房子的六十多万,全是你小婶天光起早黄昏摸门,省出来的。也是你小叔活该,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抱怨。现在腰背再痛,也要咬紧牙关拼命干了。”

    “你小叔,前些天刚在医院里查出眼睛里的毛病,不知道是眼珠子里还是眼角,他们也不跟我说清楚,只说是眼睛,得动个小手术。他做人也确实没对头,现在也是越来越爱作大,心里一有不畅快,对谁都能胡乱出口。他对自己的侄女都这样不知尊重,也难怪会让人生厌。昨晚那样讲话,我真是一夜难阖眼。”

    “……”

    “阿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会替我把这个整夜惦记着呢!”祁安终于转回头,交握起双手,安放在小腹上。“他想说就说好了,我没想控制他,也不可能做到控制。只是,我倒是还挺好奇的,如果你没有说我就在旁边,他接下去还会怎样说呢。呵呵呵,小叔这次怎么会一接通电话就跟你说起我呢,外面的人情他们又不参与,他怎么也知道我回来了,阿嬷你跟他说的吧,其实他一开始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人家忙里偷闲的一通电话才只讲个半句过半,就被你打断了,呵。”

    没有及时的回应。老人坐在床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坐不直,伛偻着背,曾经年轻的脊柱似乎因此缩短了很多,往上却是乌黑发亮的满头青丝。短发因低头而从她的颊边垂下,肉眼难寻半根白发掺杂。她低头望着跟前的地面,也许正盯着自己双脚上不用系鞋带的双鞋。祁安闭上了眼睛,以自己的方式进入那个共同的场景。

    “祁安回祁连山来了?这样一个骚货,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事情她倒是那也插手这也管得着,她又……”手机那头的男声所负载着的怨气似乎早已甚于怒不可遏,不无勉强地借用最简单的言辞表达着最粗暴的愤怒与鄙夷,转而不可掩饰地汩汩流出由此认知而衍生的源自自身的失望或沮丧。一句“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在他的首个明知故问后插话进去,于他似乎触不及防,可又在后半句爆出之前及时勒住。这边的人在等那边的人继续说话,而那头的人却似想要借助寂默来验证这头的实况。两厢长久持续着无言,没有任何额外的声音,在老人开始疑惑地“喂喂喂”之后,检查原本一直贴着耳际的手机才发现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阿嬷,我现在就下去煮早餐,你要不要再去床上暖和一会儿?”祁安在恍惚中睁开眼睛。

    “太阳也快要升起来了,一觉睡过去就只有等中午了,不去床上呆了。”老人坐着朝她转动上半身。“那,早上我们吃什么?”

    “呵呵呵,现在我也不知道,”祁安从床上一跃而起,双脚一蹬地板,双掌经大腿两旁轻轻拍在眠床上,继而将笑起来的脸快速摇摆至自己阿嬷的眼前。“等做好了你不就知道啦?”

    “你这个孩子,从来不肯把要做的什么清楚地跟我说。”

    “呵呵呵,因为我自己也真还不是很清楚啊。有时候,做出来的,跟心里想过的、想要做的,或者说过的,都可能挺不一样。我不给你确保的暗示,这样自己就不会有明地里食言的机会啦……”她似自言自语地轻声自我诉说起来。

    “昨天早上,我们吃的是什么啊?我一吃饱就忘记了。是不是炒粉干啊?有一点点酸味,好像,你是不是加了什么新式的香料啊,第一次吃那样炒的粉干,还挺好吃的。”

    “阿嬷,好吃啊,那我哪天晚上大半夜的再去炒炒看!”

    “你现在就去煮早餐啊,会不会太早啊,你爸爸他们都还睡着。早有人烧起来好吃的,又端到床前,最安啦,有谁不知道享福啊?”

    “……也不早了,太阳本来也该出来了,我先下去了。”祁安起身,去将玻璃窗推拢,再把另一边的厚重窗帘往边上拉开。“阿嬷你可以再坐一下的,好了会叫你的。”

    “那你放在大锅里烧,还是用煤气啊?如果你要放在大锅里煮,我得过去帮你把火点着啊。你二叔整的那些柴也不好烧,事就从来没有好好地做成过。”

    “不用,阿嬷,不管放哪里,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行的,又不是第一次。”

    “没办法啊,阿嬷老了没有用,自己的宝贝孙女多久回来一趟,不晓得能待几天,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天天忙前忙后,没见得休息,还要做饭给我吃,是哪个儿子又是哪个女儿还是哪个孙子外孙能够做到这样啊。过了年,你走了,我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谁理我啊,谁都有自己的家庭,谁都赚钱要紧,没人有空理我。老公亲老婆亲儿子亲,也都没有自己的手脚亲啊,自己如果身体健康,能走能跑,就比得过黄金千两。人老了有什么用啊,杵在世上白白糟蹋了粮食,还不知道背后都被谁嫌弃着,死一下子又死不去,活又活得不舒心。阿安呐,你煮饭一定要煮上阿嬷的啊,阿嬷现在自己也不会煮饭了……”

    “多开开口也挺好的,就像多走动走动一样。阿嬷,我先下去了。”她背对着她说,不知道自己低声的前一句有没有被听见。

    “……”

    祁安边走边用双手梳理头发,想要在头顶将头发绑成一束马尾时,似乎才惊觉自己抓到的已是一头齐耳短发。像要找到下脚的台阶一般,垂下双臂,将双手搭在贯通前后房间的走廊外沿的木制栏杆上。

    在要下楼梯之前,她听见从外侧房间内传出的温州鼓词的唱声,不响,但足以听清。

    走到紧闭的房门外,抬手轻叩木板三声,不等里边回应,便直接转动把手将门往里推开。一股沉闷气息向着门口潮涌而来。与外边不同的低温,间杂着来自两大缸自酿红酒的气味。真正属于人的呼吸于其中难以辨析,却与房间内所有的游动因子一同融成了一股极具刺激性甚至攻击性的沉闷之气。这股沉闷又带着在融合的过程中随时分解而出的酸味。祁安屏着呼吸,在推开门的同一时间神色不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屏息。

    “爸,你醒了啊。”

    “醒是早就醒了的啊,整天睡也不需要再怎么睡了。”

    才说完,他开始咳嗽起来,好像是那句话里的某个字词使他呛到了,并且延长了一点刺激反应时间。原本端正坐在床上的上半身开始因突然的剧烈咳嗽而摇晃着倾斜,他重重地咳出一口痰,顺着倾斜的姿势,将那口痰唾进就置于床头边上的垃圾桶中。

    祁安见此向外侧转头,长长地吸进一口空气,再转回头来。

    “爸,下半夜里是不是有人在二楼的后门敲门?”祁安见他稳定了气息之后问他。

    “嗯!有,我也有听到。哪是敲门啊,铁定是直接用身体不要命地撞的。捣得那么响,这三间房子里哪都可以听到。门都不知道有没有被撞坏了!”

