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距离接触 作者:樊落

    第17节

    狭窄的铁板楼梯在几人脚下发出沉重的金属颤音,楼梯陡斜,关栩衡仰头看那一层层阶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呼吸愈来愈吃力,他紧抓住扶手,压制着冷汗的渗出。燕子青察觉到他的不安,很担心地问:「你怎么样?」

    「没事!」

    现在他必须得撑住,可惜事与愿违,心跳得更加剧烈,久违的窒息感在向他蔓延,这是发病的前兆。

    终于攀到了走廊上,关栩衡冲到保全室门前,在一串钥匙里轻易找到了专属钥匙,钥匙插进钥锁孔,手却颤个不停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恶意地遏制住他的呼吸。心律在努力喘息中飞快加速,他挣扎着打开门,将关华推进去,自己却身子一软,跌靠在门口。

    「悦悦!」

    燕子青急忙奔到关栩衡身旁,男人趁他分神,突然反手打落了他的手|枪。又一记重拳过去,燕子青痛得弯下腰,男人趁机捡起手|枪,枪口对准了他的头部。

    生死一瞬,关栩衡挣扎着爬起来,狠命撞开男人。子|弹打偏了,在空间传来沉闷的回响,男人被撞得趔趄着向后倒去,齐腰高的护栏挡不住那股冲力,他一声惨叫,从护栏上跌翻出去。关栩衡被他扯住,也随之一起冲出了护栏,燕子青只来得及抓住关栩衡的一襟衣角,便在衣服的撕裂声中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滑落。

    熟悉的景物在瞬间倾倒了,那一刹那一切仿佛都变了模样。关栩衡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是一记重重的撞击,眼神在跌落中涣散开。他瞪着上方,很想看清燕子青的样子,却发现是那么地有心无力。神智随着气力流失渐渐散去,痛苦的窒息感在最后一刻终于慷慨地放过了他。陷入黑暗的那瞬间,他似乎听到关栩英的大声嘶嚎,还有……警笛的凄厉鸣叫。

    关栩衡醒了,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他下意识地动了动,睁开眼睛,刺眼光芒给了他温暖的感觉,视力似乎在久违的昏睡后暂时失去了功能。四周都是白晃晃的亮,有很多人站在周围,却又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有一个一定是燕子青吧。关栩衡不自禁地嘴角露出微笑,张开嘴很想叫他,却发现喉咙很痛,呼唤在疼痛下变了音。

    「爸,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有人靠近他,急促问道,是不同于燕子青的清亮嗓音。关栩衡一怔,神智在呼唤中骤然清醒了过来,眼帘下映出的是关月的容颜,他彻底看清了站在周围的人——关朔夫妇、滢滢、还有他的三个儿子,以及老管家和罗程,所有他熟悉的人都在,可是……

    燕子青呢?燕子青在哪里?

    黑暗的恐惧在瞬间揪住关栩衡的心房,他猛然坐起,手上一痛,正在吊着点滴的针管刺痛了肌肤。骨胳结韧的手,是不属于少年的手掌。

    原来……原来……关栩衡苦笑起来,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绝望。事实很残忍地告诉他,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躯体,在他决定接受燕子青的感情,准备和他共度人生之后。

    眼神落到关华身上,关华脸上有几块瘀伤,额头包着纱布,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这让关栩衡放下心来。

    儿子没事,那燕子青应该也没事吧。明明猜到了该有的结局,心却难以压制地一个劲往下沉,冰冷的感知笼罩着他,无所遁形。

    「别一醒来就乱动,你现在还很虚弱,觉得怎么样?哪里感觉不舒服?」

    敢以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的只有老友杜遥,边帮他检查边问。关栩衡甩开了他,并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拔掉了针管。

    「我很好,不需要这种东西!」他冷冷道。

    全身都是冷的,以至于声音也冷了下来。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然而胸口隐隐传来的刺痛在冷酷地提醒他,这是他的身躯,拥有着五十岁年龄的、末期肺癌的身躯。所以,根本不需要什么治疗输液,反正他也没几天可活了不是吗?他从未有过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

