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9节

    之后近一月的征战中,治焯与卫青、霍去病合兵,一路杀到茏城。然而胡人行踪一直在变,追踪无果,而汉军的辎重中,粮草将尽。

    此时,派往胡军中的密探回报了两件事。一是胡人节节后退的原因:此次胡军进犯上谷时,左谷蠡王伊稚斜趁军臣单于和左贤王合力攻汉之际,欲借机篡位,单于本部和左贤王部大乱,无心恋战一路北退;二是李广的下落:李广最初被掳,但几日前凭一身勇武,加上胡人听过李广声名,下令要活捉他,虽是俘虏却无人敢怠慢,他伺机夺了胡人的马和弓箭,成功逃跑了。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可再战。”卫青对治焯和霍去病道,“班师回去罢!”

    二月中,三人带着胡人俘虏和部分护军回到长安后,恰逢李广也独自一人策马奔向西宫。

    三人一同上前嘘寒问暖,李广只皱着眉扫了治焯一眼,敷衍两句,便先往非常室走去。

    卫青察觉异样,霍去病倒是心无挂碍,亲自带领护军押胡人俘虏去往长安狱。等治焯和卫青到非常室时,见李广已请罪完毕,刘彻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此事明日朝议来定,将军先回。

    见到他和卫青,刘彻眼中却瞬间焕发了一层喜色。

    “二位将军快上前来!”他一手拉住一人,用力握了片刻才放开,眉飞色舞道,“前日驰传已报,卫青初战便一路势如破竹,为朕斩敌七百,俘虏二百,带马羊、物产数以万计至关内,实乃我大汉猛将!”

    卫青回不敢,刘彻喜色更浓地望着治焯:“左军将军,听闻你与李广兵分两路,三千骑士,却斩敌三千,俘虏二千,自身完整无损。我要赠你食邑千户,封侯为……”

    “陛下,”治焯打断刘彻,“臣不敢领封。臣为李将军属将,雁门一军,共损车骑材官近万人,无功可说。何况,陛下说我军 ‘完整无损’,但臣出征前,便斩李将军麾下一曲,若再受赏,恐人心不服。”

    “哎,那件事若不做,只怕你还未出师,你那三千军内部已溃为一盘散沙。”

    刘彻不以为意,卫青也一旁接口道:“征战大事,是死一曲还是全军覆没,身为将军,必须有所选择。”

    但治焯坚持推辞,最终刘彻答应只赏治焯麾下立功的人,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卒至亲。至于他本人,只能作罢。

    “臣还有一事相求,”治焯深思熟虑道,“李将军本战被俘,加上损兵数太大,恐怕明日朝议难逃死罪。但李将军事二世主,就请陛下允许李将军以钱赎命。”

    刘彻微笑着望他:“一心为李广说情,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治焯一怔。

    “我遣去西南夷的使臣,本月尽已回长安。但去年以来,西南之事顺遂,现正通灵关道,架桥于孙水。工事紧凑,需至少一位使臣驻守巴、蜀,以防万一。公孙弘谏我续用关靖,”他顿了顿,望着治焯的视线闻言便垂到了簟席上,接着道,“加上司马相如也来信说,关靖为使者,才华横溢,还有得力家臣一名,就是你昔日门客郭涣。我想,西夷事大,关靖来助我,我再放心不过。不过如此一来,你二人今年又无法相见了。”

    听到这种事,坐在一旁的卫青都忍不住望了治焯一眼。治焯顿了顿便微笑道:“国事前,陛下肯信任他,是他为臣的福分。治焯敬谢陛下。”

    刘彻开怀道:“何苦强作欢颜,我看你,不如去拜访一下公孙弘罢!他谏言总是能通晓大义,论雄辩,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言下之意治焯顿时明白了,对刘彻俯首一拜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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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空落落的邸宅,治焯命石驹关门不见客,接着把柯袤叫到面前。

    柯袤年及弱冠,却不肯取字,说是投奔关靖和治焯二人,为弃暗投明,愿效仿二人所有做派。可如此一来,他既成人,姓名只能由父母和天子直呼,治焯只好叫他“柯公子”。

    “去年回来,我托柯公子替我打探之事,可有结果?”

    柯袤点点头:“唯,公孙秋兰每逢月初便会至左内史大人府上,与公孙大人举家一同常祭,这几日也在左内史宅中小住。”

    治焯无奈笑了笑:“……我欠她两样东西,是该还她的时候了。”说完便命石驹备车,到左内史府邸南门,治焯单刀直入道:“晚辈想见大人府上一个人。”

    公孙弘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看了看他,道:“请至中厅,她料到将军要来。”

    身为治理长安的左内史,公孙弘的邸宅相较其他重臣府邸而言非常简陋。门厅漆薄,前后院狭小,中厅四角以石为镇,地面簟席甚至好几处破了洞。倒是处处堆放着书卷,这副清廉克俭的做派,令治焯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静坐中,有人脚步轻盈走了进来,治焯抬眼一看,公孙秋兰身着丧服,身后跟着的果然是小莺。

    治焯不顾尊卑,先朝她行礼,开口道:“公孙贤人他……?”

    秋兰笑了笑,说:“唯,去年冬,大父病殁。秋兰家道不济,幼年丧父,不可祭祖,是以请公孙大人代为祭礼而已。”

    治焯点点头:“姑娘一向看重宗祖之事。贤人在世时身随性至,也算无憾,姑娘莫伤怀。”

    秋兰怔了怔,莫可名状笑道:“原来将军还愿挂记秋兰。”

    治焯不接话,从身边拿出一只漆木盒递了过去。秋兰接过,打开一看,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回治焯。

    治焯淡淡道:“三年前许姑娘的横吹。治焯在雁门驻守时,偶见一丛翠竹,想起昔日承诺,便取了一段。之后再在沙场斩敌的间隙里,为姑娘做好,镶以珠玉,坠以绦结……”眼见秋兰眼中闪现百味杂陈的神色,他微笑道,“看还合姑娘心意么?”