    “会是什么人啊?”她再问。

    “除了里面那个神经忧郁的单身汉还能有谁,估计又是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烂醉得找不着北了,就到处逢门又捣又撞。这种骨头简直欠人砍。”

    “他经常这样吗?”祁安盯着他说话的样子,在他说完时即刻发问,好像并未将他所言进行消化思考。

    “喝个烂醉还是乱撞别人的门?这种人只要有机会醉了,不是直接躺地上了,就是赶着去撞谁家门上了。今年肯定三次不止了。上半年有次喝醉了躺去下面那个当官的门槛外,又叫又哭,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连名带姓地喊着大骂个遍,差点不被打死。”这种有人安静聆听的感觉似乎叫他意犹未尽,在几秒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前阵子,你小叔回来,两个人就差点打起来……”

    “没有人管他吗?”祁安把他要出口的话截住了。

    “谁愿意理他呢?一个现在比烂皮蛋还要臭的人。”他的口气似因闻到了某种臭味而唾弃起来。

    “若没有政府救济着,这祁连山还会有他剩?好在现在的政府好,村里有些官胚的也还能看到他。本来好好的一个青年,沦落到现在这种孤家寡人的田地,还不都只怨自己年轻时只顾一时的风流快活。现在在这祁连山,究竟能弄些什么来吃?一个年轻人如果开始往山里钻,一辈子也就算是开始歇了,现在的山里也就是像我们这种快要死却还死不了的人缩缩身的地方嘛,年轻人也只有往外走才有对头……”

    祁安想不到本在她房间内的阿嬷会突然走出来加入谈话。

    “哼,当官的,你又知道多少呢?”

    “还不是有政府照顾着?是见得有哪个谁给他送去一袋米呢,还是有哪个谁把在马路中间躺了一整天的他搀回去呢?”

    “什么都嘴上说说轻快,哪有什么人是真的好心要他人好,这些能让人知道的让人记住的,还不都是大家自个儿在心里早就掂量好了的。”

    “到底是自己的手脚亲,没有任何人是能够靠得住,还想终生依靠的。靠山山会崩,靠水水流东啊!”

    “那不是!”

    至此,岁至鲐背的母亲与年近致政的儿子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两人同时沉静无言,只有说唱宋朝兴衰的鼓词仍在由一人饰演着所有注定好了的角色,依次上场,从未受到干扰。

    “我去做早餐,好了会叫你们。”

    祁安缘着护栏往下走,光线幽暗的楼梯间,脚步轻悠无声。依稀之间,除却幻觉,仿佛仍可听闻哼哧哼哧的粗重喘息声,混杂着些微痛苦的酸吟,这些全都起伏在径直撼进心窟的撞门声里。已逝的凌晨两点,如此持续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拖拽着躯体渐渐远去。她藏身在门窗边的墙角,在黑暗的背后,借着路灯的幽光,默默地查看着,不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  重又回过头来将后来发现的一些“口口”改掉。

    其实是第一次写。写出自我认可的好这件事是想要努力实现的梦想。

    文章是早就完结了的,只是在今天统一发出。

    文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有现实原型的。

    只是有一些心里话想要讲出,有一些可爱情节想要分享,就选择这么一种方式了。

    不知道这其中能够给你一些什么,如果你开始阅读了,那么祝愿你阅读愉快呀!

    ☆、随顺群生

    几经周折。

    从朝阳川机场飞往首都国际机场,入夜时分抵达。拉着行李箱在长廊里慢走,从一个航站楼移向另一个航站楼。在候机楼的长椅上看一整夜临走前从小书店里买来的《远方的鼓声》。林少华译。一如既往的村上式幽默,侃侃而谈的语言闪耀着诙谐智慧的光芒。近些日子来反复看他写的书,而今读此游记,祁安生出一种只是专注着听老朋友用着最泼皮的语调将旅途逸事娓娓道来的感觉。

    “我的迷失,并非因为我远离故乡。我之所以迷失自己,是因为我远离了自身。并且今天我就要从疏离自己本身的场所作进一步移动。无限相减,或无限相加,或多或少。都无所谓,彼此彼此。”

    祁安臆想不出与书静静对谈而铿锵有力的字眼或声音。各人为自己的一段旅程经历在人生感悟层面作结是一件心性迈向自知或成熟的事,无所谓偏狭或高明。只是,再怎么贴近自我心灵也有迷失的时候,人不可能分分秒秒以上帝的视角审视着自己。远离故乡也确实不是迷失自己的初因。

    彼此彼此,都无所谓的。迷失与寻回,该经历的,何时何地何人,终究不会缺席,而那个迷失的也是一部分自我构成。

    “我从某处迁往某地。时间与场所——二者屡屡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时间和场所这三个存在的平衡趋于奔溃。”

    有时回看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会因里边竟也织有不可悉数的美好而暗泣。偶尔的悲哀或许终究不会衍变出绝望,祁安庆幸自己是不具有愤世嫉俗的性格体质的。混了太多的血,已经失去了一时一地的纯正血统,一切都在累加,又在某些时刻被出其不意地清零……

    次日早晨,减掉一件保暖衫。登上首都航空,临窗而坐。穿透云层而来的阳光,逐渐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双眼因久未阖眼而略感焦灼,合拢的那一刻,眼皮底下的灼痛剧烈地燃烧起来,而后泛出不带情绪的泪水。

    下了飞机,上午十点未到。解除手机开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模式,在几则通知类简讯之外看到杂志社编辑今日一早发来的短消息。告知她南方一出版社的主编再次向她抛来橄榄枝,想要集结出版她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并且希望能够与她在长篇或散文的出版方面有长期的合作。他提醒她,三个月后的今天,与现今的这一家出版社的五年合约就要到期了。没有再多的解释,只是申明了自己的主张,他建议她将包括“未来权”在内的完整权利全权授予。

    看过信息,祁安一如既往地将短信悉数删除。

    她是知道有人笔伐自己的。他们曾抨击她冥顽不灵地耽溺于构建奔溃的三观,并且郑重指出这是由个人经历的偏狭和人格的偏执所致,而文字发行方不负责任的包装宣传使得那般观念大行其道,终将诱导年轻历练少的读者误入歧途。通着电话,祁安似乎看到了那头的人紧蹙着眉头阅读报纸的评论版块的模样。歪斜着上半身,戴着眼镜却将报纸拿得老远,飞快地转动着高高举在办公桌上的手中的水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轻笑,却对此种论调不予置评。他说,她过于安静了,也太冷静了,而正是这两点的同时运作使她成为了一个可怕的人,她必须得找一个生性热闹的人综合一下,才能接上地气。

    那个远在北京,多年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编辑,似乎早已在心意相通中成了她的出版经纪人。短信口吻随意而亲昵,好像二人之间从未横有任何界线沟渠。她也早已习惯,却是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本就无所谓。

    取来行李,一只已经陪自己浪迹了即将七年的两轮黑色拉杆箱。在洗手间里简单梳洗涂抹完毕,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漫无边际地观想半个多钟头。

    从一个干冷的北方城市飞到一个相隔几千公里的南方城市,感受到气温中明显的湿度变化。身上穿的毛呢大衣正合适,棉鞋中的脚感受到手心般的温暖。机场大厅里中西结合的节日氛围布置,簇满枝桠的粉红桃花,于一片清冷中仍然鲜艳。

