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宋阳身边的,并不是百姓们想象中的大群侍卫、精锐武士,而是一群‘闲杂人等’,其中绝大多数都带着个垂纱斗笠,让人看不清真容,显得神神秘秘,且单看他们的身形或举止,也多有奇怪之处;比如其中一个,身材异常矮小分不清是小娃还是侏儒,身上穿着一件异常惹眼的大红袍,正常人可绝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红袍身旁则是个芦柴棒似的瘦子,手十指掐算个不停,面纱也一荡一荡的应该是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实在算命还是在算天。

    还有一个人,穿了件青袍子,四平八稳的骑在马上,衣着和动作都正常得很,反常的是跟在他左右的两个骑士:左边的是个胖子,一路骑行中始终弯着身子,把姿态摆低而又低,生怕高过正中的青袍子,胖子一只手牵着缰绳另只手则虚托在青袍子的背后,仿佛生怕主人会坐不稳摔倒,一看就是个大好奴才;右边的看身形应该是个消瘦青年,身后背着一对长条形的包袱,不用问是兵刃了,让人吃惊的是此人目光有如实质,即便有面纱相隔,靠前些的青阳百姓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阴冷眼神……也不是所有人都蒙着面纱的,‘闲人中’有两个未蒙面纱。一个是身背长弓、须发皆白的老者,另个则是艳容耀目的漂亮和尚。

    刚才人们已经认出了曾在青阳献艺的刘二,现在当然也能记起那个背弓的老者…凡人难得一见、选贤时最后一个登场、寥寥几步便震惊全场的大宗师陈返!青阳人都知道这位大宗师,不过普通百姓自然不会晓得陈返失忆、功力受损的事情。

    陈返的记忆模糊了,但脑筋并没太糊涂,他知道吐蕃的入侵,在得知宋阳要出兵后大宗师坚决要随行,谁也拗不过他。罗冠也一起来了,他是燕国叛臣身份有些敏感,不方便抛头露面,蒙了面纱跟在师父身边。

    至于那个漂亮和尚是谁就更不用说,横空出世的南理佛主、优波额黎尊者转世,无艳大法师。

    一个大宗师、一个大法师,只凭这两个不蒙脸的人,追随在常春侯身边的这群‘闲杂人等’的分量便可想而知了。

    李大李二李三不能露面、瞎子侏儒铁匠当初都是‘下落不明’之人,虽然现在不会再有人追究他们怎么会被宋阳收了去,但避讳点总是没坏处的,这一来宋阳身边人中有蒙纱的也有不怕露面的,郡主的主意是干脆就露两个最唬人,其他的都把自己蒙上吧…效果不错,青阳人的欢呼越发响亮了。

    宋阳不能像前面的蛮兵怪鸟那样直接进城,带队到了城门前翻身下马,仍是事先安排的,随他一起下马的就只有郡主和那两个露脸的,其他人蒙了面纱的‘神秘人’只是暂时代住了缰绳不再前行。

    刘厚早就带着大群官员迎了上来,又是施礼又是致谢,既有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也不乏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言,宋阳平时不喜欢应酬但并非不会应酬,此刻当着几乎全城百姓面前当然也不能失礼,笑意从容措辞得体,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刘厚拜过侯爷又去拜郡主,跟着又谢过大宗师陈返,最后来到施萧晓跟前,认真道:“为我全城百姓,大法师离开圣地,法驾却亲临青阳……”

    不等他说完,施萧晓就伸手把他扶起来,微笑道:“妙香吉祥地只是我的修行之处,不是什么圣地。圣地所在只存于心。”一句机锋过后,施萧晓双手合十向西方礼拜:“愿我所能,求祈诸天眷悯青阳、眷悯南理,驱逐鞑虏还我慈悲世界。”

    声音柔和语气虔诚,以施萧晓的修持,佛偈稳稳传遍全场,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青阳城前千万百姓自发自觉人人双掌合十,随着大法师一起念出了那声‘阿弥陀佛’。

    寒暄过后宋阳等人重新上马准备入城,但才走了两步他好像又从人群中发现了什么,忽然又代住了战马,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旋即面露笑意翻身下马,径直走入人群。

    包括承郃、小捕在内,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是以这一次,无论戴没戴面纱、所有随行之人全都下马跟在他身后,人数虽然不多,但这伙人聚在一起自有一份摄人气势,众多百姓忙不迭地左右散开。

