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于禁接待意外来客的同时,王羽也正在面对差不多的状况,他面对着的,是一个很熟悉的陌生人。

    “元皓……呃,还是应该叫田先生?总之,先生别来无恙乎?”

    来的是在二次会盟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田丰,人是熟人,但来路却很奇怪,田丰报的名字叫田缺,要不是他持着张邈的帖子上门,正忙得团团乱转的王羽差点就让对方吃闭门羹了。

    这年头难道很流行化名?一个徐庶是这样,现在田丰又是如此。当然,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对方的来意是什么?上次此人是代表韩馥来的,现在呢?是袁绍还是张邈,又或……王羽心中一动,语气中也带了几分热切。

    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政略方面的人才,孔融那边的名士,只适合做宣传造势,谈起实务一律抓瞎,青州不少能人都逃难去了,等消息传开,也许会回来一些,但自己又哪里等得了那么久?

    田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莫非是瞌睡掉枕头?

    “正如君侯所想,丰此来是为了投效君侯,因为族人尚在冀州,不欲为人所知,故而化名前来。不过,在正式拜见君侯之前,恕丰斗胆,敢问君侯志向如何?”

    田丰行事非常直率,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目的和化名的原因,最后还提出了要求。

    比起绕来绕去的兜圈子,王羽更欣赏这种直来直去的作风,他欣然点头应道:“先生但问无妨。”

    “世人皆言君侯之忠义,然则,以丰看来,君侯之忠义,颇为与众不同。鏖战洛阳,君侯扬名天下,当时君侯行事可谓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为了朝廷大义,出生入死亦不退避,诡计良谋亦不用极,大有不挽乾坤不罢手的气势。”

    “然则,自二次会盟开始,君侯的作风突然变了。或有人言,君侯顾忌天子安危,所以放弃进逼洛阳,退而牧守一方,以待良机。可以丰观之,君侯分明打的就是功成身退……不,应该说是好处捞光就走的主意,丰之见,君侯以为然否?”

    “然也。”王羽并不否认。二次会盟的事,他表面上找了很多原因,瞒过普通人是足够了,但对上田丰这种当代顶尖的人物,却是完全无从遁形。

    “进,似安实危,退一步则海阔天空,君侯当时的抉择虽然显得有些生硬,但也不失为明智之举。”田丰正襟危坐,问题一个接一个,虽然语气还算客气,但听起来却像是质问一般,“以丰想来,在将军做决断的同时,应该就已经有了攻略青州的计划吧?”

    “正是。”王羽不以为忤。

    据他所知,田丰就是这脾气,所以在袁绍那里完全吃不开,最后的结局也很凄惨。何况,田丰也不是单纯为了质问而质问,他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东西。

    “君侯的战略环环相扣,不可谓不深谋远虑,丰虽自负智计,却也唯有自叹不如。君侯只手逆转乾坤,一夕平定百万蛾贼,武功更是煊赫天下,震惊四方。”

    田丰向王羽拱拱手,像是在恭维,但王羽心知,对方这些话不过是先扬后抑的铺垫罢了,下面的才是正题。

    “然则,”

    果然,只见田丰话锋一转,口若悬河道:“大胜之后,君侯有征讨不臣的大义名分在手,却不趁势扩张,反而赦免蛾贼,加以安抚,摆出了止息兵戈,休养安民的架势。固然,此策亦不为英明之举,可君侯行事的作风,就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了。”

    田丰摊摊手,道:“在洛阳,君侯示人以忠勇,忠,仿佛史籍中的圣人,勇,则似骠骑复生,白起转世;二次会盟时,君侯纵横捭阖于诸侯之间,大是游刃有余;待回返泰山,平定青州也是智珠在握,仿佛天下尽在掌中的样子……”

    “丰虽自忖有些智谋,也早有投效之意,可是,丰实在不知道,能为君侯做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不知其他人如何看待将军,但丰看将军,却一直都是雾里看花,难知如阴,如果不是在冀州无处容身,此刻也不敢冒昧上门啊。”

    “元皓先生的意思……”听田丰说了这许多,王羽若有所觉,但始终还差了那么一点才参透,一时不能作答。看向贾诩时,只见胖子捻须微笑,明显有会于心的样子,却不肯出言提示,搞得王羽更加迷茫了。

    “举例来说,袁本初何以据冀州?其家世固然是主因,但同时,也是因为投效者都知道,他们能得到什么,所以各方名士,冀州豪强,纷纷报效。袁公路与其兄不合,但他二人同出一门,本质上却没多大区别,只是所在地域有差别罢了。”

    “刘景升,陶恭祖与袁氏兄弟类似,只是主导权相对较弱罢了,陶恭祖尚且有一定的决策权,刘景升只能在荆襄几大世家之间找平衡罢了。”

    田丰不等王羽回答,自顾自的评说起了天下英雄。

    “董卓出身寒微,却另辟蹊径,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被君侯赶去了关中,但其志向却很明朗。还有另辟蹊径的就是曹孟德,他知道家世无法与旁人相比,故而将目标转向了不得志的寒门子弟。如今东郡他已据有泰半,再有荀文若从中斡旋,其势将成矣。”

    说完正面例子,他又举了两个反面例子。

    “与君侯相似,似乎为了战而战的也有,与将军联盟的公孙伯珪,以及江东孙文台。这二人亦如君侯一般,武功赫赫,却乏人看好,不过,与君侯不同的是,世人不看好这二人,乃是因为不看好他们的前途,而对君侯,则是不了解君侯到底要什么。”

    “丰的意思,君侯明白了吗?”

