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作者:温如寄

    第5节

    她似乎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与平时很不同,里面的东西让他读不透彻。

    “听说姑娘祖籍兖州,想不到画起江南景致也是妙笔生花。”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是我想要停留的那个地方。”秦了了笃定。

    “哦?姑娘画得这么生动?想必是去过了。”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等着有一个人带我去那里。”秦了了抬头一笑。

    ☆、第三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发没有下限了,竟然跟小姑娘较起真来了,还是以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方式。

    去兖州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申屠衍最后一次问,“你真的确定要去那里?要知道,兖州并不大。”

    钟檐点点头,“我很清楚。”

    申屠衍叹气,“好吧。”那么,我陪着你吧。

    钟檐自然清楚,当今的兖州太守姓赵,名世桓,差一点成为他的岳父。

    十五岁的钟檐俨然已经是一个奋进的书生了,自从他的伙伴们纷纷疏离他了以后,他越发认真用功起来了,他要考一个功名,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因为他选择走上那一条路叫做仕途。

    十五岁,正是少年风流,红袖缠头的年纪。

    而他,却在拼尽所有奔赴一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的路途。

    自从遭了贬黜,一个名存实亡的虚职,父亲志不得伸,倒也没有因此而抑郁,只每一日到妹夫家里蹭酒喝,杜荀正是个耿直不解趣的性子,只是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由着他拉着,日日喝酒。

    于是每一日杜夫人路过院子,便可以看见他的哥哥拉着自己的丈夫,恩,对月谈心。杜荀正那样的性子,可毕竟是自己的妻兄,也由着他胡闹。杜夫人那样柔的性子,也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她的哥哥却以妇道人家懂什么为由,大手一挥,很是淡定的忽略了她百转千回表达的真正意思。

    于是每一日,便可以看见两个女人到了时间来认领自家的丈夫,各自归家。

    是年岁末,钟檐考中,进士第一百零三名,不前不后的位置,可也算得上天子门生了,钟弈之听到消息,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也算不上欢喜。

    倒是母亲怕钟檐失落,抚着孩子的头,安慰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我儿有出息了……”

    钟檐点头,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并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态度。他茫茫然的望着前路,却不知道来自己的心里是不是该欢喜,又该欢喜些什么。

    生活已经将少年的性子打磨得不似之前一般尖锐,可是鹅软石表面再怎么圆润滑腻,却依旧是石头,却终究掩盖不了它内在的坚硬和冰冷。

    从永熙二年到永熙九年,钟檐其实从来没有变过,除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申屠衍。

    申屠衍恐怕是这些年他亲手打造的最满意的作品了。虽然当时是阴错阳差,他的本意也不是他,可是他觉得自己花的铜板简直太值了。

    申屠衍平时话不多,甚至很多时候钟檐几乎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存在,可是只有他有吩咐,他就会利落的帮他办妥,不该问的,他绝不多问一句,不该说的,他也觉得不多说一句。

    钟檐有时候觉得,申屠衍是一只他精心圈养的忠犬,只对主人忠诚,只对主人摇尾巴,更有甚者,他对这样一条犬生出了依赖,他不禁想,等到申屠衍奴隶契约满了之后,他上哪里寻找这样一只更加合他心意的呢。

    一切都再和谐不过。

    只除了那天湖边的意外。钟檐对这样陌生的情愫并不甚了解,懵懵懂懂,所以选择性的忽略。可是对于申屠衍来说,这种感觉要强烈得多,强烈得他没有办法忽略。

    虽然钟檐插科打诨,但是申屠衍第一时间明白涌现在他身体里那股强烈的热流和是什么。

    以前在荒漠里的时候,族落里的男子成了年,就允许在草原上狩猎,除了对于食物,还有心仪的异性。游牧民族的爱情,粗放而直率,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把人带回来,当场就可以和姑娘欢好。

    申屠衍见过那些男子看姑娘的眼神,是野兽的痴狂和占有,而很多年后,申屠衍竟然在自己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种古怪的占有欲几乎让他抓狂。

