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听说过黑沙暴。

    在大燕边境狙杀狼卒中伍之后,右丞相曾对着巴夏缴获的战利品说起沙民之事,其中提过一句‘沙民有神力,能够召唤黑沙暴’,对这种说法神乱鬼力的说法宋阳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可是抛去什么神仙法力的荒唐说法,宋阳从未想到,黑沙暴竟会是这个样子……有关黑沙暴,在草原上只是个传说。只有人远远见过它大概的样子,但从没有人能说出身临其境时的情形,原因很简单,所有经历过黑沙暴的牧民全都死了。

    也正是因为没人能说出它究竟有多可怕,所以它才是草原上真正的恐怖吧。

    前一生里资讯发达,宋阳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大风沙,但他看过文字记载、看过影像资料,他当然不会小觑这份自然之威,可即便他以为自己不曾轻视,等黑沙暴降临时才惊骇发现,他仍是‘轻敌’了。

    无法理解的突兀,说来就来全无一点征兆;无法理解的黑暗,目光一触即告沉陷;无法理解的力量,只凭爆发时的一声巨响,就能夺去普通人的心智。

    恶风起,扑面而来。

    宋阳顾不得多想,内劲随心意激发,支撑着龙雀冲身法发挥到极致,抢在风暴到来前他掠过同伴身旁,手法奇快把一道清心定神的药膏摸到七上八下等人的鼻端,助他们祛除风暴起时巨响造成的眩晕,继而一把抓起还在昏厥中的瓷娃娃,把她背负身后。

    去抢谢孜濯,不是她和他的交谊最深厚,只是是因为瓷娃娃的身体最弱,最需救护,另则,这一路上始终都是宋阳背着她,现在几乎成了惯姓。

    与此同时,一旁的大宗师吐气开声:“唾!”

    一字断喝,类似佛家狮子吼的真音玄功,意在‘当头喝棒、点醒灵智’,与宋阳的清心药膏有异曲同工之效,昏迷者无法即刻醒来,但七上八下等人都觉得精神一阵。

    而此时宋阳才发现罗冠就紧紧贴在了自己身边,相护之意不言而喻。

    黑沙暴前锋已至,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宋阳心惊肉跳的是,不知是不是黑沙暴的威力所致,脚下地面都在簌簌发颤,泥土迅速松动,显出坍塌之兆。

    大宗师朗声开口:“没得选,冲过去,行途中时时开声报上位置。”一句话的功夫,强的都已经带上了弱的,随着罗冠一起,向着面前那团仿佛连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冲去!

    的确没得选。黑沙暴自北方来,逃犯们则身处裂谷边缘根本无路可退,脚下的土石又随时可能坍塌,现在的情形就仿佛置身于瀑布垭口,若想活命就只能奋起全力逆流而上。

    垂危之际,七上八下最关心的仍是自家小姐的安慰,两个人分左右护在宋阳身边,一头扎进黑暗中。

    冲进黑沙暴的瞬间,齐尚只觉眼前进行乱窜、鼻子一阵酸麻忍不住涕泪横流,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个满脸花,但挨得不是巴掌,更像竹篾,脸上火辣辣的疼……风暴裹沙,力量恐怖,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当真不逊于狠狠殴打。

    当然风暴不会只打脸,但事情明明白白,齐尚就是赶上了一阵‘撞头风’,置身风暴中,就是这道撞头风最为凶猛。

    巴夏距离齐尚不过数尺之遥,闯入沙暴后第一感觉却截然相反,巴夏脸没事,但是足下不稳:有一股力量猛抽他脚腕,猝不及防中巴夏下盘大乱,一个跟头扑到在地。

    置身于此,摔倒是最最容易的事情,可想要在站起来就难了。所幸他刚一摔倒,背心忽地一紧,宋阳一把抓起了他,助他重新站好。

    那个瞬间里巴夏甚至以为黑风暴中还藏了敌人,趁他不备偷袭下盘,但很快便恍然大悟,是偷袭,不过并非敌人所为,是风力所致…巴夏吃惊不已,自己事自己知,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曾为了锻炼下盘花费了多少心血,‘稳桩’是他最最得意的本领,寻常七八个大汉都休想撼动他的脚步,就算对面一头大黄牛撞过来,如果他不愿意让路,牛也别想把他顶退。全不料黑风暴中的一阵‘扫地风’,就轻松把他掀翻。

