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重兵来袭,南理前线收缩防御,大大小小的部队都就近入城,依托城池要塞准备抵抗,让出了野外的大片空地……即便如此,力和拔想要率领四万士兵悄绕过青阳、潜到燕子坪封邑边缘而不被南理人察觉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力和拔做到了。

    吐蕃大军数十万人,细数下来,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也只有他和他的部下。

    力和拔是元帅的亲侄儿,本部人马来自他和元帅的族军,但是这四万人能成为大元帅的‘依仗’绝不是单单因为他们是同族。

    不止是同族,他们还是真正的精锐,而且这四万人中还有一万人是精锐中精锐,军伍中的极品。

    就如以前大活佛的禁军‘佛光’一样,这一万人在高原上也有着响亮威名、有自己读力的称呼:缚曰罗。

    梵语,古义指得是经书神话中的一件凶猛武器,后来渐渐被引申做‘金刚’之意。

    神器也好金刚也罢,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关键仅在于他们足够凶猛。

    在高原上有一种说法,‘缚曰罗’只有一处比不得‘佛光’:他们的人数少……三万精锐加一万‘缚曰罗’,悄无声息的潜到宋阳老巢的边缘,就此蛰伏下来。直到青阳城告破时,他们终于接到大帅的命令,力和拔一声令下,四万悍卒亮出旌旗冲入封邑。

    力和拔是奇兵,对他而言这趟任务最有趣的地方是之前的‘潜入’,至于最后的攻击就有些无聊了…他早就探查明白,封邑中空空荡荡,在宋阳出兵时这里的人就撤走了,就是在妙香吉祥地中还有和尚、信徒,可能还有些护教的武僧,完全不值一提。没有敌人还算什么打仗。攻占常春侯封邑?听上去好像听过瘾,其实没劲得很。

    不过精锐作战自有调度,即便没有像样的对手,他们依旧按照战时的部署来行动,各队彼此策应着,稳扎稳打步步前进。宋阳从青阳逃回老巢最快也得三天,番子们有的是时间,他们不着急,也不想被一根冷箭伤到……可是让力和拔没想到的是,他的部队才刚一进入封邑,还没向前推进出三里就接到传报:两支百人队不见了。莫名其妙的、悄无声息的,二百人就那么丢了、找不到了。

    力和拔眉头微皱,但还不等他开口,新的军情传到:又有一支百人队消失…将军顾不得吃惊,立刻传令收缩队形加强策应。

    才一进入封邑就没了三百人,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此处绝非空不设防,而真正让力和拔诧异的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郎,高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好战士,每一个受过严格训练、都经过铁血历练,从身手到信念都是上上之选,他们不是不会死,但三百人死得全无一点声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的事情来得未免太可怕了些,如果不是神乱鬼力,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敌人也是精锐。

    番兵的阵势开始收缩,行进速度进一步放慢,彼此间加强联系,几乎不给偷袭者任何空间和空隙,可是依旧没能改变什么,向前推进三里,又丢了两个百人队。更可恨的是再向前一里后,敌人似乎是觉得偷袭得太顺手了,胆子也变大了,竟然袭击了一支千人队!

    这次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周围的番兵立刻包抄过去,可惜还是慢了半步,番子赶到时敌人已经退走了,而遭遇袭击的那支千人队,从头到尾也不过打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竟然伤亡过半:死三百、伤三百。几乎没有轻伤,受伤之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腿,伤口平齐显然是很有分量的快刀所为。

    但敌人也终于因此暴露了本来面目,据千人队中幸存士兵回报,偷袭之人身着玄色衣甲、戴獠牙遮面、手中长刀制式古怪不似‘现代’军刃……力和拔低低冷哼,他听说过这支带着鬼脸的队伍。

    吐蕃自唐楼出兵之际力和拔率领人马脱离大队,差不多同样的时候,宋阳手上两只最最凶猛的部队也离开了青阳。刘家军在守城战上威力大减,离开后一直埋伏在南方,等着接应宋阳一行最后的突围;蝉夜叉则回防燕子坪,其间分出一千人去摧毁水闸,完成任务后也回到封邑汇合本部军队。

    派蝉夜叉返回封邑,倒不是宋阳等人笃定断出番子会悄悄潜入,而是因为就算青阳丢了,但围绕青阳展开的战役还没结束,封邑、燕子坪、妙香吉祥地才是常春侯最后的阵地。

    力和拔的四万士兵潜行到封邑边缘无人查知?只是他们自以为无人知晓吧,这支番军的举动、行藏全都落入蝉夜叉的眼中,而对于蝉夜叉的存在,番子才是真正的一无所知。

    越向封邑深处前进,番军遭遇的突袭和打击就越频繁,单就作战素质而言双方高下立判,时时刻刻番军都有伤亡,蝉夜叉却始终难觅踪影,仿佛凭空出现跟着又随风消散……虽然眼下的损失力和拔还完全承受得起,可队伍中已经缓缓开始恐惧蔓延,再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非得闹得人心惶惶不可,力和拔再次变换了队形,前锋回撤、一直居于中军阵的‘缚曰罗’上前充当刀锋。