    秋兰把木盒中的横吹取出来。竹管通体漆成绛红色,音孔平滑,绦结编工细致,鲜艳夺目惹她双眼刺痛。

    “将军费心,是为秋兰,还是为昔日一诺?”她双眼微红,却又笑起来,问,“还是为了关子都的清静,来向秋兰说情?”

    同一个问题,时隔那么久,治焯不答,她好像就不肯放下。但现今已不能再回避,治焯看着她道:“赠姑娘彤管,是因为当初认为彤管配姝女,是一幅美景。不为情意,也不为诺言,更不为他人。单单为彼时彼刻,此物此人。”

    “是么?”秋兰敛去眼中水光,冷笑道,“将军雅兴,什么都不为,单为一幅 ‘景’就肯费时费力做这些事?”

    “信与不信都在姑娘,”治焯望着眼前人,叹口气道,“世间有太多人和事,值得奋力求索,并非只有情意一样。只要姑娘是为自身悦然,哪怕挥霍韶华,海中筑沙,水里作画,又有何不可?全在作为者自身意愿罢了,何必在意沙塔被海浪湮没,丹青被清水稀释,而使心血无以示人呢?”

    “秋兰能将此横吹毁了么?”

    “治焯心意已到,姑娘毁不毁都无谓。”

    秋兰若有所思看着他,接着命小莺拿来一柄铁斧,当着治焯的面作势要劈,谁知治焯动都未动。她忽然长叹一声,把斧丢到一边。

    “将军找秋兰,就是为了赠这管竹子罢!心意秋兰已领,将军也可以走了。”

    “还有一物。”治焯拿起身边另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姑娘当初赠的信物,治焯完璧归赵。但望姑娘今后找到更好的人再赠,不使情意空投。”

    他说完便起身,朝秋兰揖礼后就要走出中厅。秋兰望着这个行止风度与三年前初见时,不差分毫的男子,忽然泪噙满眶,问道:“秋兰听闻将军在迎娶秋兰之前,便与关子都结下情意……秋兰算是晚到之人。若当初将军先迎娶了秋兰,才遇到关子都……还会……还会……”

    治焯回望她一眼,上前把她扶坐好,才说:“情意无先来后到之分。治焯当初遇到他,也未曾想过后来能得到他的回馈。”

    秋兰顿了顿,平息片刻问:“将军若当初没有得到关子都的回馈呢?会恨他么?”

    治焯坦坦一笑:“如赠姑娘横吹,我做我愿做之事,至于他如何对待,都无所谓。自然也不会恨。”

    “是么……”

    秋兰像是无力正坐,微微斜倚到几案上,不久对治焯露出一个笑意:“将军说得对,恨犹一叶障目,我不该自苦。我……若我说,当初将军府上的火,秋兰有心纵,但实则后来是无意中打翻了灯盏,将军信么?”

    治焯缓缓道:“信。”

    “那……之后,秋兰又惊又恼,无智之中向公孙季大人托付,做了之后的不德之事,将军……”

    治焯宽慰道:“不怪你,今后莫再为便可。”

    秋兰伤怀半晌,最终重新坐好,对治焯俯下身:“秋兰当初没有看错人,无非有缘无分罢了。将军走好!”

    治焯微笑点头:“姑娘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一再走他乡

    次日朝议,朝中文官果然谏请刘彻,论法,李广、公孙敖在上谷一役中铩羽而归,当斩。但刘彻以即将到来的清明为由,说要赦天下,因此这二人皆可以金赎命,贬为庶人。

    退朝后,治焯拦住摘去冠带的李广:“李将军……老师今后欲往何处?”

    他心里明白对方心高气傲,自景帝时一直位于二千石高位,如今年老却被贬,怕他一时想不开。

    李广听他称“老师”,眼中锐利的光顿时软了下来,朝治焯拱了拱手道:“老夫无能,连累左军将军大功不受赏……”

    “老师切莫……”

    李广抬手打断他,远远扫了一圈宫内的红墙绿树,眼中变得寂寞,叹道:“左军将军昨日为老夫求情之事,老夫已有耳闻。今日将军称我为老师,我不敢当。将军有大将之风,今后……我愿将军莫把上一辈之事挂碍在心。人生几何?且纵豪情,让自己好好过罢!”

    治焯一怔,没料到这种劝慰竟来自这么一个人。望着李广半白的须发,他动容道:“治焯送老师出宫。”

    李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治焯听到有人兴冲冲走近,一听便知是霍去病的脚步声。

    李广眯眼笑了笑,拱手说:“将军莫担忧,李广气硬,不会寻死。蓝田县林中处处飞禽走兽,将军若有闲,可至城南找老夫,一同至蓝田打猎。”

    治焯这才放下心来,长揖道:“好,老师好走。”

    直到李广远去不见背影后,治焯才回过身看等了半晌的霍去病。

    “……小火兄,你这几年像变了个人!”

    连个少年也能对他评头论足,治焯无奈道:“去病找我有要事罢?”

    霍去病这才想起正事,拉着治焯就往非常室走,到了殿中,看到刘彻身边除了几名常侍郎外,卫青在,公孙弘也在。治焯与公孙弘目光一触,看到他眼中深意。而眼下,刘彻手中捧着一卷织工精细的帛书,上面字迹潇洒,刘彻看得眉飞色舞,不断击节道:“好赋!好赋!”