    申屠衍自小在游牧民族中长大,脑海里就没有任何礼教束缚,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不管是男的,女的,是人的,还是不是人的,他就是喜欢了,可是偏偏那人是……钟檐。

    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可是总归还是许下了承诺,还是想陪在那人的身边,多一日是一日。

    中秋夜,东阙城中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这样热闹,不仅是因为这一日是中秋,这也是帝王赐宴于琼苑,举行琼林宴的日子。

    琼苑位于宫西,重廊叠翠,曲径幽深,别有一番雅致。这一日,琼苑所有的灯都会被点亮,一时间灯火通明,各家的得了功名的才俊子弟,都会在这里聚会,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面见天子的地方。

    钟檐来琼林宴时,只带了申屠衍一个小厮,别的有门第的公子,都是由家中的大人领着,引见朝着的官员,为将来的仕途作铺垫。

    钟檐想起自己的老爹,想必正缠着姑父蹭酒喝吧,想到这里,不觉嘴角苦涩。

    时辰尚早,陛下的銮驾还没有到,宴会已经嬉闹成一片,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琳琅琼玉,觥筹交错。可是在这样的人潮涌动中,钟檐竟然找不出一个想要搭话的,他与林乾一,王坤之流的官门子弟都已经断了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并不相熟的。

    在拜访了几位朝中与父亲有些交往的官员叔伯后,钟檐百无聊赖的坐在石桌前,不时的和站在身侧的申屠衍说着话。

    酉时一刻,月上阑珊,原本喧闹的人潮顷刻间变得安静下来,中间自动开出一条道来,官员们纷纷起身整理仪容,绯紫朝服,镀金束带,立在两侧,神情甚是肃穆。

    钟檐立在千百学子之中,隔着层层人影,并不能将天子仪容看得不十分清楚,但是俨然是不怒自威的,钟檐垂首,觉得脖子有些酸胀,学子中不时传来学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大抵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总是免不了心绪起伏的。

    “立在旁边的那未是太子吧,不愧是太子殿下呀……”

    “嘘……小声点,那不是太子,那是缙王殿下……乱嚼舌根小心把你拖出去,咔嚓……”

    “陛下说太子体弱,不宜见风,那是表面上的文章,但是我听说一个传言,你想不想听……”

    钟檐听着学子间的私下议论声,权当了一桩八卦来听,看了一眼立在帝王身边的锦袍皇子,没有看清,也不打算看第二眼。

    整场琼林宴里,钟檐坐在席位的最末,他现在的门第也只能安排到这里,他不觉得落寞,只觉得御用的点心实在是好吃,就掺了几块黄金团,皂儿糕进了衣袖,想着带回儿带给申屠衍,他想起申屠衍捧着点心啃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毛茸茸的大狗,不觉莞尔。

    钟檐微微抬起头,眼前忽然站立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眯了眼,笑,“钟贤弟这是怎么了,吃御宴还要打包带走,家里连这么几个点心钱都出不起了吗?”

    “钟檐,你要是想吃点心,我家里很多,你上门来吃啊。”不同与林乾一,王坤憨厚,可他没有经过脑子的言语同样刺伤了少年的心。

    钟檐忽然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经是好友现在却是陌路的两个少年,手中捏着的那枚皂儿糕已经在掌心中化开了水。

    钟檐头低了低,他的心里这样难受,他积攒了的自尊与骄傲被人随意地弃掷委地,没有半丝心疼。

    许久,他才笑了出来,“哦?天子赏的点心自然是珍若至宝,当然不是寻常钱物能够衡价的,这样说来,小弟我还真是出不去这‘无价’啊,还是说,林兄,王兄,觉得天子赏赐之物同那些市井里的点心是一样的啰?”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可是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一年埋在湖边的宝贝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面的林乾一脸黑了黑,极其轻的冷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少年人,再聊些什么呢?钟贤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呢?”

