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大送小 作者:千里孤陵

    第25节

    陆老夫人闻言顿时跳着脚道:“……骗人!你又来骗我!你们全是骗子!我家里那里有孙儿!我孙儿……王爷是我家的少君,我孙儿在王爷肚子里头呢!”

    远处有人匆匆经过,见大雨将至他几人却站在街头不找地方避雨,朝这边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倒也没听清陆老夫人说些什么,又急着归家,急急忙忙跑过了。

    陆青桐却是被吓了一大跳,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说不得是一场天大的麻烦,当下也只能顺着陆老夫人的话道:“好好好,可现在天都快黑了,等你过去王爷都已经睡了,王爷家的人也认不得你,不会放你进去的!咱们先回家去,明天才去看,好么?”

    陆老夫人道:“门房怎么会不认得我?林景生是我的侄儿,我去过他家好几次了,他们家门房见了我那一次不是恭恭敬敬的,还请我去厅屋里坐着吃茶呢……王爷……王爷在他家……”一边说着脸上却是也露出些迷茫的神色来,眉头也越皱起紧,似是很想不通燕承锦明明是自已家的少君,又怎么会住在林景生家里。

    她若再想起燕承锦已经改嫁了林景生这件事,也不知是会正常些还是会更加不可理喻地闹起来。陆青桐忙截住了她的话头,放软声音好言好语地道:“现在咱们什么都没带,空着手上门也不好,总得准备点东西是不是?而且现在天都快黑了,他们又不知道你要过去,等你到他们家王爷已经睡了,门房不会让你进去的。”

    陆老夫人看了看手里,她出门时提在手里的零碎点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光了,只剩一根麻绳还捏在她手心里,陆老夫人将那麻绳举在眼前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倒似乎是认同了没有东西不好上门这种理由,混混沌沌的脑子里也隐隐约约觉得门房不会让她进去的这话似乎也是真的。

    但她已经疯颠的脑子里却也不肯就这么随着陆青桐回转家里,也不管地面腌脏,索性无赖之极地往地上一坐:“我就要坐在这儿等着,不让我进去,总也有他出来的时候……”

    春桃和山葵要去拉她,她便要抓了地上的枯枝败叶去丢两人。

    正僵持间,远处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打下来,紧接着‘轰隆隆’一个极响的炸雷响在耳畔。不等人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已经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天色墨一般地暗沉下来,就算街角有官府提供的风灯还亮着,却也只能照出几个模糊的影子,就连面对面都要看不清面目了。

    虽是夏天,那雨点却也是极冷的,而且既大又急,打在身上也是隐隐生疼。陆老夫人被雨一淋,似乎也觉出这滋味不大好消受,老实了许多不再闹腾,灰溜溜半推半就地任由着春桃两人将她拉至街边房檐下避雨。

    陆青桐跟在她们三人后头,扶着肚子慢慢地也挪到房檐之下,看那台阶上还算干燥整洁,也顾不得许多便靠着墙坐了。方才那炸雷响起之时,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是受了惊吓,一时作动起来,只觉肚皮被撑得紧绷僵硬,肚中一股绞痛乱窜开来,一时只疼得他几乎闭住了气。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揉了一会儿也就缓解许多。

    也听大夫说过,临近产期是总会有种种不适,这般的疼痛这几日也经历过几次。按大夫推算他分娩之日总还有小半个月,因此陆青桐对此也并不如何担心,如今的问题反而是如何哄着陆老夫人回去。现在这般大的暴雨,就算陆老夫人肯走他们一行人也是走不得了,更何况这里距离陆府那么远的距离,现在他腰酸肚子疼全身不舒服的,光是想想还要再走回去都觉得够呛。

    但现在街上店铺全打了烊,放眼望去整条街上也就他们四人,连个行人的眼子都没有,更别说想雇辆马车或是桥子什么的。陆青桐就算是有点儿主见,要比那两个遇上事就乱成一团的丫头强上一些,但毕竟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此地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陆青桐倒想让一个丫头回去报信让人来接应,偏偏那闪电一道道地打下来,陆老夫人似是有一些惧怕,这个时候在两个丫环中间,一手紧紧抓着一个放也不放,那两个丫头胆子更比她还要小些,平时也是害怕闪电打雷的,这时候要她们一个人走回去,她们那里敢。若说让她两人回去,陆青桐此时可没有自信一个人能拉得住再发起疯来的陆老夫人,只得作罢,且等着雨小些再打算。