    治焯行礼后,刘彻才抬眼,热切招呼赐座,并将手中帛书递给他:“小火也来同赏,司马相如刚回朝述职,便被人央求作了一赋给我送来。”

    治焯接过,首行题写《长门赋》,他怀着对刘彻心思的揣测看完,模棱两可道:“佳女忧思,如丝缠绕,情深意切动人心怀。司马大人文采无人能及。”

    刘彻笑着接口道:“然也!我满朝文臣,论赋,司马相如犹如上天送给我的使者……”

    治焯不动声色看着他,这《长门赋》华藻悲戚满篇,都在诉说陈氏被废长门后,日夜对刘彻的思念之情。求赋的人恐怕也未料到,刘彻并未因此被勾起对旧日旧人的怀念,反而只一味赞赋好的结果。

    殿内四座都默不作声,听刘彻不断逐字逐句论此赋的好处,被他目光扫到时,才附和几句。无人懂他究竟是何意。

    这么过了一刻,刘彻才话锋一转,说:“窦太主为女千金求赋,意思朕明白。可朕是否要顾念旧情而为陈氏复位?”

    殿中无人敢接话,治焯怕他指名问,便先问道:“陛下如何打算?”

    刘彻深吸一口气,叹道:“陈氏作为皇后,无容人胸襟;作为妻,无出一子女。如今念旧情……岂知友人之间,信义破裂尚难再建;夫妻情意决裂,更不可修。”

    人人玩味他最后两句话,殿中寂静能听到门外的风鸣。

    “罢,不说此事。”刘彻命常侍郎把帛书收好,回过视线望殿中正坐的四人,“上谷一役,我军未能重创胡人,却自损重大。眼下上谷边防薄,兵马乱,我想从三位之中选一将,任上谷都尉,辅助太守重振边亭军力,但想不好请哪位去。”

    他环顾三人顿了顿:“子夫有新孕在身,我想卫青和去病最好留下,可以时时得知她的消息;小火呢,离开长安这么久,我也希望你多住一段时日,缓解乡愁。”

    治焯这才明白,刘彻在他们面前说起废后陈氏,也许是有立新后的打算。因为这个打算,一是想借卫青和霍去病之口,警醒卫子夫将来不要重蹈陈氏覆辙;二来,刘彻重启用了他,也趁此机提醒他与刘彻之间,算是“再建信义”。既然双方都感到再建“不易”,自然更禁不起再打破。

    这几年来,刘彻作为君,心思一日比一日成熟老辣。

    可听闻朝中人说,西南夷郡县路桥要建三年,关靖此去已是第二年。本来将领无任命,他可以主动请命去西南,查看内陆新边亭的筹建境况,如今若要远赴上谷,这一去,就更不知何时能见到他。

    “陛下,以臣看来,”治焯视线转向发声的公孙弘,见他目不斜视,像是在为国事深思熟虑,“数日前陛下不是接到密报么?十年前奉您之命前往西域出使的张子文,终于逃脱匈奴藩篱,往大宛去了。臣思虑张大人身边,所剩护军不多,归途定也困难重重。何不请左军将军率兵士,扮作使臣秘密前去接应?”

    “哈哈……”治焯一顿,尚不及表态,刘彻便大笑对公孙弘道,“左内史顾虑宽宏,不过我想,事有轻重缓急。张骞为使臣,能言善道,尚在经过匈奴之境时,无以脱身总十年;若治焯也同遭此运,且不说上谷边亭之防因此要多等十年,万一治焯他有去无回,朕岂不痛失爱将?”

    众人一听,大抵明白上谷都尉之位,刘彻已经做了决定。

    治焯笑了笑,道:“陛下若不嫌,臣愿赴上谷。”

    “善!”刘彻脸上浮起畅快的笑意,命宦官拟诏,“今日起,小火,你可就是俸比二千石的高位了。请你一定要为朕,将上谷边防事理好,决不可再不堪一击!”

    治焯俯身受诏,接过印信的那一刻,他想,也罢,即便不可近日相见,好歹他总算有了一郡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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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邸宅准备行囊,柯袤默默跟着他,多次欲言又止。

    治焯失笑:“柯公子想问什么就问来!”

    柯袤神色严肃,踌躇半晌才道:“主人前日费尽心机,让公孙秋兰平复心结。可今日,若非人主早已决意,差点又被公孙大人摆了一道。”

    治焯摇摇头:“你不明白,秋兰恐怕早已乏了,只不过干脆罢休心中不甘而已。昨日我到左内史府上,他开口便说她在等我,想来前几年她不见踪影,而今出现在长安,就是在等这一日罢!”

    柯袤沉吟片刻,问:“既然如此,公孙大人为何还不肯收手?”

    治焯若有所思道:“朝中靠揣摩人主之意,不断攀升高位之人还少么?就算最初是公孙秋兰让他下了第一步棋,而今他却因为每落一子,便圈下人主更大的器重,难免收不了手了。公孙大人这几年来默默做了多少事,虽招招不致命,但让人生离,也实在不好过。人活一世有几年呢?”他叹口气,“他年事高,犯不上与他计较。可是,我二人之别能被他三言两语实现,也不完全是他的力气……”

    他话未说完,柯袤却露出听懂了的神情。

    “既如此,主人今后如何打算?”

    二人走向后院,治焯望了望庭院中又是盎然生机的繁花绿树,再看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独立春寒之中的三省室。

    “其实无论位多高权多重,一个人真正需要的,无非也就是一处三省室这样的地方罢了。”

    一间小舍,舍内有基本生活所需,此外,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挂心的人。

    无论舍外天地有多大,人有多熙攘,只要回到自己的那方小舍,推开门,看到那个人,就看到一片完满的净土。

    治焯沉浸遐思,柯袤察言观色道:“主人所言,跟当初田蚡所说的,全然相悖。”

    治焯回过头:“是么?”

    “田蚡说,他想要到至高点,俯瞰天下,无人阻挡视线。”

    治焯笑了笑,说:“我就望三省室不再像如今这般空落。但愿公孙季之类的人,莫再连片小舍也要挡我罢了。”他回转身,“说到此事,我倒想起来,柯公子投奔于关靖,一年了罢!”