    王羽点点头。

    为何而战,战后谁分享利益,这不就是政治纲领吗?

    之前自己争战的目标,都是根据前世所知的天下大势走向来决定的,每个步骤都很精准明智,但放在一起,就无法保持一致性,让人看起来很糊涂。

    而且,早在在河东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和黄巾扯上关系了,眼下的青州策略,看起来也很容易让人误会,也就难怪田丰会有此问了。

    明白归明白,这件事却不太容易解释。

    想了想,他缓缓开口,问道:“元皓先生以为,大汉国势何以摧颓如斯?”

    “这……”田丰微微一滞,看了眼王羽,疑道:“君侯的意思,莫非是说朝廷不善料民,故而……”

    王羽的行为看起来的确很像是同情黄巾,从表面上看,这倒也不错,汉廷料民不善,以至于天下皆反,大厦轰然崩塌。

    不过,如果王羽的见地只有这样,那田丰就真的要失望而归了。

    民间的反乱,从来都只能是契机,可以掀翻一个王朝,却无法建立起新王朝。当今之世,世家的影响力无所不在,光凭草民,哪有可能成就大业?这可不是个人力量所能扭转的。

    “非也,本侯以为,但凡一个王朝覆灭,最直接的诱因无非三个。”王羽微笑着摇头,然后竖起了三根手指。

    “哦?愿闻其详。”话题有点跑偏,但田丰却兴致盎然,就算目的达不到,能从王羽这里得到点新鲜观点,也是个不错的收获。

    不单是他,一边贾诩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容,竖起了耳朵。

    田丰看到的这些,他自然不会一无所觉,但王羽每次都很有道理,也找不到理由劝谏,只能任由他去了,至于王羽心中到底有什么长远规划,贾诩还真就不知道。

    “其一,朝廷的经济崩溃,或财政破产……”

    中原王朝的兴衰,在汉朝前后,规律完全不一样。秦汉皆以强亡,后世的王朝衰亡的轨迹则很明显,相关的理论研究不计其数,王羽也听过不少,此时拿出来的,是他最认同的一个。

    “不错。”田丰微微颔首,这个说法不新鲜,除了开国年间那些年,朝廷的用度一直都很窘迫,并不是什么秘密,“其二,朝中出现分裂,执政者们无法凝聚共识……”王羽屈起了第二根手指。

    “不错!”田丰的眼睛一亮,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董卓入京前的那场大乱,说到底,就是皇权、外戚、士人三方的争端。

    几十年来,朝廷内部一直就没消停过,争斗都是在这三方之间展开的。只要有一方占了上风,两个弱者就会联合起来对付强者。

    汉光武立国之初,吸取了西汉覆亡的教训,为了防止出现霍光、王莽这样的权臣,他采取的是平抑豪强的策略。

    豪强就是士人,他们当然不情愿被压制,刘秀在的时候还好,等刘秀一死,他们就开始闹腾了。

    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们没有祖先的雄才大略,无法抵挡士党的反扑,只好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以姻亲的手段拉拢了一些大豪强,于是,外戚势力应运而生。

    外戚既是皇家一派,又有士党的标记,开始被夹在两者中间很辛苦,但没多久就发挥自身优势,掌控了权力,把皇帝和士党统统压了下去。

    东汉末年,出自名门,权倾一时的外戚不计其数,比如汉章帝时代的,大汉朝第三位冠军侯窦宪就是。

    屡经乱离后,皇帝们吸取了教训,不再与豪强联姻,而是从寒门或者民间挑选,借以与士党抗衡。何进就是寒门外戚。

    结果,因为立嫡之争,何进与灵帝背离,利用士党与灵帝对抗。灵帝的恼怒自不待言,何进也低估了士党,高估了自己,被士党算计得死死的。

    他听了袁绍的计策,大张旗鼓的招诸侯进京,惊得十常侍慌乱不已,最后铤而走险,杀了何进。

    何进一死,乱出主意的袁绍一下就精明起来,果断反击,杀了十常侍,要不是董卓突然杀出,凭借这场大功,袁家就大权在握了。

    只要随便扶一个宗室出来,靠着拥立之功,袁家的权势就能超过当年的霍光,甚至王莽!

    这其中牵涉极多,在与袁绍接触前,田丰也未知端的,谁想王羽却一句话就说得明明变得,比他研究那么久看得还透彻。

    田丰眼中不由流露出了一丝欣赏之意,心中的期待也更强烈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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