    唯一还称得上庆幸的是陆老夫人此时总算是消停了一些,倒也不再如何闹腾,只是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雨声哗哗的响着,三人听不清楚也没有多少心思去听。

    方才几人外面的衣服就几乎全淋湿了,此时大雨来势汹汹,几人虽努力避在房檐下,还是有细小的水雾溅上来,寒意侵入肌肤,越发让人觉得濡湿难耐。

    在隆隆雷声和连绵雨声的交织里,陆青桐坐在台阶上望着从房檐上几乎成串地垂下来的水珠出了会儿神。没有闪电的时候,檐角高挂的灯光也只能照见附近一小块地方,稍远一些的地方便只能看见周围房舍隐约的黑影,大雨仿佛将他们四个人隔成独岛。

    陆青桐转头望望一旁狼狈不堪几乎算是丑态尽出自己却混然不觉得陆老夫人,突然有种莫名的疲倦涌上心头。他茫然了片刻,无可奈何地转开头,靠在墙上闭了眼稍作休息,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陆家这时候有没有人发现他们不在府中,是否会出来寻找,更会不会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似乎如今的境地也只有如此百无聊赖地期盼一二了。

    他正努力克制着身体上的不适,默默地算着陆世青要多久才会发现陆老夫人不在府中,进而发现不对劲而出来寻找,匆然听得一旁春桃和山葵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忙睁眼看时,陆老夫人已然放开两名丫环的手冲到了出去,而大街一队车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近处,这雨声太大,盖住了马蹄声响,他竟没有发觉。而两名丫环原是被陆老夫人抓着,闭着眼都是缩成一团,这时她突然放了手,始料未及之下也没反应过来。

    透过雨帘看清来人挑着的数个牛皮所制的宫灯式样,陆青桐心里已生出不好的念头,一时竟不知所措地呆滞了片刻,再想让两人拦住陆老夫人已是不及,只能眼看着陆老夫人冲到街心正中。

    雨声里似乎谁也没有听清陆老夫人喊了些什么。但提着灯笼的一行人仍是吃了一惊,都停了下来,好在对方只是策马徐行,没把这黑咕隆咚突然冒出来的人当场踩死在马蹄下。

    一行骑卫身上都披着蓑衣,然而蓑衣下的手已然齐齐按上了刀柄。更有人已然拨出一半锋刃来。

    当先领队一人眼力却好,隐约看清突然冲出来这人是个妇人身影,摆手示意众人暂且戒备,自己一手提了刀,别一手取过个灯笼上前一声断喝:“什么人!”

    这时正好一道闪电打下来,卫彻借着这光亮瞧见眼前这妇人面容,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地提高了灯笼照着又确定了一番,再看清她身上形容,神色就有古古怪怪起来,这娃娃脸的侍卫头子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陆老夫人?”

    第109章

    其实陆老夫人等人能在这儿和卫彻一行遇上,说来也是今天实在凑巧了。

    林景生今日在外应酬陆家当家和几个有意合作的商户。但天色将晚时宫中来了人,却是上月出海的船队已回到潮洲,随行的官员今日进京回复,途中一切顺利,皇上甚喜,留他在泰合殿说话。因为林景生在这事里插手不少,也传他即刻进宫相谈。

    燕承锦打发走前来传旨的宫人,算算时间派人去给林景生报信也是来不及,他也不想给皇兄扫兴,更不想实话实说道出请的是陆家,怕牵扯出陆家纠缠的事情来,又让太后和兄长烦恼。当初置办货物是他主持的,后来林景生处理的其它后继事务他也大半知情。而且他对这种事也十分关心,想想正好也有好几天没有见宫去看望过母后和兄长,索性就自己走这一趟。

    谁知道这么巧就遇上了。

    因为马车走得缓慢,燕承锦最初也没有发觉外面出了什么事,只到卫彻那声断喝才有所惊动。再听到后来卫彻那句‘陆老夫人’,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要去掀开车帘的手就停在了那儿,事出突然,他一时也有些惊疑无措,转过脸来与车厢中的天麻面面相觑。

    “陆老夫人?陆老夫人?”那边卫彻也策着马围着陆老夫人转了一圈,见她非但形容狼狈,就连面上神情也有些痴痴傻傻,问她话也不知道回答。他已经看见陆家两个丫环一前一后的跑过来,也算有人照应着,如此也懒得过问这老太婆冒着大雨出来冒荡是怎么回事。

