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看斜阳 作者:北南

    第15节

    “我都没感慨什么,你倒先叹上气了。”路若培缓解了饥饿,神情放松了些。

    “确实有些荒唐,像走过场。”唐致忠压低声音:“我不方便说什么,但是你心里应该有底,你们市政府的事儿我也不清楚,只想说你别太较劲。”

    “我知道,多谢。”路若培端起茶敬了唐致忠一杯。

    举报的内容与实际调查到的事实相去甚远,他能淡然应对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纪委之所以证据不足就风风火火立案问话,不外乎是对方施加了压力。更重要的是,让他知道势力的悬殊,这件事儿结束,最好认输让路。

    杨越言和路柯桐接到消息已经是两天后了,路若培从纪委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市政府。市政府的会议室关着门,里面正在开会,路若培推门进去,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最前的位子上,他清清嗓子,说:“一切照旧。”

    会后,一秘和几个属下在办公室汇报工作,重点是讨论接班人的调任事宜,路若培要让下面的人提前上来,牵动的关系都要一一顾及到。

    事情交代完,大家陆续出去,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路若培看着门缓缓关上,而在还有一条细缝的时候又忽然被人推开。

    杨越言站在那儿,问道:“路市长,方便说两句么?”

    办公室又只有他们两个,跟那天晚上一样。路若培把调查的细节全都讲了一遍,杨越言静静听着,等路若培讲完,杨越言皱眉说:“这算什么?滑稽戏么?”

    “你这个反应我不是很喜欢,难道不应该阿弥陀佛吗?”路若培看了眼手表,准备回家,“那天要一起吃饭也没吃成,今天午饭补上,下午还能睡一觉。”

    杨越言跟着起身,神情依然凝重,对方按贪腐这个路子针对路若培无果,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如果只是为了警告,那没有把柄又怎么让路若培服软?

    “走啊。”路若培已经走到了门口,正准备开门,回头发现杨越言还站在原地。

    “若培。”杨越言实在难以安下心,甚至很慌张,他小声说:“能不能拥抱我一会儿。”

    费原和路柯桐一直在家里等着,将近一点的时候路若培和杨越言终于回来,路柯桐从路若培一进门就粘上了,拿包拿外套,说着胡话撒着娇,等路若培把事情讲清楚后,他立马急道:“为什么要和他们对着干?你就现在退了不行吗?”

    路若培摆摆手:“你以为普通工人下岗吗,哪有那么简单。”

    路柯桐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看着路若培吃饭,说:“我不知道简单还是复杂,我只知道人家看你不顺眼,情况对你不利,你就像邱爸那样早点儿撒手,省心省力不好吗?”

    路若培说:“你让我好好吃个饭就是给我省心了。”

    费原拽着路柯桐上楼,餐桌上只剩路若培和杨越言面对面坐着,杨越言没什么胃口,半天不动筷子。他忽然抬头,问:“你为什么只做个市长?”

    “什么?”

    “这些年,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为什么就止步于市长?长久地待在这个位子上比在更高的位置经营还要难,所以原因是什么?”

    路若培大口吃饭:“怎么突然问这个,饭也不好好吃,菜都凉了。”

    吃完饭,路若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路柯桐好多话没说完,就一直絮絮叨叨地讲,大概快四点的时候,楼下响起了门铃。

    “会不会是邱爸?”路柯桐跑下去开门,门外却站着几个陌生人,他问:“你们找谁?”

    站在最前面的人说:“我们是检察院的,请路若培路市长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为什么?是不是搞错了?”路柯桐刹那间没了精神,目光也变得犹疑,他转身看见路若培和杨越言已经下来,费原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路若培和检察院的人打了招呼,检察院的人也说了来由,简单的三两句话里,有一句仿佛一直回响在房间中,而路若培和杨越言也终于变了神色。

    “我们请您协助调查关于二十年前温鹤来的案子。”

    路若培的目光直视对方,声音低沉:“路路,给我把外套拿下来,我要出去一趟。”

    路柯桐沉默着上楼拿了外套,然后给路若培穿上。等扣子扣好,一直在路若培身后的杨越言上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我是路市长的代表律师,既然接下来走司法程序,我要求全程陪同。”

    变故来得太快了,路若培的“一切照旧”才说出口几个钟头而已,对方已经走了第二步棋。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桩陈年旧事会有被提起、被挖出的一天。

    路若培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我快退了,我们的协议自然也快要终止了,这些年杨律师很辛苦,就到这儿吧,我决定提前解除合同。”

    杨越言喉咙干涩:“不,我不同意。”

    “抱歉,我和家里人交代两句就走可以吗?”路若培询问检察院的人,对方点头同意后就退到门外的台阶下等候。路若培把门掩上,然后走向了路柯桐和费原,“不用担心,照常工作,照常生活,用不着慌,记住了么?”

    费原应了,路柯桐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往屋里走,让路若培好跟杨越言说话。杨越言目光低垂,说:“犯得着吗?你怕我受牵连?谁用你操心。”

    “提前解除合同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我不同意。这事儿过不去我就陪着你上法庭,还是你想直接认罪?”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撇的清清的,说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自己一揽?你别想,知情人只有你我,连温小姐都不清楚,除非我失忆。”

    “越言,”路若培走到门前,背影对着杨越言,“吃饭的时候你问我的问题我没答,现在回答希望还不晚。这么多年待在这个位子上,经常会想,奋斗到这儿真的是终点么?答案显然不是。但我不想再往高处远处走了,哪怕挡别人道也好,觉得乏味也好。因为官职有时候就像一件枷锁,时刻束着我的手脚。比如想见你的时候,想和你一起在路边走走的时候。”

    “越言,抱歉。”路若培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第54章

    秋叶胡同已经满当的落不下脚了,这片之前下通知要拆,春节一过就都开始准备搬家。费得安跟看热闹似的,手上托着紫砂壶贴着墙根儿来回转悠,笑话别人太心急。

    胡大爷偷拿了老伴儿的丝巾,把自己攒的石头包起来拎着,说:“我跟这儿住了几十年,感情比你深,但是为了孙女,我说搬就搬。”

    胡大爷的儿子儿媳都住高层公寓,小孙女偶尔周末来玩儿,来了就嚷嚷着回家,不习惯这种住着好几户的四合院。

    “得,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费得安没话说了,谁让他没孙女。调头往家走,进院儿就闻见了香味儿。林瑜珠支使他:“摘香菜和叠衣服你选一样干,别成天瞎溜达。”

