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芬坐在雕花大窗下的绣架前飞针走线,窗前一树桃花,含苞吐蕾,微风过处,吹落几片早绽的,淡粉色的,单薄花瓣。可惜这样诗情画意,她无睱欣赏。早春妩媚的阳光透过繁复的窗格,斜斜的投在她的侧脸上,细长的眉梢处晕着淡淡的焦急。

    青绸平金绣祥云的缎地上,是一副着色华丽的麻姑献寿图。四周围着缃黄杂金线绣成的各款的“寿”字。即便还缺右边四十个寿字,却已显露出富雅堂皇的样子。

    细如阳光的丝线,随着端木芬指间,牛毛般粗细的绣花针牵引,没入古鼎文的曲折。陡然间她手上一顿,却是混在缃色丝线里的金线又断了。

    端木芬微微叹了一声,停了手里的针线,将金线的线尾小心翼翼地埋好。

    青禾端着剔红梅瓣漆盘挑帘进来,见自家的小娘子又在埋线尾,忧心道,“总这样走两针就断,走两针就断怎么成呢,若是赶不出可怎么办。”

    端木芬将金线的线尾仔细的埋进针脚,手上继续走针,“你再去大嫂子恁里催催,只要有好的金钱,这么几个字做起来也是容易的。”

    这副百寿图是府大夫人傅氏,准备给陈皇后的生辰贺礼,必须在三月初五之前赶出来。本来是不用赶的,可金线老断,严重影响了进度。

    “我早起就去了,可是连少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玉京阿秭挡了回来。”

    青禾嘟起水嫩的小嘴,一想起早间的情形,她就来气。长房的玉京仗着自己是少夫人的陪嫁,竟是一点都不把自家小娘子放在眼里。说甚么,“不过是大夫人托了点小事,何至于就这么摆了起来。多少要紧的事等着咱们娘子办,还请你家小娘子先将就着些使吧。”

    端木芬停了手上的针线,捧起乌木几上热乎乎的青花水晶釉的小盖碗,十个被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紧拼命汲取盖碗的温暖。又往椅背靠了去,轻呷了一口香甜的红枣茶,舒服地喟叹了声,看着青禾一脸的不忿,微微笑道:“她们又说甚么了?惹得你这样。”

    青禾苦着小脸,怨道:“小娘子还笑得出来!”

    端木芬算不得甚么美人,眉眼也只是清秀,只胜在神态温柔可亲,仿似能带给人宁静一般。父亲于任上亡故后,她被姑母接了来住,侯府里人多口杂,委屈多少总受了些,她却从不着恼动气。府中上下倒是颇称赞她有涵养。

    “怎么就笑不出来了?难道为着人家几句话,咱们就不过日子了么?”

    停下了针线端木芬才觉得眸子涩得厉害,索性起身走到朱漆镂花大窗前,晒晒日头赏赏花。

    长兴侯陆家,四世三公门第显赫。如今两位老爷虽是从科举出身,可大老爷却是当朝二品,嫡长女又是旬阳王正妃,竟比着先前有封爵时还要多几分威势和底气。

    而自己的姑母不过是二房的续弦,不过是寒门薄宦之后。自己呢,原是没了父母,无依无靠投奔了来。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侯府里体面些姆姆都比自己尊贵,自己可拿甚么端小娘子的架子。

    好在大家世族里最是讲究规矩,自己来了这大半年,恁些个姆姆养娘虽然背地里议论,当着面却都是恭恭敬敬的。

    只是恁个岳氏……

    端木芬倚着窗框,看窗外金丝笼里的一对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好似吵嘴一般。端木芬心下一叹,误了大夫人的事,自己到底是二房的亲戚,大夫人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好冲自己来。

    可岳氏却是儿媳妇,又是个庶出,介时大夫人不拿她撒气,又冲谁去?她真真是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端木芬看了一会窗外的景致,眼眸的涩意缓了些,便转回了身子。早春的日头虽是温和,可正照在脸上也还是不舒服的。

    丢在绣架上的针线迎着日头一晃,正好撞进端木芬的眼中。她刹时间明白了岳氏的心思,不免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息起来。

    岳氏是拿谁自己了不敢误,所以才大着胆子刁难。金线虽是易断,若自己日夜不停地赶工,也还是赶得及的。就是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恁位少夫人,劳动她费神为难自己。

    罢了罢了,现下想这些也没用。自己要么老老实实的赶,要么花两个钱,托人买几支金线回来。

    一想到钱上头,端木芬不禁犯起了愁。

    年前齐老爹来交田租子,自己将攒了数月的月钱,全交给了他带回去给卫郎。

    旧年的收成不好,卫郎家里本就艰难。

    又赶上秋闱,卫郎去了趟州府考举人,花了不少积蓄。偏偏卫安人又生了病,请大夫吃药,又是一笔子开销。几处算下来,竟连年都要过不去了。

    端木家虽有些田产,自己名下的租子却都交在姑妈手上。至于其他的,自己是一分一毫都动不了。好在自己手上攒了几个月的月例,她便一股脑的,都拿去给卫家应急了。

    不想姑妈知道后,把自己一顿好训。过年太夫人给的赏钱,并这个月的月钱,都叫姑妈扣在了手里。

    这下子自己手里倒是没有余钱,若要开口向姑妈要,问起来又是件事。倒不如把自己恁根银钗拿去当了,换几支金线,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赶了。

    “青禾,我恁根银钗你收哪里了?”端木芬一边在妆台上翻,一面问养娘。

    坐在绣墩上理丝线的青禾头也不抬地道:“就在右手边恁个小匣子里。”说着又问,“小娘子找它做甚么?”

    自打进了侯府,二夫人嫌小娘子带来的首饰寒酸,怕招人笑话,特地给小娘子备了几套头面首饰。她们自家带来的,便都收了起来。

    端木芬也不答话,径自开了榉木匣子,取了钗子出来。

    恁只是根寻常的素银钗子,不过是将钗头雕成个玉兰花的模样。虽不值钱,却是端木芬十二岁时用自己做荷包攒得钱买的。

    “你把这个悄悄带出去交给乐嫂子,让她当几个钱买几支金钱进来。仔细别叫人看见了。”

    端木芬用帕子将银钗裹好,交到青禾手上。

    “小娘子!”青禾眼泪都要下来了,替自己姑娘叫屈道:“府里的绣娘还有工钱拿,咱们做事倒还往里赔钱。少夫人这么欺负人,咱们只和二夫人说……”

    “你这小娘皮,恁地话多。”端木芬赶紧斥断了她,“悄悄的去,惊动了姑妈我可不饶你!”

    “芬姐姐,我回来了!”

    端木芬话音未落,墨绿洒花暖帘被一双染了蔻丹的玉手挑起,一个身着锦裘的少女,跳将进来。娇媚得仿似清晨叶尖上随风轻颤的露珠。

    青禾赶忙侧身抹了泪,端木芬则笑盈盈地接上前,“你怎地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再晚几日呢。”

    少女嘟起水嫩嫩的朱唇,不悦道:“你怎么说话的呢!我一回来,太姑母恁里没说两句话。就赶来看你,你倒好,反嫌我回来的早了。罢了,我还是回吧,免得招人嫌。”说着,便做势要走。

    端木芬赶紧笑着拦下,“好妹妹,是我说错了话,你千万见谅些。”一面又叫青禾,“把姑妈年前给的武侯遗种煮一些来。”

    青禾答应着正要退下,却被恁少女拉住了胳膊,瞅着她微红的眸子,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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