    钟檐抬头愕然,他已经有四五年不与那人接触过了,钟家败落以后,那人步步高升,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记得他。

    “右丞。”立在周围的学子纷纷起身,向萧无庸行礼。

    “你们年轻人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交流,多学习,但是也要保持赤子之心,这样才能提出创新的想法,为国家效力。”萧无庸面带微笑,目光却是看着钟檐的,所有的进士都能看出萧右丞对这个末席寒门学子的不同。

    聆听了萧无庸的教诲,所有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琼林宴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午夜,人潮才一波一波向着外面。钟檐从琼苑的大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申屠衍正倚在门边,身体微弯着,蜷缩在门口。

    “走,我们回家去。”钟檐拍了拍熟睡少年的肩头,轻笑起来。

    ☆、第三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半眯着眼,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甚至沿着宫殿的院墙走了一遭,他这样的下等奴隶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琼苑的,百无聊赖,索性攀上了东边院墙的那可古槐树上。

    在树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这是大晁的都城——东阙。

    这种喧嚣,与他在草原见过的喧嚣很不同。在草原上,是生灵万物的喧嚣,而在这里,是人心的喧嚣。

    他的目光寻了许久,也踌躇了许久,方在人潮中寻到那一抹青衫。

    朝服以朱紫为贵,而钟檐身上正是最末等的青色。可是申屠衍却觉得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

    现在,那个少年向他走来,脸上是笑弯了的眉眼,少年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心微微湿润。

    他说,“喂,大块头,看少爷我多想着你吧,这可是御赐的点心呢……”

    申屠衍看着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状的点心,眼里有些发涩,忽的猛然抓起那团膏状物往嘴里塞,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他说,“好吃,唔……很好吃。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窸窸窣窣。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糥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

    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并排走了一段,秦了了与他挨着,却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姑娘像是怕着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还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丢。秦了了在想着一些事,碰巧申屠衍想着秦了了的话,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是钟檐侍读的时候,听得他念的这样一句诗,他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诗,却难为他记了一辈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此时,曾经的少年郎正两手拿着泥塑,冲着他们微笑。秦了了接过一只孙悟空的泥塑,把玩着,心里欢喜煞了,申屠衍盯着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钟师傅,你看,你们都有了,甚至连胡主事都有了,怎么就我没有?”

    “你要来做什么?”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递过去,“喏,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头看着手中猪八戒模样的泥人,摸摸额头,想着,猪八戒,嗯,也不错。

    于是申屠将军便顶着猪八戒的名头,走了一路,偶尔钟檐和秦了了低声笑声传来,他也不恼的,嗯,你送的东西,我总是稀罕的。

    ——就想许多年前的那套红嫁衣。

    钟檐十五岁那年的岁末,钟母看着身边与钟檐年纪相仿的子弟都结了亲,就算没有娶亲,侍妾通房总是有的,这厢禁军统领的儿子的小妾都麻将凑两桌了,那厢户部侍郎的儿子的都已经满地爬了,她就估摸着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一门亲事。

    钟母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天了,前前后后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侄女杜素妍说了说,只要门第相当,性子乖顺便好,可是这样数着,竟却挑不出什么适合的姑娘家,钟家现在的门第终究是尴尬,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入带罪之家呢?

    钟檐虽然入了翰林,却是人微言轻,翰林学子才俊如云,又有谁看见钟檐。更何况,京城里的闺秀姑娘,眼界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盯着那些青年官员,就是盯着缙王这样的王孙。

    钟母叹气,对着小妍又是一顿唏嘘。

    那一日也算是机缘凑巧,她们正说着,正好遇到了前来拜访杜太傅的赵世桓,那时赵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钟弈之再三贬黜,顶替上去便是赵世桓。

    赵世桓和杜荀正谈完了正事,从里屋出来,见院中一枝寒梅独幽,感叹时令流逝,也不知怎么说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赵家小姐,年方双十,却没有出嫁。

    “我那幺女说来也是我宠坏的……从3年前便说非王孙不嫁,你说,成何体统。”桃李年华的女子,年岁已经算是不小,早过了进宫的年岁,若还没有定下亲事,怕是嫁杏无期了。

    杜荀正听了,忽然道,“杜某有一个侄儿,比令嫒略小了几岁,性格秉直,不知……”