    费得安挽起袖子说:“那我摘香菜,您锅贴烙好了么?我得吃二十个。”

    “你吃一百个撑死算了。”林瑜珠拿碟子调蘸的汁,忍不住说道:“有回吃饺子,我让小烧包往醋里滴答点儿香油,那家伙真没准儿,一哆嗦给我去了半瓶。”

    “那是个油瓶子倒了还得拍张照的主儿。”费得安摘好了香菜,起身瞅了眼饼铛,“这么多啊,干脆叫他们俩过来一块儿吃。”

    林瑜珠说:“都搬家堵着道呢,车都没地方停。”

    费得安忒糙:“长着腿干吗的,不开车更好,一人儿陪我喝两盅。再说咱也快搬了,路路不是喜欢这儿么,今天让他合影留念。”

    费得安说完就去客厅打电话了,林瑜珠自顾自地喊:“你也知道快搬了啊?赶紧叠衣服收拾着点儿,有工夫看热闹没时间管自家的事儿,欠饿你几顿。”

    过了那么一分半分,费得安又进了厨房,说:“别做了。”

    林瑜珠把锅贴翻个面,没听:“怎么了,他们几点过来?费原不待见吃素三鲜,要不我再调个猪肉大葱的,你把馅儿给我解冻一下。”

    费得安上前关了火,说:“路路他爸出事儿了。”

    之前暖房那顿吹了,所以青园路的房子头回这么多人,路柯桐给二老倒了热水,然后守着林瑜珠坐,林瑜珠看着路柯桐没神儿的样子,心疼坏了,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爸打的电话我也不清楚,咱先别着急,一块儿商量着。哎费原呢?干什么去了也不见个影儿。”

    “他公司有事儿,正在楼上讲电话。”路柯桐比起上回已经冷静了不少,但是担心更多,温凝父亲的事儿他只知大概,现在看来还有许多真相不为人知。把事情简单说给了费得安和林瑜珠,仿佛又回顾了一遍那天路若培被带走的画面,他手肘支在膝盖上,然后低头捂住脑门儿,“我爸不让杨叔叔跟他一起,他谁都不想让帮,我也没法找邱爸帮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正说着,费原从楼上下来,看反应估计路柯桐已经把事情讲给了二老听,他直接说道:“之前纪委那边拿人就不是按程序走的,负责的姓唐,隔天也休假了。他们具体问话不清楚,但不外乎资产那些,一个财产流向一个资产值,咱们现在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没贪,财产往来就没问题,至于资产多少和来源,能解释的解释,不能解释的也没关系,因为儿子开着餐厅,多少都可以是餐厅的盈利。”

    路柯桐猛地抬头,费原的意思就是洗钱,他心中一颤,当初费原那么反对,如今却没带一点儿不愿地设想着这些。似是感觉到了路柯桐在想什么,费原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继续说:“总之这方面怎么都能说过去,所以对方又生了别的事儿,或者说他们握着两张牌,先出了一张二试探,如果路路他爸明白了、让位了,就都省时省力,可结果没有,所以他们出了王。”

    费得安一直听着没说话,现在开了口:“不管怎么着得先等等消息,看情况发展,不然没头苍蝇一样再入错了道,关键是你们也不知道那案子始末,难办。”

    “估计快有信儿了,当天就托了人盯着,今天第三天了。”费原看看手表,然后站起身,“我得去公司一趟,你们仨做点儿饭吃。”

    林瑜珠不高兴地说:“赶紧请假吧,哪边重要啊。”

    路柯桐没说话,跑上楼把费原的大衣拿下来,到了门口小厅处,他低头给费原扣扣子。“别弄了,敞着怀就行。”费原握住他的手,声音略沉,“现在四处活动需要钱,为了保险,跟爸沾边儿的都别动,我跟老总谈好了,签个续约合同和保证书,然后公司会给我解决燃眉之急。”

    “不行!”路柯桐马上否定,费原之前连升高级合伙人的事儿都没应,可见早就有了规划,现在却为了筹钱要签合同和保证书。路柯桐怕费得安和林瑜珠听见,他贴近一些小声说:“这套房在范围外,可以卖掉,必要的时候餐厅也可以,我还有二十万的积蓄。你别签,我不想让你签。”

    费原干脆抱住他:“这是我们的婚房,怎么能卖,还有餐厅是你挨打挨收拾开的,谁都别想动。”他轻轻揉捏路柯桐后颈,带着笑说:“你去问问爸,现在铁路局找关系办个劳务都要二十万,你的积蓄都不够转正的,自己捂好了别管那么多,以后再审你藏私房钱的罪。”

    路柯桐无地自容地说:“要是换个人,现在一家四口吃完锅贴正在院儿里聊天呢,我和我们家事情多,只能让你和爸妈跟着着急,对不起。”

    “换个谁你告诉我,我明儿就换。”费原拿凉凉的车钥匙戳路柯桐的腰侧,“知道我着急还不会说好听话,你是不是没治了?亲我一下我赶紧走了,晚上咱们还得出去,快点儿。”

    路柯桐仰头亲在费原唇上,手中的衣襟也越攥越紧。

    下午费得安和林瑜珠准备回去,叮嘱有什么消息一定得马上通知,他们也找找关系,看有什么同学朋友够得着。林瑜珠尤其不放心,说:“要不我留下吧,好歹给你们做个饭收拾屋子,现在你们什么也顾不上,脸儿都小一圈了。”

    费得安摆摆手:“你别添乱了,他们四处找人活动都够忙了,还得招呼你。”

    “对了,等我一下。”路柯桐去厨房了,再出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小箱子,“这是店里的大师傅自己泡的补酒,有秘方的,我找他求了好几回总算要了两瓶,听说老人每天早上喝一小盅对身体好,所以想给姥爷喝。这阵出事儿给忘了,而且我去也不方便,麻烦爸妈给姥爷带过去吧。”

    费得安接过,叹了口气。林瑜珠也难受,说:“什么事儿啊这是,想着法儿地折磨孩子。放心,有事儿咱们一家人一块儿担着,该求人就求人,该拿钱就拿钱,都跟我们说,知道了吗?”

