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出书版] 作者:大风刮过

    第14节

    果不其然,到了启赭亲政后,三千禁卫军依然被太后娘家人霸着,没有归启赭手。太后的娘家人和太后一样,既没有做忠的品德,又没有为奸的能耐。落得如今竟能让王勤可调动。

    京城有三万重兵,仅凭三千禁卫军,不可能顺利逼宫。所以云棠王勤忍了许多年。

    兵部尚书程柏,今年底便要卸任归乡。李简也将调往他处。

    当年与我爹一同征战,历时三朝的人,如今都有些年纪了。

    多年没打仗,于朝廷于百姓都是件幸事,唯独一点略欠,就是没条件磨出让千万兵卒心悦诚服听命的将军。

    程柏李简一退一走,骠骑军兵权将落谁手,实在不好说,连本王都曾风闻,下边那些小将官,互斗的颇厉害,还好有李简镇着。

    最怕就是接任的镇不住,实权分做了一块块,让人有机可乘。

    云棠和王勤早年隐忍,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云太傅门生遍布朝野。文臣与武官权力冲突不大,联手利更多,但凡官儿都知道这个道理。倘使云棠的门生们与小将官串通一气,他日只怕就不是三千禁卫军,而是万数以上的兵卒了。

    不过这一棋于云棠王勤来说,风险也不少。

    所以本王拿程柏李简将交权心不甘一说做由头,用十拿九稳的两万骠骑军做饵,云棠和王勤自然喜不自胜。

    按照安排,一万骠骑军与三千禁卫军里应外合,丑时初,本王到皇宫前,率众杀入宫中,擒启赭夺位。

    子时四刻已过,本王穿戴整齐,预备出门。

    云棠和王勤不知道,此时各地预备应和此次造反的官员应该已经全部就缚或伏诛,端午宴,几王缺席,是已离京,京城中应该只剩了一个宗王。本王给云棠王勤那份接头造反的人名单儿全是一水儿的耿耿忠臣。

    皇上和太后不该一直如此防备本王,云棠和王勤也不该如此高看本王。

    什么天下兵马令,什么秘密势力,全是假的。我的确两手空空没半分权,此事全是求了人,借了东风。

    这些人誓死效忠的,不是昔日的我爹,更不是兵符,而是景氏的江山与天下太平。

    本王此时明着是要去和云棠王勤会合,造反的架势还需摆一摆。

    我换了套轻便衣袍,挂了把长剑,带了群人,在后院正要上马出门,突然后院墙上扑通扑通几声,跌下来几个人。

    我身边侍从们拔兵器,听见墙下阴影中微弱的一声:“王爷。”

    是云毓的声音,我疾步上前,云毓的脸色在月光下极苍白,我心中一紧,疾声道:“随雅?”

    云毓按着左臂,轻声道:“王爷,事情恐怕有变。”

    有变?本王明明记得,和宗王约好了,等冲进皇宫,云棠等人全部出来后,方才动手。怎么现在就变了?难道李简太性急?

    云毓苦笑:“可能是……禁卫军那里走了消息……宫中城里……都有预备埋伏……骠骑军,只怕也……”

    看来,除了宗王这边之外,启赭另有预备安排。

    云毓慢慢道:“大势已去,此事成不了了。外面全是景启赭的人。”

    我问:“云太傅与王勤……”

    云毓不语。

    墙外隐约的兵戈嘈杂声渐剧,云毓又再轻笑了一声:“想不到我和王爷,真的死在一处了。”

    我抓住他的右衣袖:“倒还未必。”

    我拉着云毓,疾步走上往水榭去的浮桥。

    王府中的人都被我留在院中佯作抵挡,一片寂静中,只有我和云毓。

    进了水榭,我摸黑从书架下拿出两盏灯笼,掏出火折子点亮其中一盏,递给云毓,再推动书案,地上嘎嘎吱吱,开出一个洞口。

    云毓提着灯笼站在洞边:“原来你早有准备。”

    我道:“做这种把脑袋挂在刀尖上的事情,不留条后路怎么行?”