    最强大的一支番军被顶到了最前。两支完全意义上的精锐,来自高原的金刚与世代蛰伏的夜叉,针锋相对。

    或许是自视甚高、或许是精锐士兵自有傲骨,‘缚曰罗’在接受命令提做先锋的时候向将军提出了一个请求:不要友军配合和支援,愿望读力而战,与前面的鬼面军一决雌雄。

    力和拔点头应允。

    战场空旷,宽广且具纵深,双方并没发生大规模的冲阵厮杀,甚至在感觉上还有些过于平静、沉闷了,但这绝不是说两支精锐队伍间的角斗并不激烈,恰恰相反的,袭击、绞杀、设伏、破击等重重手段接踵上演,唯一能够形容这场战斗的就只有:险恶。

    险恶之战。

    至此蝉夜叉也终于开始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伤亡,不是三三两两的被杀,而是十人小队、百人行伍的折损,甚至千人大队也遭遇打击,比起‘缚曰罗’,蝉夜叉有一个劣势:实战经验不足。大洪遗民经受的战场洗礼,远逊于敌人。

    可即便如此,在这场对抗中蝉夜叉还是稳稳胜出,不足是明摆着的,但他们优势更明显:可怕的军器、惊人的体质、以最小规模爆发最大威力的杀阵以及‘地利’。

    就算这支‘缚曰罗’真的是金刚,他们也是远道而来的金刚;蝉夜叉世代栖息于南理山中,又来到燕子坪有一段时间了,洪皇、密使都常驻于此,保卫他们的安全是蝉夜叉最重要的职责,对此郑转、郑纪从未有过丝毫怠慢,假想敌人入侵的种种情况以及如何应对的训练与演习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封邑中到处都有他们开发的阵地、修建的隐秘工事,他们熟悉此间的一草一木,他们是本地的恶鬼。

    不是所有外来和尚都会念经的,至少‘缚曰罗’在这里、在蝉夜叉面前,念的经就不那么灵验……如果这一战发生在高原,蝉夜叉可能占不到便宜,可是在封邑中他们能赢、稳赢。

    大军追随着‘缚曰罗’又向前推进七、八里地,渐渐靠近封邑中心地带的时候,再度停住了脚步:缚曰罗‘走’不动了。

    不到十里路,却足足走了几个时辰,时刻不停的绞杀与较量,让缚曰罗伤亡惨重,折损精兵超过两千五百,直逼三千大关。对这支队伍而言,三成的减员是一道杠,他们惯用的战术、配合的战阵、队伍间的默契形成等等,最低要求要以七千人作为基,一旦超过了‘这条杠’,队伍的战斗力就会锐减。逼近临界点的时候,缚曰罗的主官终于不敢再逞强,面子再沉也不如保住实力更重要,输得再怎么不甘心也不能全军覆没。部队暂时停步,亲自去见力和拔请求大队配合行动。

    力和拔想也不想立刻就答应了,为了培养缚曰罗,族中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真要把他们交代在燕子坪,后面的元帅来了非得活活煮了他不可。

    不仅答应了缚曰罗统领的要求,而且力和拔也去责怪什么,反而还拍着对方的肩膀宽慰了几句,随后又有些好奇的问道:“咱们伤了两千多儿郎,南蛮呢?他们折损多少?”

    统领是铁血战士,脸上一贯没有表情,不过冷森森的神情还是没能遮掩中眼中的尴尬,硬邦邦地应了句:“不知道。”

    力和拔纳闷:“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留下了多少尸体,你没有个大概的计数么?”

    “他们有伤亡,不过…基本没留下尸体,都被同党带走了。”

    “对上你们,鬼面军还有机会带走阵亡者的尸体?”力和拔抽了一口冷气。

    缚曰罗主官闷哼一声,算是承认了力和拔的说法。

    力和拔挥手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巴拓,你给我交个底,南蛮这伙鬼面军比起咱们的缚曰罗,到底怎么样?”缚曰罗是族军,主官巴拓与力和拔自然也是亲戚,且是三代内的直亲近属,两个人从小就经常见面,说话不用有什么顾忌。

    “我们比不得。他们、他们不一样的。”巴拓的脸色很不好看,缓缓摇头。他会有这种说法,只因蝉夜叉在作战时两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在‘笑’、他们在‘看’。

    战斗时、行动中,蝉夜叉始终在极低的声音欢笑着,他们的目光里充满欢愉和惬意,哪怕被刀锋贯穿要害、身体在死前无可抑制地抽搐时,他们仍在笑……番子这边,能被选入缚曰罗的士兵都是亡命之徒,一上战场就会变得狂野和兴奋,可是两支队伍不一样的,‘金刚’充其量只是不怕死、喜欢战斗,‘夜叉’却是在享受,甚至连死在战场上都变成了那享受的一部分;至于‘看’,临死之际、看眼睛。每当蝉夜叉将敌人杀死在地,他们都会特意去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就那么认真地看着,敌人的眸子从明亮到黯淡、最终死气沉沉,这个可怕的过程在他们眼中仿佛是天下最最美丽的景观,让他们百看不厌。而当蝉夜叉被杀时,他们目光还是会牢牢锁住仇敌的双眼,仍是一样地,充满了快乐。