    路柯桐点点头,露出了笑脸,看着又甜又苦。

    晚上约了人吃饭,他们提前在包间里等,等对方到了,路柯桐起身打招呼,拿着求人办事儿的姿态。等一落座,他把两大盒茶叶轻轻推过去,说:“听说您喜欢喝红茶,我就准备了两盒正山小种,我也爱喝,这个牌子还不错,您尝尝。”

    盒里都是成卷的现金,码得整整齐齐。对方道了谢收下,然后随意聊天,等菜上齐后,才算进入正题。对方说:“这事儿挺突然,院里好多同僚也在纳闷儿,不过没人研究,毕竟上面交代什么就办什么都习惯了。还有,这两天调查问话都是按程序走的,据说路市长不是很配合,但那个案子太久了,我们道听途说也不了解,所以具体的情况也难说,总之,不太明朗就是了。”

    路柯桐抿着嘴唇挤出一个笑,谦卑地问:“不太配合?那领导目前有什么看法或准备吗?”

    “这个啊。”对方稍许停顿,然后带着点儿气音回答,“陈年旧案,知道的人升走的升走,退休的退休,突然被挖出来,你说会有什么准备?”

    路柯桐脸上发白,再也挤不出一丁点儿的笑来。没错,有个词叫风平浪静,可浪潮深处的东西被突然挖出来,那风浪四起,就没有太平了,无论路若培配合与否,都已经处在漩涡之中。

    而真正让路柯桐害怕的是,路若培的消极,是不是说明这件事儿其实无望,或者说,路若培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天的到来。

    而他也从没打算过反抗。

    一顿饭结束,对方带上茶叶盒离开。路柯桐还坐在包间里,他把干干净净的餐碟推开,然后疲惫地趴在了桌上。没一会儿,费原推门进来,他一直在外面散座上坐着,等人走后便过来了。

    “我联系杨叔叔了,他还有十分钟就到。”

    路柯桐还趴着,脸朝下声音很闷:“我爸到底做什么了,他现在都不配合调查,他是不是放弃了,可我不信他是知法犯法的人。”

    十分钟后杨越言到了,他与平时上班下班的样子无异,西装平整皮鞋干净,人也很精神。在对面坐下时他摸了一下路柯桐的脑袋,问:“困了?还是在哭?”

    路柯桐抬头,把今晚的事儿讲了一遍,问:“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从哪儿说好呢,感觉都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杨越言看着桌面中央被吊灯投射的光晕,感觉很放松,“温老很器重你爸爸,也很提携他。出事儿的时候你还太小,你爸爸也还没当市长,和这回不同的是,温老被拉下台是对方经过严密计划的,少说也准备了三五年。受贿、涉黑,还有几条轻的我不记得了,当时温老的律师是我的老师,现在他们二位都已经不在了。”

    “可能因为死刑会闹很大动静,当时温老被判了死缓,相当于无期,而上面的人也不允许他有任何减刑的可能。罪名罗列,似乎无懈可击。后来温小姐去求若培,他们签订了协议,那份协议是我写的,我还记得很清楚。一旦有机会,你爸爸会用一切方法和手段为温老减刑,温小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能救最好,不能也没办法,毕竟没人知道机会要等多久。而你爸爸之所以答应,除了想为你找个妈妈外,他跟我的老师一样,始终相信温老的清白。”

    “后来你爸爸势头渐显,越走越高,但是那件事儿太难办,为了求稳,他做了一把手好几年才有所动作。那是多少年前来着,只记得是个特别冷的冬天,有个癌症末期的犯人死了,而从保外就医到死亡证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所有记录在案的名字都是——温鹤来。”

    温鹤来在档案里早就死了,温老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温凝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番工夫下路若培做了什么,又触犯了什么。

    杨越言说了很多,他端起茶喝下,看向路柯桐:“温老是得肝癌死的,到底没捱到重见光明那天,他走之前只说了两个字,报应。”

    路柯桐久久无法回神,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费原把茶添满,说:“知道前因后果的只有你们,但是办这事儿的绝不止一两个,要么收了好处,要么站在一条线发展,现在被挖出来,不排除有人反口。”

    杨越言说:“反不反口也无所谓了,虽然一人犯罪家属无关,可是温鹤来女婿这个身份,就足够使他有犯罪动机了。”

    路柯桐眨眨眼,很轻地说:“好像的确没什么法子了。”

    “有啊,找人压下去。对方权势大,就找更大的,只是我们找不到。”杨越言笑了一下,眼中有着昔日的神采,“市里的几座政府大楼里,我敢说路若培最干净、最敬业,如果温老真的有罪,他不会去救,而从他救了的那一刻开始,他也想好了承受这一天的到来。”

    莫须有的罪可以坦然应对,但是真正做过的,只会静静等待宣判。

    “解约合同一天没签,我就还是他的律师,检察院的人我也打过很多次交道,明天我会去见他一面。”杨越言说着起身,再次摸了一下路柯桐的脑袋,“我回家休息了,你们也早点儿回去睡觉吧。”

    路柯桐看着杨越言往外走,等杨越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喊了一声,问:“叔叔,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杨越言没回头:“第二个温鹤来。”

    开门出去,像路若培那天一样干脆,杨越言穿过大堂,脑中霎那空白,路若培也许会成为第二个温鹤来,但是再不会有第二个路若培了。

    第55章

    早晨出门才发觉夜里下了雪,算了算上一场雪还是在除夕那天。杨越言驱车到了检察院,他今天要见路若培,再算算却记不清他们几天没见了。

    费原和路柯桐已经到了,就在街对面的路边站着。路柯桐一冬天没离过羽绒服,尤其是兜上帽子的时候,好像格外有安全感。他等杨越言停了车便立刻跑过去,没开口就吸了一通鼻子,估计冻得鼻炎又犯了。

    “叔叔,我们心里着急,所以就过来了。”

    “我知道,咱们一块儿进去。”杨越言回头望了一眼检察院的大楼,然后笑着说:“年也过完了,都二十六了吧,开心难过都不能再这样挂在脸上了。”

    路柯桐一听更急,心里也更加没谱,张张嘴却不知道问点儿什么。杨越言转身往前走了,他只好跟上,扭头看向费原,眉眼间全是失落和不安。

    “别愁了,好好想想见了爸说点儿什么。”费原拍拍他的后背,压着嗓子说道。

    到了见面的地方,杨越言先和一个认识的领导寒暄了几句,等人走后,他们三个就坐在桌边等着。大约过了七八分钟,门再次被打开,路若培被带到了。

    路柯桐立即起身,急切地问道:“爸,你身体还好吗?觉得怎么样?他们除了调查问话没做别的为难你吧?”