    赵世桓抚掌,大笑“如此甚好。”站在旁边的钟母也笑,她知道依着杜荀正这个耿介的性子,哪里会平白无故做什么媒,按照朝廷的局势,和这位赵大人结为姻亲,的确能够帮助弈之,便满口答应了。

    唯有杜素妍却皱了眉,这位赵家小姐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的模样,一张嘴儿却生得刻薄,做了她嫂子,与表哥那张嘴儿倒是针尖对麦芒,到一块儿去了。

    可这门亲事便是板上定钉,就这么定下来了。

    钟檐听了这门亲时,钟母已跟他说了半宿的道理,钟檐终究不是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什么姑娘,却也知道夫妻之道,不过是白发齐眉这几个字,娶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沉默着答应了。

    可是虽然答应着,也知道自己要娶这样一个姑娘时,却终究不真实。

    少年放下了笔,忽然对低头磨墨的侍读说,“喂,大块头,你喜欢过什么人没?”

    申屠衍脊背一僵,嗓子干涩,“没,没有。”

    “真没有?你看你跟伙房里的那个小翠走得很近嘛……”钟檐调笑,见原本面瘫的脸上竟是泛了一丝红晕,便笃定了真有其事,“要不少爷我把那丫头嫁给你做媳妇……”

    申屠衍忙摇头,可一回神,钟檐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的说,“喂,大块头,我要娶亲了。”

    申屠衍猛然抬头,直勾勾的望着少年,少年的眼里清亮,似是掬了一汪星芒,“是赵家的小姐呢。她……脾气大概算不得好,对下人恐怕也不会好,你以后处事小心些,要是真出了事,少爷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钟檐甚至是笑着的,可是在申屠衍看来,这样的欢乐却比不上他小时候得到了一只糖葫芦般的快乐,那是生活强加给他的婚姻,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肆。

    他看着这个少年继续絮絮叨叨,他已经沉稳了许多,有时候仍旧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呀,大瓦块儿,你以前是喜欢过姑娘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你这样的蛮牛怎么还会脸红……你怎么这么怂,恐怕连告诉她也不敢吧……”

    申屠衍听着他这样说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告诉他他喜欢的人不是姑娘,他想要给这个消瘦的少年一个拥抱,可是他终究只是牵动嘴角吐出两个字。

    “不敢。”

    仿佛小时候遇到了跨不过去的槛,不敢做的事,突然发现这件事不是只有自己不敢做,其他的人也不敢,顿时觉得没有丢了脸,仿佛遇到了知音。钟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就知道你是个怂宝,得了,少爷我不笑话你,你是真喜欢她吧,得,明天我帮你去说。”钟檐想,依着这块大木头的平时的样子怎么会做出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因为太喜欢才不舍得说出口吧。

    申屠衍忙摇头,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她”误以为是谁,可是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可是钟檐却不依不饶,非要给他做媒,他被逼的没法了,才咬牙道,“我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个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是蝈蝈,还是什么东西……”钟檐晴天霹雳,惊得合不拢嘴,依他的脑容量,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一句话,终于禁了音。

    那天少年誊写了许多经书,申屠衍不识字,文章里的洞天他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唉声叹气,只隐隐记得这样一句,像是说给他听的。

    “能娶喜欢的,还是娶喜欢的吧,毕竟一辈子这么短,枕边人都相看相厌,那这一辈子活着多膈应啊。”

    是年开春,钟母备好了彩礼,算是让钟檐正是向赵家提亲。

    钟母终归不放心,临行前嘱咐了钟檐许多,她说,钟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礼数,周到是万万不能少的,不能怠慢了人家千金。