    她回想起在那个幸运的清晨。双手由里小心翼翼地向两边打开木门,干冷的气流扑面而来,入眼的却是五十米之外的海棠树漫枝披挂的晶莹剔透。她顾不得因欣喜而踩空石阶的双脚,双眼凝着焦点,小跑着前进,又突然地顿住,神色已然宠辱不惊,微仰着头,伫立在跟前盛开着冰花的海棠树之下。再往前的前方,似有万丈深渊。老人的家里没有三孔插座。从进村伊始,她就没启动过电脑了。一些忽来的想法,若是觉得有必要,就记录在手机的便条里。夜里,她睡在离老人家不远的炕上,已经连着使用了几宿的棉被依然淡淡地散发着时间累积的霉味。那晚,在与老人家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跨入千里之外欢聚在一起的人们齐声喊着倒计时的新年。

    时间于她来说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节日亦没有多么值得庆祝的现实理由,但是她并不排斥,她也愿意遵照惯例或是传统或是他人的意愿,花费心力将一些时段的特殊性执行与传播。时间让她能够在无灯的情况下依旧正常休息,节日好像是能让人们更加亲密的约定俗成的契机。若是时间可见,她已经舍弃了太多,遗忘了太多,只是少了对于未来事物的期待,她不过只剩现在周边的一切与幸存的自我本身。

    机场里来往的人很多,假期已完,一天前就已经是上班的时间。就算是节日,也总是有些人愿或不愿地老守岗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来接机,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有人送机一样。尽管近年来飞机事故人为的或自然的较为频繁,每日仍有千千万万的人在通过飞机这一交通工具变换着地理位置。并且还有无以计数的人只能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搭乘一次飞机。

    随后排进等候出租车的队伍时,前面仍有七八个人。她左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右手扶在勒在右肩的电脑包背带上,头上帽檐朝后戴着黑色棒球帽,长长的金色自然直发从灰色羊绒围巾内沿着脊背垂落至腰际,斜向前望向某处的视线暂停了移动。她的前面是一位裹着羽绒服的男子,接近两米的身高,焦躁地不停踩动着双脚,明显不是在借此取暖。

    再次向前离去两个人后,前面的男子才稍微安定了些。与此同时,祁安听见自己的后方有人正滑移着四轮行李箱飞速奔来。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也许令人心生恐惧,她前方的男子向后转过身来,视线越过她,落下一句轻声咒骂。

    随着队伍的前进而向前挪移着,祁安听见那人讲电话的声音。语调低沉,听不出急速奔走后的喘息声,是有意的克制,从她的头顶斜后方传来。他快速讲着德语,而她竟在无意间听清了他谈话的大致内容。关于为了看在上海的东方艺术中心进行的古典乐演奏而作出的时间安排与妥协,时间在近半个月之后。然而,她未曾因此而生出任何顾盼,只是仍旧朝着那某个方向凝视着。

    她看着前面的那个男子屈着身子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出租车。在协警的指示下正要迈开脚步走向正开来的一辆出租车时,祁安觉得有人从后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膀。

    无所谓冷漠或热情,是一位沉默少言的中年女司机,普通话听不出太多的口音。打的去杭州站。她坐在驾驶室的正后方,偶尔打量司机的背影。车内的后视镜里,另一辆出租车已经全速追来。女司机伸手一扳,她幽深的眸子探进了祁安的双眼。

    “小姑娘很久没睡了吧!”她说。

    听她如此称呼,祁安对着镜子一笑回应。

    “早就不是小姑娘啦。大姐你开秋石高架过,半个小时后喊我一声吧。”祁安自然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泛白的淡蓝天空,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从电脑包里拿出头戴式耳机。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十,开启飞行模式,以延长可使用时间。

    打开音乐播放软件,从几十个排列有序的歌单中随机选择一个,再点开任意一首。是brandon ke的《search y heart》。每到一座都市,每经一个乡村,祁安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想念着某一个人,追寻着他,却又远离着她,深深地撕扯又复合。这样的人物,不断变换着样貌。循环往复。好似在她的文字里,在她的虚拟世界中,又好像在她活生生的现实存在里。

    音乐的声量开到任凭音响将自己彻底淹没,如此亦能令人渐渐浸入冥想的状态中。

    雪虐风饕,只能翘首以盼来年的另一番春意。三道湾步伐滞后的小山村,仿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然而只消短短几天,就能让满怀壮志只为猎奇而至的人诗兴全无。时逾两星期的东北山村生活,梦中恍惚又见自己在祁连山的盘旋山路上疾走至天黑,最终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去向了何处。暂住处语言沟通艰难的老人家让她想起远在南方的家人。

    闭眼朝向窗外,黑色的视网膜上出现亮色的光斑。酸涩的眼睛再也不想睁开。听着歌曲,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戴着耳机坐在银河中,能很快地沉入幻境。任凭眼角因困乏而渗出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察觉到车子熄火停止了行进。祁安睁开眼,看眼外面。拉着行李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忙,目光坚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关掉音乐,取下耳机,连着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女司机正在对着手机大声讲电话,一些关于轮班的事宜。

    “姑娘,你的耳机好像漏音了啊!”快速讲完电话的女司机对着坐在后面等待的祁安说。

    “啊?是吗?”祁安想要戴起耳机检查一遍,可又随即拉回了电脑包的拉链。

    “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听一首歌嘛,我可是听得很清楚呐。”

    原来女司机的语气词还算丰富。

    祁安从皮夹里抽出刚从at取来的一百块。女司机拿去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不会有假的,刚取出来的。”祁安说。

    “哎呀,这可说不准。在at里取到假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她终于验收完毕,找给她被汗垢浸染得失了光泽的一张蓝色和一张棕色人民币。

    女司机也下车,帮她从后备箱中拉出行李箱,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吃力。

    “谢谢大姐!”祁安从她吃劲的手中轻松接过箱子。

    “人老了,力气也比不上年轻人啊!”女司机站在一边看着祁安说。“姑娘刚坐完飞机又要坐火车啊,有空去西湖逛逛也不错的呀,冬天景色也很美的!”

