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血路 作者:寒云01

    第 66 章

    大昌县监狱,原来是一所学校。日占时期,曾改建为监狱,战后继续延用至今。原先是一排三间大教室,现在两间保留做大监仓,一间隔开成几个小房间,一间关女犯,余的小房间,单独关押一些尚未断案的要犯。监狱被装有铁蒺藜的高墙围住,高墙和牢房之间,还隔有一道铁丝网,武装公安在铁丝网和高墙间约一米半之通道上来回巡逻。铁丝网里面是走廊,由不佩枪的公安值勤,手中一扎锁匙,负责犯人收监、提讯或开仓放风。放风时,犯人可在走廊走动,排着队在走廊尽头的厕所大小便。高墙有个小门出去,外面是另有铁丝网围住的一排茅屋和庭院,是已经定罪、刑期较短的犯人的劳改工场。监仓后面几间房子是犯人厨房。在监仓铁丝网外面挨着两间平房,一间做审讯房,一间当家属探监的会见室。监狱名曰“看守所”,临街的大门进来是大院,有两排平房,那是看守所干部、武装公安的办公室和宿舍。

    周泰柏进入大门,吴平办好交接手续离开前,还回头给周泰柏一个鼓励的眼光。在审讯房前,已有人在那里等着,给周泰柏除去身上绳子,公安给他戴上手铐,另给他装上两副脚镣。

    周泰柏拖着上十斤重的镣链,“叮当!叮当!”的一步步迈进监仓。经过女犯小房时,在几支约四寸见方木柱当门的小房里面,有人叫一声“周校长!”周泰柏回头一望,赫然看到是姜嫣兰、文少萍、潘云妮、孙若茵、赵筠妤几个熟悉的师生面孔。周泰柏不由心中一愀,一酸,老泪盈眶,不由叹了一口气!

    周泰柏住在女犯隔墙的单房。进房前,公安给他除掉手铐。周泰柏虽然脚上加两副脚镣,但人上身能活动,他深深呼吸,活动手膀,人倒轻松多了。房里有两个木板床,角落有个有盖的便桶,后墙高处有个小铁窗,此时有两只小麻雀在窗上“吱吱”叫,好像在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周泰柏在对正牢门的板床上躺下来。走了一天路,他已累得要拆骨,感到周身疼痛。

    周泰柏已知道,岳群、詹秉文、孙承俊、金仲贤已遭枪毙,下一批应该是谁呢?他周泰柏一定不能幸免。还有背负历史包袱的姜嫣兰,还有社会关系复杂、且敢于说真话的中青年教师云大芹和姚婉华。至于刘青云、江道良、连赓、李腾、潘云妮、孙若茵、文少萍这些男女青年学生,或者不至于枪毙,但恐怕难逃判刑劳改的厄运。

    周泰柏预感人生的旅程,快走到尽头,千万滋味不的涌上心头。

    他经历过日治、民国、共和,可说是三朝“元老”,现在死去也不算太短命了。他曾谆谆告诫孩子,长大了不要参政,不要经商,要读书,要办教育。他常说,玩政治的政客最肮脏,为权势不顾亷耻,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最后的下场,可能自己还被政治玩死;经商者,有商必奸,商场充满奸诈,盘剥他人捞利,毫无道义可言,每赚一个铜板,往往都沾有别人的血汗,到头来许多人均无法逃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下场。一个人一生,纵使家藏万贯,富甲一方,两脚一跷,到头来,还不是连一个铜板也带不走。

    古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周泰柏对孩子从小就勉励读书,日后当教育家,走教育兴国之路。只有学者道德清高,俯仰对得起天地良心,纵使是两袖清风,为子孙留下满屋“书田”,胜过黄金万両、良田千顷。

    今天周泰柏自己的下场,就是一个最大的讽刺。他读书无谓不多,民初时,能进国家最高学府“北大”,地方上寥寥可数,可谓凤毛麟角;他执教鞭、办教育几十年,桃李满天下,社会上备受尊敬,他除了一身骨气,就是两袖清风。可是,到头来,乾坤颠倒,是非混淆,他无端惹了一身祸,“特务”罪名之大,对他来说,真乃旷世奇闻,千古奇冤。

