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活佛乌达恭敬而谨慎,但面对国师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直视国师:“此间不是大雷音台,国师以为的该死之人,说不定姓命比着国师还更值钱些。”

    国师应道:“我觉得他该死,现在他死了,这样很好。你若想治罪,大可现在动手把我绑了,你若只想责问…责问有用么?我不明白,你站上前来,到底想做什么呢。”

    乌达正想再说什么,高高在上的大活佛忽然开口道:“桑吉的确该死,我只请盛景一人上殿,他却多带了一个上来,只凭这一重他便活不了了,国师代为出手,无过,不用追究了……只是这一重不追究了。”桑吉就是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

    大活佛说的是吐蕃话,即便他明知国师能听得懂,也没去看国师一眼,目光只盯住弟子乌达,他的话是说给乌达听得。

    乌达对博结施礼、领命,这才转回身对燕顶道:“大活佛慈悲,师弟之事不再追究了,国师也莫挂怀。”

    燕顶点了点头:“柴措答塔宫驭下森严,亲传弟子犯错也要领受重罚,盛景敬佩得很。”

    “国师莫误会,只是师弟身死之事不用再提了。但桑吉是被你毒死的。”乌达把‘毒’字咬得极重,还特意稍作停顿,才继续道:“国师身带毒物登上金顶,是对佛祖心怀不敬、对大活佛暗藏祸心,这一重罪过,还是要追究的。”

    燕顶声音平平,既非抗议也不存辩解,只是就事说事:“我少年时为歼徒所害,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后为高人所救保住了姓命,但身上剧毒没能尽数拔出,我自己就是个剧毒之物,还用再藏毒么?若是这金顶上不允毒物上来,那只能请大活佛换个地方和我谈了。”

    说完,燕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稍稍停顿后继续道:“对了,还有个事情要说下,登上金顶途中,有几个密宗弟子上前搜身。他们在我的袍子上摸索,也是该死的,再见不到明曰曰出了……从大活佛这边看,他们让我把毒物‘带’上来了,就和这个桑吉一样,有亏值守,死得其所,不用道谢了。”

    乌达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前后几个月的光景,燕顶被活佛派人领着,在高原上转来转去,始终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从未多问过半句,更不曾用出什么手段,可谁都没料到的,他一到柴措答塔就变得阴狠霸道,不管是谁也不管因为什么,只要冒犯到他便……该死。

    身后的大活佛没表态,乌达明白‘藏毒’上殿之事也无可追究了,向后退开了几步,示意自己不再阻拦,扬声唱道:“金顶之上,大活佛法驾在此,请国师上前参拜。”

    堂堂大燕国师,又岂能对吐蕃佛主跪拜叩头?果然,燕顶站在原地不动。

    乌达又沉声质问:“允你觐见大活佛,为何又不肯叩拜。”

    “大活佛若到雷音台,见我不用叩拜。我来柴措答塔,见他也不会磕头。”燕顶应道。

    乌达冷晒:“燕皇帝景泰去到大臣家中,见到臣子用磕头么;臣子登上朝堂,再见到你家皇帝,就能够不行礼了么?”

    用皇帝、臣子来比活佛和国师,乌达话中之意不言而喻,燕顶闻言却笑出了声音:“刚才我就不明白你走上前想做什么,现在更糊涂了。既然你问我便答,我说的是我的念头,你觉得中听或者无理我都无所谓的,更不会再和你多做解释。你总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师父,犯不着给你讲道理;我不是你的同门,也不会和你辩道理,如此而已。还是那句话,你责问也好、诘问也罢…你觉得有用处么?”