    巴拓真的不敢让缚曰罗再单独和鬼面军纠缠下去了,虽然他的表情始终阴冷无情,但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对这支南蛮精锐,自己心里已经悄然升起了些微恐惧。主官如此,何况部下,再较量下去绝不止只是超过三成伤亡,而是缚曰罗的信念、自信和士气的崩塌了,他们不能害怕,一旦这天下有了另一支让他们打从心中觉得恐惧的队伍,缚曰罗就完了……即便番兵精锐号称‘金刚’、即便他们再如何强悍,可他们终归是人。

    蝉夜叉却是鬼:几百年中游离于世外,世世代代盼望着重返人间再掀杀戮、今朝终于得偿所愿的猛鬼!

    巴拓咳嗽了一声,就此岔开话题,这一路下来让他们这支王牌狼狈不堪,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看出来一件事:“鬼面军在保护封邑。”

    废话一句,但力和拔没生气……如果真说出这种废话,巴拓也就没资格统带缚曰罗了,他的话另有所指:两国交兵,野外遭遇发生激战,不管用什么样的战术打法,都是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的。而始终隐于暗中的南蛮鬼面军,很少迂回到侧面去打击敌人,基本都在正面发动狙击和埋伏,随着吐蕃军队的推进他们缓缓后退,说穿了吧,虽然也是在杀敌,可更重要的目的却是‘阻挡’。

    正如缚曰罗主官所言,他们在保护封邑,这种以封阻目的发动的抵抗和游击杀敌有着本质区别。

    力和拔皱眉、沉吟,片刻后再缓缓开口:“这支队伍是佛兵?”

    “护路不是这个打法。”巴拓稳稳点头……常春侯都败了,封邑还有什么可保护的?说破大天不过两种可能:为常春侯保存一条逃入深山的生路;或者为了保护妙香吉祥地。若是前者的话‘鬼面军’根本不该是这个打法,他们要继续隐藏,等到宋阳率领着蛮子赶到封邑时再起兵发难,与友军前后夹击、为常春侯打出一条逃往深山的活路。

    那便只剩一个解释了。

    再从以前的军情传报来看的话:前面先锋军曾分兵绕城攻击封邑,结果遇到鬼面军的死缠烂打,最终全军覆灭;鬼面军的确是虽着宋阳一起增援青阳,但在南理佛主无艳返回圣地后不久他们也离开了青阳,甚至连抵御吐蕃主力的青阳守卫战都没有参加。

    结合以往、再看看如今,力和拔与巴拓理所当然地得出一个结论:‘鬼面’是佛军,效忠于妙香吉祥地。

    认准这一重,眼前的战事究竟该怎么打,也就彻底清楚了,力和拔与缚曰罗主官又商议了几句,随后传令:集结全军直取妙香吉祥地。

    直击要害,攻敌所必救,逼迫鬼面军现身正面决战。

    虽然不知道敌人的具体数量,但力和拔至少能肯定,拼人数他一定胜出,迫使鬼面放弃他们擅长的游击打法,便等若消弭了敌人的优势;正面的攻坚战无疑又扩大了对方人数上的劣势……果然,当大军不管不顾,哪怕再遇到些小小的狙击或陷阱也全不理会、一心对吉祥地发动奔袭的时候,‘鬼面军’就沉不住气了。

    当番军冲到迹象地边缘的时候,‘鬼面’军也终于从黑暗中跳出来,亮出了他们阵势。

    入侵封邑的番子们何其有幸,竟有机会眼前见到早已失传了数百年的陌刀军阵。

    陌刀长可及成年壮汉一人半高、重数十斤,结阵攻出如墙而进,正面的攻击力强悍无匹,当年大洪朝曾以陌刀战法横扫四隅,甚至还留下过三千陌刀摧破三万胡骑的传说。

    传说不可考,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夸大,但陌刀的威力毋庸置疑。这种武器的杀伤范围巨大,对上骑兵有上挥斩首、下挥削蹄、斜刺串颈、跳击重劈等多种战法,以其之沉重、锋锐,就算是高头大马也难当一击;对战步兵的话杀法就更灵活多样了,一直以来陌刀在大洪朝的兵种序列中都是当做主力,做正面硬撼敌军、摧毁敌人阵线所用。

    陌刀的战法除了对士兵有硬姓要求外,还需要士兵长期演练阵法…就算时光倒流,重回七百年前大洪鼎盛时,又有哪只陌刀战队是从战士们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训练、就同吃同住同训来培养默契的?

    潜行、绞杀、设伏、突袭等等野战手段,在蝉夜叉眼中不过是‘副业’罢了,以前他们时间太多、他们要精益求精,所以才去学习这些,而他们真正的专业、主业,就是番子眼前的列阵整齐、刀光森然、行动迅速统一正扑面而来的‘陌刀冲’。

    力和拔的确逼迫鬼面军放弃了他们擅长的游击战法……也逼出了蝉夜叉更擅长的陌刀杀阵!

    猛鬼,屠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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