    目前的情况,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他周泰柏已是百口难辩。左腾、丘逢清之歌谣、连环画,已家喻户晓,“莫须有”的罪名,竟成为铁案。他还能如何申辩呢?虽然,现在国祚已进入共和,但政治上的暴风骤雨,泥石俱下,又何尝没有前清**之奇寃呢?自古历朝历代,就有多少文人智士,死得不明不白,但正气长存,青史留芳。破窼之下无完卵,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妻子还年轻,孩子还小。他突然记起清初金圣叹因“哭庙”案被诛,金圣叹临刑前对儿女吟一副谐音联:“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莲子,“怜子”也;梨儿,“离儿”也。他周泰柏面对妻儿,真有诉无尽之苦酸呵!

    周泰柏进监仓片刻,伙房犯人就给他送来饭菜,既来之,则安之,他安心地吃了一餐。他知道这里是县城,这里的公安干部和民警,决不会像山高皇帝远、在十三区草菅人命、为点红自己乌纱帽而积极推行极左路线的左腾,和黑白无常、法西斯暴徒丘逢清及柳从风,那样胡来,无法无天。士可杀,不可辱,虽然决定“杀士”的机关在县城这里,但要杀也杀得干净利落;决不会像在下面,杀前,先施行法西斯酷刑凌辱至死去活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人生不如死。周泰柏明白,他的生命离死期只是咫尺之遥,但死在这里,也会死得明明白白,死得畅快。因此,到了県城监狱后,周泰柏反而安下心来。

    周泰柏刚刚偷得二个多钟头的清闲,虽然面对高墙铁窗,片天残穹,灵魂出窍,遨翔太空,但总算相安无事。突然,牢门打开,一个剃光了头的青年人,抱着简单的行李跨进房来,把衣被弃在周泰柏旁边的床上。门锁上,公安员走了。青年人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说:

    “周校长!”

    “你……”周泰柏很感愕然。

    “学生是珠溪中学第五班的李腾。”

    “你什么时候进来?”

    “已有多天!学生是和连赓、潘云妮、孙若茵、文少萍、赵筠妤一起送来的。”

    “审讯了吗?”

    “审讯了一次。”

    “你怎说了?”

    “哎!他们说,我父母都在外国,我最有资格当特务。”

    “你认了?”

    “学生真不知该怎么办!”李腾答得模棱两可。

    周泰柏沉默无语。怎么办呢?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李腾又说:

    “是陈所长叫学生搬来一起住,好照顾校长的日常生活。”

    “谢谢你!”

    “周校长!十三区抓特务已搞得鸡犬不宁。学生想,上级总会派人来调查吧?总应该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李腾不由感叹!

    周泰柏一下警觉起来,叫李腾来和他同牢房,决不是“照顾生活”那么简单。李腾一定是经不起严刑逼供,招认自己是特务,还会循着当局的引导,供认孙承俊、金仲贤老师和刘青云、江道良这些学生骨干,最后自然会供出“特务头子”周泰柏。他今天被安排到自己身边,目的就是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向所方汇报。他是学生,不可能规劝校长坦白交待,但希望能有所影响。为了令他周泰柏就范,当局可谓用心良苦!

    李腾,是华侨子弟,父母居于爱国热忱,送子弟回国读书,希望子女长大后,学有所成,为中华民族争光,为千千万万旅居异域的华侨争气。现在李腾落入特务的漩涡,父母痛心疾首,李腾也忧心如焚,希望早日出国,回到父母的身边。一个华侨子弟,人生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和任何风浪的磨炼,为求脱身,为免刑罚,而不惜昧着良心,招认自己,供招别人,完全是情有可原。他根本不会想到,此只会害人害己。他天真,以为都认了,自己可以得到宽大,日后上级调查清楚,还其清白;殊不知,他和其他人的跟风屈招,已经令到许多人,陷入罪渊,甚至人头落地。

    周泰柏对于自己的安危,无能为力,只能相机行事,听天由命;对于李腾的遭遇,他感到痛心和自责。华侨以至普通百姓,将子弟的教育重任托付于己,自己作为一校之长,莫说教育的成效,对师生最起码的人身安全,他也无法保障,实在愧对广大乡亲父老和异域侨胞。现在,他的生死已系于一线,或者明天就拉赴刑场,但自己还有一口气,虽然只对着一位学生,他也应尽到为师之责任,点醒李腾。