    “你一下子问那么多,我哪儿记得住。”路若培在对面坐下,脊背挺直很精神,只是神情有些疲惫,“我很好,没骗你,就是枕头不太舒服,睡得一般。”

    杨越言上下扫视着路若培,然后又注视着路若培的眼睛,开玩笑似的说:“要是没办法的话,以后见你是不是得再隔块儿玻璃,加个电话?”

    路若培带着笑,沉默片刻后对上的杨越言的眼睛,回答:“应该是。”

    “什么意思?”路柯桐手脚冰凉,擤鼻涕的纸巾也攥得死紧,杨越言的玩笑并不好笑,路若培没有否认的回答更让他实在害怕。

    费原在桌下握住路柯桐的手,说:“温老的事儿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如果对方掌握了证据,那确实很难办,但是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尽快上位,所以能不能达成一个协议?”

    路若培点了点头:“市里闹出市长因旧案下台的新闻,也会势必牵扯出那件大案,然后很可能引起上头的注意,这是他们最不愿意发生的。明年要办峰会,这种令人侧目的事儿一旦曝光,对谁都不利。”

    杨越言问:“已经提条件了?”

    “嗯,如果我妥协,这件事儿就这样过去。”路若培好像怕路柯桐会再崩溃似的,他干脆看着路柯桐,“不过我拒绝了,所以接下来也不用再做什么,也不用再想什么,等法院判了以后执行就可以了。”

    路柯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歇斯底里,费原侧身箍住他,小声又快速地说:“路路,刚才的话听起来只有三言两语,但是妥协的条件绝不简单,更有可能变成永远的威胁,这件事儿还没到头,谁也不能确定已经无法可解了。”

    “没错,这事儿还没到头。”杨越言大概料到了路若培的决定,所以面上没什么变化,他盯着桌面叹口气,说:“不过不能就这样等着法院判,否则那和案板上的鱼肉有什么区别?我要求出庭辩护。”

    路若培看着杨越言没答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杨越言目光坚定,声音也大了点儿,“法院讲法理,但法官是人,只要是人就会讲情理,这些年你的业绩和口碑不能一句不提,有犯罪动机又怎么样,铁证如山又怎么样,无论如何都要辩上几句,就算判刑也要争取个最轻的。”

    “不用,我心里有底。”路若培态度坚决,“温老的案子涉及了多少条罪,外人看来都会说罪有应得——”

    杨越言站起身,手撑在桌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几率小而已,但是不管希望多渺茫,我都会用十成的力去打。真要拿温老的案子压死人,我就翻出那件案子打,看看十年后能不能还死人一个清白,给活人一个真相。”

    路若培忽然问:“杨越言,你还记得第一回见面时你说的话么?”

    杨越言一怔,在脑海中搜索着太过久远的画面,那时候他刚毕业工作不久,跟着老师去市政府开会的时候认识了路若培。

    “您好,我是实习律师杨越言,以后我们会经常在工作上接触的,虽然我现在只是一名实习律师,但五年内我会成为全市最好的律师之一。”

    路若培面色渐冷:“杨律师,你的目标和梦想是你辛苦奋斗来的,希望你好好珍惜。如果还不冷静,就想想你的老师。”

    当年杨越言的老师为温老辩护,后来温老入狱,老律师也被整治得厉害,没几年就过世了。牵扯上政治就不只是输赢那么简单,很可能搭上前途,丢了后路。

    杨越言轻轻开口:“你不用说这些,老师是我最尊敬的人,他不怕的我也不怕。”

    “可是我怕。”路若培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无奈,但是不容拒绝,“我不会让你、你们去冒任何风险,这件事儿到此为止,这不是世界末日,我做过的我承担,天经地义。”

    只要路若培本人不同意,杨越言就无法做什么。事已至此,好像真的没有了转机,路柯桐挣开费原的手臂,起身奔出了房间,他想起进来前杨越言嘱咐的,开心难过不能再挂脸上了,可是他自制力那么差,怎么忍得住呢。门外站着看守的人,他顾不得那些目光,只能蹲下把脸埋进膝盖。

    费原却没动,说:“杨叔叔,能不能帮我去看看路路。”

    等杨越言出去后,屋内只剩下路若培和费原两人,从见面到现在他们的对话还没超过两句,路若培笑着说:“你知道我有话要嘱托你?”

    费原坐正身体:“我也有话想说,您先说吧。”

    “你也应该猜到了,不外乎是关于路路。”路若培微微侧头,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又摇摇头,笑着说:“他每次气我或者哄我高兴的时候,我都特别满足,觉得儿子机灵可爱,但他一耷拉脸难受的时候,我又觉得把他养得太脆弱。当初反对你们俩在一起也是怕他受压制,会伤心,却没想到最让他伤心的是我自己,我愧对他妈妈。”

    费原轻轻摇头:“其实他没那么脆弱,只是比较情绪化,十年前还跟没断奶似的,都能勇敢追爱,现在只会更坚强。这事儿搁任何一个子女身上都是种考验,何况您在路路心里的分量那么重。”

    “这话我爱听,父亲的地位是没人能取代的。”路若培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很惬意很放松,“别的我也不想婆婆妈妈了,反正你们俩互相照顾着好好过吧,你受累多照顾他点儿,他舒坦了日子才安生,所以也不吃亏。”

    “您放心。”费原看了下时间,“那该我说了。我跟路路好了这么些年,那年暑假的事儿揭过去不说,从高中毕业到上大学,再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也十年不少了。家里边儿,您跟我爸妈也正式见面吃了饭,我俩也分别正式见了家长,按正常的恋爱结婚来看,接下来该请亲戚朋友摆酒席了,而且饭店还现成。”

    路若培有些疑惑,没太明白费原的意思。费原停下看了一眼门口,估计也在担心路柯桐的情况,后接着说道:“您不在,酒席就没法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毕竟户口本上就您一个亲人。”

    “我明白。”路若培长叹一声,他无心再想费原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只觉得身心无力,“是我对不住你们,但我真的无法妥协。”

    费原扣上大衣的扣子,像是准备要走了,他很肯定地说:“当然不能妥协,先不说其中牵着多少关系多少事儿,但凡是个爷们儿也不能输得那么难看。我说了,这事儿还没到头,还没完。”

    当天回去,路柯桐就发起了烧,他鼻子塞着,只能张着嘴呼吸,没多久嘴唇就干得裂了口子。费原在床边给他喂水喂药,还用土法子点了白酒给他擦身体。

    路柯桐迷迷糊糊的,因为呼吸不畅憋得眼泪直涌,腮腺炎弄得喉间肿痛也无法吞咽。他望着天花板,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是不是只有最坏的结果了?”