    “唯。”

    “柯公子曾为田蚡信赖之人,想来定然身怀绝技。这一幢无人的宅子,公子守着岂非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柯袤目光垂下,凝视着不远处奔流的溪水:“曾经一心为田蚡效命,此生从未做过打算。”

    治焯感慨,自己与他,曾也是一类人。

    他朝柯袤宽慰微笑道:“不打紧,慢慢想。我最多三日便又要离开,若有我能为你助力之事,我走之前,随时到三省室来找我。”

    柯袤沉默片刻,就在治焯信步往楼阁走去时,他出声叫住了他。

    “主人,柯袤自出生,便未离开过长安城……除了一次,奉田蚡之命,追一个人到了雍州之外……不过那时,心中有块垒,也无暇他顾。主人既要远赴上谷,可否带上袤,为主人鞍前马后,尽心侍奉?”

    治焯回转身见柯袤俯身在地。他上前扶起他,答应道:“谈何侍奉?若可得公子助力,治焯也不孤单。不过,公子提到 ‘追一人’……可是为田蚡手刃何人?”

    柯袤眼中闪现不安:“唯,淮南王昔日郎中,雷被。”

    治焯眉梢一挑:“所为何事?”

    “因为……雷被行刺……主人您……事败,淮南王认为不可饶。听闻他不敢回淮南,小人带人在雍州郊外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滚下山崖。”柯袤面红耳赤,说话间再次跪下请罪。

    治焯笑了笑,雷被一直不肯说的事,此刻已全然明了。只不过单单因一个不可告人的任务,就对自己昔日入帐之宾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决定,刘安城府也许不如他想那么深,但狠毒也不如他料想的那么浅。

    他望着柯袤深埋在地的样子,问道:“除了他,还有他人么?”

    柯袤低声道:“没有了……田蚡曾让我在魏其侯食饮中投毒,但未奏效……然而此事令小人近一年来,愈发寝食难安,若不是已投向主人和大中大夫,尚有半分用处,小人愿自切以谢……”

    治焯微微一笑,令他起身:“既然如此,你去准备一下,我带你向他本人请罪罢!”

    柯袤抬起头,望着治焯笃定的神色,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二聚雁门

    上谷郡离雁门不远,前一次治焯只是领兵自长城外经过,远远见到蓝天下起伏延绵的燕山峻岭。

    这一次带着柯袤,先自长安花了近七日赶到雁门善无县,见昔日同袍兄弟人人亲热涌上前问候。当初李广带他们出兵,大半骑军折损,但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屯长赵破奴三人自保下来,雷被未随军,也安然无恙。

    “赵兄,其余兄弟十人不会枉死,”治焯按着赵破奴的肩,对方皱着眉头,眼中泛红,“他日短兵相接,我定为他们讨回公道。”

    赵破奴声音低哑,恨道:“也罢!次回征战,请大兄带上我,莫再让我们跟随那种治军不严,到头来自顾不暇之人!”

    治焯点头,回视了身后的柯袤一眼,对赵破奴身后的雷被道:“有人想要向你请罪,你可愿见他?”

    雷被面容一凌,淡淡道:“孰人?”

    柯袤上前跪下:“昔日田蚡家臣,柯袤。”

    雷被微微笑了笑,单手扶起柯袤,说:“丞相当初说,宁愿事败与我主公同赴狱中受苦,也不愿我伤及发肤。我并未害得他身陷囹圄,他为何却又要派你来暗算我?”

    身旁的赵破奴一听,大惊,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治焯立马把他拽到一边,低声道:“先不要问。”

    赵破奴回望雷被,越发觉得身边人深不可测起来。治焯听到柯袤再次请罪,雷被轻描淡写说,既然之前各事其主,不怪他,治焯才对赵破奴笑道:“时机到了无义他自会跟赵兄说。不过,我此去上谷,对赵兄你们都更难顾及,你……你也要留点精力,千万莫在举兵时忘情与无义彻夜缠绵。”见赵破奴面色泛赤,他正色道,“否则上了战场,手足虚浮,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气斩敌?”

    赵破奴嘟囔道:“知道,越说越远了。”

    周边人都笑起来,治焯见雷被和柯袤已言和,但柯袤对雷被双目失明之事,面露抱愧,闷声承诺“今后若有机会,柯袤一定为公子效死偿还”;而雷被脸上也有一丝旧事牵连的郁闷,治焯便对赵破奴说:“你去劝慰他罢,下次举兵,赵兄所托我定不相忘。”

    接着就带柯袤告别众人,往上谷赶。

    上谷为燕国北长城自东向西建筑的起/点。

    北面为茂林覆盖的燕山山脉,由于路障多,地形复杂,加上山峦顶脉一路相接的长城居高临下,历来为天然堵兵屏障。可纵使如此,由于翻过山往北,便是匈奴左贤王本部,且接壤鲜卑、高丽,还有一条濡水自大漠起源,流经离上谷极近的渔阳郡,到右北平入海,附近边亭之士既要守山,也要守水,一旦匈奴人联合鲜卑翻过此山,上谷郡内所屯之兵要相抗,也会因地势而相顾不暇。

    说是屏障,实则是一个难守难攻之地。

    治焯到此不久,察觉附近人民甚少。常年被扰,导致边田荒芜,士气不振,连守武库的兵士也多为老弱。

    郡守府中官吏人人客气相待,但稍微多言谈两句,他便察觉这些人身为一郡之官,却言辞颓靡。甚至有好心人出言宽慰他和柯袤,言下之意,在此为官,更像是被流放一般,个个巴不得尽快调任,否则不但没什么好处,还有可能不小心便把性命断送在此处。

    对于这些状况,治焯凭一人之力也难扭转。

    上谷东、南面海,海风被燕山阻挡,常常天降细雨,到处都是霉湿气,可无雨时又常常刮大风,吹得边民眼眶充血,发肤干裂。时气不佳,人丁不旺,凡此种种,很快连他似乎都感到周身困乏起来。

    难怪每当匈奴扰边,轻易就能杀掳周边兵民。

    这如何是好?

