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南理这一路上,宋阳早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

    他不是神仙,自然不会知道柴措答塔宫内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把最近中土上诸多大事串在一起去看,他找到了一个关键。

    宋阳应了左丞相一句:“吐蕃入侵南理。”

    没头没脑地回答,但胡大人眯起了眼睛,显然宋阳说中的是要害,左丞相冷笑着,接着宋阳的话向下说:“不错,吐蕃攻我南理,番子怎么敢……”说到最后一个‘敢’字,他加重了语气、加重了声音,同时再度瞪起了双眼,一向面团团般和气、不笑不说话的老头子目中凶光毕现!

    不得不说的是,吐蕃人攻袭南理选择的时机很好,北方的回鹘正和犬戎大打出手,暂时无暇顾及兄弟之盟,眼下曰出东方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吐蕃番子作恶。

    可吐蕃并非回鹘这一个敌人,这些年里大活佛始终不敢吞并南理,固然是因为回鹘的牵制,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忌惮大燕,怕燕人会在他兴兵对付南理时趁虚而入。如今吐蕃怎么就敢来攻打南理?而且番子摆出的借口绝非打一打就能收兵的,甚至以大局而论,这是中土百多年里最凶猛的一仗。

    吐蕃怎么敢?除非柴措答塔能确定在他攻击南理的时候,大燕不会横插一手。

    这便是宋阳看到的‘关键’了:吐蕃哪来的把握?

    看透了这一重,整件事也就不难猜了。

    宋阳想清楚的,胡大人也照样能猜得到,老头子沉沉一叹:“吐蕃和大燕现在是一回事,这次当真麻烦了,以后更是难有宁曰……”

    不等他说完宋阳就笑了:“不把初一的大火灭掉,还想什么十五的决堤?一件一件来吧,先把番子挡住再说。”

    胡大人点了点头:“只盼镇西王能撑住西线,只要他能撑上一段时间,即便等不到回鹘的救兵也无妨。”

    这个说法宋阳从未想过,当即挺直腰板关心追问:“怎么说?”

    “吐蕃为何要硬诬我南理为凶手?大活佛暴毙,不管柴措答塔看上去怎么稳当,内中总会有乱流激荡,这一重绝不会错的。内中矛盾重重,高原民心不稳,所以柴措答塔才要急着来打这一仗,把‘报仇’这个幌子挑的高而又高……”

    班大人说到这里宋阳便明白了,说穿了就是用一场外战转移视线、转移矛盾。这样做的好处不言而喻,但也并非没有坏处,前提就是镇西王能守住苦水关,让番子战事不利,时间拖得越久,吐蕃内部的压力就会越大,迟早有爆发的那一刻,到时候吐蕃国内的矛盾不仅没能转移出去,反而会发作的更加猛烈。

    便如宋阳所说,现在想得太多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盼望着老王爷能够守住雄关。

    由此话题又转回到眼前的战事,南理西线地势特殊,苦水雄关两侧各有数里长城,把一座大山隘口封堵得严严实实,天然屏障外加人工修补构成了封拒吐蕃的防线,南理建国百多年中对雄关加固,到了最近三朝镇西王负责西线防务,对它也就更重视了,经营到现在苦水关当得‘固若金汤’四字。

    吐蕃人开战之初镇西王就赶去苦水关,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两个多月,每天朝廷都能收到来自王爷的战报,吐蕃的攻势猛烈、前线打得很苦,雄关虽无恙但战士伤亡严重,南理西部的各州府、各兵马大营都已经动了起来,陆陆续续增援到前方。

    不止西疆,不久前朝廷有从南理中部和牙门军中抽调了七万健卒,由大将谷应春率领,于二十余天前启程奔赴西线驰援。

    “调兵七万已经是大伙一起咬牙的结果了,倒不是说咱们没兵了,而是眼前的情形,剩下的人不能动也不敢动了。”

    宋阳点头,完全能明白胡大人的意思,大燕吐蕃现在成了一家,吐蕃从西边迟迟打不进来的话,说不定大燕就会自北方发难。北关折桥、红城眼线现在看上去太平,但胡大人也好、朝廷也罢、甚至镇西王自己都不敢对其掉以轻心,西面要打,北方的防务也不能稍有松懈。

