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论茶

    与郑家的后人重聚——这是张迈期盼已久的事情了,因为他很希望能尽快地在这一带发展起一批“自己人”,而发展对象的第一选择,当然就是当年“货殖府”的后人了。

    唐军可以放开胸怀接纳所有民族,但在创业之际,主心骨却必须是真心真意、有共同价值取向的人。

    “郑家和货殖府毕竟是唐军的一支,血缘上同气连枝,有共同的话语,价值观上也更容易达成一致。”他想,一旦与货殖府的后人达成相互谅解,双方水『乳』-交融、重新融为一体的机会应该很大。这样比起重头去融合一批外族要快捷得多,而且根基也会更加牢固。

    想起当年货殖府所展现的种种能力,那无疑可称之为唐军中的智力精英,若他们的后人仍然保有先祖的能耐,而唐军又能将他们争取过来,那对唐军的帮助将士难以限量的。

    这种帮助不是直接体现为战场上的战斗力,而是后勤的支援、谋略的参谋、情报的探究,乃至将来寻找到根据地后对内部的治理。

    可现在见到了郑渭,张迈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设想中那么简单。

    张迈第一眼见到郑渭,就已被这个青年所吸引,能力如何尚未看见,但从他的言语、应对、气质等方面看来,张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思路清晰、且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而郑渭呢,亦举得张迈似乎不是寻常的武夫。

    “他毕竟是长安来的钦差,能走到此地必有过人之能。”

    两人都觉得对方不简单,可惜两人却未能彼此交心,张迈觉得与对方有隔,而郑渭那边,似乎也对张迈保持防范之心。

    双方在密室之中交谈了十几句话,句句都暗藏机关,互相试探。

    “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又来得突然,他防着我们一点,也是应有之义。”张迈心想。

    其实张迈又何尝没有防着对方?在未确定郑渭能与唐军真心合作之前,他也就不敢贸贸然将唐军的虚实、战略托盘相告。

    不知为何,张迈对郑渭的第一感觉不错,尽管郑渭并未一见面就对唐军敞开胸怀,但张迈却告诉自己:对方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要容忍,要放开心胸。要是郑渭一上来就表现得要向唐军推心置腹,张迈反而要疑忌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藏碑谷里的唐民,一开始也抵触过我们,但现在他们却已经成为了我们安西唐军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应该也能劝化郑家的。”张迈心里想着,脸上便减少了几分不满,而多了几分和悦。

    郑渭呢?他也在琢磨着:新碎叶城的这帮家伙忽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若这时直接就问张迈,当场就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却不敢造次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对方不可能会对自己说。

    可惜越是无声的琢磨,正确的答案却离得他越远。

    几代人的隔阂,不是片刻间就能够化解的。

    几个人回到了书房,老家人郑豪奉上茶点——茶不算好茶,可是这里是俱兰城啊,居然还有茶喝,郭师庸杨定邦等都大感意外了,杨易干脆就不知道茶是什么味道,喝了一口,皱眉道:“这就是茶?难喝!苦巴巴的。”

    郑渭的弟弟在旁边一听笑了:“茶本来就有点苦,苦过之后就有点甘了。”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大有一点城里人看乡下人的模样。

    张迈对茶虽然没有很深的研究,可他大学时同宿舍有个『潮』汕人,每天都要摆开那套功夫茶的,张迈也就跟着喝了几年,又听他吹茶经吹了几年,肚子里也跟着有了点茶道的学问,这时咂了一下,发现是较为劣质的茶,而且是撒上茶末,烹煮了好久闷出茶味来,茶本身已经不好,再加上煮法不合茶『性』,所以口感就更差了。

    这个时代西域的茶叶都得从中原进口,从中国的南方万里迢迢转转运到此地,其价格与丝绸、黄金都有得一比了,郭师庸、杨定邦等素知茶是中华的“国饮”,平时哪里有机会尝到这滋味?所以虽然口舌觉得不好喝,却还是另有一种心理上的享受。

    张迈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试过觉得茶劣就放下了,笑着对杨易道:“这里毕竟是西域,能够有茶算是不错的了。等将来回到中原,我再请你喝龙井、普洱、君山银针、碧螺春、铁观音……”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名茶,把郑汉听得怔了,连郑渭平素自负“二千里内学问第一”,也听不大明白,只是听到“等将来回到中原”一句,心中一凛。

    杨易便问:“迈哥你刚才说的都是茶名吗?”