    柯袤的沉默相伴中,他骑着玄目沿着上谷边亭往返多次。有一次登上长城烽燧,远眺天边胡人和鲜卑人所牧的大片白色牛羊群,牧人的歌声随风远飘;而反观燕山之阴,一反山阳处绿意满眼的郁郁葱葱,尽是黄土裸/露,枯枝败叶,土地则更加贫瘠。

    他深思一日便上奏一书,请朝廷将别处,尤其在黄河之南因为瓠子连年泛滥导致颗粒无收的灾民,统统赏金移到边亭附近。

    大约因为两年前,关靖就此事已与刘彻达成共识,朝中很快有了反馈。

    接下去近一年,不断有农人举家迁到上谷及周边五郡,朝廷诏限上谷关市,但三年不收赋税,加之为新民补粮,赠稻稷谷种,四野里渐渐炊烟密集,人声兴旺起来,偶尔还能听到田间孩童的笑声。

    如此一来,无论是举兵要征壮士,还是休兵养民生,上谷都有了后备,郡官脸上也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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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节过后,郡守通传刘彻为纪念上一年征匈奴之战,改新年号为“元朔”。

    三月,治焯在长城上与士卒同守边关时,听人来传,说卫子夫诞下一男,刘彻大喜过望,如治焯预料,卫氏被立为新后。此外,刘彻不仅大赦天下,还大赏朝野中德行好的名士、孝子、年过八旬的老人,稻稷布帛由使者到处深入民间传发,一时间上谷郡兴旺不久的民舍田间,人人面带喜色,朝天谢恩。

    就在上谷兵民如春潮起色时,六月朔,治焯接到急诏,命他回长安述职。

    非常室中,刘彻难得只召见了他一个人,还设下宴席,各式面点酒菜铺张了他面前的桌案。

    “小火!”刘彻兴冲冲拉着他,喜笑颜开道,“为何我每次遣你离开长安,就有好事发生呢?”

    治焯心中窘迫,刘彻笃信这些事,现下看来是在说笑,万一哪日他忽然当了真,那自己这一生岂非都无法回长安了?

    他赶紧把缘由都归到刘彻自身鸿运上,好在刘彻兴致高昂,也就相信是自己恪守天子之德,而获得了上天的厚赏。

    “你才去上谷一年余,便振兴我边亭大患。我就觉得蹊跷,去年你领兵,以 ‘严法’之名,令士卒殚精竭虑为我杀敌,而今却听闻你身为一郡都尉,不但体恤营中材官,还日日亲自巡长城,巡边亭,为士官送汤送袍,成了边士口中的 ‘仁将’。你究竟是如何盘算?”

    治焯微微沉吟,刘彻便亲自斟了酒递给他,大笑着先声夺人道:“你莫说那些都是我的功劳,我的教诲之类的废话!今日把你一身的顾虑都放一放,我要听实言!”

    治焯无奈一笑,只好道:“战场严法,是为让人一心杀敌,不他顾;上谷为都尉,振军心为首要,大处抓责,小处不苛求,且臣为陛下派遣,自然要远播陛下仁德,身正令行,才可让惴惴民心安定。”

    刘彻微微点头,问:“那你命新服役的正卒,秘密新修粮仓武库又是何故?”

    “因上谷郡频频被犯,匈奴已熟知郡中屯粮草和兵器之处,所以每次扰边,都径直去烧粮抢兵,旧仓储已不可用。”

    刘彻疑惑道:“就算新建,时日一长,也是一样的下场啊!”

    治焯想了想,在桌案上画给刘彻看:“新修仓、库并非定式,仓底置轮,可轻易迁移。胡人虽然烧粮草,却极力想获得我大汗的铁兵器,舍不得烧。臣以此为混淆视听之法,一年一迁,具体迁徙之处只有太守等官吏才知晓。军中正卒服役期为两年,更卒一年之中只服役一月,因此更卒频繁来往,不可用,而用新役正卒。如此一来,即便服役时这些人得知何处储粮,何处屯兵器,等役期满后回到乡野中,守不住机密让胡人得知,但粮仓武库一年一更,胡人得知的,永远是过时的消息。”

    刘彻大笑赞叹。

    “小火,我没有错看你!”他沉吟片刻,然后说,“既然你已把上谷理顺,接下去我想重新遣你去雁门,可好?”

    治焯一怔。看来无论如何,刘彻是不愿他常住长安了。他微笑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哎哎,你莫如此郑重其事……你先前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不是都在雁门郡么?”刘彻笑意明朗,“其实是我新用了雁门郡太守为郭昌,而他述职之后便驰传上疏,望你能助他同守。我想,雁门关自古便是要塞,你去,我在长安城中也更安心。”

    治焯点头称唯,如今与关靖分别三年半,看来真要如雷被当初所说,就算能再相见,恐怕也早已形同陌路了罢!

    他暗暗叹气,接过“抚军大将军章”,筵席酒菜未凉,看刘彻的意思,他也该动身走了。

    “既是抚军大将军,小火你有任命麾下部曲士官的权力,若逢征战,你上疏向我知会一声便是。”刘彻微笑道,“你那些在军中赏识的人,随你任用罢!孰人敢说你假公济私,朕不会听。”

    治焯稽首谢过,走出宫门,叫住欲牵马往南行的柯袤,二人一同往城南看了一眼,便翻身上马往北去。

    七日后,他先到了雁门郡太守官府,还未进门,便被郭昌往外赶:“将军先去善无县营,我与你同去!”

