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契丹后族

    郭汴在健驮罗取得大胜以后,趁着大雪尚未封山,赶紧向宁远方面报捷,郭洛在初冬收到战报,看完了战争的经过以后忍不住一笑,唐仁孝问他笑什么,郭洛笑道:“我笑天竺人军政大事,犹如儿戏,看样子离蛮荒化外不远,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诞生那样深厚精妙之佛法,看来派汴弟去就足够对付他们了。”

    顿了顿又说:“不过健驮罗既开,天竺商路便可大行,若能打通恒河,便可激发商人的热情,就算萨曼真的『乱』到将丝路都切断了,我们也有了另外一个补充。”

    这时东面驰来战报,郭洛一看之后差点站了起来,唐仁孝问道:“怎么?”

    郭洛合上了战报,起身道:“我们差不多也要动起来了!”

    当郭汴这只山中无老虎的猴大王还在天竺大展他的神威的时候,北庭方面的战火也如火如荼。和天竺那种被郭洛藐视为儿戏的战争不同,回纥的内外斗争经验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而相比于这个曾经没落而西迁的旧霸主,新霸主契丹内部的派系之纷繁复杂、斗争之微妙惨烈更可与中原媲美而不逊『色』。

    萨图克与杨易持衡的时候,郭师庸亦调遣以陌刀战斧部队为核心的步兵开往西北防线,并布置在最外的一环,以此遏阻契丹继续***的攻势!

    如今天策唐军的陌刀战斧阵已是名扬天下,不但回纥人闻风丧胆,就是契丹人也在这个步兵阵中吃过亏,所以轻易不肯与之硬碰,他们的作战手段仍然是派遣骑兵绕开了步兵阵所驻防的区域,尽量发挥轻骑兵游骑的优势。

    然而这一部陌刀战斧部队所处的位置却是郭师庸与慕容春华经过精心推敲所选定的,如果不将之拔除,一味绕道的话,契丹人要继续***便会受到很大的障碍,但要全力围攻,周围的唐军军砦又会一击而群应!

    参军耶律屋质认为,唐军将陌刀战斧部队安『插』在这里:“为的就是要『逼』得我们和他们硬碰!”

    “硬碰就硬碰!”契丹的副元帅——述律平之族弟忽没里道:“应该赶紧消除这一障碍,西进,西进!与回纥会师,然后击破唐军!”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试探、摩擦与前哨冲突都已经过去了,三方面渐渐进入到主力交锋的地步!

    “不可轻敌!”出言阻止的是西征军中的另外一员大将,掌握着西征军一半皮室军的耶律察割,他是耶律阿保机的侄子,耶律德光的堂兄,在一次战斗中瞎了一只眼睛,面相十分凶恶,但心思却甚是深沉!

    “天策军是我契丹开国以来,遇到的最狡猾的敌人!”耶律察割说道:“我随天皇帝(耶律阿保机)东征西讨,杀敌无数,所遇到的敌人,从东胡渤海国到漠北诸部,再到南方的汉人,没一个像天策军这样难以揣测的。他们有渤海人的冷静,有漠北诸部的狠辣,又有汉人的『奸』猾,简直就是将狮子、狐狸和毒蛇***在一起,这样的怪物就算是个小国也得当心,何况他们如今已经是有能力挑战我们的大国了!”

    忽没里横了他一眼,冷笑道:“潢水岸边的勇士都说耶律察割勇猛非凡,今天一看,原来是个胆小鬼!”

    耶律察割也冷冷地回应道:“被人笑话两句胆小鬼,总好过无端端地去送死!你自己要死不打紧,却不要拿我耶律氏开国以来所建立的腹心部(即皮室军)来冒险成就你的威名!”

    忽没里大怒,耶律朔古喝道:“察割,对长辈有这么说话的么!”

