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痴随着王琪到了茶楼,虽说是族中长辈,可毕竟与王青江是头一回相见。
    王青江在打量道痴,道痴也在打量这位王家官场上的领头羊。
    若说安陆城王氏族人以宗孙王珍为首,那官场上的王氏一族的领袖就是刑部侍郎王青江。
    他是少年举人,未及弱冠就中了二甲进士,四十出头就熬到正三品侍郎。如今在侍郎任上已经五载,若无意外,知天命之前会升尚书。
    在一干花甲之龄的京堂中,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属于盛年,前程可期。
    王青江标准的国字脸,留着短须,为人长得很正气,只是不知是不是在刑部做堂官的缘故,气度同王青洪的儒雅不同,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目光炯炯有神。
    王琪本是跳脱的性子,可一进雅间言行就规规矩矩,看来对这个二伯父颇为敬畏。
    换做其他人,在王青江的注视下,怕是也战战兢兢。道痴却从容以对,并无缩手缩脚。别说一个正三《 品侍郎,就是超品公侯这些日子对他说话都和声细语。咳,虽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可说白了他对王家这二族伯无所求,自然也就坦然相对。
    落在王青江眼中,就是气度不凡、孺子可教。
    对王青江见过礼后,道痴便主动与族兄王瑄见礼问好。
    兴王薨时,王瑄曾出使安陆,道痴见过他两遭。顺娘的家书中,也曾提及这位族兄,这两年在京中对顺娘小两口颇为照拂。不管是不是听从王珍的吩咐,这份人情道痴记载心上。
    王瑄面带温煦,可看看道痴,再看看王琪,心中不无遗憾。
    即便王琪为嗣皇帝亲姐夫又如何,郡主仪宾不能出仕,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反倒是道痴这个小族弟,伴读出身,又被选为嗣皇帝侍从,前程不可限量。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埋怨堂叔王青洪,好好的孩子出继作甚,明明是未出五服的从堂兄弟,如今成了无服族人,名分上反而远了许多。
    即便王青江有心探问嗣皇帝消息,也不好直接相问,少不得寒暄几句,说上几句家常。
    待听说道痴将入国子监,王宁氏今秋也会进京,王青江不由动容。
    他当然不会晓得这些都是道痴这个半大孩子自己早先的安排,只当这个族侄真是如消息里传说的那样得嗣皇帝爱重,不仅从龙进京,还得了恩典,阖家将迁居京城。
    对于他来说,王家与嗣天子是姻亲,有乡土情,还有族侄得嗣皇帝看重,这就是最重要的消息。至于能不能提前觐见嗣皇帝,反而没那么重要。
    到底是在官场熬了二十多年,晓得“过犹不及”。眼下京城大佬齐聚良乡,要是嗣皇帝没见旁人前,只召见他,那才是“木秀于林”。
    这条街距离馆驿街最近,多少京中大佬在茶楼客栈中等着馆驿那边的消息。
    王琪带道痴过来,也瞒不住人。即便一时没人晓得他们身份,难保有人过来凑趣。
    因此,王青江见过两个侄子后,就没有留客,只是约好了明日嗣皇帝进京后,让道痴随王琪去侍郎宅安置。
    道痴心中并不愿麻烦旁人,可这个时候与侍郎宅保持距离,落到旁人眼中还不知说什么。毕竟世人眼中,除了家人,就是族人最为亲近。
    从茶楼出来,王琪就随道痴返回客栈。客栈这边的房间早安排满,王琪就赖在道痴房里,打算兄弟两个挤一间。
    晚饭之前,陆炳睡醒了,找了过来,见到王琪,欢喜不已。
    三人一道用了晚饭,想着明日进京事,就又去了馆驿。
    驿馆里即便住满了人,外头也好几重守卫,可内外肃穆无声。
    三人也不由放慢脚步,递了王府腰牌,验看过身份,才进了馆驿。
    刚进馆驿,就见高康从正院出来,见到三人欢喜道:“殿下正使奴婢去传召三位公子,赶巧三位公子就来了。”
    王琪开口道:“殿下可是有事?”
    高康犹豫一下道:“刚才有礼部官员过来送‘礼仪状’。”
    “咦?”诧异的是道痴:“殿下刚抵馆驿时,不是有礼部官员呈了‘礼仪状’了?”