    空气中有瞬间的冷凝,关栩衡即使刚从昏迷中醒来,也依旧带着属于他的那份威严。没人敢多嘴,只好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杜遥,于是杜院长不负众望地站出来说:「需不需要治疗,医生说了算,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能醒来就是奇迹了,别乱发脾气。」

    心绪烦乱,关栩衡懒得再反驳,沉默半晌,问:「我昏迷了多久?」

    「几个月。」杜遥回答着,顺便给小护士使眼色,让她重新扎针。

    关栩衡拒绝了,他想问的其实是关悦。原来,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和关悦融为一体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先出去。」他对大家说。

    老管家最开心,说回去给他煲汤,就乐颠颠地跑了出去。几个孩子也不敢反对,说了些注意身体的话后,乖乖退了出去。等大家都离开了,杜遥在关栩衡旁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他。

    「你想说什么?」关栩衡对视着他的目光,淡淡问。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态度很过分?从你有苏醒的迹象开始,这些孩子们就都在这里守着你,他们都很关心你。」

    「我知道。」

    孩子们的孝顺他已经很明白了,只是那条鸿沟隔得太远,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跨越过去,他更不懂该怎么表达那份感激。笨拙地跟子女们面对交谈,会让他更尴尬,所以他宁可选择独处。

    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杜遥拍拍他肩头,微笑道:「老朋友,欢迎苏醒。」

    关栩衡勉强回了他一个笑脸,他们都知道苏醒对关栩衡来说不是件好事,一度停滞的癌变会因他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而急遽恶化。换言之,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谢谢你一直帮我保守秘密。」看着窗外一片湛蓝天空,关栩衡轻声说。

    亮丽的风景,他却再无缘欣赏。

    「难怪人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关栩衡也有向我道谢的时候。」杜遥耸耸肩,很刻薄地说:「放心,我不会像你一样答应保守秘密,最后却自毁其言。遵照你的意见,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给你用的都是营养液,抗癌药物完全没动。」

    这是关栩衡在发现自己患病后向杜遥提出的请求,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不希望自己陷入服用抗癌药物的恶性循环中。既然终究要死,他宁可走得洒脱些,所以在他突然昏迷后,杜遥也没给他用抗癌药。毕竟关家是医药世家,如果用相关的药物,关朔等人一定会察觉出问题,他可不想当出卖老友的叛徒。反正当时关栩衡体内的癌细胞恶化趋缓,也不需要用那些药。

    知道杜遥还在生气他泄密的事,不过他也为他大赚了一笔,所以关栩衡完全没为那次威胁感到抱歉。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关悦怎么样?」

    与其在问关悦,倒不如说是担心燕子青。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躯体,那么关悦的灵魂是否也回去了?当时他意外坠楼,不知有没有给那具躯体造成伤害?那样的话,对燕子青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杜遥误会了他的话,「关月?他刚才不是在吗?」

    「不是他,我问的是另一个孩子。」

    「你说那个小恶魔?嗯,他还好啦,跟你差不多……」

    一听说是关悦,杜遥的脸色瞬间灰下来,在嘴里嘟嘟囔囔着,却不说下去。

    关栩衡的心猛然又提起来,追问:「你卖什么关子?他到底怎么样?」

    杜遥想了想,盯住他,慢慢说:「老朋友,如果他对你很重要的话,我必须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心中漫起少有的、不踏实的紧张感,关栩衡涩声问。

    「跟你昏迷时差不多,甚至更糟。」杜遥的表情难得地慎重,「他的脑部组织功能正在逐步丧失,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也愈来愈弱。如果撤去支持治疗,他很快就会没命。我已经尽了全力,不过真的很抱歉,栩衡,他是那么地优秀……」