    耶律察割是阿保机的侄子,忽没里却是述律平的族弟,算起来矮了一辈,所以耶律朔古这样喝他。

    参军耶律屋质忙调停道:“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天策唐军原本不好对付,那陌刀战斧阵听说已得大唐步兵之精髓,谨慎一点也是对的。”

    他也是耶律阿保机的侄子,但才二十岁,年纪最小,此刻能在军帐中议事者多是猛将出身,唯有耶律屋质偏于参谋之才,忽没里听他虽然说了一句“两位都有道理”,但建言之中仍然偏向稳健,便冷哼了一声。

    耶律朔古姓耶律,但从小被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养大,无儿子之名而有养子之实,对述律平如对母亲,正是处于耶律、述律两族平衡点上的人物。这次西征耶律德光选了他来,并非临机而决,内中实有深意!

    这时见副元帅与实力派大将起了争执,耶律朔古道:“大军西征万里,遥悬在外,正需要我等同心协力!如果还没出战就自己人先打了起来,那时别说征服天策,只怕覆灭都有可能!”

    就在这时,萨图克的使者迂回抵达军中,传来了西面的情报——却是萨图克连取乌宰三砦而失败、杨易夜袭回纥中军而无功之事——忽没里一见战报,忙说:“杨易既然提兵往西面去,东面必然薄弱,详稳,请赶快派兵出击!”

    耶律察割却嗤的一笑:“杨易虽然是北庭都督,但现在张迈都已经到了,他奇袭萨图克,说不得只是个幌子,张迈也许正埋伏着等我们跳进陷阱呢!”

    忽没里怒道:“你左也害怕,右也害怕,不如这仗别打了,回你的潢水老家抱孩子去!”

    耶律察割毫不示弱:“这一仗本来就不该来打!天皇帝在生之日,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现在他英灵未远,你们就胡『乱』决策,冒这样的大险来争这等无用之地,完全不顾及我契丹建基立业的辛苦!是将我腹心部将士的『性』命都当成了黄河边的野草般轻贱么!”

    忽没里大怒,喝道:“你敢质疑太后和陛下的决策!”

    耶律察割冷冷道:“这次西征,真的是陛下的本意么?”

    “够了!”耶律朔古瞪了耶律察割一眼,道:“察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活到这么大还没弄明白么?”

    不让他们两人说话,继续道:“张迈当然可能有陷阱,但这不是我们早就预料了的么?我等岂能因为他们有陷阱就不行动?传我号令,明天起兵,围攻陌刀营!”

    第二日,契丹便起大军从正北、东北、正东三路围攻陌刀战斧大军所在之营寨,刘黑虎发现后忙点硝烟为号,位于左后方五里、右后方十里、正后方十二里的三座大营见烟而动,唐军起兵鱼贯掠出,占据陌刀战斧阵所在营周围的高地,营内树立折叠台——那是萨迪一个学生的发明,用折叠木为柱,折叠板为台,平时收起,战时将折叠木拼直了,用滑轮吊环将木板掉起镶嵌在四支柱子上,便成为一座临时的高台,一座折叠台可布置弓弩兵七十五人,高度有三层楼高,步兵爬梯而上可以居高临下『射』击敌人——这个装置慎用于野战,因为折叠柱毫无防守力,被敌人冲进一撞就垮,守城时又用他不着,只是于营砦攻防之中用得着它。

    营中起兵掠出。步兵随着出阵,经过这两年的改进,唐军之中的陌刀战斧部队又有了扩编,陌刀的产量仍然较低,战斧却大大改良,数量也扩得较快,而且刀斧排出,在阳光下闪耀着慑人的银光!

    契丹起兵久闻此阵威名,但望见那光芒都不敢上前,忽没里虽然主张攻击,这时却也没动,耶律察割笑道:“忽没里叔叔,陌刀战斧阵就在前面了,你就将它破了吧,也好让我们这些后辈有样学样,请啊请啊!”

    忽没里冷哼一声,令旗一辉早有一支奇兵从右侧掠过,却是一直骑『射』兵!人数达到三千人,这支部队掠到陌刀战斧阵左侧后一起在马上张弓,这是漠北健儿骑『射』的好本领!三千人的骑『射』兵种,放在天竺只怕已足以纵横无敌,在契丹却只是副元帅麾下一部而已。

    骑『射』兵奔驰到敌人无法触及处,通过远程『射』击来削弱敌军的战斗力,打击敌军的士气,这是漠北骑『射』兵百试不爽之战法!尤其对步兵来说简直就是天敌!