    一半是巧合、一半是眼睛太尖,宋阳在人群里看到了个老熟人:当年燕子坪的县太爷、周大老爷。

    周大老爷在官途上碌碌无为,也没点雄心壮志,平时能贪就贪点,但是和盘头他们一样,不会去做鱼肉乡里的事情,平时对镇上百姓也多有照顾,他在燕子坪当了十年的官,早都没了官威和官架子,算得半个燕子坪人了,自然也是阳伢子的半个乡亲、半个长辈和邻居。

    也许是今生前面十几年的曰子过得太舒服、太惬意,所以宋阳在遇到小镇故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异常亲切,走到周老爷面前,笑呵呵地躬身施礼。

    周老爷如何能受他的礼数,忙不迭伸手扶住了他,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宋阳没去坚持,礼数这个东西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知道对方晓得自己的心意便可以了,站直后问道:“您老怎么没走?”

    周老爷实话实说:“本来打算走,可是想了想,又实在没有可去的地方,再就是年岁大了,经不起奔波了,爱咋咋地吧,便没走。”

    宋阳笑了:“不用走,放心,没事。”跟着问过了周老爷的住处,暂时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重归大路。

    周老爷身旁都是他的街坊邻居,此刻人人面色惊诧,好像看怪物似的望着老头子,事先可谁都不知道,这位面团团的富家翁竟然是常春侯的长辈。

    而周老爷自己全没注意旁人的目光,愣愣望着宋阳的背影,心里一个劲的念叨着:这伢子长大了、长大了……老怀畅慰。

    待宋阳再度上马时,人群中的一个粗壮汉子,似乎太兴奋以至发了失心疯似的,忽然扯开嗓子大吼大唱,旁人都被他吓了,可那个大汉却全无顾忌,只一个劲扯着脖子唱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唱歌的汉子是刘大人的心腹手下,有些功底、嗓音也不俗,唱起将进酒,虽然比不得当年的曲大叔,但也有几分铿锵豪迈。

    这是刘大人安排好的,他早就打听到了,这首词是常春侯所做送给曲氏夫妇的,如今宋阳重返青阳城,还有什么欢呼声能比得上侯爷自己做的词来得更热烈、更能讨侯爷开心?

    一场选贤,不仅成就了几位奇士,还在青阳流传起两首让人动容的歌谣,其中之一便是这一首《将进酒》。一度流传于青阳大街小巷、脍炙人口几乎人人会唱。

    而亢奋、激动时,这世上又还有什么词调能比着《将进酒》更能让人直抒胸臆?片刻之后,一个人的声音便有十人附和、十个人的歌声又惹来百人齐唱,百人后便是千人、万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青阳东门,一首将进酒,唱得天摇地动。最初时刘厚也只想着巴结常春侯,却没想到最终挑动的却是前线孤城中的无尽贲烈!

    浩荡歌声中,封邑中最后一支武装也告赶到,蝉夜叉抵达青阳东门。

    蝉夜叉骑在马上,腰间佩刀背后挂弩,乍看上去并没太多奇特之处,特别是比起前面进城去的蛮人和怪鸟,他们显得在普通不过,稍稍有些奇怪的几个地方不过是:长长的兵刃裹于玄布中;战士的面目隐于青铜铸就的獠牙面具后;再就是领头的一小队蝉夜叉,每个人手中都拉着一根铁链,仿佛牵狗似的牵着一个半人半猿似的怪物。

    马蹄声哒哒,部队缓缓而行。百姓们看不出什么,只知道这支军队是常春侯的武装,他们便奉上歌声欢呼;但刘太守对蝉夜叉注视稍久,脸色就变了……大队战士都在低着头,对周围的欢呼不闻不问,再仔细看,所有战马的鞍上都有一个古怪的架子,很小、不起眼,但刚好撑住战士的腰腹,固定住了他们的身体。

    毕竟是武将出身,刘太守很快看出了邪门的地方:除了领头与四方卫戍游骑之外,这支队伍的主力竟然在睡觉!