    费原给他掖好被子,说:“如果是,你就不活了?”

    “他是我爸啊。”路柯桐咳嗽几声,两鬓的头发都被流下的眼泪沾湿了,“他那么多朋友,我挨个去求,总有能帮的,我挨个求,总会有的……”

    事实上从路若培出事儿开始,路柯桐就一直在活动,他以前只是个上班族,现在只是个开餐厅的生意人,从没与官场的人打过什么交道,开始费原陪着他,后来他自己硬着头皮上。巴结讨好或者一遍一遍的恳求,他这段时间做了太多。

    费原摸摸他的嘴唇,让他别再说话,开解道:“除了邱爸,谁不是避之不及,现在就问你,如果这事儿没转机了,过些天法院直接判了刑,你怎么办?”

    路柯桐没有回答,他还不知道。

    两天后,费原公司有事儿,一早就出去了。路柯桐好了一些,独自坐在楼下吃早饭,他觉得房子太大太空,显得他孤零零的,然后又忍不住想,路若培自己在家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他再也待不住,换好衣服出了门。两天没见太阳,他抬头猛吸了一口气。招手打车,他跟司机说:“师傅,去森林小筑。”

    司机说:“是个饭店对吧,从那儿过了一回有点儿印象,估计挺贵吧。”

    路柯桐靠着车门说:“不贵,有空去尝尝。”

    “那能不贵么,地段儿装修都那么小资,不是我这种工薪阶层吃饭的地儿。”司机不信。

    路柯桐声音飘忽:“工薪阶层多好,安安生生的,什么都没安生过日子强。”

    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司机聊了一路,下车后先瞧了眼餐厅的牌子。还没到中午的营业时间,推开门进去也只有几个工作人员。

    最近一直没来,员工都围上来打招呼,路柯桐勉强笑着,然后走到吧台后面猫起来,开始看这些天的工作日志。那天下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门口檐下的雪人照不到太阳就坚持的久了点儿,几个服务生都在门口趁着融化前拍照合影,所以一楼就剩他自己,安安静静的。

    将近十点的时候,玻璃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老头,带着毡帽和老年太阳镜,嗓音洪亮地问:“嗬,这么讲究的餐厅怎么没人,有人招呼么?”

    经理过来说:“老爷子,我们还没营业呢,您饭点儿再过来吧。”

    “我现在就饿得顶不住了。”老头没听,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然后解了围巾,“你们怎么回事儿,有生意不做,还非掐着点儿,这不死心眼儿么。要是打仗的话,双方约好三点打,两点敌方突袭的话,你们枪还没擦好呢。”

    路柯桐伸出脑袋瞅了瞅,然后让经理上楼了,他走过去,跟老头说:“爷爷,我们大厨还没来呢,真没法上菜。”

    老头抬头看看他,说:“你怎么不穿制服?”

    “您管得真多,我是老板。”路柯桐发了两天烧,一张脸又瘦下去一圈儿,没什么精神。老头还是那句,“我饿得走不动就进来了,不吃饱了我不走。”

    路柯桐发了一会儿愣,说:“那您等着,先喝茶。”

    老头开始自顾自地喝茶,升腾的水汽蒙了一镜片,他四处瞅瞅打量着餐厅,也就十分钟不到,路柯桐给他上了一碗面。

    “我煮的,估计不太好吃,您也不用给钱了,就当尊老爱幼吧。”

    老头拿筷子搅了搅,说:“心肠不错,不过你年纪轻轻都当老板了,怎么还哭丧着脸?”

    路柯桐在桌对面坐下,支着下巴垂着眼,也不吭声。老头用筷子敲敲碗沿,催道:“问你话呢,不是尊老爱幼么,再说你也不认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您干吗呀。”路柯桐一阵阵心慌,小声说:“我爸出事儿了,跟您说得着么。”

    老头摘下帽子和眼镜,准备吃面,呼噜一口之后假装纳闷地说:“我外孙子不是这么说的啊,说整天傻乐不着调,怎么见着了个多愁善感的。”

    路柯桐打量眼前的老头,感觉有些熟悉,问:“爷爷,您外孙子是谁啊?”

    “姓费名原。”老头估计憋半天了,“谁是你爷爷,叫姥爷!”

    路柯桐一下就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熟悉,他几年前见过,但是老爷子岁数大了,他俩的事儿就一直瞒着来着。他也不支着下巴了,坐的跟小学生上课似的,说:“姥爷好,我叫路柯桐,是费原的好朋友。”

    老头白他一眼:“得了吧,还好朋友,甭唬弄我。”

    路柯桐脸上一红,转移话题道:“您快点儿吃吧,一会儿凉了。”

    “你这垂头丧气的对着我,我吃不下。”老头不给人活路。路柯桐犹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那我还去吧台后面吧,您吃完了叫我,我送您回去。”

    老头吃饭挺快,吸溜吸溜连汤都喝了,他重新戴上帽子眼镜,再围上围巾,准备离开。路柯桐穿上外套过来,想去送,老头摆摆手说:“我溜达着就回了,还能顺路去古玩市场转转。对了,你这儿能订饭么,我要再想吃了怎么办?”

    路柯桐把自己的号存到老头手机里,然后回拨了一下,说:“姥爷,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送去。”

    “那就好,我就指望你饱口福了。”老头笑呵呵地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老头停了一下,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也得看开点儿。”

    路柯桐揣着这句话半晌没动弹,路若培当初宁愿违法犯罪也要帮温老,应该就没怕过,杨越言宁愿断了后路也要翻案,应该也毫无惧色。费原问他,如果真被判了刑,就不活了?他不该这么软弱,这样忒没劲。

    两个小时后,还是那座大楼,还是那个房间,路若培再次被带到,不同的是,这回来的只有路柯桐一个人。

    “爸,我今天自己来的,刚才听说后天就要开庭一审了?”