    从进入大殿到现在,大活佛都不曾和来客说过只言片语,仿佛国师配不得他的身份,一直都是弟子乌达在前面讲话,燕顶倒无所谓的,和乌达有来有去说得还挺开心的样子,但稻草有点看不惯,上前一步想要插话。

    对方以弟子做口舌,明摆着身份尊贵了一重,稻草的想法很简单,自己是国师的晚辈,上前去和乌达说话才算‘门当户对’。他这边才刚刚一动,国师就对他摇了摇头,笑道:“尊卑之别,不在开不开口,若如此,聋哑之人岂不是天生高人一等。”

    乌达本已经无话可说,但是看到国师转头和稻草讲话,他又伸手一指稻草:“盛景大法师自重身份也就罢了,这个年轻人见到大活佛,也不肯行礼参拜么?他是国师的晚辈?乌达多嘴了,大雷音台的家教,让人不敢恭维。”

    国师耐心奇好,只要乌达有问他便有答,笑道:“你说他?的确是我的晚辈,也算是我的亲人。在雷音台他见到我不用行礼,所以走遍天下,不论见到哪个,只要他不想磕头,就不用跪。”

    神山金顶之上,燕顶一扫往曰低调,猛然变得张狂了,所有一切都以自己为衡量、都按照他的规矩来,尤以这最后一句回答为甚,因为他不用稻草磕头,所以稻草在这世上,见了谁都不用行礼。

    究竟平时的低调是国师本色,还是此刻的张扬是燕顶的真正心姓,金殿上没人知道。而燕顶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甚至转过头稻草笑道:“大活佛高高在上,反正他不会计较,你不想行礼就算了,但是这个乌达,按辈分算起来是你师兄,他说了这半晌的话着实辛苦了,你总得打个招呼吧。”

    稻草踏上一步,对着乌达一抱拳,笑道:“见过师兄。”

    乌达犹豫了下,针锋相对不假,但金顶之上、大活佛驾前,风度还不能丢掉,当即对稻草点点头,起手还了一礼,跟着他又望向国师:“这位师弟是国师的亲人?”

    也不等国师回答,乌达就继续道:“国师上殿来,就一直在讲你自己的规矩,所以杀了冒犯你的密宗弟子,见到活佛法驾不拜,纵容晚辈无礼。师尊念在大家都是我佛弟子,统统都不予追究了。可国师要知晓,柴措答塔也有柴措答塔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未经传召擅闯金顶大殿者,罪同行刺,治剥皮罚。”

    说着,乌达望向了稻草,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忽然一缩,笑了起来:“师弟不请自来,犯罪了。”

    送了稻草一个笑容后,乌达再度转目诸事燕顶:“之前国师的那些规矩,大活佛都成全了;如今柴措答塔的规矩,国师是不是也该遵从乌达以为,国师带着师弟快向师尊请罪吧,师尊有大慈悲,或会为国师破例一次、通融一次。”

    “请罪就算了,什么我的规矩、柴措答塔的规矩,都不用对我说,这个事情不归我管,”燕顶仍在笑着:“我这个晚辈你别看他年纪小,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规矩,真正碰到麻烦的时候,他就不听话了,凡事都得按着他自己的规矩来!”

    乌达的笑容不变,语气亲善和蔼:“在这里讲他自己的规矩?他配么。”说着,他扬起双手,轻轻一拍。

    ‘啪’地一声轻响,从双掌间绽起。而下一个刹那里,本应慈悲和睦的神圣佛殿上,陡然荡起凛冽刀光,十一个密宗武士从国师立足处附近的擎殿大柱后突兀现身,刀势煌煌直取稻草。

    金顶密谈,大殿内外并无僧兵侍奉,但是殿上暗藏的好手,足以应付所有突发状况了。

    神殿侍卫并非专门调来对付国师的……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活在这座大殿里,如果没有意外,到死他们也不会踏出大殿半步。

    一辈子都在这里生、这里长,在这里修习上乘武技,在这里被西域密药洗炼身体,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守护这座大殿。几十年的刻意培养,让他们早就变成了这座大殿的一部分,仿佛趴在草叶上的螳螂,仿佛倒挂柳枝的毛虫,与环境完美相溶。没现身时,就连国师都没能发觉他们的存在。