    我拎着另一盏灯笼,先慢慢顺着泥阶下到洞中。云毓随在我身后。我扳动石壁上的机关,合拢了洞口。

    长阶蔓延向下,我不大擅长走梯,一阶阶走了半晌,云毓道:“此阶难道通往湖底?”

    我道:“正是。”

    下了最后一阶,面前是蜿蜒的长道,幽深似无尽头。

    我在一个拐角处拎起一个包袱:“水袋干粮银钱,都在这里。慢慢走罢,这条路怪长的。”

    云毓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另一盏灯笼要做备用,只一盏灯笼的光不算亮,只能勉强照清面前几步的路,晃动的灯火引得影子更加晃动,呼吸气的声音格外清晰。

    云毓左臂受了伤,匆匆包扎过,白布还向外渗着血。

    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开口,和他说的还是假话。

    我很想问云毓,他为什么要来怀王府,云棠和王勤应该也留了退路,云毓既然能逃脱,为何还要来怀王府。

    这条秘道,我本打算与云棠等会合后,剿灭乱党的忠义之事交给宗王,我佯作逃脱,带着云毓从这里走。

    又走了不知多长时候,云毓的脚步略停了停。我问他是否累了,云毓点头,就势靠着石壁坐下。灯影中,他低头闭起眼。

    我担心他除了臂上的伤外还有别的伤,抓起他的手搭了搭脉。

    云毓睁开眼:“王爷你会号脉?”

    我道:“强弱快慢应该还是摸的出来。”

    云毓轻笑一声,抽回手。

    我又找了句话和他说:“这条道我之前也就走过一回,真好像走不完一样。”

    云毓淡淡道:“走不完,也没什么。”

    我定定瞧着他,云毓转目又看向我:“难道王爷怕景启赭的人发现了此处追来?”

    他又合上眼,似乎有些倦意:“真追来了,也没什么。”

    歇息了片刻,又再继续向前走,我就断断续续告诉云毓这条暗道的来历。

    我爹的母妃娘家,也就是本王的曾外祖家祖上本是靠做泥瓦工起家,后来攒足了钱,赶着灾年时捐了个官当,谁想后辈真的出了读书好中科举的,渐渐官越做越大,到了我曾外祖时,做到个很合祖业的官,户部尚书。

    本王那位曾外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他老觉得升到这个官职,女儿又进宫做了娘娘,这家的福分就算到顶了,所谓盛极必败,为了防止哪天断子绝孙,他要留条后路。

    不过他留后路的方法与常人比较不同。他亲自画了张图纸,开始动工挖这条秘道。

    他先在自己后园挖了个大湖,湖心建岛,然后让秘道从湖底出府。

    这条秘道很长,又要造得隐秘,他就在京城沿着他画的秘道的那条线上匿名买了好几栋宅子。隔着年分请几拨人分别开挖。那些挖道的人都以为是寻常地道,都不知道究竟通往哪里。最后再打通,填上那几栋宅子里的口。只留下出口和湖心岛上的入口。

    这条道太难挖,挖到他老人家过世才挖完。我爹的舅舅辞官回乡后,把这栋宅子送给了我爹,扩建翻修后就做了怀王府。

    这个故事甚长,我断断续续地说,间或还歇歇脚喝口水,吃几块点心。

    等到说完,我约莫着,离洞口也不远了。

    果然,拐了几个弯道后,两边的石砖壁变成了青砖壁,地道变窄,恰能容一人通过,再转了两三个弯儿,突然又变开阔。

    云毓举起灯笼四处照了照,我与他正站在一间四方的石室内,其中一面墙上隐约有字迹。

    云毓道:“不会是王爷祖上留的什么藏宝图或秘辛之类吧。”走到墙边举起灯笼看,蒙着灰的字依稀尚可辨认。

    墙上刻着两段字。

    第一段字迹秀逸,写的是“山长水远方外自有天”,应该是出自我那位曾外祖或舅公之手。另一段字矫健峥嵘,“用此室之后人,当自省,自惭,自勉”。一望即知是本王的爹先怀王的笔迹。

    我伸手推动石室正中的石桌,山长水远那行字处的一块墙壁缓缓转动,显出一扇门的模样,露出一条缝隙。

    云毓与我一同走到石门外,眼前又是一条甬道。我推上石门,向云毓道:“这下想走回头路也不成了。地道的门,除了水榭中的那个口,都只能单向开。”