    她用最淳朴的语言为自己的家乡做着力所能及的宣传。语气却定位为自然流露的对宣传对方的关心和照顾。一句建议,是和陌生人一次暖心的沟通。

    为什么要飞来杭州,祁安突然地不知道了,但是她肯定不是为了来杭州火车站内的列车时刻表看一看下一站该去哪里而跨越好几个省而特意飞来的。她没有欲望或意念挥霍奢侈到这个程度,而且也不至于愚蠢及此。就好像,有时候的行走,是不受主观思想制约的,那是先有行动方才得以衍生出一种思想反映的先行趋向。类似一种最接近原始状态的纯粹肢体反应。初来乍到,静谧无声,那晚在山村老人家的家里听bandari版本的《the sound of silence》,竟然泪流不止。只身处在陌生环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事物,以犀利的方式,毫无征兆地撕开个人在隐秘中长久囤积的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时不时地以别人的眼光审视着在形单影只中继续坚定地漫无目的的自己。有时候,静默无声的温情,很可怕。祁安有点避之唯恐不及。

    站在绿化带旁边,肩跨电脑包,双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看着女司机开车去向对面正在招手的客人。那个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手舞足蹈着演讲一通,最后以获胜的姿态坐进副驾驶室。不知将要开向哪里。计程车自有它明确的目的地。

    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人们在某些方面惜财如命,在另一些方面又花钱如流水。就像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矛盾体,无法调和,顺其自然成就命中注定。只是,一切尽管发生着就好。

    站前总是交通混乱,加之人际混杂,是一个人们不愿久留的繁芜之所。若是有心观察,总有些旅人每天出入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地方。火车吸入吐出,不知疲倦,生命力来自于进出的人群。

    祁安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那种脑袋空空没有想法的时候,机械的肢体运动会形成走向的主导,前后左右移动的人群都如幻影如无物,耳畔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自身则如神游其中。

    行李寄存处有宽长的吧台,吧台上有薄薄的尘垢,一边与墙相接,硬把空间切割,在里边围出一个狭长的办公区。若是没有站着的旅客和若隐若现的棕色军帽,可能极容易被远处监察的人判定为无故旷工或擅离职守。站在外面而身材一般高的女人恰好可将下巴搁在吧台上面。

    上几步台阶,进入到吧台里面,像是未经许可地闯入私人家园。一排排靠墙空置的蓝色塑料座椅估计也是沾上了灰尘。在很高的吧台内部下方,一排堆放着文件和杂物的办公桌边,坐着几个应该是办公的男人。年龄偏大,似乎已过退休的年纪,或聊天或各自看书。有需求的人全凭自己主动。

    经过简单的筛拣,将村上春树的《无比芜杂的心绪》和《远方的鼓声》以及蓝皮德语词典放入在延吉购来的帆布袋里。将书本随身携带会产生一种不同于音乐带来的安全感。取出插入式耳机替换漏声的头戴式耳机,塞进电脑包里。半会儿的思绪清晰间,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会在身在杭州的多少时间范围内被需要,尽管箱子里除了两套应季服装和一些琐碎必需品外再无更多。可是有时候,连一只袋子都是一种累赘。

    将小毛巾、牙刷、牙膏、洁面乳、几包一次性双用洗浴液和保湿用品统统放进装着书的帆布袋里,还有一只马克杯和一包从罐子中拿出的法兰西玫瑰花茶。做出决定的当下令人畅快,尽管决定也许会埋下日后烦恼的种子。在填写日期的时候,祁安怀疑那个看着自己填表的发色黑白交杂着生长的老伯以为自己没主见,出门毫无主意尽如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或是有什么特殊技能一样,能随便写出个无法清楚计算价钱又能给自己讨到便宜的时间点。

    “爷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要离开这里,能先把行李寄在这里吗?”

    “那不行,必须得写上个截止日期。”老伯不容商量地放大着嗓门,好像认为车站内人声太嘈杂,她会听不清楚而下错笔。“不然,你钱也不好付嘛。你这样一件十五块钱。省些麻烦,直接按天数算。”

    祁安听着他的话,对于她这样常年周转在火车站的人,里边的规则当然是自己经营都没疑义了。

    “爷爷,我想去绕着西湖走一走,我先压一百块钱把行李寄存在你这里,回来的时候再补你钱或找我钱行不行呢?”

    “绕西湖走啊?那西湖可大嘞,全看你怎么走喽。”老伯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一眼祁安,好像对她的决心深表怀疑。又看着她手中握着的比,略一思考才说,“好吧,先收你一百,取行李的时候再补或再找。”

    老伯刷刷地写着单子,单子上注明收一百元整,只有起始日期没有截止之日。

    “冬天的西湖可没有春天夏天的好看啊!不过一下雪,那就没有那个季节能比得过。现在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不会太多。”

    “嗯,肯定是不一样的……”

    一时欠缺明确主意的借口,变成了暂时居留陌地的任务所在。

    收好凭据,背上电脑包,提上帆布袋,向老伯道谢告别。火车站又在修建改造,搭建的钢棍或竹排上站着施工的人,地上积满水泥尘土。满是“创伤”的火车站,仍然人来人往,皮质层的感染丝毫无法减弱它贪婪的胃口。

    内眼角不时地滋出液滴来,隔着纸巾揉搓也只能得到半晌的缓解。晴好的天气下,感觉瞳孔在收缩,极有畏光的意味。她已经太长的时间没有好好地卧床睡眠过了。有过漫漫长夜无法睡无处睡或不能睡的经历,一张板床,也能胜似天堂。

    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前面,走出火车站,顺着公交车来去的方向,沿着西湖大道往前走。

    感觉肩膀呈现半边的酸痛,将电脑包换至左肩。超薄笔记本于她其实没有堪称是负担的重量。行至两公里之远,双脚已似烘烤在炉火之中,东北适穿的棉鞋在这里似乎也算大材小用。不管去到哪里,祁安身边都只有两双应季鞋子和一双夏季凉拖。有时候,似乎一切都极简到妨碍正常生活。可总是有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地羡慕着她这种能够抛却一切的所谓自由行走江湖的精神,并将她奉为自由行偶像。

    祁安沿着街道拖着脚步走,查看了两家面馆的店面座位及电源插座的情况后,从南宋御街的入口进入,往前迈进一家写着英文ffee的馆子。已没有气力继续走路,她亟需休息。

    往里推开咖啡馆的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馆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着咖啡的淡淡醇香。萦绕着咖啡香在温暖气息中缠绵缱绻的音乐,是某部一直存在于映象中却又突然无法立刻报出片名的电影的原声配乐。听来有着浓浓地无法拂散的迷雾般的困惑与忧伤。似乎音乐在人心里产生的意象,全凭听音乐之人当时的心境。

    “你好呀,欢迎!”衣着棕白色优雅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生以让人听来最舒适的音色和音速向祁安致以问候。她正端着茶壶离开一旁的座位区,一个照面后向着前方的吧台快步离去。

    若是硬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址,祁安想也许就是咖啡馆或书店了。吧台正面并非正对着正门落在一条垂直线段的另一端,而是较有亲和色彩地与正门呈三十度角地向一边倾斜着,服务人员却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以训练有素的最恰当的礼仪向客人致以最恰当的欢迎词,当然不显有咄咄逼人的态势。三十度。这一目测的结果,竟然让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书店里再次看见的关于北纬三十度的探索的文章。文字营造的氛围神秘诡异而迷幻怪异,又叫人肃然起敬。

    咖啡馆很宽敞,内里在吧台两侧各用三级台阶小小地分隔为上下两层,好像形成了左右两侧并不对等的厢房。一边是范围相对较小的中式木制桌椅区,里面置有几扇作为间隔之用的镂空屏风。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设置得并不多,相互间分隔得很开,约能接待二十位客人。另一边是西式的皮质沙发区,其间设有供客人席坐的小型吧台配高脚凳。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三棵从地面迎着天花板生长的高大绿色植物。而中间兼作延伸自大门而来的走道的是为咖啡馆的迎宾正厅。整个咖啡馆并非规则的四边形,向一边偏靠的吧台正处于诱发另一种不规则感的黄金地带。咖啡馆整体格调高雅,一如顺墙而下再向着两侧挽起来的紫色印花丝质帘子。吧台周边的节日氛围布置也是仍未撤走。