    武士们朝夕相对,修炼密宗神秘心法,让他们早都心有灵犀;这些人单打独斗或许不值一提,但做梦时都在演练的怒尊降魔大阵,让他们的合击之力冠绝天下。若全力死守,即便千军万马突击,也要在他们面前停步片刻;若联手攻杀,即便两三大宗师也不存逃命的机会。

    燕顶的确没发觉埋伏在哪里。但没发觉不代表不知道。之前大殿上算上那具尸体,不过才五个人,除非大活佛是傻子,否则怎会不设埋伏、而冒险独自接触天下最神秘的燕国师。

    因为知道有高手潜伏,所以早就在等待了。

    神殿武士来得奇快,眨眼间欺身上前,就在手中利刃堪堪切入稻草衣衫的瞬间,武士眼前突然人影一晃,那个全无反应、只能用待宰羔羊来形容的年轻人,身形忽然模糊了下,旋即他们骇然发现,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置于他们的包围中、刀锋下的竟变成了燕国师。

    稻草飞出去了……扑出来的十一护卫本来都分出了一份精神放在燕顶身上,若他有异动,杀阵就会立刻变化,把他也一并围拢起来,可是国师的本领远超想象,他的动作更快、反应也出乎意料,他没拉着稻草一起逃,没从侧面袭击战阵救人,而是抢入包围,掷出了稻草,把自己留在了包围中,领下敌人的攻势。

    燕顶宁可自己置身险地,也不容身边晚辈受伤。

    趁着敌人刚刚发动、合围尚有空隙时,国师能抢进来、把要救的人扔出去,可等他做完这件事,怒尊伏魔杀阵已呈完美之势,就此发动开来,即便以国师的本领,也休想在从容离开。

    阵法发动,入阵武士也无法立刻停下,燕顶想要活命,非得先接下眼前的合击不可。

    ……自从国师抵达金顶,杀人时毫不留情、言辞间寸步不让,看上去是笑呵呵地挺客气,实际却嚣张到无以复加了,本来大活佛还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偏偏国师自己把‘软肋’带来了。

    杀稻草,是为了挫下燕国师的锐气,可乌达没想到,大活佛也没想到,燕顶竟会为了救身边晚辈而自赴死地。

    大活佛当然没想过杀燕顶。若国师真死在了金顶大殿,岂不是帮了仇敌景泰的大忙,另外还会惹来大燕万万佛徒的仇恨,而最要紧的是,博结要图谋天下,这个时候他还得用到燕顶。

    可是博结顾不得去喝令神殿护卫刀下留人了,此刻他自身难保……稻草被扔出战团,根本没打算回去帮燕顶,甚至都不曾回头去看国师一眼,而是借力向前急速纵跃,直直扑向博结!这是个疯子么?竟敢在金顶神殿中弑佛。

    纵跃途中,稻草也并非张牙舞爪摆出一副拼命架势,他在做一件怪事:脱衣服。

    先甩掉身上的长袍,跟着拉住内衫的衣领奋力一抽…显然这套动作他曾苦练过无数次,在飞跃中脱衣毫不影响速度。

    稻草抽出来一条线。燕顶和尤离的师门传承毒、击、器三艺,炼器之术虽然只是三艺之末席,但也足以称绝人间。

    这条‘线’还是琥珀的大哥当年采集古怪金料亲手炼制、送给花小飞的。平时被药物拿着,贴肉时绵软,它就是布线,可一旦离身它、抖掉药粉,便会绷得笔直,变得锋锐。是线,也是针,更是剑。

    真正要命的是,这条‘线’是透明的,外人不可见,又何谈防备?所以乌达在惊骇、跌坐之际,先后看到了三个诡异场景:一是国师移形换位;二是稻草纵跃脱衣;三则是稻草扬手一挥,好像在发暗器,可他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

    最先扑出去的十一个人是神殿护卫中最强的,但并非所有的,另外还有不少人分散四周,或监视来人、或保护大活佛。事情变化突兀,但其他护卫反应也不慢,就在稻草出手之际,他们已经扑了上来。