    “是啊。”

    杨易看看手中那碗黑乎乎的『液』体,往桌上一放,道:“什么龙井啊普洱啊,若都是这么苦,我看还是不如喝酒。”

    张迈笑道:“这茶和酒,就像文武两道,可以并存不悖。咱们大唐男儿,手握唐刀,口诵唐诗,战争时期醉中杀敌,和平时期茗茶谈经,两不相误。”

    郑渭听了,微微点头,杨易却笑道:“别说的那么好听,”提了提郑汉的耳朵说:“小子你说句真心话,你真喜欢喝这苦涩玩意儿不?”他身上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郑汉虽是初见,因年纪与杨涿相仿佛,言谈举止之间就将郑汉当弟弟般看待了。

    郑汉跟着乃兄,也带着点儿斯文气质,这时耳朵被提了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可看见杨易笑嘻嘻的,不知道为何却气恼不起来,本想否认,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其实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好喝,平时夸它好,还不因为它贵!这喝的不是茶,是钱。”

    杨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道:“迈哥你听见没有?我就说这茶不行!不但难看,而且难喝。小孩子的话,难道还有假?”

    张迈鄙夷地看了杨易一眼,说道:“那是你没喝过好茶,真正的好茶,难道都是这苦味么?嘿,比如那西湖龙井,就不仅好看,而且好喝。”

    “西湖龙井?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西施的那个西子湖吗?”郑汉想起哥哥以前给他说过的故事。

    “恩,就是那西子湖。那龙井茶就产于西湖附近的四座山峰上,那茶啊,啧啧,刚端上来时,只见茶汤碧绿,汤底的茶远清郁,人就已经半醉了,跟着端上来轻轻一品,那滋味啊,甘、鲜、淳、正——那个美啊,正的就像,就像……”

    郑汉吞着口水,叫道:“就像西施一样!”

    张迈哈哈一笑:“对,就像西施一样!你没喝过,却形容得比我还好。”

    杨易更是听得呆了:“有这么好的茶啊……”

    连郑渭也怔怔出神。书房书架之后,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挪近,似乎也被张迈的茶谈所吸引。

    张迈眼角一扫,虽然瞧见了却又当做没瞧见,说道:“咱大唐的好茶,不止这些,这西湖龙井,有如美人,英雄美人,本来是自古就相映辉称的,不过咱们唐军正当创业之初,却不能沉溺于此。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因此咱大唐的名茶虽多,若此刻让我选,我却宁可选武夷大红袍。”

    杨易郑汉都问:“那武夷大红袍又是什么样的茶?”

    张迈道:“那武夷大红袍其香味浓郁,耐得久冲,茶『性』和而且活,耐得久藏,更有一般难得处——如西湖龙井虽然名贵,但终究是长在和风悦雨之中,虽然产量极少,但每年望得季节到,采茶女也就可以依时采摘。但那大红袍却生于碧水丹山之间、绝岭峭壁之上,其茶中极品更是遥处于云雾之端,要想采得此茶,非先征服天险不可。好男儿品此茶,遥想采茶者征服险要山川的情景,气概自生!这却又不止是在品茶,更是在品味咱大唐男儿的无双勇气了!”

    杨易一听双眉飞扬,郑渭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微微一动,说道:“为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却去冒那粉身碎骨之险,怕是未必值得吧。”

    张迈道:“不历险中险,哪里得来味中味?”

