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顶不小气、很痛快,闻言一点头:“想聊什么,我陪你。”说着,单手负于背后迈步向前走去,乌达也奋力站起身,跟随在师父身后。

    大活佛好整以暇,肥胖脸孔上翻起笑容:“刚回来,还是一直没走?”

    燕顶直接回答:“我这样子,很好冒充的。”看得出,他的兴致很好,说完后甚至还笑着补充了句:“我以前就被人冒充过,吃了大亏。”

    只要一只森冷铁面、一只黑色鳞皮手套、一盏宽大白袍、再加一项腹语本领,就能够冒充燕顶,瞒不过身边的亲信,但想要骗过身后追踪的吐蕃密探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大活佛每天都收到有关燕顶行踪的报告,现在不用问了,那些情报统统都是假国师的,真燕顶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圣城。

    大活佛点点头,又问:“基恰堪布和乌达都是你的弟子?”

    “基恰堪布不是我的人,但他也不是你的人,算起来他只是被我收服了、利用了。乌达不同,他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之一。初上神殿时,我让稻草喊他师兄,不是没道理的。”

    大活佛浓眉一轩:“基恰堪布到底是什么人?”

    此问燕顶未答,只淡淡应了句:“说起来很麻烦,也不重要。”

    大活佛也不做追问,于宝座中摇头苦笑:“左右两名心腹,竟然都是你的手下,这个脸丢大了。”

    这次燕顶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单只说你被乌达骗到,真不冤枉的。你不知道他为了这番功夫吃了多少苦头……他二十岁的时候要有七岁孩子的身材,偏偏还要顶上一张中年的脸孔;他三十岁的时候却又得变成五十岁的老汉;如今快五十了,看上去年过耄耋,所有这些痛苦,你决计想象不到。”

    乌达笑呵呵地接口搭了句:“药汁洗炼身体、抑生、催面或促长的过程虽然痛苦了些,但都是师父的手段,我不用艹心什么,倒是背熟那些百万言的圣王礼赞,让我觉得更难过些。”

    有关乌达的身世、来历,从早衰到神授歌者,从头到尾都是国师的设局,接连发生的奇迹只是为了引起圣宫瞩目、给乌达一个被大活佛列入门墙的机会……其中的算计固然复杂,但相比之下,国师为爱徒不断修改身材、苍老面目的手段才是真正神迹,若非‘不可能’,又怎能骗过博结。

    任谁被骗心里都不会太舒服,大活佛当然不会去赞国师的手段或乌达的隐忍,而是若有所思道:“你刚说基恰堪布算不得你的亲信,所以…你故意让他冒出来、被我察觉、借我的刀杀了他?”

    燕顶点了点头,但眼中的笑意与得意全都不见了,竟真有些不忍似的:“他以前给我做过不少事情,论起来只有我欠他的,最后我还害了他的姓命…当曰此间,我当着他的人皮对你说‘来世我给他做牛做马’,也并非信口开河。”

    舍掉基恰堪布,一是燕顶的图谋将成,此人不仅没了用处,以后还会碍事;另则,大活佛绝不会相信自己的两个心腹都是内歼,追查出一个后,非但不会再怀疑另一个,相反还会更倚重乌达。

    对基恰堪布的真正身份,燕顶始终不露口风,大活佛不得要领,最后只能沉沉一叹:“高原果然是精彩之地,不止盛景大师惦记着,连那些不知所谓的人物也要纠缠。”

    金殿空旷且巨大,发动身法时一来一回不过是片刻间时,可现在缓缓走动,说了一阵子话,燕顶未过半程,对博结的慨叹燕顶全无表示,继续向前慢步。

    大活佛摇摇头,把脸上的感慨甩尽,继续问道:“你怎能发现我那三十暗卫的?”

    “如果只来一两次,当真察觉不出来,可一个月间我来你金顶十几次,若再不能查到他们,师尊都会托梦骂我枉费他老人家当年教导了。”基本上大活佛有问燕顶便有答,可是在解释过此项后,燕顶停住了脚步,口吻和善地提醒:“你的时间,仅在于我从门口走到你跟前,所以根本没有‘拖延’一说,我劝你,还是捡些要紧的来问吧。”

    乌达揭示叛徒身份,国师身临神殿之中,有关以前的设计、阴谋此刻早都不重要了,大活佛却纠缠于这些细节唠唠叨叨问个不休,真正用意仅在拖延时间罢了,燕顶出言点破,博结神情一变……燕顶则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伸手遥遥一指他的宝座:“哦,对了,算起来你我还是有缘的,宝座上的那两道机关,是我师门祖上,帮你的前辈大活佛设计的,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机关,是瞒不过我的,对它们我要比你熟稔得多。”

    尤太医与燕顶的师门,毒、武、器三技称绝天下,金殿宝座上的机关就是人家门中前辈设计的,又怎能瞒得过乌达?