    当时关栩衡和关栩英的儿子一同坠楼,关栩英的儿子当场死亡,而他比较幸运,由于落在对方身上,缓和了下冲力道才得以保住性命。不过在被送到医院时躯体已陷入重度昏迷,在他坠楼不久,货仓就被赶来的警察所包围,救了他们还有被关在里面的贺颜之。警察带走了关栩英等人,关华跟去做口供,燕子青则一直留在医院里。

    「他……还撑得过去吧?」

    关栩衡没发现,他的问话里已带了一丝颤音,他没点明是谁,或许是燕子青,或许是关悦,也或许……两个都有。

    「很不好,都很不好。」杜遥叹了口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关悦一旦被证实脑死,你是否同意撤去支持治疗?」

    撤去支持治疗就等于放弃了对关悦的希望,这是燕子青万万不会允许的。关栩衡痛苦地皱起眉,他一生做事从没判断错误过,为什么这次会糟糕成这样?如果他可以早些发现关栩英的罪行,如果当时他不那么意气用事,也许一切都不会变得这样难以收拾。

    燕子青会原谅他吗?在知道因为他的原因,而造成关悦现在这种状态的话……

    「别问我。」关栩衡摇头,「我没有权利回答这个问题,把决定权交给燕子青吧。」

    杜遥没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又问:「需要我帮你做精密检查吗?」

    「不,给我几片止痛药就好。」

    喉咙的喑哑随着说话不断提示着他,那是病魔蛰醒的征兆,所以,什么治疗都不需要。既然命运戏剧性地把他又送了回来,那么,所有怨天尤人、痛恨不甘的想法都是枉然的。不如遵照原有步调,慢慢走稳人生最后的这段路。

    关栩衡来到关悦的病房,关华也站在病床旁,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燕子青根本没看他,确切地说,除了正躺在病床的关悦外,对其他一切事物,他都没有理睬的意思。

    看到燕子青,关栩衡暂时放下了心。虽然燕子青没像关华那样脸上挂彩,但他知道他伤得很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肩上、腿上还有……心里。

    「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逞强……」关华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说。

    他以往的伶牙俐齿消失得干干净净,关栩衡从进病房,听到的就是反反复覆的这几句话。

    「要是人生有如果,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沉默了许久,燕子青终于抬起头回应了他。他的脸色很憔悴,失落与无奈交织在一起,化作苦笑。

    「你不需要说抱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悦悦都不会怪你,在他心中,你比我重要得多。」

    不是这样的,也许他还不习惯坦诚自己的想法,但请别怀疑他所付出的感情,他从未像在意燕子青这样在意过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变了模样,还是忍不住来看他!

    关栩衡垂下的手不自禁地握紧,压下了上去辩解的冲动,像以往那样毫无隔阂的互动已经不可能了,在他回归自我之后。

    「你离开好吗?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陪他。」

    燕子青说着话,伸手轻轻抚摸关悦的脸颊。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关栩衡感觉到了那份温柔,胸腔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他不知道那是病变的刺激,还是愤怒。

    「那,如果有什么问题,立刻通知我。」关华犹豫了一下,又说:「钱的方面别担心,我一定让杜医生给关悦用最好的药!」

    钱,也有失去价值的时候,对死神来说,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钱,而是人的生命!

    燕子青默默坐在床头看着昏迷的人,脑海里不断回闪着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当时如果他坚持自己的想法,反对关悦去救人,现在会不会将是个不同的结局?

    「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在为他冒险的时候可有体谅过我的心情?」握着关悦冰凉的手,他低着头喃喃自问。

    论文顺利通过,工作也稳定了,等待他的原本是大好的人生,谁知道幸福在突然之间崩塌了。他很羡慕关悦对关华的过度照顾,还有那么种不愿承认的嫉妒,明明自己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啊!还是,对他来说,自己其实才是可以随意舍弃的那个?