    或者说是半睡半醒,不是真正入眠,但他们的身体放松、精神也在修养,只留出一线精力关注着周围,对百姓的欢呼蝉夜叉不闻不问,但一遇警示就会立刻清醒回来。

    能在行军中睡觉的队伍,究竟是慵懒士兵还是精锐战卒?刘大人不敢多问。

    蝉夜叉身后,缀着一支庞大车队,不用问也是常春侯自己带来的补给,车队中还有数千青壮,由南威工匠、销金窝劳力和妙香吉祥地的信徒组成。

    队伍浩浩荡荡陆续进城,青阳城也随之忙乱起来,常春侯带来这么多人,有蛮子有野兽的,都得妥善安置,好在这些事情初榕早就有了安排,只要刘大人带人配合即可,忙归忙但并没什么出什么岔子。

    刘厚身为一城之守,自然也就几分才干,待常春侯入城后便传令宵禁,同时派出游骑巡弋城外,此举主要是为了防止有歼细借机逃出城,把援军的消息通报吐蕃。

    不过青阳没有‘库萨’那么高级的玩意,如果歼细靠着信雀传递军情他就没辙了。

    等安顿好封邑军队,已经大半夜过去了,刘厚又急匆匆赶到驿站去向常春侯复命……进城时宋阳拒绝了太守的好意,没去住到太守府或者城中的富庶之户,而是小马识途、直接领着身边的一群重要人物住进了驿站。

    当时小捕的脸蛋红扑扑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就是在青阳驿站和宋阳在一起的,如今‘故地重住’,心里感觉异样得很……刘厚赶到驿馆时才知道侯爷并未休息,而是带着人去城西选贤台旧址去了。

    太守和司马对望一眼,没啥可说的,侯爷去哪他们就去哪呗,当年的选贤高台所在之处,本来就是一片广场空地,刘厚等人抵达时,宋阳正和从一群劳力一起堆积木料、安置火油和一个个沉重的麻袋,看样子是在布置一个大火堆。

    劳力和火堆中的材料都是宋阳从封邑中带来的。

    宋阳力气大,干活是把好手,侯爷亲力亲为,其他人还有什么架子可摆?公主都挽起袖子跟在一旁帮忙,所有人在忙忙碌碌,就只有两个人不干活:火道人、鬼谷子。

    两个奇士是工程指挥,只动嘴不动手。

    工程已到尾声,还不等刘大人上前帮忙,侏儒老道就喊道:“差不多了,都退开吧!”说着,把身上的大红袍一甩,抱起身边的一只大坛子,围着火堆转来转去,选择不同位置,从坛子里抓住一把古怪药粉投放下去,火道人忙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返回到宋阳身边,一抹头上的汗水,呲牙笑道:“成了,点吧。”

    齐尚早都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点燃手中火炬,用力扔向柴火堆,旋即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火光熊熊而起!

    经过鬼谷子的算计和火道人的布置,火势虽然惊人但对木材的灼烧并不剧烈,自然也不会外扩波及其他,更奇特的是火势之上的滚滚浓烟……并非灰黑而是红色的浓烟,随着火势层层升高,不久之后仿佛一根擎天大柱只插擦苍穹。

    红色的浓烟如有实质凝聚不散,春天的威风根本就奈何不了它,浓烟柱清晰且耀目,太远不敢说,但方圆百里之内清晰可辨。

    侏儒对自己的手段挺满意,对宋阳笑道:“如侯爷吩咐,雨难熄、风不灭,有我坐镇维护,凭着咱们带来的材料,烧几个月没一点问题。”

    宋阳赞了声‘好’,转目望向刘厚:“青阳信雀应该很多吧。”

    养雀传书自古有之,青阳这样的大城备用军雀以千百计,多得很,平时用到的不过几十头罢了。

    待刘厚点头后,宋阳继续道:“有件事要请大人帮忙:放备用的雀子大片放出去、去前面失陷的各州府、大营,雀书上大概的意思么,烽烟不灭,红波永驻,青阳重聚,吐蕃杀狗。”

    前线不断陷落、整座西疆乱成一团,但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被吐蕃人剿灭,只是溃败了、打散了,在西疆仍有南理的不少军队,不过指挥瘫痪群龙无首,没法凝聚成战力。

    大批的信雀放出去,总会有人收到、消息总会传播开来。宋阳要坚守青阳、同时挑起红波府的大旗,召回镇西王旧部……宋阳放起这一把火,就是要告诉天下:只要烽烟不灭,青阳就还是南理的青阳,报国无门的战士大可来投奔;逃生无路的百姓尽管来避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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