    钟檐一一听着母亲的话,忽然一个物什落在了手心上,丝滑而柔软,他愕然,低头一看,竟是一套猩红的嫁衣。

    针脚细密,不知熬了一个作母亲的彻夜未眠。

    “娘——”钟檐唤了一声,钟夫人却笑了,“儿啊,赵家小姐嫁到了我们家,于钟家,于你,都算的上是一种福气,我们断不能亏待了人家,娘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就算勉强给儿媳妇做个见面礼吧。”

    钟檐向着母亲行了个大礼,上了马,拉动了缰绳,缓缓悠悠的向着东阙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支伞骨·合(上)

    大晁的婚嫁礼仪本就繁琐,官门子弟就更加讲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马虎不得,而钟檐这一趟去赵家,就是纳征。

    钟檐骑着马沿着街道缓缓悠悠踱了许久,迎面而来的是不寒杨柳风,耳边是稚童的拍手想贺之声,顽童顽劣,见这样一行锣鼓队伍,纷纷探出头来来凑凑这这喜气。

    男子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而娶了亲,就算是成了年了吧,该为家族做半寸檐瓦,挡一时风雨了吧。钟檐一路这样想着,不知觉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时辰尚早,通报了以后,他便侯在府外等候。

    那管家进门通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是大约是有些时辰的,铁门却依旧没有要开的模样。钟檐这样想着,也许赵大人并不在家,自己这样没有事先约定的上门也实在唐突,况且他这样一个后生晚辈,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钟檐又等了许久,到了下午,门依旧没有要开的趋势,连福伯都皱了眉,赵家这样轻慢,究竟是什么道理。

    “这位小哥,你看今天你家老爷是不是不在家,如果在家,你看,这一位是你们未来的姑爷,麻烦你再通报一声……”福伯哈腰道。

    “早就通报过了,好几次了,老爷只说,等着吧。”那小厮道。钟檐的心顿时冷了半截,身子仍是站定了,他似乎笃定了心思,非要一个结果不可。

    到了黄昏时分,一顶璎珞轿子停在了赵府门口,从上面走下一个高瘦的黄衣女子,中人之姿,眉目带了些疏朗——赵小姐钟檐远远见过几回,因此他也是认得的。

    钟檐行了个礼,“赵小姐。”那赵小姐深深看了一眼,眼里俱是睥睨之色,“你是那个钟檐?”

    “晚生正是。”

    “听说你要娶我?”,钟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赵家小姐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凶悍刁蛮,就是连他最肆意嚣张的年岁也要输她几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亲临行前嘱咐他的绣衣,低头寻了那匣子,郑重的开了锁,“这是家母的一点薄礼,特别嘱咐要亲手奉与小姐。”

    “薄礼,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过钟檐的脸,“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这个,好意思过来!”

    那衣物被抛到了地上,宛如一只临冬要死去的蝶,离水扑通的鱼,怎么样也逃不了那个命运。钟檐静静的看着那衣物,低着头,不接话。

    那女子声音尖锐,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连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钟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后是赵府的门缓缓打开,赵世桓终于出现,面上堆着笑,“呀,贤侄呀,我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你……哎,要不这样吧,小环也许配人家,不如……”小环正是立在赵家千金旁边的丫鬟。

    钟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烧火丫鬟。他心中郁结,朝着赵大人拜别,“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辞了。”

    ——“呀,钟家这回可闹了大笑话了?”

    ——“罪臣之子还想去赵大人千金,也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相,真是丢到家门口了。”

    ——“这东阙城可真是日日有戏看,我们且看看明日钟家父子明日还有没有脸上朝?”

    少年捧着母亲给的黑匣子,沿着东阙城的街道走了许久,到了最后,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了。他母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扔到了地上,被人任意踩踏,他拾起那件被踩了千万脚的衣服,小心仔细叠好,放进匣子里。

    ——仿佛他收起的并不是衣服,还有被践踏的尊严和被糟蹋的真心。

    申屠衍找到自家的少爷,钟檐正迎风站在弄堂口,紧紧抱着匣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屑一顾,低贱如尘。”他转过头来,恹恹的神色,“说来也是可笑,没有珍珠白玉,没有锦绣绸缎,又怎么能算的上宝物呢?”