    经过一夜的休息,周泰柏精神好了许多,身上的累累伤痕,痛楚也得以舒觧。当李腾帮忙他取水盥洗、用过一碗白粥后,还为他泡了一壶茶。茶叶是李腾通过看守公安员,向看守所取的。周泰柏笑着表示感谢。

    师生共处一牢,往日的尊卑礼数通通过时,这时倒像是父子和叔侄。李腾对周泰柏依然是尊师重道,必恭必敬。周泰柏关心地问起他的父母和家庭,问他出生地的概况,问他父母送他返国读书的期望,问他回国读书的感受。

    由于环境不同,李腾很快消除了固有的拘谨,一一如实回答了周校长的询问。最后无限感慨地说:

    “周校长!学生爸爸一惯爱国,爷爷在世时,就支援过孙中山先生闹革命;抗日时,爸爸到处奔走,募捐金钱,购买军火,支持抗日;新中国成立,他对祖国充满希望,不顾婆婆的反对,毅然送学生回国读书。就在周校长执教珠溪中学那年,学生考入珠溪中学。学生资质虽不高,但还算用功,成绩也不错。学生自信,初中毕业后,考取高中,应无问题,想不到今天……”

    李腾说到激动处竟然哭了起来。周泰柏好言安抚,他才抹干眼泪,继续说:

    “特务,好大的罪名呵!为什么他们会相信,一个十多二十岁的青年学生,都当特务呢?特务真是那么容易当吗?老师承认了,许多同学也承认了,在酷刑面前,学生能不承认吗?”

    “那你也承认了?”

    “不!在学校时,学生和连赓、潘云妮他们,死都不承认。送到县监狱后,公安说,他们都承认了。只要学生承认,就是不参加考试,同样算毕业,可以报考高中;如果想出国回父母身边,也可以申请。”

    周泰柏明白,李腾是完全相信其他同学都招认了,也完全相信当局给他的许诺。他出国心切,也就按照当局的要求,供认了自己和其他同学。周泰柏已意识到,情况越来越复杂和严重,他沉吟无语。这时,李腾又说:

    “他们确实也希望周校长能坦白交待,免受刑罚,早日结案。但学生又怎能规劝校长呢!”李腾终于对周校长供认当局派他来的用意。

    “确实很多人都希望我坦白交待,早日结案。前段已杀几个,再杀几个,有人当英雄,有人受奖励。我身为校长,‘特务头子’,必死无疑。但问题决不会就此结束。比如你,出生海外,关系复杂,当前海外关系又是非常敏感,你试想想,他们真会那么容易放过你吗?”

    “学生父母都是爱国的。”

    “是的!你父母爱国,你也爱国,校长也爱国,但他们相信吗?”

    “我们爱祖国,为什么祖国不爱我们呢?”李腾喃喃自语。

    李腾的问题,他自己无法回答;连学贯中西的周泰柏校长,也无法回答。当历史无法清浙回答这个问题的岁月,不管长短,都是中华民族的悲哀!亿万子民,有谁不爱自已生于斯、长于斯的锦绣山河和有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呢!赤子之心可昭日月,为什么总有人,总要抱着意识形态和普世价值观的差异,而人为地制造事端、矛盾、猜疑和仇恨,而不休不止的鏖斗呢!正是:

    报国无门空叹声,囚房对泣诉冤情;

    峥嵘岁月嗟成幻,一片冰心对月倾。

    下卷 水落石出 第三章 护雏满怀慈母泪 乌心一片稚子情

    浦裳梅带着孩子回老家塘洼村居住,人生又进入新的坎坷旅程。

    周泰柏父亲是地方上很有名气的中医,一生悬壶济世,很有民望,家庭经济也较富裕。父亲一生娶三个老婆,生六个儿子,周泰柏是老二。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二年土改,周泰柏的三妈还健在。在农村顶住周家门楣的是六弟一家和大哥的儿子周经策一家,以及三婶、五婶,其余皆为华侨,侨居异域。分家时,周泰柏和三弟共一间祖屋,但房子在日寇侵华时被炸毁。浦裳梅带孩子回来,只好住到三婶后来重建的家里。三弟去南洋不归,三婶的两位闺女已出嫁,自己一个人独居,就让二嫂浦裳梅母子三人,住到横廊的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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