    他对陆老夫的满身狼籍暗地里喜闻乐见,面上笑嘻嘻又道:“陆老夫人这是在这散步呢?这般天气倒也好兴致。咱们还有正事,就不打扰老夫人雅兴了,还请让让。”当下也不等陆老夫人作答,朝一旁侧头示意,轻轻敲着马颈便要从一旁绕过去。

    陆老夫人怔怔地跟了两步,突然一个激灵似是清醒了一些,张口大叫道:“我要见王爷,我认得你们的灯笼?我要见王爷!你让他出来。”见卫彻充耳不闻地不予理会,她竟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一扑,抱住卫彻的一条腿就不放,口中直嚷嚷着要见燕承锦。

    此举实在是出乎卫彻的意料,还好坐骑还算温顺,没有受惊将他掀上来。如此卫彻也是恼怒,一甩蓑衣挣开她,沉声道:“老夫人自重请回,王爷且是你说见就能见。”

    那老太婆却是念念叨叨的还要纠缠。

    坐在外头驾车冬青见这情形古怪,敲了敲车壁,低声道:“王爷,陆老夫人的样子不大正常。”

    车厢内天麻眨了眨眼睛,瞄了瞄燕承锦,小声地嘀咕:“我都说这天眼看着要下雨,劝过主子你不要出来了,偏不听,你看吧,遇上那麻烦的老太婆了……”

    燕承锦没好气地抬手就在天麻头上拍了一记,他要是知道会这般节外生枝他也不愿意走这一趟,可现在放这种马后炮还有用么,先解决眼前的事情才是紧要的。

    天麻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要不,我下去看看?”

    燕承锦摆了摆手,转念间猜测了几种陆老夫人的来意,无论那一种都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然而眼下人家都堵到大街上来了,他要再一味退避,还不知老太波究竟想闹到何种人尽皆知的地步,觉得麻烦头疼之余,心底也有股按捺不住的恼意。

    他倒也不怕露面,自己这边有这许多人,陆老夫人也没法近身,他坐在车里有车壁挡着,黑灯瞎火大雨倾盆又隔着老远,陆老夫那昏花的老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若是陆老夫人放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生日子不过,他也不介意放话与陆家从此一刀两断,陆家日后遇上什么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事也是自找的。

    他示意天麻掀开帘子。外头的声响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夹杂在雨声和雷声里,隐隐约约的有些听不太清楚。但他眼力却好,十米开外的几人大致情形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雨下得大,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陆老夫人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透湿,头上的钗子东倒西歪,本来已经散乱的头发左一缕右一绺地糊在脸上脖颈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她瘦小干瘪的身子上,像只傻头傻脑的鹌鹑。大雨虽然将她从头浇到脚,一时半会却没法将衣服上的污秽冲刷干净,反而浸得泥迹洇染开来。一只脚上没了鞋,袜子上糊得惨不忍睹,衣摆也垂了一片拖在地上,跟条尾巴似的。

    这形容和她平时一本正经的装束比起简直是天差地别,燕承锦都要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定眼看得仔细了,觉得荒谬之余又不由得有些想笑,因为不和时宜而忍住了,但燕承锦原本的恼意也此因而消散了不少。

    想想也委实犯不上和她一般见识,平白地自降身份。

    那边陆老夫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跳脚叫嚷着,翻来覆去就说燕承锦是她的儿媳,是他们家的少君,得带着孙儿一道回家去住。

    卫彻就算有耐心也不想用在她身上,冷下脸喝道:“陆老夫人可夫是糊涂了,陆家已退了婚书,王爷已然改嫁林家,早已不是陆家的少君,陆老夫人眼下还讲这样的话,可实在太不妥当!”

    陆老地人理也不理他这话,脸上迷迷登登地笑着,只一味念叨着要燕承锦和她回陆家去。

    卫彻显然也看出她话语疯颠举止反常,转而向旁边的两人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虽然是天生的娃娃脸,但板起脸来吓唬人的时候也自有一番威严,那两个丫头头本来心里就十分忐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抖抖索索的不知该怎么说。

    陆青桐这时才从后面慢慢赶上来,他身子不便,行动比两个丫头都要笨拙,方才急着起身的暑假又不知是扯到了那里,腹中遂然又是一阵急拘扭痛,好不容易稍稍缓过一口气,强忍着不适赶了过来。