    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他就好了,那样他至少可以得到情人的眷顾,燕子青垂着头,自暴自弃地想。

    「别怀疑他对你的感情,燕青。相信我,对他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存在。只是昨晚他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因为那是他的责任。」

    燕子青略略塌下的双肩揭示了他此刻的落寞,他什么都没说,但关栩衡却觉得自己全都明白,体会到他心里的想法,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别担心,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就像上次那样。」

    关悦还很年轻,他一定可以熬过去。虽然也许他醒来之后,燕子青会发现他的不同,不过没关系,他想以关悦的乖巧可爱,会很快让燕子青忘记自己的存在。也许对燕子青来说,现在的关悦才是真正的伴侣,可以陪他一起走下去,连同自己的那份。

    燕子青抬起头,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长久的昏迷令他的脸色稍显苍白,但依旧带着属于关栩衡的那份雍雅气度,威严中透着淡淡温雅,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长者风范。可是……似乎哪里又有不同,极熟悉的亲切感让他微微怔住。

    「谢谢……」半晌,他才回过神喃喃地说。

    关栩衡笑了,满意地点头,「等关悦醒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我会的!」

    四目相对,关栩衡的心猛然一跳。燕子青有双漂亮澄净的眼眸,让他不敢多加注视,很狼狈地别开眼神,转身离开。

    「等等!」

    走到门口时,燕子青忽然叫住了他,奔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他,似乎想从他表情里发现什么。

    「你……」燕子青不肯定地问:「怎么会叫我燕青?那是只有悦悦才会用的称谓!」

    关栩衡怔住了,刚才心情太激动,他忘了最基本的掩饰,更想不到燕子青会察觉到。

    「是关悦告诉我的。」他淡淡说。

    「我跟悦悦认识时你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怎么可能告诉你?」燕子青紧盯住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关栩衡,需要我再重新自我介绍吗?」

    色厉内荏的反问掩饰住自己的内心,甚至不敢去听燕子青的回答,关栩衡说完后便推开他大步走出去。燕子青没有再追,只默默地看着面前那扇房门,脸色忽阴忽晴。

    毫无来由地,最初因为关悦坠楼昏迷的伤心在渐渐消失,似乎心底的七巧板因为最后一块的嵌入而完整地成了一个整体。回想着刚才关栩衡说的话,他的心开始猛烈撞跳,那是触摸到某种真相时的先兆。零碎的记忆片段在眼前飞速回闪,从他和关悦初见、同住、交往、相爱,还有共同面对困境的一幕幕……

    燕子青脸上浮出惊疑不定的神情。这一刻,他似乎知道自己弄明白了什么,那个不可信、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关栩衡……」

    第八章

    关栩衡坐在书房里,默默盯着对面的电视,萤幕里播放着经济新闻,一向喜欢的节目居然让他感到厌烦,于是把目光转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是暴雨将临的前兆,关栩衡下意识地品了口茶,老管家泡的清茶,浓浓的,带着熟悉的记忆。不讨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关栩衡自嘲地想,少的也许就是燕子青曾带给他的、那种家的味道吧。

    他在看过燕子青之后就出院回家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把剩下的时间耗在医院里。关栩英利用公司名义走私的官司他已经交由顾律师打理,以顾律师的手段,在关栩英有生之年,他不会再有出狱的机会。杀一儆百,关栩杰看到了大哥的下场,今后一定不再敢动什么歪脑筋。他并不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商界里不存在任何怜悯宽恕,是他们逼他的,他只是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不过,这并不代表事情的结束,他要在死亡之前解决好一切,孩子们还需要他的扶持,这是最后一次他能为他们做的。