    甬道尽头,是一道台阶,蜿蜒向上。

    台阶最上,又有一室,我扳动机关,推开石壁上的暗门,踏出门外,石门在身后轰隆隆地合了,扑棱棱头顶一阵拍打的翅膀的声音,像蝙蝠和某种大蛾子。

    前方隐约有朦胧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造反戏比较多,今天更两章。

    32、第三十二章

    这里是挨着京城边的小山半山壁的一处山洞,我拉着云毓的衣袖出了山洞,天还没亮,灯笼的火光引得一群飞虫蛾子聚成一团,出洞口后,云毓即刻熄了灯笼。

    我带着他贴着山壁沿着小路走,趁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道儿,转过了这面山壁,小道蜿蜒直上,路窄而且陡峭,既要小心落步,又不能太慢。行得高了,回首往京城方向望,只见半边天隐约都是火红的光。

    京城中不知情势如何了,皇上有无将云棠与王勤等乱党收拾干净,有没有已派了兵追查云毓。府中的人只知道我带着云毓去了内院,但有几个侍从盯着云毓带着的人,他们应该都不知道我领云毓到了水榭,即使猜想怀王府中有暗道,也要找一阵子。

    不晓得宗王是否已向启赭禀告本王之事,本王带着云毓跑了,他恐怕也不好解释。

    本王是卧底之事,只有宗王知道。

    我手中无权,难以与云棠王勤谋谈,只能借助外力。

    可此事第一不能让启赭知道,宫中耳目太多,多多少少会露出风声。我只得去找宗王。

    我爹的旧部们哪一个都看不上本王,觉得我丢尽了“怀王”这两字的脸面。我说反叛乱他们也不会信,但还会给宗王三分面子,宗王彻查叛乱,他们一定相信。

    明里由宗王出面,与皇上和清流们共商惩治内患,暗中实际在做的,却是本王。

    尤其借两万骠骑军时,本王又走了一回险。

    程柏和李简都死心塌地效忠皇上,两万骠骑军除了启赭,无人可调动,可我又需拿这两万兵去引诱云棠王勤。无奈,我只得向宗王道,你去禀报皇上,就说怀王想造反,意欲拿府中的兵马符找程柏和李简,请皇上命程柏和李简暂且将计就计。

    原本,只要我在逼宫之时临阵倒戈,清白自现,可如今为保云毓只好暂不管那么许多了。

    小路的尽头是山顶,山顶上有座草屋。

    我推开草屋的门,摸索着从正对门的床下拖出一只木箱,向云毓道:“这里有一些衣履物品,从山道下山,道边有可以买马的地方。”

    云毓声音冷静地道:“何处有人接应?”

    我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放到云毓手中:“按照这张纸上的路线走,官兵应该很难追到。这张图,你收着罢。“

    云毓便折起图,收进怀中。

    我又拿出一块玉佩,也塞给他:“到了徐州,方才有接应的地方。去袁家巷找袁三酒铺。只有拿出这块玉牌,才能顺利去西南边的那个地方。”

    云毓将玉佩也收了。

    我道:“你先换衣裳,我出去望风。”

    我出了草屋,站到山崖边,东边天空已隐约泛蓝,天快亮了。

    我在思忖,究竟和云毓一道走,还是留下。

    我是卧底一事,云毓早晚得知道。他知道了之后将会如何,本王一直不愿去想。

    我只想我活着一日,就保他一日平安,任他之后恨我也罢,想杀我也罢。

    忠臣,我已经做过了。皇位,是启赭的,天下也是启赭的。

    本王一直觉得,启赭和我说话,话里影里暗藏了什么。他的态度奇怪,让我不由得往不敢想的地方怀疑。

    本王与启赭,毕竟是叔侄,他毕竟是皇帝。

    即使我知道启赭对本王有叔侄情之外的意思,我也要装作不晓得。

    这次我已算尽我所能,对得起启赭。

    如今我心中,唯有随雅而已。

    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是云毓。他没换衣衫,走到我身边。

    我皱眉:“随雅,你怎么……”

    云毓遥望着天边道:“可惜这次,功亏一篑,不知何日,才能卷土再来。”

    我苦笑:“恐怕这辈子不可能了。”

    云毓侧转过身看我:“难道退路不是暗棋?”