    馆内客人也并不很多,祁安目测不过十位,由此而显得空空荡荡。生意状况似乎也像播放的乐曲一样徘徊着无奈忧伤。因此服务员的欢迎招呼也打得特别甜美,而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随你自便心态。不过让人感觉却是很舒服的。其实,咖啡馆内若是人满为患,到是让人怀疑它是否真是一家供人付费休闲的咖啡馆。比起喧闹的爵士酒吧,这样的咖啡馆有一种让人不忍心离去的恬静,并且引诱着人去触摸内在自我的恬静。

    中式桌椅区里,两个身裹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共用一副耳机,同一目的地的目光盯住架在桌子上的平板电脑,不时发出轻笑声。祁安向着这一方向驻足一会儿,想要找一个在一眼之内就感觉出能够舒畅坐过一个下午的好位置。一对外国老夫妻坐在比人高的观叶盆栽旁边,用刀叉愉快地用餐,老婆婆用叉子往老伴嘴里递送着取自自己盘中的美食。另一厢,几个休闲装扮的年轻人在用笔记本电脑啪啪地打字,声音不大。还有一对疑似情侣的男女在品尝咖啡,小声地说着话。也有人仰靠在靠墙的沙发上,举着手机,手指频繁地运动着。客人实在是很少,同样很少的服务员也实在是闲得惬意,一对年轻男女服务员在吧台内聊得起劲,颇有擦出火花的趋势。祁安往一边走去,放着大盆绿色植株的靠窗角落里,颇有异国情调的喜林芋旁。那些一般都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是她的暂时驻地。

    一个穿西装版式黑色棉衣戴灰黑色条纹围巾和灰色棒球帽的男子,亚麻金色顺直而尾端微卷的短发,临窗而坐,稍低着头似在专注地看一本厚书,右手放在摊开的书本中线上方,将书以桌面为支撑面稍微支起,袖口上面露出一排黑色发亮的扣子。书页已翻过一半之多。手很白。桌前白色瓷杯里升腾出袅袅香雾。她一时叫不出电影名称的原声配乐,使男子的整体轮廓变得柔和。落地窗透亮,窗帘挽起,有太阳光线照射进来,穿过看书男子的身体在地面落下小型淡淡暗影。期间,咖啡馆内的音乐一曲结束,重新响起的还是那一首,好像是服务员偏爱地将它设置成了单曲循环。

    避免踩上他的影子,祁安绕过一张玻璃圆桌,在他身后一个空座位与他相对而坐。正是完全靠着角落的安静位置。四方桌桌面洁净,置有的小盆万年青,在寒冬依然生机盎然。皮质沙发上,铺着柔软的米色毛毯坐垫。很是一个让人舒适的场所。摘下帽子和围巾,脱去厚外套。坐下后,隔着中间稍高的皮质沙发靠背,只能看到前边低头看书男子头上的帽子顶端。棒球帽的前沿也和沙发靠背协同,完全挡住了他的脸。不甚注意,她总是会对那些能够安静看书的人再多关注一点。桌子上一本不薄不厚的菜单的棉麻质感封面上,作为标志的万年青叶子旁印有中文“四季咖啡小屋”以及英文“four seasons ffee hoe”。

    祁安又突然地想到了四季酒店。久久看着菜单封面,看着那两行文字,自己都没发觉地倾斜一下肩膀与脑袋,弯唇一笑,是习惯性地用力一抿嘴唇。音乐像是从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溢出,紫色玻璃灯罩的吊灯并没有散发出紫色光芒,馆内充溢着自然光。

    祁安将头上仰,要抓住流淌出的音符一般,用目光追寻着声源。仔细倾听旋律和歌词,依旧无法将电影名字脱口而出,却又因此形成了一个拼凑模糊的概念在意念里悬浮着。

    那些中英文各自累积着堆叠在一块,叠印着无法区分出各自归属的形迹,因而也就不可能将脑袋里仅有印象的形象用文字语言通过嘴巴表达出来。也许用纸笔一写,那些文字或许就能像控制了手和笔一般地自己在纸上画出自我形迹来。这与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有着盲从般的一致性。又如村上春树书中所言那种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平衡的破坏,像是真正失去了往昔的记忆,却又能够在某个时空里自我愈合。歌曲里,女音频繁吟唱“so s you……”,不厌其烦,感情真挚,鼓的敲击贴合时宜。不知为何,深处冒出的“take  with you,take  with you,oh let  follow……”竟突兀又协调地融进了这支曲子。用手一拂右眼眼角,手背印出湿痕。不知是谁的背影在黑夜中行走,茫茫然没有尽头。

    再次细看菜单不过十分钟,女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安的桌子外缘。选点素食餐,并要一杯白开水。女服务生态度温柔。

    “这部电影叫什么呀?”祁安手指指着天花板,暗示音乐的声音来源。

    “哦?”女服务生像是不明所以,年轻清丽的脸庞有一晃而过的疑惑,抬头看祁安的手指指向。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哦,《因为爱情:在她消失以后》啊。”亲和微笑。“等一下啊,美食很快就送过来啦。”说完拿着单子又很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和她的孤独情|事》。”祁安低吟,以只有自己能够听得到的声音。“《the disappearance by》……那首是《let  follow》……”有时,记起事物的全貌,只需一组提示性的名词。也许无关紧要。

    给数码相机和连接着手机的电脑充电。自己总是这样以近乎无赖的态度,到处公然享用私家电源。给电脑插上耳机,以免打扰到其他客人。一名男服务员将一杯开水送到,盖着盖子不见升腾的热气。装着开水的印有咖啡馆标志的乳白色骨瓷杯,以及配套的杯托和勺子。如此贴心周到的服务。

    从帆布袋里取出玫瑰花茶,放八粒入开水,再盖上盖子。她听见有人叫“extra ffee”,是前面那个看书的男子。他将自己裹得严实,围巾塞在棉衣里面,像是已经在这馆内好久,肌体适应了开得并不很高的暖气,并觉得此温度下仍然是需要裹紧衣服的冬季。只是,祁安仅从那几个字的发音里,就听出了他有浓浓的口音。才刚要作出一些猜测,他就转回了身子重又俯首看书。她依然没有看见他的脸。

    打开电脑,网络自动连接。咖啡馆内提供的是无加密的免费无线网络。登陆邮箱,从文件夹的十几篇万字文章里筛出三篇一并发到一个邮箱地址。一篇固定的旅游类型,两篇任编辑二选一的旅游专栏。其中一篇专栏是在朝阳川机场候机厅的长椅上完成的。

    “文章已经发到你邮箱了”。用手机给杂志社编辑发送提示讯息。没有语气词,没有标点符号,更没有表情图片,事务性地简洁到了人情味稀缺的地步。好像在现实中失去了说话沟通的必要,泉涌的语言可以在文章中没完没了地倾倒,而若是将那些话语在现实中从口中释放出来,又不免觉得几分怪异,暂且不论无法尽兴。非书面的口语表达能力,也许会在不断进化的书写的阴影下默默退化。

    在桌子底下悄悄褪掉鞋子。听着流淌自天花板的音乐用餐。留意到陆续有年轻人或带着小孩子的父母进来,窸窸窣窣。前面座位上的那个男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也许仍在低头看书。在馆内蹭地方办公的年轻人也仍旧在原来的座位上。这些其实只是发生在半小时之内,咖啡馆内的时钟指针刚过中午十二点。音乐的间隙,她偶然听见了前方男子翻书的声音。

    手机屏幕一亮,提示有短消息。

    “已经收到工作狂的文章!”编辑延迟了接近一刻钟的回复。祁安将它删除。另一条又进来。

    “你在哪儿呢?”