    拿起电话,接通后,他说:「有件事帮我查一下,以最快的速度。」

    敲门声响起,老管家走进来,关栩衡有些不愉快。老管家似乎忘了他以前的习惯,他在书房做事时,不喜欢任何的打扰。

    看出他的不悦,老管家很为难地说:「对不起,老爷,那个姓燕的孩子执意要见您。我怕他有关悦少爷的消息,所以过来问问您是否要见他?」

    关栩衡拿杯的手本能地颤了一下,理智上他知道该拒绝,可是……心在剧烈摇晃中偏到了另一边,他屈服了左大脑的控制。

    「带他到这里来。」

    老管家的应答声中带着无法掩饰的诧异,在他记忆中除了家人外,老爷从未在书房会过客。这是第一次,有人得到了这样的殊荣。燕子青很快便来到书房,老管家送上茶后,躬身退下。

    他没睡好,也或许,根本就没睡,眼里布满血丝,整个人都散发着疲惫不堪的气息。看着燕子青,关栩衡担心地想,如果关悦一直不醒来的话,他还能再支撑多久?

    不知该说什么,关栩衡抬手关掉了电视。燕子青也不开口,拿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放下杯,抬头默默看他。

    许久,他说:「原来这就是你喜欢喝浓茶的原因。」

    关栩衡眉头微微皱起,燕子青又说:「经济新闻,是你最喜欢看的节目。」

    都知道了吗?关栩衡的手垂到桌下,掩住无法遏制的颤抖,定定神,轻声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如果你不懂,天下就再也没人会懂,关悦!」

    燕子青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两人隔着宽大的楠木书桌,四目相对。

    手颤抖得益发激烈,关栩衡拚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冷静是决胜的关键,可是无可奈何地,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冷静。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关栩衡,他只是个陷入爱情漩涡里,无法自拔的笨蛋而已。

    「你太累了,应该回去休息,也许,看护关悦的事我该交由别人来做。」他冷声说道。

    「别用生意场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语调跟我讲话!」燕子青冷笑道:「我不懂那些生意战术,但我懂你,昨晚我想了一夜,把所有一切都想通了。虽然答案匪夷所思,但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你、关栩衡,因为某种奇异巧合进入了关悦的身体,这几个月来一直跟我相处的是你的灵魂,而现在你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躯,就想把曾经的一切抹得一乾二净!」

    「你疯了!在这里胡说八道!」

    愤怒,有时也是一种掩饰,这个时候,他除了以愤怒反驳燕子青的猜想外,还能做什么?

    「你真的否认!」

    看他的眼神带了份绝望,燕子青反问:「那么,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知道关悦对我的称呼?他给我的素描上dan的签名又是怎么回事?我查过了,你的英文名字叫daniel,你喜欢在自己的画上签dan的昵称。关悦中学就辍学了,却对金融股票了如指掌,还会一身好功夫,你别告诉我那是天分!关悦知道只有关栩衡才可能知道的电脑密码,他有自信伪造的文件可以蒙混过关,那是因为那根本不是本来的关悦,而是你,关栩衡!所以你才会对关华那么在意,出于父子亲情的关怀……」

    「够了!」

    看着他,燕子青淡淡道:「我没说够,不过如果你不想听,我可以不再提。给我一个解释,如果你能回答得完整,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不可能去完整解释那一切,因为谎言不管编织得多完美,终究只是个谎言。

    洞悉一切的眼神下,关栩衡觉得自己撑起的坚持在一点点塌陷,他在懊恼的同时,还有种解脱后的轻松,甚至开心。也许内心深处,他并不想把燕子青让给关悦,他希望燕子青能戳破自己的伪装,看出真正的关悦究竟是谁。

    「这些怀疑你该问的是关悦,而不是我,我只是个刚醒过来的、跟你只有一面之缘的长辈。」

    蹩脚冷酷的托词,这样说连关栩衡自己都很不忍。果然,听了这话燕子青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沉默半晌才怒骂:「你这个懦夫!」

    「什么?」从未被如此质疑,关栩衡厉声反问。

    「我说你是懦夫,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

    隔着一张长桌,燕子青针锋相对:「我最讨厌逃避现实的男人,没想到你也是这样,你怕什么?怕我赖上你吗?还是怕别人指责这份超越年龄的恋情?你可以什么都不承认,但别把我当傻瓜来糊弄!」