    申屠衍慢慢走近他,忽的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却觉得喉中干涩。

    身后是一阵突来的夜风,灌满了巷口,却不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钟檐继续道,“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来我娘屋里的油灯为什么会彻夜亮着,为什么她的眼总是浮肿着的,她说她睡不好,我和父亲便信了,这些年来过得不如意,父亲不说,我也不会提,其实母亲心里都清楚,可是她却也从来不说,也不敢说。苦难这个东西,一旦说出口了,怕也就正视他的勇气。”

    申屠衍讷讷,只见钟檐将匣子合上,递到他的手里,说,“好好收着,不要被我娘发现了。”

    他捧着这个匣子,他忽然想要告诉他——宝之所以为宝,是因为有人想要把它放在心窝上,捂成了宝。

    “我稀罕。”

    “你说什么?”原本走在前面的钟檐惊讶的转身。

    “我稀罕。”他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赌气一般,“他们不稀罕的,我稀罕。”

    春寒料峭,冷雨如浇。

    不一会儿,已经形成了漫天雨势,隔着雨雾,一身红衣灼灼,已经披在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与他隔水而望。

    钟檐回过神时,申屠衍已经不见,脸上又惊又怒,雨水划过他的脸却烫的吓人,不知是怒的,还是恼的,抑或是羞的。

    “傻大块儿,你可别给少爷我丢人!快回来!”

    那天淋了雨,钟檐起了低烧,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裹成团儿,脸头也埋在被窝里,也不伸出来透个气。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可把钟母吓坏了,以为自家的儿子这是被那赵家小姐伤透了心,这才害了这场相思,每一日都守在儿子的床前,说些规劝的道理。

    可被窝底下,钟檐想得却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想起就觉得脑壳里都是雷声轰轰隆隆,雀儿吱吱喳喳,每一只雀儿还都叫嚣着,“我稀罕,我稀罕。”

    ——真是疯了。

    他大概永远会记得他的十六岁的早春,他母亲亲手绣给他未来媳妇的嫁衣,本来打算送给隔壁赵家小姐,结果那赵小姐却嫌弃,不肯收。有这样一个傻大块穿着一个被扔在地上踩踏过的女子嫁衣,冒着瓢泼大雨,来来回回走了京城好几遭,被别人说成傻子痴憨,还傻乎乎的笑。

    他想除了这个大瓦片儿,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傻瓜。

    钟檐偷偷看了一眼拿着猪八戒泥塑的男人,没有恼,甚至偷偷发笑,和当年的傻气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不禁开口,“喂,你手上的泥人,就这么让你乐呵?”

    第二日,钟檐起了个大早,打点了一番,去面见赵太守,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申屠衍常年驻扎在兖州境内,与兖州赵太守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他的形容,便扯了个谎,留在客栈等他。

    原本中午,钟檐就应该回来的,可是到了下午,甚至傍晚,都没有钟檐的消息。

    天色快要暗下去,钟檐依旧没有回来,却终于传来了消息。

    却是个荒唐且不合情理的消息。

    ——钟檐锒铛入狱了。

    ☆、第三支伞骨·合(下)

    “怎么回事?”

    主事道,“唉……一言难尽呀,原本那太守大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却瞬间翻了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他偷偷望了一眼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秦了了。

    申屠衍见到这样一个情状,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官场上的人对于酒色财气这类东西,历来都是行事的敲门砖,他以前为将的时候,也少不了人送这些个东西,又一次,甚至把两名歌姬弄到了他的帐里,他好不尴尬,当场处决了那名副将。

    现在,钟檐带着秦了了前去,想必那赵世恒会错了意,他转头看向秦了了,横眉问,“那太守大人可是对你行为不检?”