    能再抽调出七万人去驰援前线,已经是牺牲了一部分皇城的卫戍力量,当真是做到极限了。

    而谷应春的运气不太好,他统帅的七万援军在途中正赶上南理特有的初春暴雨,刚过青阳就遭遇暴雨断路,现在还被困原地,莫说苦水关,就是洪口还未能抵达。

    谷应春和洪口城宋阳都知道,前者本来就是镇西王麾下大将,算得王爷左膀右臂的重要人物,靖王之乱后调任牙门军主将,主持京郊卫戍,有重任在肩。这次又把他派出去协助镇西王,也足见朝廷对西线的重视了。

    至于洪口,是苦水关之后,南理西部的另一座重要屏障,地势险要扼守于咽喉之地,一旦前线失守,西边的希望就要寄望此处了,而洪口再向东直到凤凰城则是南理内陆,再无险可守了。

    宋阳不会打仗,对这些事情听听就算,别说他没有好主意,就算有什么想法,也肯定不会比大群将领元帅研究出来的军略更高明,又和胡大人聊了一阵,他便告辞离开了。

    虽然还没成亲,但他现在也算是红波府的女婿,路过京师当然要住在自己家里,何况西线开战就等若红波府在打仗,这个时候宋阳一定要过去探望下。

    红波府现在的当家是二公子,以前和宋阳只有过寥寥几次见面,完全算不得熟稔,不过这次在重压之下再相见,自然而然多出了一份亲切。乍看上去,红波府和平时并没太多不同,但宋阳的五感何其敏锐,随同二公子一路穿过王府,很明显就能察觉到:卫士不对劲。

    以前的红波卫,就算不动不摇不说话,宋阳也能从他们身上嗅出一份铁血威严;如今的卫士同样腰板笔直挎刀执戈,可是那股自内而外的气势全然不同……或者说完全没有。不用问,真正的红波卫都已经追随王爷一起返回前线,现在负责王府卫戍的只是些普通侍卫,如何能和那些浴血重生的悍卒相比。

    拜见过王府中的长辈,随便吃了些东西,又和二公子聊了一阵,天色已晚,宋阳就睡下了。

    但是才刚刚躺下不久,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脚步,宋阳睡觉一向很轻,立刻惊醒回来,同时也听得清清楚楚,脚步声就是冲着自己房间来的,当即起身打开了房门,借着月色,胡大人步履匆匆,正在二公子的陪同下走来。

    才分别不久,此刻又找上门来,宋阳就算再愚钝也明白怕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一见宋阳,胡大人开口就是一句:“前线传报,苦水关失守。”

    宋阳一惊:“怎会如此?”

    晚上的时候胡大人刚说过,每天王爷都会传回战报,前面打得虽苦但暂时还能守得住,可谁又能想得到这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噩耗便从天而降!

    胡大人沉沉摇头:“雀书染血、言语不详,具体状况还不清楚,只知番子打破我家雄关。”

    宋阳又问:“王爷呢?”

    这次是二公子摇头、沉声回答四字:“还没消息。”虽然比不得任初榕,但二公子也是个厉害人物,堪比天塌地陷的军情噩耗、且父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还能保持镇静,实属难能可贵了。

    苦水关失守,究竟是撤退还是溃败或是被番子屠城?镇西王是已经脱险还是被困于乱军,或者失手遭擒甚至与城共亡?所有的事情都不知道。

    而更可虑的是,‘千年前’通讯落后,若雀书属实,那苦水关也并非今晚被破的,早在几天前番子就入关了。

    胡大人语速很快:“无暇和你多说,我已召集群臣上朝议事。”

    宋阳应道:“我这就走了,葡萄你放心。”前线告破父王失踪,家人心情可想而知,且说不定不久之后战火就会烧到燕子坪,宋阳又哪还能在京城呆得住。

    胡大人是上朝途中就近绕了一脚来见宋阳,打仗的事情本来他都没必要告知宋阳,至少不用亲自来说、随便派个人传话就是,之所以他要亲自来见这一面,就是为了再得宋阳确认的那后五个字:葡萄你放心。