    齐尚遇‘撞头’,巴夏遭‘扫地’。

    巴夏还就真不信自己辛苦练就的好本事,竟连一阵风都抵不过,当即压住气息重稳脚步。巴夏不是傻子,但他天生一份执拗脾气,现在是真的打算和风较劲了,满心满想的琢磨着‘你再掀我一次看看’,结果全没想到,‘扫地风’消散无形,换成了另一道怪风,如有实质般撞上了他的左肩,打得他身子一歪……此刻罗冠的声音响起:“风向万变,大家小心!”

    罗冠说的不够准确……并非风向万变,而是风向万种。

    一片巨大的黑沙暴,从北向南席卷而过,内中空气剧烈流动,化作无数罡风,此生彼灭左冲右突,所有罡风都裹蕴巨力,在大方向上随着沙暴一起运动,但又各自为政横冲直撞,全无章法可循。

    若把黑沙暴看成一道激猛洋流,其中数不清的霸道罡风就是这道洋流中的群鲨,在随着洋流冲向远方的同时,它们也在水中四处乱撞。若非身临其境,又有谁能想得到黑沙暴之内竟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不过这些来无影去无踪,却打得人几欲吐血的无数罡风并非黑沙暴最恐怖威力,这场沙暴真正让人心惊胆寒之处,还是在于那一个‘黑’字。

    置身于黑风暴中,失去的绝不止目力,而是所有感觉尽告模糊,近乎五感齐灭。甚至在恍恍惚惚里,小婉心中多出一股古怪错觉:身体不见了,我慕容小婉只剩一道游魂……纯粹的黑暗,让人五感沉陷,仿佛身体都被其融化。

    虽然害怕、无措,小婉仍牢牢记得闯入风暴前大宗师的嘱托,拼着吸入满嘴沙粒,她长吸一口气,扬声吐气,做大吼以相报同伴自己的位置,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才一开口还等出声,劲风便急灌而入,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嘴巴里,小婉的声音立刻被捣了回去,闷于胸腹间,憋得她嗓子眼发甜,喉咙都快要炸裂开来。

    小婉的心猛地一沉……眼睛看不见、嘴巴喊不出。

    论打斗,小婉绝不是齐尚或巴夏的对手;论杀人,她更没法和两个真正的黑道人物相比;可是要比力气、比内劲,七上八下远逊于她。小婉天生巨力、练功更比谁都刻苦,根基打得异常扎实,若她都没法在沙暴中喊出一声,那这一行逃犯之中,除了宋阳和罗冠,就再没人能出声了。

    其实就算可以大喊出声又能怎样?耳中尽是狂风鼓荡,好像有一万只牛皮战鼓在耳旁轰响,恐怕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所幸,罡风虽然犀利霸道,却还遮不住宋阳的大吼。

    越强则强的功法,从刀法、拳法、到身法再到内功心法,龙泉转的内劲疯狂游走,宋阳开口时或做不到束音成棍,但至少霸道内劲能把他的吼声送出嘴巴、能保证这声音在挤进附近同伴的耳朵前,不会迅速被狂风打散。

    宋阳的声音响起,并不是要说什么,仅仅是通报同伴自己所在方向,招呼大家汇聚四周切莫走散。放在平时不过是最最普通不过的‘招呼一声’,此刻却如黄泉路上唯一的一盏还阳灯!