    祁安似乎看见了他瞬间转变的神色。稍顿一会儿,在回复框中输入“杭州”二字。可又旋即删除。

    “北纬30度。”她决定并且加上了句号。

    “看西湖啊?西湖有什么可看的?这个大冬天儿的!”祁安似乎能够想见对方瞪大了眼镜后面惊讶的双眼,在每个可以以示发表感叹的语词后拖着长长的京腔。

    “在百慕大三角寻找时空穿越隧道。”她随手输出这些文字。

    “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完全符合我下一个专题的设定,神秘,诡谲!如此奉献精神值得鼓励,但是还请注意航行安全,更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而让小白鼠失业!”

    祁安低头看着这些文字,微笑起来。

    “我在四季。温度适宜。吃午餐,喝玫瑰茶,欣赏一个帅哥看书的样子。紫色灯罩下有柔和的太阳光芒。绿萝和喜林芋参与了反季起义。咖啡馆的音乐是单曲循环的s 。”祁安在手机的屏幕上打出这么一串字,而后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似的点击发送出去。抬头看一眼前方,隔着两张拼靠在一起的沙发靠背,那个男子正站着俯身收拾着什么。咖啡桌于他而言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什么?你在四季!和谁?不对,那帅哥是你的谁?”

    “他正打算离开,而我将要坐到天黑。”

    “我上回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屏幕左侧继续增添着新框,框内似乎少了句“言归正传”。

    “它们信任你”。祁安不经思索地输入再发送。

    “好!”那边回复得及时。

    不对送抵的讯息给予回应,也不继续用餐,祁安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仰望着那似要离开的男子的背影和侧影。

    “so s you……”又是这句歌词。

    祁安看着他走向吧台,手中拿着一碟方便容纳一只光盘的盒子。他站在吧台前与里侧的服务员谈笑风生,并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一个女生。

    那首歌突然中断,不换气地演唱戛然而止,美好和谐的乐音突然被人为地恶意消灭掉,嘈杂的人语填塞整个空间,在意听的人怕是会忽地不满而怒火中烧至愤然离席。然而这些尽是她的狂想,它们在他耐心的等候下并未发生。音乐完好无损地结束,再次响起时,已经被替换了旋律。有着欢快的前奏,键盘鼓点和吉他突然从封印已久的洞穴中获释奔突而出,欢快得似在煽动大家附和着节奏晃动身体起舞。

    她看着他在吧台前转身,看着他把那个装着光盘的封套盒子放入用单腿支起的背包里。很鼓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胸前还挂着一个单反相机。他戴着棒球帽低着头,加之距离挺远,虽然朝向了这一厢,祁安仍是不见其庐山真面目。穿着很厚的衣服致使无法准确评价其胖瘦。一米八五前后的身高。

    祁安的目光绕着他转,就如她平日里观察陌生人那样将目光聚焦于一个人身上。突然,没有事先约定的碰撞,让她的脸颊咻地一烫。这种感觉她已好久没有经历过。疑似做贼心虚又被人抓了个正着。与陌生人的相视一瞥从来都是淡定而从容的,那些一掠而过的眼神通常不具有叩击心扉的力量。只是不过一秒的时间,那人已经带着他的音乐从这个四季咖啡小屋消失,不觉对这里有丝毫留恋。

    有无数的人在她生命中只是过客一个,又有无数个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能够长留在心里的又是寥寥无几。这种一瞥之缘,也许能给人以一时的心灵震撼,却不存在能被收纳进记忆行囊再被长久良好保存的可能性。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之间平衡的破坏,来自于自我对后两者的心理感受与现实之间的偏差,自我心理感受通过场所处境在时间中慢慢发酵演化,最后平衡终于被破坏。单纯的陌生人一瞥断然不至于使她长久建立起来的稳定心绪突然紊乱不堪。

    咖啡馆内的人,这才真的多了起来。一切存在着的人事物都有个人无法一一认知或根本不可能认知的内在规律性。就如这家咖啡馆,它不是生意不好,而只是客流高峰期未到。

    ☆、正觉大音

    “我至今没有构建成功固定的家园,今后也不会为之努力。团聚在一块的所谓爱,从来不是我的向往。爱应随处蔓延,横无际涯。不应将其类型化,所谓某类爱意的凝结。不贪念,亦不留恋。缘至即合,缘散即分,爱的人和陌生人只随不自由的一个心念,不由自主……”

    打完省略号,按下文档的保存键。一百余字似乎与内容无关而纯粹是她本人此刻的心思,看似无情臣服于宿命而又“爱”字绵延的文句,是作为已经完稿的长篇的抒情性简介文字。

    一个年过三十的高学历商务高管,意外中通过法律漏洞成功全权继承了祖辈的亿万遗产,却撇下重病住院的父亲和他亟待资金拯救而濒临被兼并的跨国广告公司。奢华富裕着到处旅行,却谓之为流浪。他爱过很多女人,不同的身份阶层不同的穿着品味,和各个不同地域的女人发生关系。爱着小孩和老人,甚至那些叫人惊恐的动物,也继续跟不同的政商界人物打交道,只是目的不同。挥霍迷失的灵魂实现不了他人期待中与怜悯中施予的救赎想象,他自己却怀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遁入空门。七年的时间里,由中心混迹至边缘,似乎也只因一个咻地腾出的心念,任凭真爱之人的怎样呼唤。

    她陆陆续续地写了一整年,字斟句酌,头一次的初稿完成后的零修改。邮件的目的地,是现今签约出版社的现代严肃部主编的邮箱地址。将电子版书稿全部发送过去,毫无保留。这可能是她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其实在哪发表自己的文章都无所谓。文字能否得以发布出去,她将之视为形成文章的文字自己本身从形成伊始即已潜在的命运。她和文字之间该是互为知音的关系的,并该对此种关系表示感激。她持续地写却也不害怕最后会没有一个人去将它们阅读。之间也许存在一种可以称作缘分的东西,任何秀丽的包装和宣传也无法挽救注定急转直下的读者与文章的关系。可是,对阅读自己文字的读者,祁安是心送祝福的。至少,她不愿因自己虚构的结局而使读者在现实中破碎,若是他们能够将自己在文中提炼的隐性精义领悟,不论时间多少。