    但眼下几个人里他却是心里最明白的一个,知道陆老夫人这状况想要完全隐瞒过去是不大可能,一边在心里急急想着要如何把这事情大事化小地说清楚,脸上赔起笑来便要解释。

    然而卫彻对他却没有丝毫好感,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转开不看向他。

    陆青桐张了张口,话卡在嗓子眼里没机会说出来,本就勉强牵出来的笑容随之一僵,慢慢地淡成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下一刻头顶上的大雨却被遮去,一名面容端方的青年为他撑了把伞,见陆青桐看向自己,青年没什么表情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将伞接过去。

    陆青桐曾在燕承锦身边见过他,不知道名字,只认得是燕承锦贴身随从中的一人,常常是跟在燕承锦左右。他既然出现在这里,那燕承锦也有很大可能就在后面马车之中。

    看着陆老夫人的狼狈模样,陆青桐知道自己的样子大约也好不到那里去。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为何会拿一把伞给自己,更何况他还是燕承锦的亲随。陆青桐有片刻的惘然无措。不过片刻之后就被肚子里一股股的抽痛唤回神来,其实他身上也几乎是里里外外都湿透了,然而光是被雨打在身上的滋味也极不好受,能有把伞遮一遮,多少也要好上一些。当下也没有精力去想那许多,低声道了句谢,伸手接了过来。

    :“是王爷让我将伞给你的。”冬青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解释了一句,转而对卫彻道:“卫统领,王爷吩咐让他们上前回话。”

    既然是燕承锦自己的意思,卫彻也就不再阻挡,轻轻抖着缰绳将马往旁边让了让,岙后的待卫也让在出一条道来,容他几人过去,马车左右依旧有人守着,并不让他们靠得太近。

    事到如今陆青桐也没别的办法,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慢慢走过去。见他动了,那两个不知所措的丫头此刻唯他马首是瞻,一边一个搀扶着陆老夫人也跟在他后头过去。

    也不知腹中孩子是不是被大雨寒气所激,从方才全身淋湿起腹中就一直在时缓时疾地隐隐作疼。动作稍一大就会有所牵,短短的几步路陆青桐走得也十分艰难,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原本涅槃冰冷的身子意也出了通身的汗,只不过本来就全身是水,谁也看不出来罢了。

    身后的陆老夫人大约是见到了燕承锦的缘故,胡乱叫唤的声音大了起来,两个丫头几乎抓不住他,却是旁边有侍卫出了手,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只是燕承锦不发话,他们也就给这老妇人留了两分面子,没有将她如何,虽是一左一右地死死擒住了她的胳膊,看去却还似搀扶着她一般。

    陆青桐此时却顾不上理会别的,身体的不适占据了他极大的心神,以至当陆青桐走到马车面前时,一时意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就连见了王爷要行礼也忘了,仍是直愣愣地抬头看去。

    燕承锦半个身子依在车窗边,微蹙着眉头沉默地看着陆老夫人疯疯颠颠的举动,再到她被侍卫掐小鸡似的拎在手心里,始终不发一语。

    车内小几上点着的琉璃盏,伴着跳动的火焰有清淡的松枝香味氤氲,明亮而温暖的烛光照耀下,燕承锦显得从容端庄,与林景生成婚之后日子过得和美如意,面容丰腴了起来,而心境上的满足反映到形容上,再加上将要生为人父的柔软心思,看人的目光也显得柔软安静,整个人都格外温和了许多。

    陆青桐落汤鸡似的呆呆地站在雨里,纵然心有不甘,也终于不得不清楚地明白那人和自己实在有如云泥之别。

    燕承锦的目光只在陆老夫人那外略略一扫,却是转而向陆青桐看来,看着陆青桐分外苍白的脸色,还那个沉沉地垂在他身前的肚子。他自己如今身子一日比一日不便,看见大肚的妇人和哥儿,平白的就要替人一阵没由来的担心,虽然并不侍见陆青桐,却也不曾例外。

    他略略挪一挪身子,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个样子只怕走动已是不方便了,不好好的呆在陆家,还非要跟着陆老夫人闹腾不可么。来这里干什么?”