    但骑『射』兵尚未发动,陌刀战斧阵内已经响起了号令:“蹲!”

    原来步兵阵内乃是弩兵!步兵阵势方,弩兵阵势圆,而且弩兵所用都不是手弩,而是用了腰力,一千二百强力腰弩兵一起坐倒,他们人在陌刀战斧手之后,坐倒以后就看不见外界的情景,全靠着取的手来指挥。

    契丹起兵从外围掠到唐家左侧,阵中弩兵都尉根据取的手的口令而传令强弩手转向,外围的骑兵奔出数百步的距离时,这些强弩手只是屁股稍挪,从对准东北变成对准西偏西北,在取的手号令下,陌刀战斧兵一起蹲下,同时唐家的强弩兵抢先了契丹骑『射』兵一步望空而『射』!

    箭雨飞到半空跟着落下,以无差别『射』击钉『射』契丹骑兵!

    与此同时,营寨高台上的弩手也跟着『射』击,这一次却都是平『射』!用的仍然是强弩。营寨离骑『射』兵虽然较远,但由于唐军弓弩在『射』程方面的优势仍然对契丹人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弓弩齐发的同时,小股的唐军骑兵不断游走着,窥视着那些可能脱离大部队的契丹人,也卫护着陌刀战斧阵的左右两个后侧翼。

    这种步骑弩配合的战法在天策军来说已经十分成熟,且随着后方工坊技术力量的改进,步弩的威力越来越强,这种多兵种配合战法也就越来越厉害。

    然而也因为陌刀战斧阵的名气太大,以至于契丹人都不肯轻易上当了,忽没里令旗挥动,八支各两千人的近战骑兵从两翼驰出,不取陌刀战斧阵而向唐军的两个侧翼冲去,有两部点了火箭准备去攻击左右两座唐军营寨。

    唐军主营瞭望手望见擂起了大鼓,慕容春华这时亦从后方赶至!九千骑兵从各个方向正面阻击契丹的铁骑!

    厮杀声从各个方向响起,马上肉搏彼此亦各不相下!惨烈的厮杀以几十个小部队兵团对战的形式展开,唐骑擅长截断、围杀,但契丹人不但狡猾,而且凶猛,就像刀刃一样,就算被绳索绊住、被布袋套住也能用刀锋将绳索斩断,将布袋割开!

    “起——”

    悠长的秦地腔调又从陌刀战斧阵中响起,在陌刀战斧将士一齐起立之后,又是一声长呼:“进!”

    部队奇踏而前,一步步向契丹的中军『逼』来!

    “副元帅!”耶律察割冷冷道:“要迎战么?”

    忽没里眉『毛』一轩,几乎就***得要跑过去!

    耶律朔古却已经道:“不用了!杨易就算真的如萨图克的情报所说,往西面去袭击回纥的大营,天策军的东线也一点都未放松!”

    契丹的骑兵开始转为保守,在逡巡中后退,而慕容春华亦知今日又会变成一场试探战,不再催刘黑虎***。双方各有所忌,算是打了个平手,契丹未敢正面破敌,在正中位置上被扼住,光从两侧进军回旋的余地就很局限,而由于契丹人不上当,唐军在这个区域赖以为中坚的陌刀战斧阵也仍然没有用武之地!

    罢兵之后,各自归营,耶律察割道:“元帅,怎么样?没有破绽吧!哼,天策军这样的纪律,这样的阵势,除非是他们的主帅犯了糊涂,否则要想正面突破到北轮台城下只怕也得先付出惨重的代价!我倒有个办法或许能破他们的阵势,那就是夜袭。不过听说天策军也常用这一招,只怕也不容易有用!”

    忽没里道:“若不是有人按兵不动,今日我们未必不能占上风!”