    这样羞人的话一个女儿家怎么说出了口,秦了了眼圈有些红,咬着发白的嘴唇,“是害了钟师傅……”

    这一句,倒是在申屠衍心里坐了实。

    说来也是冤孽,从十岁开始,那个叫大瓦片的娃娃就立志要扫尽钟檐后院的桃花障水,可是他身边的桃花障水一波未平,一波就跟着来,从不消停,以前的杜素妍是,那个赵小姐也是,现在的秦了了也是。

    “你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遍给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

    申屠衍细细听着,今天早上他们三人进府时,赵太守的态度其实并不算缓和,一口咬定从他们的货中搜出了兵刃,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也交不了差,这时,钟檐便把这货的封装时伙计的笔录以及当时的细节描述给他听,“赵大人,这些人都可以证明当时这批货里全是伞,而且巧了,昨日我正好遇上当时这批货进入兖州仓库时的守库人,就请这位大哥为钟某作了证,也在这里,既然进仓库之前是没有这些利器的,自然不可能是我或者胡老板放进去的……我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钟师傅说完这一些,太守捻着胡子思忖了半刻,却转变了态度,连声说会秉公办理,钟檐便宽了心,他们又说了一些面上的话,那赵太守便来拉钟檐喝酒,他推辞不过,一一敬了酒,不过是几杯浊酒下肚,那赵太守就有些犯浑,上来牵一旁秦了了的手,便是又亲又摸。

    钟檐待秦了了如妹,自然上来阻止,推搡着赵世桓倒地,竟然恰好撞到案桌旁的烛台上,昏死过去。

    “这就是全部?赵太守期间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主事猛的想起,“想起来了,席间赵太守看了钟师傅许久,忽然问,‘你姓钟,可不会与云间杜氏有什么关系?’钟师傅那时一愣,马上笑着回答,‘我一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与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太守笑笑,就没有再问下去,这大概是最奇怪的对话了吧?”

    申屠衍神色如常,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自走了,剩身后秦了了的哭哭啼啼,和主事的叹息声,“什么表哥啊,终究不是亲的,遇上也不上心……”

    申屠衍沿着并不繁华的街道走了一路,想着这件事情的始末,当他听到云间杜氏时,只觉得两耳震得一嗡,心弦崩塌。

    他站在兖州境内的街道上,黑云低垂,凛风有摧城之势,他抬头望天,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心中了然,这兖州城,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申屠衍睡得并不踏实,开了窗,听见对面房里琴音传来,一整夜都是反反复复的《伊川歌》。

    清幽苦涩,呜咽反恻。

    申屠衍心头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自己死里逃生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因为钟檐他回来了。

    兖州位于边防,北临祁镧山脉,与金渡川也不过是数百里之远。

    他心念一动,向楼下酒肆买了好酒,借了马,径直向城门外策马而去。

    夜如穹庐,他沿着河岸逆向而行,已经入冬,河水接近干涸,依旧可以听到溪水潺潺漏过石缝的声音。

    经过长途的跋涉,马儿已经累得呼呼喘气,申屠索性下马,沿着干涸的河岸又走了一段,这一段河域他们曾经驻扎过一段时间,因此分外熟络。这里的河水常年浑浊不堪,没有一处是干净水源,那时,他常年听手下的将士口无遮拦的胡侃,金渡川,金渡川,浪花儿淘尽的不是英雄,是淤泥和草根。

    可是那时申屠衍就知道,他们是以污泥和草根自比,他们都不是英雄,如果不是参军入了伍,他们都不过是桥边镇尾做着小营生的普通人。

    他们不是能把握战事走向和生杀予夺的贵族统治,没有人喜欢打仗,他们之所以当兵,只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土地和家人。

    眼前忽然出现一堆乱石和土堆,横七竖八,离离草枯荣,越发显得萧瑟和荒凉,他的目光一沉,膝盖狠狠的落下。

    八千将士,尽葬于此。

    ——这是他欠他们的一跪,他现在来还了。

    如果不是有那一番际遇,他也埋在这里了。他将酒慢慢洒入土中,他们死的时候,很多已经面目全非,肢体不全,如今都一齐埋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挨一个唤过名去,就像旧时练兵点名一般,黄泉路上若能听见个,就应一声。

    “水三儿,王二狗,刘小幺,……还有,穆大哥。”

    他的声音越发洪亮,回旋在这夜色中,好像下一秒,土里就会有人蹦出来,响亮地答应着,“到!”

