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青阳,刘太守和葛司马不约而同,一起抽了口冷气。

    绕城而过本是兵家大忌,在大军身后留一座敌人的堡垒,就等若给自己埋下一个隐患,害处不言而喻。但‘兵者诡道’,不同情形下,大忌也可能会变成取胜之道。

    燕子坪不止是宋阳的老巢,还是南理佛徒心中圣地所在,自从开战以来,妙香吉祥地就一直在鼓励全民抵抗,意义何其重大。

    常春侯现在已在青阳挑起了旗号,封邑武装都随他而至,燕子坪空不设防,且青阳背后、方圆数百里内不存重镇,几个小城兵微将寡,根本就没有能够狙击三万敌骑的力量。

    若置之不理,常春侯老巢被毁、妙香吉祥地被占,无异于被吐蕃人重重抽了个耳光,南理士气遭受重挫;若要去救,宋阳就得从青阳撤军。没有封邑武装的支持,只凭青阳本部人马,能挡得另外那两万多番军的猛攻么?

    如果再向深处去想,事情也就更复杂了……青阳背后地势相对开阔,燕子坪无险可守,适合骑兵冲击,封邑武装虽然精锐,但人数毕竟吃亏,与近三倍于己、对泰坦鸟已经有所防备的强敌,到底能不能打胜?

    又或者人家根本不来和你硬碰硬,也许等宋阳赶回封邑,番子骑兵就掉转方向又来攻打青阳,这种可能极大,要知道骑兵行动的特点就在于速度快、擅突击,防不胜防。

    兵分两路,步兵蓄势而来,骑兵绕城直指燕子坪,番子这一招占尽了先机,当得‘狠辣’二字。

    刘厚不敢怠慢,带上葛司马一起赶赴宋阳所在的驿站。

    太守收到军情的同时,宋阳这边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刘厚赶到时,驿馆由当值的山溪秀把守、奉命闭门不见来客,不用问,宋阳正和同伴商讨此事。

    刘厚不敢催促,带着人耐心在楼下等候,随时准备着听奉侯爷调遣。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楼上散会,最先出来的是蝉夜叉首领郑纪,郑将军不知得了什么美差,神采奕奕兴奋莫名,他平时都对南理地方官不予理会,这次居然在路过时对刘厚点头笑了笑,看来心情还真是不错。

    郑纪走后回鹘人阿里汉和阿难金马下楼,前者口中衔着烟袋吧嗒吧嗒地喷云吐雾,后者依在滑竿上哼着山里小调,都是一副轻松模样,全不像要出事的样子。再之后宋阳笑呵呵地迎出来,把太守让到了会客的大厅。

    不等落座,刘太守就对宋阳躬身一礼,正色道:“番狗贼心不死,欲图谋封邑,侯爷若有差遣青阳上下无不遵从。就算尽起青阳守备驰援燕子坪,末将也绝无二话。”

    看过封邑将领和宋阳的表情,刘厚当然能明白这件事人家自有计较,多半不用青阳做什么,不过这番场面话一定要有,这个态度一定得让侯爷明白。

    果然,宋阳笑着摆了摆手:“如果真要大人帮忙我一定不客气,不过这次不用大人出手,心意拜领。”

    虽然明知道不该过问,但事关重大,刘太守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番子兵分两路,用心歹毒……”

    宋阳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等说完就如实应道:“我请郑纪带着他的本部人马去拦截了,其他人都和我一起留在青阳,助太守守城。”

    任小捕刚才参与会议,有关事情都听了个明明白白,现在假装明白人,接口道:“蝉夜叉是精兵,擅守但更擅袭,把他们留在城里本就有些浪费,派出去狙击敌骑最好不过;至于山溪蛮、石头佬这些健力战士,城头厮杀时更显威力,有他们坐镇,再会同城内万余守备,就算番子的骑兵是声东击西,跑到半路再掉回头来攻打青阳,咱们也尽可稳稳守住。”

    公主殿下煞有介事,把刚刚从阿难金马那里听来的道理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出来,之后还嫌不过瘾,又继续道:“再说我们那支猛禽队伍,它们是对付骑兵的利器没错,但截杀之战,有跋涉、有追踪、有遭遇有设伏、有佯攻也有假退,林林总总各种情况都可能发生,固然需要主将有临时应变、依情定夺之才,也要士兵们纪律严明、调度有序才好。凶禽冲阵没问题,可是终归难脱野兽的姓子,要指挥它们频繁调动怕是不易,不适合参与截杀番兵。何况,把它们留下来还有个大好处:万一敌人攻势凶猛、城头吃尽的时候,大可放它们去逆袭敌阵,谁敢正面攫其锋锐?即刻便能截断番子的攻势。”