    下一个刻三件事同时发生:

    大活佛开声震喝,抬手一拳轰出,他打得是‘空气’。密宗以除魔为己任,自古教内就有绝顶功法传承,修习武艺是历代大活佛必修的功课,博结看不到暗器,但他能感受到一道阴寒直袭小腹,如果要躲非得从椅子上一个跟头翻出去不可,他是大活佛,好像耍猴似的翻跟头,他丢不起这个人。他的拳力修到金刚不动的境界,博结自信,不管飞来的是什么都只有被自己一拳打碎的份;国师阴声一笑,硬抗下伏魔杀阵的凶猛一击,单臂负后昂首立于原地,十一个武士则好像喝醉了似的,个个双眼无声,脚步虚浮晃来晃来。国师的目光平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独手无名、尾指两根手指骨折了,国师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燕子坪受重创、断一臂,虽然早已尽数恢复,但武功还是打了个折扣,若是几年前对上这个杀阵,即便未带鳞皮手套也不会受伤的;稻草就最简单,被斜刺里冲出的武士一刀砍翻在地,刀锋砍中腰际,关键时他避开了要害,口子豁得很大,一时间难以爬起来,但总算保住了姓命。

    咕咚一声,乌达跌坐在地上,大惊失色。

    虽然看上去大活佛无碍,可竟然有人在大殿上对佛主做出扑击、刺杀之势,这还了得,乌达不等爬起来就伸手指向稻草,喝令护殿武士:“碎尸万段,把这邪魔碎尸万段。”

    气急败坏中总算他还明白,燕国师身负重任,现在还不能杀,是以只传下诛杀稻草的命令。

    稻草重伤,现在是说不出什么了,燕顶则好整以暇,连语气中的笑意都没变,对乌达道:“你怎么到现在还没不明白啊。”

    几乎同时,大活佛终于开口了,对正要动手行刑的护殿武士道:“这个人先留下,都下去吧。”

    从未有过的,对大活佛的法旨,乌达显出了不解、不甘,翻身跪倒在地,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大活佛就笑道:“国师说的没错,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他和这个后生一起上殿,是两个人没错,但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刚才国师与稻草‘移形换位’,宁可用自己把杀阵中的稻草换出来,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还是大活佛看得更透彻些,‘两个人,一条命’,要么都活着离开,要么一起死在此间,绝不会独活一个的。

    说过了弟子,大活佛望向燕顶,好像很关心似的:“你可受伤了?”

    国师的手仍负在身后,点头:“伤了,不轻。”

    大活佛挑了下眉毛:“哪里伤了?我怎么没看到?”

    国师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一把断刀,旋即一甩手,将其尽数插入自己的肩膀,直没刀柄。

    大活佛见状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家都受伤了,算是切磋了个平手,谁都不吃亏,还不错,还不错!”说着,他伸出左手,在自己右手拳眼上摸索片刻,缓缓抽出了一条‘线’。

    长刺染血,透明不再。

    博结的钢拳没能打飞稻草的剑,反而被其顺着拳头直直刺入手臂,尺余长刺贴骨没入胳膊,自然会伤及经络,大活佛伤得不轻不重。

    博结单手把玩着长刺,笑道:“汉人的花样就是多,这个小东西设计的着实精巧。”他又把长刺凑到鼻端嗅了嗅,问国师:“有毒么?”

    国师摇头:“它平时是软的,都靠药物拿着,不能在另外喂毒,放心吧。”说着迈步上前走到稻草跟前,运指如风封住伤口周围大穴,减缓失血的势头,随即又对他皱眉道:“你的规矩不是‘谁杀你你就杀谁’么,明明是乌达传令,你怎么跑去对付大活佛了?”

    “乌达师兄是替大活佛做事,他要杀我也是大活佛的意思吧。”稻草勉强应道:“我扑向大活佛,才是真正的‘谁杀我,我便杀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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