    嗣皇帝进宫,都要有一套程序,这就是“礼仪状”上的内容,由礼部官员与内阁学士拟定,过什么门,入什么宫换衣之类的,都要按照“礼仪状”的内容进行。
    道痴虽进馆驿后就不在世子身边,可也知晓此事。
    眼前这几个都是世子身边近人,高康便小声道:“好像殿下有不满意处,由袁大人出面与礼部官员交涉,下午‘礼仪状’上的内容不足,这次来的是新的‘礼仪状’。”
    道痴闻言,不由有些担心。
    世子即便想要执拗,也不当是这个时候。一日不登基,就存在变数。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经到世子院子前。门前都是仪卫把手,到了这这里,并不需检查王府腰牌,只有世子传召才允许入内。
    高康躬身道:“三位公子稍待,容奴婢通禀。”
    三人自是无话。
    高康进了院子去通禀,少一时回转过来,请三人入内。
    世子房里,除了世子,王府三大员都在,即王府长吏袁宗皋,王府司仪司司正陆松、王府承奉司承奉正张佐。
    同这三位王府重臣相比,王琪三人则显得没什么分量。
    不过道痴与陆炳还罢,王琪却是世子未来姐夫身份,算是王府半个主人,因此三人都起身相见。
    王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即便他会将王府结亲,可这三位都是王府重臣,又随世子进京,定会位列人臣。他便也十分客气与之见礼,不敢有半点怠慢。
    世子脸上本有些阴郁,见了王琪这般拘谨反而露出笑来,道:“七郎,你才出来月余,怎么就这般客气。又没有旁人,谁还会挑你规矩不成。”
    虽说世子依旧温煦如故,可王琪想到他即将位列九五,应对之间依旧带了恭谨道:“礼不可废,到底在外头,不比在王府,多少双眼睛看着,总不好出了差池,惹人笑话。”
    世子若有所思,对袁本皋几人道:“难得那些官员从京城赶过来,既要求见,就见上一见,省的落下口舌。只是孤久在藩地,与京官不熟,无需私见。你们代孤传召,一起见一面罢了。”
    袁宗皋等人忙躬身应下,出去传召来觐见的官员不提。
    屋子里只剩下几个小的,气氛缓和许多。
    世子吩咐三人落座,而后淡笑着问王琪道:“是不是京城人过于重视礼仪?若是孤在礼仪上有差池,会不会也徒增笑柄?”
    王琪闻言,摇头道:“殿下过虑了。殿下礼仪规矩是打小学起,哪里会有什么差池?再说,殿下即为九五之尊,官员百姓对殿下只有崇敬,谁敢冒大不韪、口议天子?”
    道痴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一折书折,递给王琪道:“七郎看看?”
    王琪接过,见道痴、陆炳两个都探头望过来,便展开念道:“正阳门暂歇,自东华门入、入文华殿待命……”
    这就是“礼仪状”,除了安排如何入宫的程序外,就是第二步文武大臣上“劝进表”。这也是例行程序,文武大臣恳请嗣皇帝登基。前两次嗣天子需谦虚婉拒,请文武大臣另选贤君,第三次才能“勉为其难”地接受皇位。等完成第二步,嗣皇帝上报太后。由太后下懿旨,而后“择日登基”。
    王琪念了一遍,见世子的脸沉下来,疑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虽说过程繁琐些,可有时候礼仪这东西就是折腾。
    世子望向道痴与陆炳,陆炳脸上亦是茫然。道痴与世子这些日子看过不少会典,当然晓得这“礼仪状”的不妥之处。这是按照皇太子即位程序,拟定的“礼仪状”。
    按照这个程序走下来,世子就是承认自己是弘治皇帝之子,正德皇帝之弟。
    在群臣眼中,这个程序当然没差,可这不是世子想要的。
    不过在没进京时,就开始掰扯礼仪问题,就有些蛋疼。
    毕竟世子只是嗣皇帝,还不是皇帝。
    见道痴神色,世子晓得他看出其中不妥,道:“二郎,你说说看。”
    道痴想了想,道:“遗诏上书命殿下继皇帝位,并非命殿下为太子。殿下明日入宫,当从紫禁城正门大明门入,而非太子入宫所京的东华门。”
    王琪闻言,勃然大怒,道:“礼部与内阁竟然敢出这样纰漏,莫非是那些老头子仗着资历,欺负殿下年幼?”
    陆炳也义愤填膺道:“敢欺负殿下,他们好胆!”
    这两人只想着是京中权贵给世子的“下马威”,才这般生气。
    世子却晓得,自己要是按照这个“礼仪状”登基,接下去说不定就是张太后垂帘,阁臣继续执掌朝政。毕竟他没到十五岁生日,也没有成亲,在世人眼中,还不是成年。
    若是失了先手,想要将皇权再收归在手中,谈何容易,怕是接下去只能做傀儡天子。
    他下午将第一次送来的“礼仪状”退回去,本有试探之意,可杨廷和显然将他当成是无知小儿,第二次送来的“礼仪状”上只是比一次解说的更详细而已,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现下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个时候为“礼仪状”再争下去也没意义,耽搁明日行程,并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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