    看郭昌喜气洋洋,治焯也不懂他什么意思,套半晌话也套不出什么来。

    到了善无县营,昔日旧友也不如往常一样围聚上来,连门士到校尉,人人面色都露出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

    “走走走,去你营帐!”

    翻身下马,郭昌便执着他的手往营中去,治焯心下好笑,想说是要赠他什么好礼,谁知等走到属于他的营帐前,郭昌却又神秘兮兮地跑开。

    帐中白日无灯,毡帐厚实不透光。治焯掀起门帘,一时看不清其中什物,却忽然胸口一紧,有一种熟悉而狂奋的心跳莫名撞击起来。这种怪异的悸动令他呆立门口,半晌未动。

    “你要站到何时?”

    随着一个近在耳畔的声音,那副梦中萦绕千万次的面孔出现在毡门透进的日光里。

    治焯顿时颅中一片茫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抚军大将军:简称抚军将军,二品武将。

    ☆、卷六十三再立信

    善无县营治焯的营帐,由几名材官把守,士卒人人面孔紧绷。

    赵破奴捧着食盒走近,将装着饭菜的漆木盒自毡门下置入,站起身恰好遇到郭昌经过,对方问他:“还未出来?”

    赵破奴皱起眉,凝重点了点头。

    郭昌绷不住,揶揄笑道:“整已三日,这二人还活着么?”

    “活着罢!每次送的饭菜都动过……”赵破奴转移视线望别处,“上次我大兄还叮嘱我,什么莫要彻夜缠绵,以免手足虚浮无力杀敌……如今,这帐中不分昼夜榻声吱呀不绝,大兄他倒是不怕无力杀敌了。”

    郭昌憋不住笑,赶紧拖着赵破奴离开。

    帐中漆黑,只有毡门处漏进一线光亮。帷帐之内的木榻上,关靖在枕着的臂膀上微微一动,接着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臂膀的主人正支着身,深深端详着他。

    治焯低声问道:“睡得可好?”

    “嗯……”关靖尚未开口,嘴唇已被一个吻堵住,进而他感受到治焯的手往下探。

    “你……又……”随着对方深入,关靖无法串词成句,出口的话变成微风。

    大约过了两刻,帷帐之内才平息下来。

    关靖枕在治焯身上,长吁一气,低低笑道:“你就不怕照此下去死了么?”

    治焯收紧手臂抱着他,说:“我蓄了三年半的精力,与你再战多久都无妨。”

    关靖微微笑了笑。自再见起,这个人不问他因何事而来,也不问他接下去要做什么,一心就与他缠绵。他也想再如当初那样,二人朝夕相伴,但那种愿望,却又是他,或是治焯,都无法掌控的。

    他阖上双眼依偎在治焯怀中,懒懒道:“西南新建了十几个县,一个郡,但路桥工事被人主搁浅下来。原因是,今后但凡匈奴相扰,大汉都要全力出兵。”

    感受到治焯的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下颔靠在他耳边,应了一声。他接着道:“由公孙季谏言,人主命我到你军中修习兵法,三足月后赴代郡任都尉。”

    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感到治焯屏气一瞬,半晌声音沙哑道:“前年一战后,路博德随公孙敖兵败,虽不被治罪,但被派在代郡驻守……你去,也算有个照应。”

    “你说,往年左内史大人都恨不得让我二人离得越远越好,为何此次愿谏你我重逢?”

    治焯沉吟片刻:“我二人分离,他得到好处,却不想我与你也成了一些事,升迁比他还快。如今你我都是二品,若回朝中联合对付他,他哪里招架得住?他因此变换策略,想看我二人在一起,能否败一些事,给他下次落井下石创造机会罢。”

    “抚军将军与代郡都尉同寝一帐,三日不下榻,想来此事已算落下第一口舌。”

    治焯笑起来,道:“然,不过幸亏你不是女子。否则,军中有女视为不祥,二日前你就当被问斩……”

    听到他调侃四年前关靖追问的那一句话,那时与现在,恍如隔世。关靖抬起头,望着治焯的侧脸,笑道:“你我还可朝夕相处三个月,算上先前在一起的日子,凑满一个整年。”

    治焯应了一声。既然命途一向不由他们说了算,可以预见的三个月,好歹也是期盼。

    但这种念想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月后,八月初,朝中传来诏令,次日卫青便带着“车骑将军章”、半爿虎符,和霍去病一同策马到了雁门郡营。

    ◆◇◆◇◆◇◆◇◆◇◆◇◆◇◆◇◆◇◆◇◆◇◆◇◆◇◆◇◆◇

    “小火兄!”

    霍去病已长得跟他们一般高了,见到治焯便热切上前揖礼,见到关靖,只淡淡道了句“都尉”。

    “抚军大将军,”卫青和治焯也一年多未见,二人揖礼后就相互握着手走去营帐中,卫青笑道,“人主说,往年都是胡人扰我大汉,如今良将倍出,不若我们先下手,趁他们水干草枯之际,也痛击他们一回!”

    “好,”治焯回头望了望关靖,见他眼中已不再有当初提到讨伐胡人就敌对的神色,便放心道,“老师欲如何调兵遣将?”