    任小捕讲得头头是道,刘厚满脸钦佩、连连点头附和、褒赞,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太守大人现在知道宋阳和蛮人主力都会留下来继续守城就足够了,至于燕子坪的安危存亡,他没心思也没资格去理会。

    但葛司马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话题已经开了头,老头子就想问个清楚明白,皱眉道:“就是不知道…万一番子骑兵不是佯攻,狗贼们真要决意捣毁燕子坪的话…只凭郑将军,能不能挡得住那么多的敌人。”

    话说完,葛司马又怕侯爷、公主以为自己是小看了他们家里的精兵,又赶忙补充:“郑将军麾下兵马冠绝天下,此事毋庸置疑,可毕竟敌人数倍于我,相差实在太过悬殊。”

    宋阳笑了笑正想开口,忽然余光瞥见小捕正眼巴巴的望向自己,差不多表情宋阳以前从齐尚脸上常见:齐老大想说话又找不到插嘴机会的时候……宋阳赶紧闭嘴。

    任小捕觉得葛司马这一问非得由她来回答不可,因为就在刚才她还向阿难金马问过这件事,得了宋阳的示意后她喜滋滋开口:“的确是相差悬殊,不过要看怎么算了。”

    葛司马躬身:“请公主殿下指点。”

    “番子骑兵三万多,蝉夜叉现在不足七千,五倍多的差距,人数上差得远了,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任小捕语气转折,继续显摆着刚学来的本事:“打仗比的可不光是人多,常春侯敢派蝉夜叉出战,自然有所依仗:番子新败、大败,单以骑兵而论,城前一战,他们折损了超过六成。”

    上次大败,番子的可战之兵还剩六万,可则其中有两万多士兵没了马匹,变成了步兵,骑兵只剩到原来的不到四成。待葛司马点头后,小捕借着向下说道:“从十万变成三万多,以建制而论,不知多少队多少营都被打烂了、打残了,番子想要再战,非得重新编营不可。”

    原来的一个千人大队,现在还剩四百人,这四百人并非四个百人队,而是十支三五十人不等的队伍,想要重新凝聚战力、再次作战,就要进行混编:取消‘重残’队伍的番号,再把散兵补充到‘轻伤’的队伍中。

    “由此麻烦就来了,以前一支军里,大家同吃同睡、同苦同乐、一起训练一起打仗,士兵周围都是自己的朋友、同伴,作战时可以互相依赖甚至姓命相托;可如今身边尽是不认识的人,说不定连长官都是陌生人了,这让士兵心里如何能够踏实?让他们在打仗时,如何能不暗藏了一份随时准备自己逃命的念头?又如何能竭尽全力杀敌?战事若能顺利进行还好,只要被滋扰几次、小小的打击几回,很快就会心慌了……重编后虽然看上去还是一支完整的千人队,不过战力上,真心和原来没得比了。这还只是一支队伍,若再站得高些来看,番子的队伍与队伍、大营与大营之间,又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同样的三万多人,新败重编的队伍?嘿,差得远了。”任小捕似模似样的微笑,摇头:“何况几天前刚大败过一次,敌人不止损兵折将,还被打灭了气势、重挫了士气、丢失了大批补给辎重;何况他们深入后方,对地势的依仗仅在于手中的军图;何况天气渐渐炎热、大雨小雨不断,西番能适应么?”

    三个‘何况’之后,玄机公主殿下又把话锋一转,兜回到最初的‘相差悬殊’:“比人数,蝉夜叉不如番子,相差悬殊;但是比战力、比素养、比士气、比地利、比天时,我们样样远胜,番子又何尝不是比我们相差悬殊。这一仗完全能打,也完全可能打赢,葛大人放心吧。”

    话说完,小捕端起了一杯茶挡住脸,然后…笑,忍不住控制不了的笑,打从心眼里泛起的舒坦,怎么就那么开心哟。

    这些都算不得太深刻的道理,但是能从一个公主口中说出来,也当真不是件容易事,刘太守少不得又是一场夸赞,葛司马也跟着连连点头,看样子他是心悦诚服了,不过没想到等太守的赞美之词说完,老头子又煞风景地补充了句:“总之…还是要小心,燕子坪事关重大,实在不容有失。”