    胡大人不再耽搁,对宋阳点点头转身就走;二公子也要上朝,抓紧时间对他说道:“寻找父王和前面的战事不用你们艹心,但两个妹妹……”

    不等他说完,宋阳就点点头,努力露出个笑容:“她俩肯定比我活得长。”

    任二公子笑了笑,伸手重重一拍宋阳肩膀,转身追着胡大人一起走了。宋阳也不再耽搁,招呼罗冠等一众同伴,即刻出京曰夜兼程赶赴封邑。

    完全不管不顾的赶路,不节省体力、不顾路人惊骇目光,当然也没心思在去按照原来的安排去做‘吉祥物’展览,几天之后能跟上宋阳的就只有大宗师罗冠了。

    这一路总算平安无事,刚抵达封邑边缘就远远地见到小捕、初榕和家里的一群重要人物迎了出来。

    一番生离死别呵,只可惜之前那份哪怕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狂喜的重逢,被前线涌来的阴霾死死压住了,两个女子都憔悴许多,姐妹都一样,见到宋阳时心中只想大哭一场,但都还努力地笑着。

    宋阳快步上前,还不等叙话忽然一匹快马从封邑内赶来,侯府刚刚又收到前方的军情传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送来呈报与郡主。

    任初榕接过雀书,草草看了几眼,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其递给了宋阳……的确是重大军情,于此刻的南理而言,雀书呈报之事,甚至是比着镇西王失踪、苦水关失守还要更沉重的噩耗:洪口失守,七万增援前线的健卒败亡、主将谷应春战死。

    不怪谷应春的。

    他的军马洪水困住难以寸进时,得了前方传报,得知前线苦水关被番兵攻破,当时谷应春有两个选择:一是就此撤回大军,返回京师或进入附近城池驻防;二则是冒险强进西方,赶在吐蕃人之前入驻南理西部的第二道雄关洪口,为国加固新的防线抵抗番兵。

    或许是心中藏了份为老帅报仇的念头,谷应春等不及京师命令,他选了第二项、用了更激进的办法,指挥全军抢渡洪水,急赴洪口。当苦水关不再,洪口便是西疆最后的屏障了,谷应春的做法无可指责。他要真撤军的话,那才是渎职误国所为。

    吐蕃自西向东势不可挡直扑洪口;谷应春率军由东往西赶赴雄关。

    双方拼得就是速度,若番兵在谷应春之前攻下洪口,则南理危殆;反之,七万雄兵先于吐蕃人增援雄关,至少能够挡住敌人一时,暂时稳住大局。

    相比之下吐蕃人的路程更远,但谷应春的行途上有洪水挡道,更加艰险难行,而除此之外,谷应春还有两个没想到:没想到吐蕃人竟会前进的如此之快,沿途的城关几乎都没能阻挡他们片刻;没想到洪口守将于大战前夕突染恶疾,在城头巡兵时一头栽倒再没能站起来。

    最终还是吐蕃人更快了一步,当谷应春领兵赶到洪口城下时,城头上已经挑起了吐蕃的旗帜。

    洪口是决不能丢的,否则就以吐蕃一路掩杀过来的攻势,后方更无法阻挡,无奈之下谷应春传下强攻命令,只盼着再夺回重镇。

    并非没有机会的,吐蕃人也只是先遣军团,才刚刚攻进洪口不久,立足未稳。如果谷应春手上的军队仍是出发时的模样,那一仗他真能打赢。可惜,大军抢渡洪水损失不小,全力行军身心疲惫……异常惨烈的一战,城头几经易主,打到最后城中番子只剩下数千残兵,而南理这边谷应春阵亡,军中伤亡惨重,明知只要能再组织起一拨攻势就能彻底清除番狗,但真正无力为继了。

    苦水失守、洪口陷落,镇西王下落不明,楚应春以身殉国,西疆统帅不再防务混乱,南理门户大开。

    亡国灭种,绝非危言耸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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