    燕顶说完又告起步。虽慢,却九龙十象也休想拦下。

    大活佛也终于不再提去纠缠那些无聊问题,直入主题:“你来做什么?”

    燕顶坦言:“杀你。”

    博结的‘四重依仗和一个不会’,现在几乎被尽数破去,仅剩下他自己的战力了,果然,到了最后什么都靠不住,唯一不会弃我而去的只有自己的拳头,只是以燕顶的凶猛,就凭博结的修持有希望么?不论如何他都会试试的,不过对方距离尚远,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博结暗调内息,口中则冷笑反问:“又何必这么麻烦、更不用国师亲自出手吧?想杀我,让让乌达给我面条里下一份毒药就是了。”

    不用国师回答,乌达就接口道:“大活佛说笑了,你座下的七位辩毒高手可不是摆设,至少我瞒不过他们。”所有入口之物,就只有那七个人经手、递送,平时就是乌达奉上的茶水大活佛都不会去碰,不是他不信任乌达,而是几十年里养成的习惯。

    博结冷晒了下,不理会乌达,径自望向国师:“既然来了,其他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吧?”

    国师稳稳点头:“再过半个时辰,才让仁次会带领心腹杀上金殿,一番恶战之后大活佛与金殿武士尽丧,最终双方同归于尽,乌达受必死重伤,但终归不会死。”

    才让仁次是圣宫中的重要人物,平曰里忠心耿耿,手中还掌握着一队番兵铁卫,但大活佛不知道的,他是基恰堪布的义子。

    “事后很快就能查明,才让和基恰堪布的关系,他为干爹报仇,叛乱圣宫再正常不过。大活佛暴毙,吐蕃会乱上一阵,不过死因查无可疑,终归会风平浪静;你的尸体死时会垂首望地、你的尸身被烈火焚烧时浓烟笔直向上风吹不散……”

    大活佛语气漠然:“你安排的转世灵童,就在圣城之中?”

    吐蕃甄选转世灵通为信任活佛,自有一套特殊方式,其中大活佛去世时的法体姿态和火葬时的烟尘方向是重要依据之一,针对其他的甄选条件,国师自然也早有准备,他随便用尸体举出的两个例子只是告诉博结:转世灵童已经备好、他此行夺取的不止是大活佛的姓命,而是吐蕃这座高原之国。

    “最近这段时间,我会留下来,助乌达平息纷乱、揽掌大权,前面准备的还算充分,应该不会出大乱子,过不多久一切过去,吐蕃还是吐蕃,只是换了一重外人看不见的天。”国师的话还没说完,耐心地给大活佛解释着:“佛光只对你忠心,以后怕是不好控制,所以抹去了,佛光是精兵,舍掉他们我很心疼;望谷鬼军以前是你的逆贼,以后也会是我的逆贼,也一并除掉了,望谷的为人比你强多了,杀他我稍有不忍。”

    吐蕃已经成了国师的囊中物,自然不容对旧主忠心耿耿的可怕军队和一心只想造反、入主柴措答塔的逆贼,这两支队伍早就落在国师的算计里,不容他们还存于世间的。

    一番话后,国师已经走过大半神殿,单手轻轻一挥,平静道:“你看,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年复一年……我还在学艺的时候就开始想如何拿下高原了、我刚一出师就开始着实准备了,到现在为止,‘吐蕃’是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大事情。”

    心思绝不单只用在刺杀博结上,真正殚精竭虑的图谋、设计和准备功夫全都放在杀掉这个人后,如何接管下这座国。

    内劲缓缓运转,博结蓄势已久,全身都已经调整到最佳状态,表情不露一丝破绽,不屑笑道:“久闻燕国师神机妙算,原来早在学艺时就知道自己会被景泰撵成丧家之犬、从那时候就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若拿出对付我的心思和手段,未必拿不下景泰和大燕江山吧?!”

    国师再次笑了起来,四个字莫名其妙:“我是他爹。”

    “谁爹?”大活佛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语气中的吃惊绝非作伪,骇然道:“你是景泰的爹?”

    燕国有两个极位君王、佛主与人王之间的关系,这才是所有一切事情的关键,大活佛把一双亲人当成了水火大仇,便只剩下‘输惨了’这一个下场。

    惊讶很快散去,大活佛若有所思:“对立是做给别人看的戏,实际你在帮儿子图谋天下?”说着,他自顾自的笑起来,摇头笑叹:“好算计,有意思,有意思……”

    “你也有儿子吧?”国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之前燕顶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走到博结身前之时,便是出手取其姓命之刻,此刻又停下脚步,意思也很清楚,这几句闲聊是‘白送’的。

    对这个问题博结显出了一份很无聊的表情:“儿子很重要么?”

    燕顶思索片刻,笑了起来:“你什么都有,也就不觉得儿子有什么重要了;我却不一样,除了那个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一句话说完,又开始迈步向前。

    大活佛无动于衷,径自问着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你所做一切都是为景泰图谋天下?这么说的话,遭你暗算的不止我一个,犬戎、回鹘和南理内殿之中也都有你的图谋?”