    路若培回答:“嗯,我知道你难过,但是咱们都得面对。”

    路柯桐说:“我是挺难过的,所以等你回家了得好好补偿我,别老教育我。”路若培微微皱眉,难掩伤心,有些不忍地说:“路路,可能——”

    “我知道,我都知道。”路柯桐把话打断,看着路若培说,“那天我太慌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今天是我自己来的,就是想咱们爷俩单独说几句。这事儿是个坎儿,过去的希望不大,基本能确定要栽在这儿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栽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我每个礼拜都来看你,餐厅太忙的话就半个月来一回,弹性探视。杨叔叔我照顾,等你出来了,你们俩我一块儿照顾,不着调地活到了二十五六,其实我也能靠得住。”

    路若培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爸,我小时候就烦人,不高兴了满屋子连跑带叫地闹腾,后来大了点儿,更傻逼了,以为你骗我妈,还恨你。有时候我坐在吧台后面没事儿干的时候,我就琢磨,我何德何能啊,有你这么好的爸,还有个那么好的费原,是不是老天爷给我分配福气的时候手哆嗦了?”路柯桐傻乎乎地笑着,眼睛有些湿润,他使劲克制着,撑道:“你说呢,总不能纯粹因为我长得带劲吧。”

    “路路,别说了。”路若培有些变调,眼角也发红。

    路柯桐点点头:“行,听你的,那我再说最后一句行么?说完我就回去了,今天餐厅好多事儿要处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爸,我妈说她始终支持你,我也是。”

    独自来的路柯桐,又独自离开了,这件事儿就像是前世种的因果,撇不开就撇不开吧。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被乌云遮住,估计又要下雪,他走在坚硬冰冷的柏油道上,心却开始回暖。

    回到餐厅,一下车就看见费原站在门口,他跑过去撞在费原身上,意外的是费原居然没稳稳地接住他,反而有些摇晃。他抱着费原说:“我去看我爸了,说了几句话。”

    “嗯,猜到了。”费原看着他,“路路,你长大了很多。”

    又过了两天,路柯桐终于换下了羽绒服,天气升温暖和了些,他也穿得轻便了点儿。费原在车库擦车,弄好后他们就要出门。

    今天是法院开庭的日子。

    路上的车不是很多,还算顺畅,费原问:“对了,那天我姥爷去店里了?”路柯桐正愣神,猛地扭头“啊”了一声,然后回答:“嗯,就吃了碗面条,还是我做的,有机会请姥爷来吃顿大餐吧,把爸妈也叫上。”

    费原笑着说:“行,等人齐了。”

    路柯桐眼神凝滞,怕费原发现便去看窗外,人齐不了,缺的那一个不知道得等多久,不过今天应该就能知道了。

    熟悉的路标映入眼帘,路柯桐有点儿疑惑但没吭声,等越来越不对劲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问:“去法院是这条路么?你走成去检察院的了。”

    说着已经看见了检察院的大门,费原没回答,减速靠边停下,然后看了看手表,说:“应该快了,咱们下车去门口吧。”

    “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路柯桐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准备过马路,他抬眼看向对面,远远地看见路若培正从里面出来。

    “爸?是我爸!”路柯桐大喊一声,发疯似地奔向马路对面,等冲到路若培面前后再也忍不住了,抱住路若培哭着说:“干什么啊,到底干什么啊……没事儿了是不是,总不能让你自己打车去法院吧……”

    路若培安慰道:“别哭了,在大街上像什么话,没事儿了,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儿,只听说是个老将军出面干预了,人家也只透露了这么多。”

    费原这几天没走快过,这会儿刚过了马路,路柯桐一抽一抽地讲给他听,话都说不利索。路若培心思一动,想起那天见面费原说的话来,有些迟疑地问:“是不是你帮的忙?”

    “先回家。”费原没想多说,但是架不住路柯桐问,回家的路上开着车说:“爸,您记得十年前你调查我们家么?”

    路若培细细回想,不确定地说:“你妈妈的父亲,三三零四军工厂的车间主任,林海生,难道是?”

    费原笑答:“您查得不太深入,我姥爷退伍前做过勤务兵,跟的就是那个老将军,还救过那个老将军的命。这些连我妈都不知道,都是老爷子在我小时候为了吓唬我讲的。所以我跟他说了说,请他帮个忙。”

    路柯桐听懵了,问:“真的啊,姥爷真厉害。”

    难怪那天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后半句呢,路柯桐心中发热,原来费原和姥爷一样,都在教他做人处事。

    把路若培送回家陪了一会儿,便不再打扰对方休息离开了。他们回了青园路,准备晚上再去接路若培一起吃饭庆祝,费原终于有空处理工作,直接去了书房办公。

    路柯桐无处安放自己那颗劫后余生可劲跳动的心,盘腿坐在窗户前,建设半天按下了拨号键。里面响了几声,接通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你好,谁啊?”

    “姥爷,我是路柯桐。”

    林海生长长地“噢”了一声,好像恍然大悟,又问:“什么事儿啊?我不订饭。”

    路柯桐紧张得不行,手指在玻璃窗上乱画,说:“不订饭也能打电话,其实我是想告诉您,我爸没事儿了。”

    老爷子意料之中:“没事儿好,这下不用再哭丧着脸了。”

    “嘿嘿。”路柯桐不好意思得很,“姥爷,谢谢您。”

    老爷子一听也不好意思了,打算挂电话,说:“行了行了,小年轻真麻烦,甭谢我,给费原揉膝盖去吧。”

    路柯桐听着忙音愣了,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向书房,推门而入脚步也放慢,到了费原身边蹲下就要挽对方的裤腿。

    费原要往起拎他:“干什么,别闹腾。”

    “我看看!”他拂开费原的手,使劲拽起对方的裤脚,等两个膝盖露出来,他一下就想到了那年在秋叶公园的画面,整片淤紫没块儿好肉,“是不是跟姥爷说了以后他生气,你为了求姥爷就跪着?”