    自己到处漂移的行迹,经过文字加工以书面的形式主要通过故事的载体呈现出来,是对自己内心的潜在困兽的一个释放过程,是完成流浪的一必要部分。太多的吸入,必须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长久的积压若得不到与之匹配的纾缓,会使内部因压力过甚而爆裂。只要她还在行走,还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流浪,那么她就继续写,继续通过这一途径释放。至于是否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外界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祁安想也许从未有过的。从未举行什么签售会,也从未参加什么新书发布会,不曾一封一封查看读者寄到杂志社或出版社的信件,更没有遇见一位号称喜爱自己文章的读者。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种长相。

    “尽管想要马上投厂印刷,还是得按照程序来啊!”这是接近傍晚六点的来自出版社主编的电话语音。

    接到电话,祁安颇感惊讶。有些自己只能多日慢慢咀嚼的书本,在别人来说,三四个小时阅完也不在话下,并且能够全盘辩证地吸收。祁安无法准确地猜测那个主编是怎样地快速翻阅了她发去的电子版书稿,在必定还有其他繁琐杂务的情况下又亲自来电告知的。她从没见过他一面,也无法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准确描绘出他的形貌,而且,这是她第一次与他通话。只是,铿锵活泼又温润的说话语气带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那长篇中男主人公的说话气质。

    祁安在四季咖啡小屋待了整整七个小时。服务生走了两个又来了两个,一样的年轻貌美,一样地充满青春活力,也一样地提供周到的优雅服务。一样地处于应该在学校上课的年龄,高中或大学倒未可知。期间,馆内的音乐播完一首即自动切换,没有一曲有幸得到两次及以上的循环。客人没有一次断流过,少至极北也有她这么一号执着的存在。

    七小时之内,喝了两杯玫瑰花茶,叫了一次卡布奇诺不加糖咖啡,最后点了跟午餐一样搭配差不多分量的晚餐。

    中间时段去吧台询问服务生在馆内不能一眼望见确切位置的洗手间。回来后,跟最先接待自己的那个女服务生作长途杂谈,出于满足心里“想再知道一点点”的好奇。

    “之前那首《s 》是出自他自带的光盘吗?”

    祁安扑靠向吧台边沿,一个转身向外,发现馆内的座位情况一览无遗,包括放着大盆绿色植物的角落。视野极佳啊,可是在角落里又不觉得会有人在将自己监视。

    “是啊。他自己带的,还请求我循环播放那一首来着。”

    “很好听呀。还可以营造出一种固定的氛围,容易让人习惯。”

    “嗯。不过不喜欢的小伙伴也会抗议的哟。好听的歌曲也硬要说成是噪声。”

    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好像都具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能够和前来搭讪的客人随性攀谈,面目洋溢着时尚气息,却又和善。

    “所以什么都要适可而止嘛。我在你们这里呆好久了,可还想再呆下去呀。”祁安对服务员笑说,边朝自己角落的座位转头以作指示。

    “没关系,不过太迟了你就得和我们一起闪人啦,”女生用手臂向前一挥,做出闪人的动作。“这里还没进化到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啊。”她颇有深意地看着祁安的眼睛说。

    祁安对她所说微笑回应。心想她该是看了自己好长时间了吧。有些人在一个地方从事一项工作就能察尽人间百态,而另有些人地理形态不断变迁职业不断变更,在人性发现这一领域却终究碌碌无为。然而,照样无孰优孰劣之分,又只是两个不同的经历,各自担负着的现世使命。

    “你们咖啡馆让人很舒服!”迎上她的眼睛,而后打量她身处的吧台内侧。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各式鸡尾酒,葡萄酒,还有茶罐子。一边的立架格子里,像书一样整齐摆放着大小一致的封套光盘。

    “真的嘛?”女生颇自豪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疑问。“我也是这个咖啡馆的合伙人之一哦,嘿嘿。”

    “哇,你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当老板了。”

    这样的女孩子,总是很多。

    “嘿嘿,小老板兼职服务员啊,不过可不年轻啦。好像时间过得再慢,也能老得很快的嘛!”说着现出怏怏不乐的神情。遮瑕膏未能完全掩去她眼底的幽暗。眼神下有一股即将从咖啡馆夺门而出的冲力,却又瞬间疲软,如刚欲冲上天却突然湮灭的烟火。

    “……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感叹。”祁安看着那与自己说话的女生,二十刚出头的样子,正是青春靓丽。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稍微低头说话的脸的轮廓。染成栗色的长发。

    女孩子抬起头看祁安两秒,更像是在观察祁安的头发。一笑。将头转向中式桌椅区的某处。“我想去当旅行派作家的,还是被老爸抓回这里从基层干起。”转回头看向祁安再次一笑,低头看自己摊开在吧台上的白皙十指上涂着黑亮指甲油的手指甲。

    “……”又是一个看似梦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人。“那你可以边经营咖啡馆边写作嘛,肯定有你独特的风格和特色。每天进来咖啡馆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可以去想象啊,暂时先通过想象附着在他们身上,悄悄当他们的跟踪狂好了呀。另一种形式的旅行吧。”

    “你说的是没错啦,不过那不是跟很多人一样地闭门造车了嘛!你知道ann spiel吗?”

    “……”她的发音虽然正确,但她不会知道名字的涵义。

    “我觉得她那样的才是真正的旅行派作家,嗯,确切来说应该是浪迹家。

    祁安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提着她的笔名称呼她为作家,而且那人还就在她面前。

    她靠在吧台上用手掌撑着下巴,看祁安的脸。话语间带着无可奈何的遗憾。“看过她的书,没见过她的人。我偶像,不过只能追书。”

    “呵,不是说,只要鸡蛋好吃就行,不必非要去找出下蛋的鸡嘛?”

    “我可不觉得,就像听光盘听久了,也总想听一听现场演奏的嘛,还想拿到亲笔签名或合张影再来拥抱一下呢!”女孩说着说着兴奋起来。表情丰富。

    “可是,好像她以前的书,有点压抑,还有点毁三观呢。好像结局都没能让人解脱……”不是试探性的疑问,而是站在读者的角度,客观简要地说明对自己文章的直观印象。

    女孩一愣,喝一口旁边同事递来的咖啡,稍一思忖。抬头直视祁安的双眼。“怎么说呢?我觉得很好啊。有一种阴暗,是带有积极正能量的阴暗,是阳光的阴暗,天哪,我说话有点自相矛盾啊。”再喝一口咖啡。“就是说,她的书虽然充斥着阴暗吧,结局还无法让读者感到解脱,看样子简直罪大恶极啊,自己在某处写得嗨,却让我们这些看书的人在深夜,哎呀那个小心脏,呵呵,既然看过那你应该懂的。”又喝一口咖啡。“可是,又从来不会把人推向不能自拔又放弃治疗的绝望啊。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就是在写她自己,又好像是在写我,她在某处用什么高端设备看到了我的内心生活,再夸饰后写出来。天哪,我看她的书总是超入戏,听在她书里出现的音乐,看那些电影,还想也去一去发生那些故事的地方呢,虽然有些并不真正存在,实际上。”