    他口气虽是平平,但陆青桐却是万万想不到他一开口先说的却是这句话,一时连腹中疼痛也忘了,张了张嘴也只是微微喘息,全忘了要作答。

    燕承锦身边还有个天麻,却是一直恶狠狠地瞪着陆坳夫人,不时又转过来瞪瞪陆青桐,听到燕承锦这话可不太乐意,大着胆子偷偷扯了扯燕承锦的袍角。

    燕承锦也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不着调,却是说也就说了,并没有打算要替自己掩饰那一分隐约的担心,转而朝一旁吩咐:“回府再备一辆马车过来,一会儿送陆老夫人回去。”

    立时就有侍卫领命,调转马头策马奔去。燕承锦这才又看向陆青桐道:“陆老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第110章

    陆青桐似是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一怔之后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突地就没了替陆老夫人遮丑掩瞒的心思,法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三言两语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虽然陆青桐没有明着说陆老夫人是得了失心疯,但燕承锦还是听得出这个意思。再看看祟老夫人那疯魔颠狂的样子,想不相信都不行。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陆老夫人经历了儿子高中迎娶郡王再到陆世玄意外亡故,之后也发生了不少变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承受不住而患上癔症也并非突然。

    若是平常时候,陆老夫人在她自家里疯也就疯了,燕承锦在对她同情一二之余大约还会不太厚道地松一口气。可他知道陆老夫人今天去找陆家族长为她作主,结果被对方狠狠斥责。想来陆老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失心疯与此也有关系。

    虽然陆老夫人性情越发刻薄挑剔,陆家下人都觉得她难以相处,最近她时不时的骚扰一番对燕承锦来说也是诸多烦恼。但燕承锦的本意也只是使她不再纠缠,却没想过要让她疯颠,眼下看到她落到这般地步,现下又撞到自己面前,燕承锦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是滋味,一时哑口无言。

    他不作声,旁人也不好自作主张地替他处置四人,场面有了片刻的沉默。

    陆青桐突然低低痛呼了一声,一手捧着肚子弯下腰去,另一只手也再也撑不住伞,啪地垂落下来。

    他的呻吟声夹杂在雷雨里,听到的人倒没有几个,不过他的动作却是谁都看见了。

    燕承锦本来就离得他不远,更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一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试探着道:“你怎么了?你……你该不会是……”

    陆青桐摇了摇头,一时似是疼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弓得像是一样,山葵过去扶他,他却动也不敢动,将伞拄在地上支撑着身子,这样僵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咝咝地吸着气道:“……不知道……大夫说……应该在下月初十左右……”

    今日是六月二十五,离他说的日子正好还有半个月,而且陆青桐缓过那一阵,似是也好过了许多,也能够直起身来,虽然脸色还是极不好看,但脸上并没有再露出什么痛苦的神情。

    但燕承锦心下稍定,点头道:“等马车到了,便送你们回去。陆老夫人的病也不用担心,稍后便会让太医去诊治。”说到这儿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瞄向陆青桐的肚子:“你……你回去也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陆青桐被山葵扶着,勉强道了声谢。

    燕承锦也再没别的话说,眼看这大雨一时半会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四人都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也不忍让他们再这么干站着,示意他们暂且到街边商铺檐口下避雨,并留下两名侍卫陪着等候马车,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去。

    陆老夫人原本被人捉着,动弹不得便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旁人已然知道她脑子不太清楚了,也没有谁去理会她。这时见到燕承锦的马车要走,她却像是又清醒了一些,突然住地上‘扑嗵’地一跪,嘶声叫道:“王爷……王爷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不起来……”

    燕承锦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陆老夫人的所作所为,已使得他对其再无敬意,然而陆老夫人曾做过他的婆母,又是林景生的姑母,怎么说也算是个长辈。本朝在官家威严之外更讲究孝悌之意,她这般作法其实十分难看,已然是分毫颜面也不顾惜了。燕承锦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快意,反而又因她出言无状,有种受其挟持的不悦。

    见他面无表情,卫彻十分有眼力地轻轻咳了一声,两名原本抓着陆老夫人的侍卫忙加了把劲,要把她从地上提起来。

    陆老夫人却不知那儿来那么大的劲,使劲坠着身子就是不动,口中叫道:“王爷,老身知道从前是老身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世玄的死是他的命,并非是你克死的!你那些日子谁都看到你不容易……老身不该怪罪到你身上,处处与你为难……你还不记前嫌一直照应着我们家……老身知道王爷其实心善……王爷……你回来吧!……陆家不能绝了后啊!”