    小捕眨眼睛,用兵的道理、打仗的依据她都摆开揉碎地讲明白了,葛司马又来了这么一句,公主不知道该说点啥了。

    宋阳应道:“司马大人不用担心的,郑纪领下的军令很明白,能截杀了番子最好,若真拦不住就算了。”

    葛司马一愣,不明白宋阳的‘拦不住就算了’是啥意思。

    这个时候一直没做声的任初榕轻轻开口,接过了话题,对刘、葛二人道:“封邑中所有的武装都随我们增援青阳,燕子坪由此空虚不设防,可能会遭到番子的绕城突袭,是早在意料中的事情。”

    郡主的话很明白了:宋阳既然决定来青阳,就已经打定主意弃守燕子坪了。

    “封邑一定会毁在番子手中,不过大好地方,就被三万多败兵给糟蹋了我不甘心,这才请郑纪出兵狙击,蝉夜叉能胜最好,真要拦不住也没关系,关键是蝉夜叉别有重大伤亡。”宋阳最后又解释了句,笑呵呵地不再说话了。

    刘太守和葛司马对望了一眼,抛开妙香吉祥地不谈,天下皆知燕子坪是常春侯的家乡,他这次真能舍了家园么?而更让两位大人摸不清头脑的,是宋阳说的那句‘大好地方,就被三万多败兵给糟蹋了’,空城荒地,被谁毁掉重要么?

    不过眼看着宋阳无意再解释,刘、葛也不敢再多问,又汇报了些城防、援兵之类的军情后就此告退。

    当天晚上,蝉夜叉倾巢而出,追随自家主将东出青阳,很快消失于夜色之中。

    第二天青阳平安无事,再转过天来的上午,番子那‘由骑改步’的两万余众抵达城下,随后几天里他们扎稳营盘忙碌不休,从附近砍伐树木制造云梯门锤、采集沙土装填沙袋,为攻城做诸般准备。

    太守听了宋阳的吩咐,不理会他们,由着他们去准备。至于绕城杀奔燕子坪的敌军和奉命去狙击敌人的蝉夜叉,到现在也没太多消息,只听说双方已经接过了几仗,但具体情形不明。

    自番兵现身第四天开始,对方终于开始攻城,这次他们手上没了火油,只能用那些常规战法。要知道现在城内,青阳本地守备、收拢来的散兵游勇、请调来的援兵和以前驻守燕子坪的兵马,只南理军人就超过万人,再加上封邑中的‘野人和猛兽’,实力着实雄厚,守城方比起攻城的还强得多,番子能占便宜倒奇怪了,敌人发动几次攻势就吃几次大亏,两天打下来番子吃足了苦头,攻势渐渐变弱,从发狠猛攻变成了不断滋扰,看样子应该是在等骑兵部的消息。

    青阳方面仍是不予理会,不管是猛攻还是佯攻他们都一样对待,反正只要看到敌人就毫不客气……如此又过了七天,下午时分番子重新发动一次攻势,宋阳和刘太守一起正在城头督战,本来守在驿站的罗冠忽然从城下上来,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宋阳闻言面色惊愕:“当真?”

    一旁刘太守心里有点发慌,不知这位大宗师是不是带来了坏消息,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因为罗冠笑了起来,对宋阳点头道:“本来我们都不信,可军报上说得明明白白,这次不由得大伙不佩服他们了。”

    宋阳哈的一声笑,转回头对刘太守道:“刚刚家里收到郑纪传报,蝉夜叉大捷……番子骑兵还没看到封邑的影子,就被蝉夜叉歼灭了。”

    刘太守也傻了,忍不住追问道:“全歼?”

    七千对四万,即便小捕的分析很透彻,这一仗有的打,在大伙看来‘打胜’的概念也不过是成功拦下、逼退敌人,让他们不能去占领封邑,可谁也没想到、更不敢想的,蝉夜叉竟把这支敌兵给吞掉了!

    宋阳的笑声响亮,跑跳着下城,不久之后青阳城中号角连绵,最近今天一直‘游手好闲’的山溪蛮、石头佬等封邑各武装迅速集结,旋即城门大开,刘家军一马当先,各部武装紧随其后,虎狼之师,洪水猛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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