    祁安一直在认真地听着,由来已久的习惯。女孩喝一口咖啡,好像很大一口,白色骨瓷杯已快要见底。

    “哪里没有阴暗面呢,你看你坐的那个角落的那盆喜林芋里面就永远照不到阳光吧,除非我把它搬过去。”

    “树叶和树枝间有缝隙的,一片叶子上正面照不到,背面可能就可以照得到啊。”

    “对啊。”女孩啜完最后一口咖啡。“她的书,就是要有这样一双眼睛才能发现在阴暗里渗出的阳光啊。好抽象有没有,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借口。其实谁不曾阴暗呢,我就挺阴暗的,别人的个性评价却都是阳光开朗。其实吧,我觉得有过十几年二十几年人生的人,都有阴暗面的,我都二十好几了。而且就算在规规矩矩的现实生活中没有阴暗过,梦里可能也会有,想象中一定少不了。就像我爸也看ann spiel写的文章呢。现在十二三岁的小孩我看都有喽,那些可怜的早熟的熊孩子。”

    进来一个客人,一袭黑衣的背包客。左右肩分别扛两个大背包,放下一个背包,伸手向后除去连衣帽,脱掉手套,就近坐在旁边的咖啡桌上,这才一看究竟般的眺望吧台。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祁安的一望之间。谈话女孩的同事热情礼貌地打招呼欢迎。

    “现在的人呢,一味地盲目迎合自己被勾引出来的口味欲望。其实,这会导致日渐偏离,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需求。人真的需要阴暗的时刻啦,避开那些无谓人际的嘈杂,剖视自己没有照进阳光的阴暗角落,偶尔翻过来晒晒。”她突然看着祁安笑出声来,像在掩饰着什么。“哦,我真该把我的这样一段至理名言记下来,很久没有发表大道理了呀。”沉静下来继续说。“其实吧,我不想让我的家人难过失望才答应暂时在这里锻炼一段时间的,还好他们也没拿我当老大。你看,馆子的布置就是我的提议了啦。”

    “很不错啊。”祁安再一次扫视整个咖啡馆。“所以不要放弃你的作家梦想喽。”

    “嗯,当然不放弃啊,如果那个怎样的话,至少还有六七十年可活吧,好像现在超过一百岁的人还蛮多的呢。嘿嘿,不过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没有实权的老总统,老不死啊。”

    祁安被她逗笑。也许她是有一种能诱人打开话匣子的能力的。

    “四季咖啡小屋都可以改名叫生命咖啡馆了呀!”

    “对吼,满馆子的生命感悟啊,咖啡冒出的气味都提醒着小伙伴们要珍惜器官生命有限的味觉和嗅觉细胞什么什么的啊。天哪,那客人们会不会都不敢来了呀!哦,如此哲学的咖啡馆,我等俗辈可是消费不起,还是赶紧绕道走开吧。简直吓到那啥了,哈哈哈……”

    “说话这么地村上春树,这么地林少华啊!”祁安对她的表现简直由衷地赞叹。耳畔飘来的是某首不知其名却又有些熟悉感的意大利语歌曲。

    “哦?真的?哎呀,看了ann的书,就看村上的,完全不同的口味,绕来绕去,我都快精神分裂了呀。嗯,本人来说,看村上的书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看ann的书有一种强烈的痛快感……”女孩目光凝视某一点,好像暂时陷入了浅思。

    祁安露齿微笑以对。村上春树是她喜爱的作家,他的书她看了又看,书的风格自然了然于心。然而却阳光道独木桥各行其道。当然,她从不自称作家,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质与村上相提并论。她只是一个,写些自我解脱的文章的人而已。

    “不过生活中可不能太严肃了啊,而且也不能讲太多什么生命感悟之类的话,不然可会被人喊着赶紧出家啦什么的。赶紧皈依佛门啊,都看破红尘了,都了悟世界的本原了,简直超脱了嘛,伟大的觉醒啊,那干嘛还跟我们这堆还在昏睡的俗物活在一块儿啦。烦透了。所以生命感悟什么之类的话,好像只能放在心里,或写到书里,微博上也不好意思发。感觉就是讲出来的话简直就像在说,至少在思想上,我可是高你一等的哟,我的思想有深度的哟。然后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真心矫情。简直了!哈哈……”

    何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祁安已经忘记了。

    “嗯,很有道理啊。就像我,我就比较倾向于听一些比较轻柔宁静的音乐。嗯,可以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感觉,比较安静的,想来想去,可以想很多在吵闹环境下无法进入那种心境的音乐。呵,其实我是想说,在大学的时候吧,我跟一个老爱听重金属的家伙说我喜欢更安静而走心的音乐的时候,那家伙也说我可以进入佛家修行了呢。”

    “所以喽,除了要泡泡酒吧坐坐咖啡馆,还要逛逛书店啊!简直真理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首歌很不走心啊?”她像是突然想起又害怕突然遗忘似的紧接着说。

    “当然不会啊,走不走心和音乐宁静还是吵没有必然关系啦,是说物理方面的。就像很吵的音乐也可以很走心啊。这是什么意大利文歌啊?感觉很熟悉呢。”

    “你喜欢意大利电影吗?《 grande bellezza》的配乐呀是!《forever》。”

    女孩像自报自家姓名一般说出一串意大利语名词。吐字精准。简单的语汇亦能完美饶舌。

    “哦,想起来了,中文翻译绝美之城。这首歌也可以让人哭的,哈哈。”

    “挺喜欢意大利电影,可是听不懂,也没有很想学意大利语。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她一转话题问。

    “不算是旅游,只是想来西湖看看。”

    “哇,那你好像ann!”她的双眼放出光芒。

    “……”

    voglio solo te

    io lo voglio anra

    ora che il silenzio sde su di noi

    forever……

    曲子渐渐接近尾声,却有越见高昂之势。演唱者似乎与乐器之旋律相溶,共生共鸣,又在一样的旋律中,找到大力爆发的情绪决堤口。

    “跟你说,之前那个要我放《s 》的哥们儿吧,他居然把那首歌单独刻录在一张碟上了。”她思忖了一会儿。“好像也是要去逛西湖的人哦,一个欧美帅哥,居然差点飚出一口流利的中文了,真是欺负我普通话没有京腔是不是?”

    “哈哈,不会是半华裔吧?或在这里留学。”

    “你没跟他说过话吧!”

    “他叫咖啡的时候我听到了啊,可是听不出是什么口音。”

    “哇塞,你也太厉害了吧!机敏!懂得不动声色地暗暗关注。不过认真听音乐,认真喝咖啡,认真看书的那个家伙还真是蛮帅的呀!”女孩掰着指头数。“我紧紧盯了他两个小时。他的身高离我稍远了点,哈哈。不过他居然跟我说,到不了四季酒店就先到四季咖啡好了,简直了,这俩可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说,才不要搞什么趋炎附势什么比附定位呢!哦,除了那两个字,我爸不知道怎么地就突发奇想……”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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