    陆老夫人一向爱光艳要颜面,凡事总不肯轻易低头,要她承认自己的不对已是难得,燕承锦更没想到陆老夫人竟会当着众人的面,在泥水四溅的大街上向自己下跪并且承认自己错了。

    他曾经那么忍让那么努力地想化解开陆老夫人心中的怨气,然而到得此时他对这些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都不是那么在乎了。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也一直委屈,但所有的情绪,在听到陆老夫人道歉认错的这个雨夜里,终于得以完全释然,除此之外他对陆家却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至于陆老夫人要他回去的事,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地痴人说梦罢了。

    陆老夫人的嘶声喊叫终于破音,她隔着雨幕看到燕承锦只朝自己扫了一眼,目光平淡,然后摇头与一旁的人说了几句,接着那车帘子就被放了下来,车轮涌动,马车开始向前行去。陆老夫人膝盖还浸在泥泞街道上横流的污水里,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倒是明白了些,她心心念念的孙儿是绝不会回到陆家。这明悟有如天崩地裂,令她如堕冰窟,哪里还感觉得到其它。

    车厢内天麻却很是高兴,忍不住嘻嘻地笑道:“这就是现成的恶有恶报!那老太波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也会有给人下跪认错的一天!王爷,你看她之前疯得那么厉害,连鞋跑丢了也不知道,这时倒还会说句人话,你说她是真疯还是装疯呢,王爷王爷……”

    燕承锦心下感慨,脸上却也没什么喜色,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有错没错摆在那儿,她承认不承认还不都是一样……你也向冬青他们学着稳重些,有什么值得这么咋咋呼呼的?”

    天麻心中大畅,只管边想边笑,也不怕他教训,

    马车还没走出多远,只听得后头似乎又喧闹喝骂了起来,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凄厉痛呼划破雨幕传来。

    天麻给那声音吓了一个哆嗦,也不等燕承锦开口,忙向外头问怎么了怎么了。

    卫彻折回去看,不过片刻便回来,他悻悻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口气也很是不善,恶狠狠地道:“那老太婆又突然发起疯来!非要说是那姓陆的小哥儿的错,骂那小哥儿是丧门星,正因为他害的你离开陆家,让她没有孙子!咱们的人一时没有防备,姓陆的被她推了一把,地上又滑,给摔了一跤!”又抹了把脸上的水,终是气愤不过,恨恨道:“这多事的死老太婆,疯了也不让人安生。”

    此时再责怪陆老夫人抽疯或是侍卫看管不力都于事无补。燕承锦急忙道:“人呢?人怎么样?不要紧吧?”不过听着那声凄惨的痛苦呻吟,燕承锦怎么也不觉得像是没事的样子。

    卫彻不愧是当爹的人,这方面十分有经验,绷着娃娃脸摇了摇头,平平地道:“不像是没事,我看他方才就不太对劲,现在再被推倒摔了一跤,只怕就要生了!”

    第111章

    就、就要生了?!

    燕承锦目瞪口呆,看着卫彻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这话说出来,脑子里有片刻的呆滞。纵然他为人沉稳见多识广,可也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突发情况,而且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他对这件事格外惶恐而不能泰然处之。

    因此燕承锦也慌了手脚,只能结结巴巴地问当过爹的卫彻:“那,那现在怎么办?”

    “先给他们找个地方安顿吧,总不能还待在这大街上。”幸好卫彻很及时地发现他的手足无措,想了想道:“产婆也要接着就请……”

    燕承锦点了点头,对这种事也没经验,卫彻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他也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最初的慌乱过后,勉强定下心来,至少表面上倒是镇定一些。让人去备的马车还没有到,然而这时候却也不能再等了下去了。直接让人将陆青桐搀过来。

    陆家老太太那一阵子疯劲还没有完全过去,连抓带挠的带要闹,谁维是个木直的性子,见她不肯走,而陆青桐那边的情形显然又十分紧急,关键起来也没有多想,左右开纪弓的便是几个大耳插子抽过去。打得顺手了,还反手就抽出刀来困到老太婆脖子上,怒喝道:“不看看都什么时候!闹什么闹!”

    那刀刃锋利得很,只是轻轻搁在那儿,仍旧轻而易举地割破了皮肉,一滴细小的血珠子慢慢的渗出来,立即被雨水冲散来去。而许维习武之人,那手劲比陆家当家可是大得多,两巴掌抽得一张老脸立即就肿得跟发面馒头的。

    许维这才想起这人再怎么讨人嫌,毕竟也还算是自家王爷挂名的长辈,一看自己这一手造成的效果,也不由得傻眼。

    但也亏得这一番武力镇压的威慑,老妇人肿成猪头的脸上露出些惧怕神色,人倒是老实安分下不少。

    也算他急中生智,打量着这夜雨里大约也没人看清,忙收了刀,一把将她提到身后马鞍上打横搁着。但陆老夫人那张脸却委实遮不住。许维本来担心因此要受些责备,不料卫彻冷眼见了,也只是笑眯眯地往他肩膀上一拍,道:“干得好!”