    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的嘴角浮现了笑意,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一个一个青葱般的苗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都说世间最蹉跎,莫过于美人辞镜,英雄白头,还好,他们都永不会老去了。

    “哎,现在世道艰难,北有虎狼之势,墙内手足干戈,朝中又有与高俅秦桧比肩之人……但是有我在之日,必定护你们的家园一日周全……以后忘记了所有,也不会忘记”

    “还记得我说起过的小檐儿,我找到他了,他很好。会手艺会扎伞会骂人……他活得这样好,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娶上一门好的媳妇……说来也是好笑,我盼着他能娶上好媳妇,又不希望他能娶上媳妇……”

    “如果来年……怕是没有来年了,我就带着他,来你们的坟头看你们,他脾气不好,可是没有什么坏心……”

    那天晚上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该说的,不能说的,掏心掏窝的,都说了,到了最后,忽的想起自己参军的缘由,竟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钟檐和赵小姐的亲事刚黄,钟檐自从淋雨发烧之后便整日整日的呆在屋里,很有些魔怔了的前兆,他去像往常一般去给他理衣,他竟然跟见鬼了一般跳到了三丈外,后来因着他犯了一件天大的事,他就莫名配回了柴房,重新干起了杂役。

    岁月深长,过了一季又一季的严冬腊月。

    那一年是永熙十年,北边流寇横行,加上戎狄不断清扰,游民不断涌入东阙城,钟夫人和杜夫人心肠软,便在自家门口搭起了粥篷施粥。

    一个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排着队伍在面前缓缓挪动,路边却有一个老乞丐白眼相对,面有嘲讽之气,钟檐奇怪的问他为什么,老乞丐笑,“夫人固然心善,可是想过没有,今日这一顿饱了,明日呢?内墙不宁,人不过是无巢之鸟,离土之树……再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老乞丐看似邋遢,却比世人都看得清,钟檐狠狠的握紧了拳头,吐出八个字,“文可安内,武能定国。”

    站在一旁施粥的申屠衍听得分明,也为他后来的路布下了潜生暗长的种子。

    第一日清早,胡老板竟然出乎寻常被无罪释放,这个可把胡家的主事也乐坏了,就差扑到主人身上,泪眼汪汪,演一场主仆情深。

    申屠衍被他们主仆二人腻歪的不行,所以他们两个很是不仗义拐弯抹角的提出家中生意无人照顾自家婆娘要出墙要先云宣时,立马答应了。

    送走两尊大佛以后,申屠衍就去监狱探了监。

    那狱卒拦在门口,死活都不让进,说是刺杀朝廷官员的重犯,多少钱都不好使,申屠衍不愿意正面与他们起冲突,只得回了头。

    可是乘着狱卒不留心,他已经上了房,循着声音,他终于找到了钟檐的那间牢房。扒开一片瓦片,光线从瓦片的缝隙里漏进去,依旧昏暗不明,但可以影影绰绰的看清那墙角是蹲着一个一个人的,头发散乱,手脚被铁链锁着,身下的稻草都被凝成块的污血浸透了,像是被上了刑。

    他想要来口喊他,却终究觉得不合时宜,只能蹲着看着,好像他是一块揉碎了的伤药,只要多看几眼,那人身上的伤便会好一块儿似的。

    那个清晨,申屠将军蹲在牢房的屋顶上,迎着风蹲了好几个时辰,却最终起身,他想,他的小檐儿,终究是要自己堂堂正正从牢房里接出来的。

    他起身的时候,觉得日头有些刺眼,看似一叶障目,却仍旧不得不迎接这一场风波。

    ☆、第四支伞骨·起(上)

    钟檐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被铁栏杆分割成几块的一角天空。

    ——是冬天的模样。

    昨日刚被押着去问询,几个狱卒将他绑在铁链上,嘿嘿笑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皮鞭老虎凳之类的刑具,就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吓去了半条魂。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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