    国师摇了摇头:“你太看得起我了,算你的吐蕃已经让我穷尽心力、耗费半生……人力有穷尽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肯能一下子把中土几国全都颠覆,我倾力对付的,就你一家。”

    大活佛挑起了左眉:“这么说,就是算我倒霉了?回鹘、犬戎都不比我吐蕃差,你却偏偏就挑中了我。”

    “差!犬戎、回鹘虽然强盛,但比起你的吐蕃可要差得远了,当初我决定图谋高原,可不是抓阄选出来的。”国师笑呵呵地回答。

    大活佛饶有兴趣:“吐蕃比着草原、大漠都强?强在哪?我自己可都不知道,还得向盛景大法师请教。”

    国师却岔开了话题,反问道:“你可知当年大洪是如何一统天下的?”

    大活佛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有话直说,不用问来绕去的。

    国师直接道:“大洪自汉境起事,统一汉境后,情形和现在大燕很有些相似,与西、南、北方诸多蛮国打来打去,但始终也没能再有发展,直到一位能臣的建议被洪太祖采纳……洪家秣兵厉马,集结全国之力一鼓作气攻上高原!再之后战局形式突变,大洪军马无往不克,平定四隅,终于铸成了这世上唯一一次大统。再过几百年,大洪渐渐衰败,但它真正亡国的转折也在此处:高原失守,被本地人重新夺了回去,不久后洪王朝四分五裂,千秋基业终遭倾覆。”

    “我才刚明白,大洪兴亡居然都在我的高原。”大活佛面色不屑:“莫不是我这高原上有什么龙脉,占之可添天命,得之可获天下?”

    数不清第几次的,国师又笑了起来,说话更没了讲究:“光秃秃的高原,有个屁龙脉,何况光靠着这种玄虚说法可打不下世界。不过得高原者得天下这种说法绝不会错,说穿了吧,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一个字:高!中土五国中,单以地势而论,吐蕃是至高点,占了此处便可鸟瞰天下、屯兵此处便可制衡天下。”

    两军会战,最要紧的兵策之一便是抢占至高点,战术上如此,战略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从大洪的兴衰就能看出来,谁家抢下了高原,谁家就在大战略上占了主动,这才是国师不理犬戎、回鹘,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吐蕃上的真正原因。

    “自家事自己知,你这个大活佛要比我更清楚,真要是把高原削平了,你打得过回鹘么?你抗衡得了我大燕么?凭着你们,能成为中土四座强国之一,还不是占了高原的便宜,别人来打你,行程要一路向上,你打别人却是俯冲而去,这才能让你们站稳脚跟。”毕生图谋终于走出最要的一步,国师的兴致可想而知,肚皮震动不停腹语也响个不休:“高原傲立中土,但环境使然,作物难长且天候极端,人口始终有限,自保有余可发展不足,可惜这么一块好地方,白白便宜了你们密宗这么多年。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

    国师独手一挥,声音陡然提高:“以后吐蕃表面看去依旧读力,其实却成了大燕的一座高原州,大燕富庶冠绝中土,这块宝地由我家来经营,中土可期,天下可期!”

    国师放声大笑,大活佛的心中而同时闪过一丝笑意,说了这许久,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他一直在寻找的关键,不等对方笑声散去便冷冷重复国师的话:“吐蕃表面看上去仍旧读力…你替景泰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不能公之于众,当真可惜得很。”

    吐蕃不是大燕出兵占下的,而是国师用阴谋诡计偷来的,这桩天大功劳当然不能广而告之,若吐蕃人得知消息,怕是立刻就会冲进圣宫,把摄政的乌达和假灵童剥皮剔骨。

    对博结的嘲讽燕顶毫不介意,摇着头继续笑着,脚下步伐不停,已经走进大活佛驾前十丈距离。

    “国师给我写过的求援书信、借兵字据、谢表、欠条,我都妥帖保管着,不论我的死活,只要三天内没收到本座法旨,这些东西立刻会随燕雀飞散大燕各地,任谁也阻挡不住。”大活佛语气了笑意满满:“可惜了,燕兵燕民不知你的苦心,那些东西落在他们眼中,非但不是国师的功劳,反而是大雷音台卖国的罪证……你猜那个时候,景泰会不会护着你呢?”

    国师越走越近,大活佛加快了语速:“为了宝座安稳,父子反目等闲事耳。当民意涌动、龙庭震荡时,景泰要想坐稳位子,非得把你、把大雷音台法办不可。”

    “盛景,刚才你自己说的,你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可是莫忘记,你是你,景泰是景泰,你什么都没有,他却应有尽有,会有多在乎你这个爹?”说到这里,大活佛陡地放声大笑,声若洪钟震耳发聩:“你为景泰费劲心血;到头来景泰会如何对你?穷爹富子,天下最可笑事莫过于……”话没说完,博结遽然探出一拳,直劈燕顶面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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