    卫青沉吟片刻,诚恳道:“边亭士官我不熟悉,还请抚军大将军来举荐武才。”

    治焯点点头,遣驰传到代郡找来路博德,再请郭昌等人到了雁门军中,众人七嘴八舌开始商议。

    匈奴军臣单于此时即位已三十三年,年逾花甲,按匈奴唯强是尊的秉性,军臣说话已渐渐不顶用。前年传出伊稚斜要篡位的风声后,不知道伊稚斜如何把那件事掩盖下来,但近两年匈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部之间暗潮涌动。匈奴各王心怀叵测,军臣单于的太子名叫“于单”,这种节骨眼上却无力立信军中,心中忐忑,但凡有机会率军出战,便一定不放过。

    如此一来,倘若此战能诱来于单,把他和他的麾下剿杀干净,相当于断了军臣后继之人,也把单于之位的抢夺机会摆到明处,挑起匈奴各部内乱。

    大体计谋已定,由于四年之前,治焯就拜师卫青,加上前年也实地与卫青、霍去病合力作过战,三人领兵思虑一致,攻胡策略也不谋而合,商酌不费力;郭涣、关靖偶尔插句话,郭涣深谙兵法精要,关靖则一一指出胡人粮仓武库密集处,也让其余人刮目相看。

    “既是诱敌,如何诱?”

    霍去病跟随卫青出过一战后,胆识武艺越发卓绝:“不若由去病领一曲之兵,先犯单于本部,让他们的太子追出来,各位将军等胡人大军拔营相随后,再现身剿杀?”

    治焯深思道:“此为一计,但有两个顾虑。一是此次我军虽可以领骑兵三万,但三万人马要远赴千里去埋伏,响动不可能不为胡人所知,辎重运那么远,也恐接济不上;二是深入匈奴腹地,万一胡人各王,尤其伊稚斜,想借援兵之名,趁乱来杀太子于单,无论他们目的是什么,我军要面临的就是场大硬仗,人马损失很难说,还可能兵败。”

    由此,更好的计策,是把于单诱到雁门关附近,以避开匈奴左右贤王为了自卫而同时举兵。

    此外,还要设计离间春秋屯军于雁门左侧楼烦的伊稚斜,让他隔岸观火,不参与援助。

    营帐中的众人就此又商议了一日,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人传信给匈奴太子于单,让他相信汉军即将班雁门周围边亭王师,重兵偷袭左贤王部,然而雁门城空不堪一击。一心想要立军功的于单赶到后,就大功告成。

    卫青问:“军中派何人去传信?传信人一来要长相似匈奴,二来懂匈奴语,否则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治焯望向荀彘,荀彘立马自营外带进来两名高壮的男子。

    “前年战上谷,这二人是匈奴军中的千夫长。”治焯向众人解释,“归降后,为我旧部军导,导路从不出错,也为我奋勇杀过敌。由于立了战功,廷尉未使他们沦为奴,只令他们入军,之后一直在善无县营忠心耿耿。”

    帐中人们狐疑地望着那两名男子,卫青拧起眉心,直率道:“既是胡人,此事交予他们,万一……”

    “不然,”众人望向出声打断的关靖,他神色笃定,“匈奴青壮者,往往心高性傲,一旦战败为俘,终身再也回不去匈奴营中。因此,若他们还肯活下来,为大汉效命,绝不会再有二心。”

    说罢,众目睽睽之下,关靖跟那两名男子用人人都听不懂的匈奴话对谈起来。

    帐中人面面相觑,只见那两名男子原本满面严肃,相谈不久便面露惊讶,接着跪下朝关靖行礼。关靖扶起他们,再详谈一阵,像是在嘱托,那二人一同应声,关靖才回过视线,对众人点点头。

    治焯知道关靖身世,因此他大致能猜出他们说了什么。两名曾经的胡人将领,一个昔日的胡人王子,竟都在汉军中效命。这种境况下的相见,他们也无需向对方作何解释,道相同,建立信义也不难。

    至此,计已定,行事的人也安排妥当。

    帐中武将对关靖青眼相加,治焯命长史取来一尺素帛,提笔以奏疏的口吻,写上“雁门班骑军三万,欲于八月既望,夜袭胡人左贤王部”,盖上抚军将军章。

    此外,因为伊稚斜屯军楼烦,关靖深思熟虑一番,仿左贤王口吻,以匈奴语也写了一卷书信。大意是左贤王部愿为太子于单效命,一同攻打伊稚斜。如此一来,就算伊稚斜得知太子于单在雁门中计,也一定会袖手旁观,不会出兵。

    两封信趁着夜色,由那两名胡俘朝两个方向送出。

    之后,治焯再一一点将,每日天色擦黑,便令校尉、曲长带着兵士,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到雁门外的勾注山陆续屯聚。

    五日之后,路博德回到代郡,带着三千骑军向北,在马尾上系上树枝,边跑马边带起漫过云天的黄尘,仿佛数万兵马正布阵,欲直取匈奴左贤王部。又过了三日,月亮刚刚升起,伏在勾注山上的将领们眼前一亮,看到胡人太子于单,在哨探回去后,便亲自带着一万骑军冲进雁门关。

    于单的马在先行军之后缓缓往前走,胡人前将军屈起手指塞进口中,一声哨响,胡人兵士便直扑雁门,射杀长城上的守军,并抬起木柱撞向护城河后的城门。

    可雁门烽燧之中,无人去点烽火。

    就在胡人犹疑之际,只见三枝流火射向夜空,接着耳边响起如山洪般的马蹄声,身后四周林中霎时如潮水般流泻出千军万马。

    于单一惊,座下马一声嘶鸣,知晓中计的同时,他无暇他顾,拽起缰绳便向后逃去。

    长城之上,几支庭燎映照下,郭昌亲自挥旗,令旗每一挥动,都自城墙上铺天盖地如雨般射下铁箭,雁门外,于单在亲信护卫下先行逃逸,胡军顿时大乱,马嘶人喊,黄土地上尸骨一层叠加一层,惨烈之声响彻黑夜。

    按先前的约定,郭昌带荀彘和赵破奴守城门,卫青由郭涣助力,带霍去病在距离雁门两百里处断后堵截,雁门关外两侧的勾注山中,治焯与他的旧部赵食其分左右路包抄。

    赵食其与路博德合力在左路,治焯与关靖屯军右路。匈奴太子于单无路可躲,便孤注一掷,全力杀向后路。

    繁星的点点光照进山林中,治焯和关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关注战况,不断遣快骑发号施令。