    郑渭道:“就算要得味中味,可也得量力而行。大红袍纵然是极品,终究是个外物,但要是因此而丢了『性』命,对自己、对家人,却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莽行了。”

    “不然不然,”张迈道:“鲁莽固然不好,但要是心向往之却不敢行动,那虽不是莽夫,却是懦夫了。”

    郑渭淡淡一笑,说:“人生于世,事莫大于生死,情莫大于家庭。这茶只是小道,为它送命毁家,不值得的。”

    张迈道:“茶虽然是小道,里头却蕴含着至理,甚至与兵法也相通。勇士置身死地,未必便死;那些畏畏缩缩的人苟且偷生,却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咱们老祖宗留下来那些做人处事的道理,虽不提倡一味猛冲,却更不提倡一味畏缩,而是讲究智勇双全,讲究仁严并重。就茶道来说,当如那君山银针,乍一看虽然又小又弱不起眼,却因自身蕴含着兵家智、信、仁、勇、严五德,所以便自然而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书房内包括郑渭在内,人人听了都感好奇,杨易最好兵事,更是忍不住问:“君山银针蕴含兵家五德?那又是什么样的茶啊?”

    张迈说道:“那君山银针出产于洞庭湖青螺岛,茶叶『色』泽之亮、香气之爽、滋味之醇,那也不用多提了,却更有一样,这茶全选芽头制成,茶身遍布白毫,其上上品大小长短均匀,形状如同银针,又像缩小了的枪矛!若将其置于杯中,以沸水冲入,这茶叶便根根垂直竖立,悬于汤中,就像偃伏休息的军队听到战鼓,猛然挺立,跟着上下游动,最后慢慢下沉,立于杯底,犹如长矛方阵威武林立!故此茶为兵家之最爱,因兵势如水,这君山银针受水冲『荡』,便如一支精兵受兵势冲击,先是顺势而行,最后却成中流砥柱!古代有名将见之,说此茶:能顺水势,可谓智;游动有则而不『乱』,可谓信;如枪如矛,如戈如戟,威而不杀,可谓仁;动而后能沉,如精兵之见变不惊,可谓勇;簇立于杯底,阵法谨密,望之虽有缝隙,细细琢磨实无可趁之机,可谓严——为将五德,此茶全备!”

    这番描述将郑汉听得嘴巴合不拢,杨易更是说不出话来了,恨不得此刻就长上翅膀,飞到洞庭湖去品一品这君山银针。郑渭更是如痴如醉,喃喃道:“这等好茶,别说品尝过,便是听都没听过!”过了一会,不由得喟叹道:“上天对中华百姓,眷顾何其美厚!如许珍品,都尽数赋予于东土。似这西域,似那漠北,诸族却都生长于苦寒旱漠之地,一出生便注定了要受罪。”

    张迈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咱们大唐的万里河山、中华的文物珍品,难道是一开始就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张迈自品茶以来,说话都算客气,这时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郑渭被他骂得一愕,道:“有请教。”

    张迈冷冷道:“咱们这万里河山,是老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每寸山河都染着先烈的鲜血!至于那无数的文物珍品,更不是天赋,而是千千万万聪明才智之士,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我华夏不但能够外拓,而且能够建设,汉家子弟到了哪里,便将好生活带到哪里,江南、巴蜀、陇右——这些地方,当初哪里不是蛮荒?都是后来纳入华夏版图以后,经过数百年以上的开发才逐渐变成膏腴之地!反观胡人,其『性』勇于破坏,而懒于建设。他们的铁蹄踏到哪里,那里的城市也要变成废墟,田园也要长满荒草,即便如此却还不知自省,但望见中原繁花似锦,就想着上天不公平,就要来抢。却不知道汉人能享有这花花世界,背后浸染了多少鲜血、渗透了多少汗水!你刚才的这句话,正是胡人心『性』的写照!我看你也读过书,你自己说,那是不是混账话?”

    郑渭听了,为之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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