    费原摸他头:“就一个钟头。”

    路柯桐抬眼看着费原,一句话也不说。

    “仨钟头,真的。”

    路柯桐还是那样,费原败下阵来,只好承认,“在院儿里跪了一晚上,信了么?”路柯桐往费原腿上一趴,他怎么能想得那么简单,这么些年都瞒着老爷子,现在短短时间内不止要坦白还要求老爷子帮忙,怎么会那么简单。

    费原安慰他:“别感动了,你以为姥爷看我跪了一晚上就答应了?你这经着事儿还托我妈送过去补酒,老爷子是喝舒坦了。再说你以为他平白无故去餐厅干什么,你那小样儿那么可怜,还好心好意给做了碗面,搁谁能受得了。”

    路柯桐用嘴唇蹭着费原的膝盖,十年了还是一个疗法,费原把他拎起来抱着,彼此都舒了口气。这个坎儿不单是路若培的,也是他们俩的,是他们这个家的,好在他们一起迈过去了。

    半晌没动,路柯桐小声说:“我经常想,我何德何能啊,让你喜欢我,刚才听你那么一说也对,我心眼儿挺好的,有闪光点。”

    费原失笑,故意说道:“你想多了,我纯粹是因为你长得带劲。”

    第56章

    人们在忙碌中总是没什么知觉,转眼春天了,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日子过得挺快。平时安静的家里因为多了个人又变得热闹,脚步声唠叨声没有断过,路若培坐在床上看书,被烦得不时皱眉。

    “什么人啊,我这特意过来给你收拾东西,你还嫌我。”

    路柯桐蹲在地上往摊开的行李箱里搁衣服,因为费原经常出差,所以他也经常干这事儿,大上午的早早就过来奉献自我了,结果人家还挺不领情。

    “爸,你看也好几个月过去了,你也算彻底下岗了,以后呢就别老端着啦,认清自我做个普通的、平易近人的中老年不行吗?”他把剃须刀和泡沫塞整理袋里,没完没了,“我还带过来几瓶防晒霜,你们记得抹,这把年纪别再晒秃噜皮了。你跟杨叔叔也是,还什么去暖和的地方过冬,这都春天了,眨巴眼就该穿背心了,瞧你们浪漫的。”

    路若培重重地叹口气:“你能不能闭上嘴安静会儿?”

    路柯桐回答地干脆:“够呛,费原一礼拜没在家了,我憋了三十万字没说,而且秋叶胡同这不到最后期限了么,那边的爸妈都忙着搬家,不然还轮不着你呢。”

    “我可真荣幸。”路若培放下书,看着路柯桐忙活,突然问:“费原最近挺忙的?”

    “嗯,他这工作本来就不清闲,而且经常有突发情况,再说之前他为了筹钱和公司签了保证书,就跟卖了身似的。”路柯桐有些蔫儿了,说话也不干巴脆了,“我现在就指望森林小筑多多赚钱,早日给老大赎身。”

    路若培又问:“他不想在公司了?想单干?”

    路柯桐停下手,又莫名高兴起来,说:“应该是,可能他自己干或者跟汪昊延合伙,反正不管怎么着都行,他肯定都能干好。”

    路若培笑了一声,估计是觉得路柯桐那样子太傻,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先不说这些,你们的酒席还摆不摆了?”

    路柯桐一脸懵懂:“什么酒席?又要花钱啊?”

    “看来是逗我玩儿。”说实话,路若培等了几个月了,那句“户口本上就他一个亲人”还经常在脑海回放,结果这俩人屁都没一个。现在提起,路柯桐居然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第一回去检察院,你跑出去了,费原单独跟我说,你俩要是按正常的恋爱结婚,怎么着也该摆酒席了,我作为你唯一的亲人,一定要在场。”

    路柯桐脸颊变红:“我他妈为什么要跑出去……我也想听他说……”

    路若培再次皱眉:“行了,到底还办不办?”

    “当然办了!”路柯桐低下头,他十五岁就喜欢费原了,结婚什么的幻想没一万遍也有一千遍了,说出来怕费原怪他事儿多,现在当然不能放过机会。自己想完挺不好意思,还给自己找面儿,说:“好歹收点儿份子钱,毕竟你们都那么富。”

    相比起来,费原那边就没这么惬意了,一上午的发布会忙得水都喝不上,媒体、投资商、各路同行,用汪昊延的话说,笑得脸都不帅了。

    大厅里亮得晃眼,记者叠了几层,主持人的声音穿插其中,还有偶尔爆发的掌声和尖叫。费原刚确认完中午的应酬,挂断电话又收到一条信息。

    信息上问:老大,你在忙吗?

    从侧门出去,直到走廊尽头的那间休息室才安静一点儿,费原开门进去,然后按了回拨。路柯桐几乎是第一声刚响就接了,但是接得太快,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费原问:“无聊了?”

    “不无聊,想你就够过一天的。”路柯桐给个话头就能接,“爸和杨叔叔要出去玩儿了,我给他收拾了行李,然后就说到了那回去检察院,一晃几个月了,你还有印象吗?”

    费原估计了个大概,装傻说:“没印象,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路柯桐小心脏一抽,半天没吭气,但是又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好想想,没准儿你说了什么重要的话给忘了,你再想想。”

    “真忘了,有事儿?”

    “……没有。”路柯桐心都凉了,费原连他几年前犯了什么错都记得,可见摆酒席这话就是随便一说,压根儿没当真,难怪一直也没动静。他白高兴一场,这会儿如遭重击似的,“你忙吧,我也得去给员工开会了,就算你记性不好我也爱你,谁让我没出息。”

    费原叫住他:“开会的时候加一条,下个月初摆酒席,都提前准备着。”

    路柯桐一愣,差点儿流下苦尽甘来的泪水,恨声道:“你他妈就玩弄我吧……不欺负人显不出来你酷吗……”

    “行了,别撒娇了。”费原开门出去,“过几天就回了,到时候再认真玩弄你。”

    他这边说完,抬头看见汪昊延站在走廊那头,意思是时间差不多该走了,经过大厅出去的时候看见里面还没结束,不过合同签的就出席几个钟头,他们已经可以撤了。

    到了车上,汪昊延问:“原哥,能不能认真对待工作,别转脸就溜号了。”

    “用不着你叨叨。”费原懒得训汪昊延,反问:“简辛怎么样了?”