    那边燕承锦忙着招呼人将捧腹呻吟不止的陆青桐搀上马车,垂着眼只当没看到他做了什么。他这时才借着灯光瞧见陆青桐下衫上沾染了慢慢扩散的血迹,才瞄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发颤,忙转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许维松了一口气溜到一边,也不搭卫彻这话。听得卫彻又低声问燕承锦:“咱们把人送到哪?”按说该将人送回陆家同他家人照料是最好,可看陆青桐这样子显然受不得颠簸,从这儿过去最快也得小半个时辰。而林宅离得最近,但这将人带回去也有诸般不妥,

    燕承锦微微沉吟起来,说实话若是可能他即不想去陆家也不愿将陆青桐带回自已家,都有点后悔今天不该出来就没这回事了。但这事儿碰上就是碰上了,要他视而不见地让陆青桐将孩子生在大街上,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低声道:“人命关天的事,哪儿近就去哪儿,这有什么可说的。”

    许维方才打了陆老夫人却什么事儿也没有,正有点儿受宠若惊,此时听出燕承锦口气无奈,难得的机灵了一回,插嘴道:“属下的那个院子,正好离这儿也不远,除了两个平时打扫的老仆也没有什么人住,不如就去那里。”

    燕承锦几乎没怎么想就同意了,当下又让人分头去陆家报信、请产婆。想了想还觉得不放心,又让人回去将一直住在府中的太医和刘郎中一并请过来。

    觉得一切都布置妥当了,他这才转头去看车厢中的陆青桐。

    陆青桐显然是疼得厉害,虽然竭力忍耐着,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呻吟从牙缝里传出来,车里榻上铺着雪白的锦衾,他只敢挨着一点儿边坐。

    燕承锦看了一眼便明白他心中畏惧,放缓了声音道:“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人要紧,脏了也就脏了……你还是躺上来些吧。”

    陆青桐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子在四处乱搅,这样勉强坐着只觉得肠子都要断了似的,听他这么一说也于顾不得许多,从牙缝里接出声音来道了句谢,这才由人扶着慢慢地躺到了榻上。

    这马车十分宽大,容下四个人并不觉得拥挤。燕承锦又见陆青桐全身湿透,车上一向备有几套自己的替换衣物,忙让天麻取一套出来。

    天麻平时十分讨厌陆青桐,但这个时候也知道轻重缓急,一声不吭地地照做,与冬青两人合力替陆青桐换下湿透的衣物,大致擦了擦头发。冬青又在四下找了找,夏天这个时候车上也没有准备被褥等物,只翻出一条薄毯,凑合着与陆青桐盖了。

    陆青桐腹中还是疼痛不止,但换上过干爽衣物裹上毛毯之后,身上渐渐暖和过来,比之方才站在大雨之中不知好过了多少。他也就稍稍安静了片刻,积攒了一点精神转眼向旁边看去。

    马车十分宽大,因此容下四个人也还不算拥挤。但软榻上大半的位置还是被陆青桐战友去,只能委屈燕承锦坐在榻上的一角,此时燕承锦正从一旁小几上取一碟点心,递给冬青道:“你喂他吃些东西罢。”

    冬青依言接过来,挑了块软和些的枣糕送到他口边。陆青桐却不张口,只怔怔地望着燕承锦,不一会儿眼中就流下泪来。

    燕承锦觉察到他的目光,抬起眼望了望他。

    其实陆青桐今年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自小养父母也不曾疼爱过他,他只有自己顾着自己些,平时总学着别人的样子勉强做出镇定从容些的姿态来,乍一看也还似模似样。但现在拜会着肚子在榻上,半湿的头发贴着脖颈,满脸怕恐无助的痛苦表情,又这样默默地流着泪,倒真正像他这个年纪的青涩少年,又弱小又可怜的模样。

    燕承锦见他这样,也房间不再去想从前的那些过节,又瞄了瞄毛毯下高高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你吃得下就吃一些,多少也有点力气。”