    我终究还是没把我是卧底的事情说出来,只叹气道:“这次孤注一掷,本王所有的人手全盘折送,退路只是保命罢了。“

    我深深凝望他:“随雅,从今往后,只是你我在一起做一对寻常百姓,隐居世外,你可愿意?”

    云毓又去看天边,轻叹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臣……”

    我刚要将他那个臣字挡回去,云毓身形忽而一动,我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带着晨曦将到的凉薄之气横上了我颈边。

    本王怔住,周围突然火光大盛。

    草屋后,树林中,一簇簇火把的光仿佛一瞬间亮了起来,一层层乌压压的人群像戏法变出来的一样,眨眼间,将我和云毓圈在中央。

    山顶的风中,云毓握剑的手衣袖飞扬,手举兵刃的兵卒向两侧让开,从人群里缓缓走出两人,一人穿龙袍,束帝冠,是我的启赭堂侄。另一人一身墨蓝色官服,面容平静,是柳桐倚。

    我听得柳桐倚的声音道:“叛王景卫邑,你已无路可逃,认罪就缚罢。”

    启赭的目光望向这方,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急切与担忧。

    难道,是云毓察觉了本王是卧底,启赭和然思为保本王,有意演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便听见启赭的一句话急切地脱口而出——

    “阿毓当心!”

    我的眼前有些飘忽。

    人群之中,我并未看见宗王。

    云毓的微笑在火光映照中十分清晰:“怀王殿下,是你自己束手就缚,还是我动一动剑,你拉我下山崖,你我同归于尽?”

    我方才发觉,我和云毓站的这个位置,十分靠近悬崖,只要我拉着他瞬间向下一倒,就会一同跌下崖去。

    启赭缓缓道:“景卫邑,念在你是朕的皇叔,你若束手就缚,朕饶你不死。”

    四周静默了像有一辈子。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蝼蚁尚贪生,皇上说饶我不死,希望能做到。”

    再睁开眼,我向云毓道:“云大夫,你我站在悬崖边,怪险的,万一一个没站稳,栽下去了,我死有余辜,赔上云大夫,便不划算了。你我还是向里边走走罢。皇上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一个兵卒上前,先把本王捆了,云大夫再松剑。”

    四周再静默片刻,兵卒从中快速跑上两人,将本王牢牢捆住,那把剑终于放了下来。

    我看着云毓抛下剑转身走向人群。启赭上前一步,火光之中,两两相望。

    云毓的脸上与眼中神情变幻,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

    启赭又再上前一步:“阿毓,你手臂伤了?”他抬起手,云毓后退一步,望着他,眼中火光闪烁,复又垂下眼帘:“皇上,我答应做的事情,俱已做到,望皇上也能记得曾答应过我的话。”

    启赭注视着他的双目:“朕,从不食言。朕答应你,不杀云棠。”

    众目睽睽之下,二位如此眉来眼去,是否应当收敛一点。

    云毓道:“多谢皇上。臣既是乱臣之子,按律是否也当入刑部牢房候审?”

    启赭叹息道:“你为何总这么……”那句叹息可能在众人面前说觉得不合适,咽了,又道,“叛王景卫邑落网,是你的功劳。朕一向赏罚分明。”

    云毓道:“本是柳相的计策好,臣不敢独揽此功。”

    火光,兵卒,本王,陪衬在一旁,都好像有点多余。

    启赭回身看我,皱起眉头:“景卫邑,朕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造反。你即使造反成了,按宗法规矩,你身有残缺,也坐不了帝位。”

    我道:“世上本就只有成王败寇,没什么一定要遵守的规矩,所谓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帝的宗法规矩,既然先人可以定,如何今日不能改?我这个跛子为何便做不得皇帝?”

    启赭挑眉:“皇叔一直这么瞧得上自己。”

    我道:“皇侄过誉。”

    作者有话要说:贴上这章,顶上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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