    耶律察割哈哈笑道:“我是按兵不动,但你敢说天策军就已经出尽全力了?”

    忽没里道:“再高明的将领也不可能不犯错误!唐人这个步兵阵行动缓慢,根本就追不上我们,只要我们耐心等候,迟早有一天他们一定得『露』出致命的破绽来!”

    耶律察割道:“等到什么时候呢?”

    忽没里道:“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哪里能说得太死?但我们西征到此,并非无功!当初杨易守小金山,拦得我们无法进入北庭,如今他们两面受敌,这才被我们层层压制,到现在北庭全境我们两家已经十得***,现在只剩下最后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难道反而要退缩么!”

    契丹越过小金山以来,虽然未能像预期的一样一驰千里,但几个月下来也步步『逼』近,如今除了北轮台城南北三百里、东西一百里之外,其它地区基本上都已经被契丹人和回纥人占据,忽没里说他们已十得***并非虚词。

    耶律察割却哈哈笑道:“忽没里叔叔,我的国舅爷爷啊,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够占领北庭的大部分土地么?”

    “因为我军骁勇善战!”

    “骁勇善战?那去年我军就不骁勇,不善战了么?”

    他们本来是围火而坐,耶律察割忽然站起来,拿出一把刀来,忽没里惊道:“你干什么!”耶律察割却没『乱』来,而是一刀割破了向北的帐皮,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吹得火苗都差点熄了!

    耶律察割指着看不见的风,说道:“北庭的大部分土地,与其说是我们攻下来的,还不如说是天策军一步步让出来的!而让他们让出这些土地的,就是它!”

    他又走到帐外,寻了一丛枯草走进来,道:“你们看!寒冬就要到了,这就是杨易退守北轮台城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在冬天,防线缩得越小就越有利!至于防线之外的地方纵然有千里万里,可在冰天雪地中又有什么作用!春天养,秋天攻,夏天不动,冬天入洞!这些祖训,难道你们都忘了么?”

    耶律屋质道:“察割大哥是说,杨易要故技重施,像冻杀北庭回纥一样冻杀我们?”

    还没等耶律察割回答,忽没里已经道:“我们不是北庭回纥!我们是契丹!”

    “在老天爷面前,在北风面前,没什么区别!”耶律察割道:“就算我们带来的羊群较多,但真要熬过冬季,我们不死也得大伤元气!等到来春,躲在北轮台城和折罗漫山城里头养得好好的天策骑兵猛的冲出,一个月内就能将我们所占领的千里土地重新夺回去!所以我以为,这场战,如果要打就要尽早决胜,如果没有希望的话,那我们一定要赶在大寒之前回去!我知道这次如果再半途而废以后可能我们将再没有机会进入北庭了,但如果我们不当机立断,哼,那时候损失的就不止是北庭,而是整个契丹的根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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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丹的军帐会议恹恹而散,耶律屋质晚间思前想后,来见耶律朔古,见这个老将正对着耶律察割割破的那条裂缝发呆,耶律屋质道:“详稳,还在想察割将军的话?”

    耶律朔古沉『吟』片刻,道:“不,察割的话虽然有理,但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不过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却还不在这里。”

    “详稳说的是……”

    “是察割和忽没里不齐心,如果我们进军顺利的话,他们二人多半就会争相抢功了,但现在他们却在互拖后腿!将一些个人恩怨都扯了进来!”耶律朔古道:“如果他们两人不能齐心的话,那这场仗不用打,我们输定了!”

    耶律屋质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其实,察割和忽没里为的,只怕不止是个人恩怨那么简单吧。”

    “你是说……”

    耶律屋质靠得更近了,道:“皇族耶律氏,后族述律氏!”

    耶律朔古吃了一惊,耶律屋质道:“咱们契丹自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未必是我们真的比任何敌人都强大,至少中原的国力就比我们强劲得多,但我们之所以能够占小唐朝廷的上风,不正因为我们契丹比他们汉人团结么?现在东西大事未定,而皇族与后族却有了罅隙,这条裂缝一定要先设法缝合,那样我们才有战胜汉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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