    陆青眼泪却越发流得凶了,一边胡乱摇着头,一边哽哽咽咽地道:“我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不该找上门来……对不起……可、可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他看见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被团成一团胡乱地丢在车厢角落,上面的血迹赫然刺目。他毕竟年纪不大,也从没有见过这般景象,加上肚子又疼痛难忍,心里也是害怕之极,脸上满是无助的惊恐,那眼泪流得越发的凶了。

    其实燕承锦白长了他七八岁,又何尝见识过这种事,心里其实也是慌得没边没际的了,偏自己还是这一行人里头一个做主的人,只得强撑着表面上的镇定坐在那里而已。这时听到陆青桐这样产,他要努力整理一下思绪才想明白陆青桐说的是哪一件事,想了想轻声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不用再多想。并非你没有错,只是我已经全不在意了。”

    这话倒不是平空说来安慰陆青桐,他对陆青桐曾有过恨不得咬一口肉下来的时候,然而到得如今改嫁之后日子如意又美满,之前的很多念头也就淡了,再想想若不是陆青桐闹上门来,他也至于痛下决心与陆家决裂,只怕现在他还是陆家守寡的少君,不会与林景生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种种因果一啄一饮,隐约还有陆青桐的一分功劳。

    陆青桐也不知想不相信他这话,仍是哭着道:“我……我会不会就要死了?救救我……我好疼啊……”

    “你自然不会死的。”燕承锦只得柔声劝道:“生孩子就这么回事……你忍一忍,忍忍就好了,啊?”他那里又比陆青桐懂得更多多少,只好如此大而化之地出言安慰。

    这话对于肚中疼痛显然毫无用处,不过倒是让陆青桐稍稍镇定了一些,在冬青又在一旁劝说,陆青桐勉强止了泪,被扶着半靠在冬青身上,在继继续续的呻吟和和抽噎里勉强接过一块糕点捧着吃。

    燕承锦都说过不在意了,冬青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把陆青桐当作一个临产之人来照顾,邮他能自己拿着东西吃,不需人喂,便伸手在他腰腹上轻轻抚揉,以期缓解他一两分痛苦。

    揉了片刻觉得手掌下的肚子突然僵硬起来。冬青吃了一惊,忙抬头看去,只见陆青桐手中一块没吃完的点心抖抖地掉下,又顺着衣襟一路滚了下去,他却混然不觉地举着手僵在那里,只直直地盯着自已的肚子,目光难以置信,仿佛那个肚子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样,虽然张着嘴,但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然而他这样只维持了极短暂的片刻,一瞬之后,陆青桐便从喉咙里“呃”的一声长长惨叫起来,抱着肚子从冬青身上一头栽了下去,扑在软榻上几乎翻滚起来。

    他就像是一只脱了水而扑腾挣扎的鱼一般,偏偏那大如箩匾的圆隆肚子小山似的坠在他腰上,使得他每次挣扎都只能将身子抬起一半又重重地跌了回去。他从嗓子里发出如兽一般的嘶吼,胡乱地叫着肚子疼,疼死了。头颅徒劳地向后弓起,脖子上一根根的筋脉都挣了出来。

    车厢里三人都吓了一跳,冬青最先回过神来,怕他这样翻腾多有不妥,连忙伸手抓他肩膀,陆青桐剧痛之下却是力大,冬青一个人险些制不住他,又急忙叫天麻也来帮忙。

    两个人勉强按住了陆青桐,燕承锦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好,没有多想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急急忙忙地胡乱道:“你忍忍啊……”陆青桐此番挣扎间毛毯已经掉落下来,夏日的衣物又轻薄,隔着数层软纱摸上去,那肚子硬得跟石头雕成生铁铸就一般,根本不像是血肉生成。

    燕承锦像被火烫了一般,只摸了一下,刷的便收回了手。

    陆青桐此时已经疼得有些神志不清,喉咙里‘呃呃’地哼叫着,头拼命地摇着,捏着拳头在榻上砸了三四下,又忍耐不住地要去捧着肚子,脚也疼得胡乱踢蹬。

    天麻吓了一跳,他最是护着燕承锦,连忙道:“王爷,你让开些,别让他碰着了你。”

    回头一看,燕承锦已经远远退在一旁,整个人都几乎已经贴到车壁上去了。他微微缩着脖子,肩膀也忍不住耸着,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模样有些怪异。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瞪着榻上捧腹呻吟的陆青桐。

    听内子天麻的话连忙道:“我没有事,你看着他吧。看看他怎么了?”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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