    汪昊延不咋呼了,吸吸鼻子说:“没事儿了,这不都过挺长时间了么,你要是于心不忍就让我早点儿回去跟他甜蜜蜜。”

    年后各家都不顺,简辛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那阵子走了。现在几个月过去,简辛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心情。

    费原说:“没事儿就好,下个月请你们吃饭。”

    森林小筑每个礼拜都要开例会,老板捂着小花花的水杯在前面一坐,什么震慑力也没有,听得高兴了还咧着嘴傻乐。

    等经理和厨师长汇报完,路柯桐从兜里掏出张纸来,展开后往桌上一放,清清嗓子说:“再耽误大家几分钟,我拖个堂,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非常重要,希望大家也都重视起来。下个月一号,也就十来天了,咱们餐厅要办几桌酒席,规格和性质跟结婚那种一样,至于有多重要,反正那天铁路局、质检局、市政府、公安厅还有最大的律师所的领导都会来,你们自己估计一下吧。”

    吹牛要是收费,路柯桐每年得交几十万的税,员工们不是没接待过当官儿的,但是还没碰上过这样欢聚一堂的,而且森林小筑不是那种豪华大酒店,感觉办酒席有点儿忒小清新了。

    厨师长问:“老板,菜谱什么时候能定啊?”

    “过两天我问问,定了马上告诉你。”路柯桐有点儿脸红,莫名其妙的臊得慌,“经理,花什么的你弄一下,开业找得那家花店就不错,还有布置的话就不找专人来弄了,自己简单整整就行。”

    经理心细,都记下了,问:“对了,是不是得定个蛋糕啊?要是咱们餐厅负责的话,您知道新郎新娘叫什么吗?方便提前设计。”

    路柯桐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为什么臊了,小声说:“没新娘,就俩新郎。一个叫费原,一个叫路柯桐,你们可别笑话我,不然我真扣工资。”

    厨师长一拍桌子:“得了,菜单上肯定有海味儿红烧肉,准没跑儿!”

    “行了不开了,散会!”路柯桐受不了了,脸烫的都能烤红薯了,他蹬蹬上楼钻进了办公室,靠着门直喘。那帮人谁不知道他和费原什么关系啊,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他们海枯石烂的劲儿,但他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喘够了说自己:“怎么脸皮那么薄呢,都是费原给亲的。”

    自己熬过了一礼拜,周末大清早就到机场等着了,同行的还有简辛,简辛已经知道了下个月要吃饭的事儿,又提起确认了下时间。路柯桐那天还脸皮薄呢,这两天又厚了,跟简辛说:“到时候你们穿简单点儿,一辈子就那一回,我得艳压一下。”

    简辛乐得直点头,满口答应了。路柯桐放下心,盘算着还有个沈多意,沈多意可不好搞,当年还跟他是秋叶胡同的并列第一美呢。

    “别琢磨了,原哥出来了。”

    “啊?那我冲了啊!”路柯桐四处瞧瞧,看见了远处正走着的费原,他抬腿就跑,直冲过去撞在了费原身上。他抱住费原,也不怕别人看,说:“你知道留守少男多心酸么,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费原揽着他往外走,笑着说:“没看出来,就觉得跑得挺欢快的。”

    路柯桐和简辛一人接了一个,不过汪昊延直接去车上,怕被认出来。到家以后费原收拾了一下准备睡一会儿,路柯桐换了睡衣比要睡的人上床还快。

    他拱到费原怀里,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说?”

    “说什么?”费原闭着眼,语速不紧不慢地,“那时候爸刚没事儿了,办公厅又那么多要交接的,简辛和汪昊延也都忙着照顾简辛妈妈,而且姥爷刚知道咱们的事儿不久,肯定接受不了摆酒席那么张扬,万一又让我跪一夜怎么办?”

    路柯桐嘿嘿一笑:“那白天我给你推轮椅,晚上我坐着自己动。”

    “别找事儿,”费原把他连抱带拽地翻腾到自己身上,单手托着他的屁股,问:“会开得怎么样了?跟我汇报汇报。”

    他蹭着费原的脖子说:“别提了,我搞不定,我害羞。”

    “知道了。”费原笑了一声,但是声音很小,估计真的挺困。路柯桐不动了,安静让对方抱着,悄悄地说:“您睡吧,方便的话再搂紧点儿。”

    隔了一天就是周一,森林小筑又要开例会,员工们一个个嘴角带笑的,看热闹一样。老板还是捂着杯子在前面坐着,不过今天有了撑腰的。

    费原问:“都定好什么了?”

    经理汇报:“什么都没定好,就定好您俩的名字了。会开半截老板让散会,我们就散了。”

    “行,怪我没在。”费原心里大概有了数,扭头看一眼路柯桐,路柯桐低着头不动弹,又不好意思了。费原这下也有点儿想笑,在桌下按住路柯桐的腿轻轻捏着,说:“其实摆不了几桌,就是请父母长辈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到时候随便坐就行,舒服最重要。”

    “布置的话,也不用跟结婚似的还弄个亮晶晶的牌子写着我俩的名儿,这都臊成这样了,到时候不得冒烟儿了?再说谁不认识谁啊。”费原说完停顿了一下,确定路柯桐没异议才继续,“但是也得弄好看点儿,你们不方便我就找人弄,都行。”

    经理和其他员工都说:“方便方便,那咱用什么花啊?这得提前订。”

    费原看向路柯桐,问:“喜欢什么花?”

    路柯桐抬头看着一桌子人,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花,他一想情人节不都送玫瑰么,估计是代表爱情,于是回答:“玫瑰。”

    费原交代:“行,那就定月季。”

    “啊?”经理一愣,“不是玫瑰么?”

    费原说:“他分不清,就是月季。”

    这笔账得追溯到十年前的放学后,路柯桐那个不着调的送他一朵月季花,还说什么“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路柯桐这会儿心里也门儿清,半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小声说:“听大老板的就行。”

    费原心满意足道:“那先这样吧,菜谱定了直接给厨师长,先散会准备中午营业。”

    等大家都散了,费原侧过身,路柯桐以为自己又犯错误了,也不敢出声。“早知道一办酒席你这么乖,我得每个月都办一回。”费原握住路柯桐的手,抬起亲了一下手背,“想不想要请柬,我让公司设计部的加班。”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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