    战至后半夜,八月仲秋皓月当空,明亮的月色中,可见城门外的匈奴军已所剩无几。二人翻身上马,打算率军前往卫青处接应时,柯袤眼尖,无声朝西面山林中指了指。

    关靖在马背上顿时僵住。

    对面山林中幽暗的一角,也有人骑着马,默默地远视着雁门外沙场上的战局,身姿颀长,一声不响。

    “胡人。”

    柯袤言简意赅说出论断,取出一枝箭,搭弓就要射。不料治焯却伸手把他的箭按下。

    关靖双眼就像被那个人钩住,对方抬起视线望过来时,正看到治焯伸手按下柯袤的箭。那人与关靖目光相触片刻,便从容调转马头无声无息走了。

    治焯拽着缰绳在关靖身边停下,问道:“阿斜儿?”

    关靖回过头,眉心紧锁,良久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四取道陈仓

    雁门出征,大获全胜。

    整场战役,在兵粮充沛,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情势下,战前策划布局总共花了半个月,战后又花了半个月来剿灭、俘虏于单残部。倒是主战对阵当刻,只用了一夜而已。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边关庶民也由此更加心安,刘彻大喜,诏所有功臣回朝庆贺。

    十月初,治焯和关靖等所有参与雁门一役的武将回长安。相迎的百姓中,有人认出治焯是四年前密探黄河水利,只身投宿于民舍的人;黄河南十六郡连年因水伤,应诏令迁至边关的人中,也有很多认出了马背上的关靖、治焯和郭涣三人,一时间,沿途不断有人下拜谢恩。

    同行十余人纷纷向三人投来讶异和钦佩的目光。

    郭涣策马行至治焯身边,低声笑问:“这一次,主人离郎中令一职,更近了罢?”

    治焯看了一眼亲自下马,搀扶拜谢老者起身的关靖,问身后的柯袤:“柯公子来说,此境况是好事,还是祸事?”

    柯袤沉默半晌,摇头。

    治焯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言。

    郭涣望了柯袤一眼,他自被灌夫驱逐后,一直是游侠身份,哪怕后来投奔治焯、关靖,这二人行事坦荡,使他对于朝中事的看法,倒不如长期侍奉田蚡的柯袤更深刻。只不过柯袤更多事只用眼睛看,不问就不说。

    郭涣望着他一脸不假颜色的神情,想了想,也沉寂下来。

    回到长安,刘彻竟亲自迎于城外,不等众人更衣,便将他们戎装迎入宫内。

    “众位大汉好男儿!”非常室中设下筵席,刘彻祝酒道,“此战,虽然匈奴太子于单被麾下以命保逃,但你们斩杀胡人数千,带回了俘虏近万,还带回数十万牲畜、物产,大汉以众卿为荣!”

    当即一一赏赐众人丰厚的金、铜、锦帛等,卫青、治焯、关靖和郭昌因为加封不久,官阶不加,但拜霍去病为剽姚校尉,封路博德、赵破奴、荀彘、赵食其分别为云中、雁门、代郡和上谷四郡的郡丞,手握边郡兵权,只要将来一征战,就会被任命为将军。此外,由治焯举荐,郭涣被拜为雁门郡长史,柯袤辞不出仕,刘彻就由他以家臣身份,随侍治焯。

    这一夜,非常室灯火通明,殿内虽分君臣,但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时,刘彻不断穿梭席案之间,抱着这位那位,祝酒畅笑。

    有一刻,他一手搂住关靖,一手搂住治焯,说:“你二人,社稷功臣,先莫要急着回雁门,在长安过年罢!我也好时常有个宽心的去住,找你二人饮酒作乐!”

    那时,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二人都微微笑起来。

    事后想起来,也是直到那一刻,仿佛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命途,还是与刘彻及与其他人的关系,都登上了一座前所未有,毫无挂碍嫌隙的高峰。

    筵席散去,二人一同回到阔别数年的三省室。

    “先拜代郡都尉,现又立下战功,如此一来,淮南王该不敢再轻易动你了罢!”

    “他是不敢再动我,但到了我要动他的时候。”关靖口吻淡薄,话语内容并不退让一分。

    治焯笑了笑:“四年前,我请人主设刺史一职,秘密勘察王侯作为;两年前,我也告知人主,淮南王欲反之事。但这两件事,他至今都未付诸行动,你可知其中缘由?”

    关靖一顿:“什么缘由?”

    “不设刺史,是因为他还不愿把对王臣的怀疑摆到明处,说到底,是不愿朝野议论他心小;至于淮南王之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是……”治焯叹口气,“往上追三世,淮南王与人主同宗。人主贵为天子,怎么能因为郭涣打听得来的,单单因为淮南王臣及其家人盗铸伪/币,就以此为由,去查叔父的国土呢?”

    关靖拧起眉头:“谋反为大事,他难道不计较利害么?”

    “他既然不愿被论为心小,自然也不会愿意被后人指责他不重人伦。”

    “如此追究起来,你与他岂非也同宗?他贬你时……”眼见治焯脸色一变,关靖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治焯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你设计令田蚡死了,之后心中可畅快?”

    关靖怔了怔,承认道:“明知他是歹人,也是害我家族之人,但以他害人的手段杀他,我并不那么好受。”

    治焯宽慰地看着他:“淮南王之事,于公而言,乱臣不可不除;于私而言,你父仇不可不报。可我也不愿你再如对田蚡一般,去做让你新添块垒之事。”他顿了顿,“我有一个人,可令人主得出师之名,但我不想牵连上他的性命,因此还需从长计议。”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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