    怕?他从来没怕过,更不懂什么叫逃避,如果不是因为无可抗拒的死亡来临,他绝不会拒绝燕子青。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懂自己,即使换了皮囊,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出他来,就凭这份相知,他也不会放弃。

    他只是……只是没了办法,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不松手,难道还要让燕子青再经历一次得到后再重新失去的痛苦吗?年龄、身分从来都不是界限,我们的界限是死亡。

    不屑于再伪装,关栩衡冷冷道:「我从没把你当傻瓜,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不是在这里纠缠不清!」

    燕子青冷笑起来,透着绝望的笑让关栩衡不敢直视。

    「你违背了诺言,你曾说如果有一天可以说出真相时,会第一个告诉我。你没做到,或许,你根本就从来没打算那样做。」他的话声里带着无法支撑的疲惫,「人家都说关栩衡冷酷无情,今天我总算见识到了,可是,我不能像你这样轻松地把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一切都当做是梦。因为,我不是你!」

    燕子青转身离开,房门打开,然后,无情地隔绝了两人的空间。

    一阵沉默后,关栩衡突然一挥手,茶杯从桌面上甩落,摔得粉碎。

    愤怒引发了蛰伏的病体,剧痛从胸腔间骤发,久违的、难以抑制的痛在体内迅速串联起来,关栩衡皱起眉,抬抬手按住心口。

    燕青这家伙,想他早死也不需要这么气他!

    房门被推开,听到响声的老管家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他。在关家几十年,从来没见老爷这么生气过。他常说气愤是无能的表现,只有无法解决问题的人才会发怒。可现在,老人看看摔得粉碎的茶杯,已经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是不是那个孩子惹老爷不愉快?需要我找人教训他一下吗?」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提议。

    「别动他!」关栩衡反射性地立即回道,定了定神,又摆摆手,缓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的问题,不要怪他。」

    老管家吃惊得眼睛都突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果决冷漠,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主人吗?为什么自从他苏醒后,许多地方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晚饭后,关栩衡回到卧室,独自躺在床上。窗外是跟出事那晚一样的月色,明亮的月光充斥着整个房间。静夜中,铃声突然响起,关栩衡拿起话筒。是他拜托调查的那个人打来的,关栩衡一直默默听他把话说完,道谢后,又交代了后面的任务,然后挂上电话。

    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里面的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这是好久没有享受到的惬意,关栩衡自嘲地想。还是自己的身体好,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冷清的夜色,连月光都显得那么突兀,关栩衡的眼神隐藏在光线后,同时也隐藏住他此刻所有心思。夜,依旧冷寂,思绪在冷漠空间里千回百转。关栩衡的脸色愈来愈冷,烟没抽完便被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坚决得仿佛不会再拾起那多年的嗜好。

    铃声重新响起,关栩衡拿过听筒,随即一怔,对面传来属于燕子青的温和嗓音。

    「我以为你不会接听我的电话。」

    平时他不会直接接电话,通常是老管家接听后转给他。不过今晚心思浮浮沉沉,似乎有种直觉,有人会给他电话。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跟以前一样灵敏。

    「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掩饰自己的表情,想起平时跟燕子青的互动,关栩衡嘴角露出微笑。方才思虑的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在接到这通电话后。

    「我们又吵架了,悦悦。」燕子青靠在医院的病床上,声音透着一丝疲惫,「我为今天的失言道歉。」

    其实那些话燕子青在说完后就已经很后悔了,明知道关栩衡不是那样的人,却在冲动下毫不留情地说了那些伤害他的话。在回医院的路上,他一遍遍回想当时关栩衡在听到那番话后瞬间煞白的面孔,每想一遍他就心疼一次。想返回去道歉,却知道那个门槛,自己不可能再被容许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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