    大宗师没吼,他就跟在宋阳身后,刚刚在提示大伙‘风向万变’后,他不知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忽然跃起来从风暴中抓住了一样东西,现正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上品到宗师,宗师至甲顶,势归于意、意和于虚,这两重境界的修炼不再单纯的力量追求,而是对于自然体会、对天人合一的感悟。

    大宗师再凶猛也杀不了一千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可是一场黑风暴能吞没一座繁华大城,却吞不掉一位甲顶高手。

    这才是甲顶人物和一般高手的区别。别人的灭顶之灾,大宗师的清风拂面。

    罗冠忽然笑了,不见他如何用力,笑声就清清楚楚落入宋阳的耳朵:“是头鸟,好得很。”

    罗冠从风暴中抓到的是一头‘库萨’尸体,骨折筋断、连翅膀都被怒风撕掉了一只。天上的猎鹰也没能逃过黑沙暴…大宗师一路上受足了这些怪鸟的气,现在总算开心了。

    笑了几声,罗冠随手把死鸟扔掉了。

    听着罗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宋阳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无奈摇头,勉强道:“大伙别走散了。”

    罗冠呵呵一笑:“没散,都在跟前呢……”话还没说完,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别人看不见,他的眼中升起了警惕之色。

    很快罗冠再度开口:“静立,莫动!”四个字响起同时,他脚步一错,从宋阳身后抢到身前,甚至还伸手按住了宋阳的嘴巴,不许他再出声断喝为同伴指引方向。

    无疆黑暗,即便罗冠的目力也无法将其洞穿,但相比于黑暗,风暴带来的噪声之威要逊色许多,所以他能听,罗冠侧头、闭目,凝神倾听着。

    片刻功夫,罗冠张开双眼,不知何时他的眸子已经紧紧收缩,目光淬厉如针,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妖怪么?’旋即身形又复一晃,消失不见了……南荣右荃背着阿伊果,静静站立原地,她不知道队伍为什么会停住,但至少能明白,自己一行怕是有遇到麻烦了,忽然左臂猛地一紧,一只手拉住了自己,不由分说就向着一旁拽去,力量之大全让她无抗衡余地。

    南荣应变奇快,另只手撮指成凿急攻突现的强敌,不过还不等她打到人,对方就低声道:“是我。”

    罗冠的声音。

    大宗师没把南荣拉太远,只是向旁边挪动了几步便重新站稳,嘱咐道:“留在这里,除非得我号令,否则决不能动!”说完他不再停留,又一闪身跃到巴夏身旁,把巴夏拉到南荣身前,继而是齐尚、小婉、宋阳……大宗师把一行同伴摆成了一个纵排,大家贴的很近每两人间不到一尺距离,后面的人一伸手就能揽住前面人的脖子。

    最后罗冠又站到宋阳身前,做了个排头。

    还怕队伍摆得不够直似的,罗冠又回过头检查了一下,这才放心下来,沉声道:“待会会有些东西冲过来,大家莫惊慌,保命之道仅在于:站住不动。”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对宋阳道:“你也不可动,万事都有我。”

    宋阳嘴巴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出声,只笑了笑。狂风凶猛,把宋阳的笑容都吹歪了,难看无比……见了他的‘阵势’,宋阳又怎会不明白罗冠的意思,不知什么东西要过来,大家散着跑难免遭殃,所以罗冠把众人排成一条直线,自己立于排头为身后同伴争风挡雨。

    他说:保命之道仅在于站住不动;其实他又说错了,众人的保命之道仅在于:罗冠。

    这个时候宋阳忽然觉得背后轻轻一晃,跟着一双软软的胳膊绕过来,揽住了自己的脖子,瓷娃娃醒了。

    随即冰凉小手摸上了宋阳的脸颊,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摸摸嘴巴…摸清楚了,瓷娃娃放心了,自己仍是被宋阳背着,她很踏实,侧过脸把头枕在宋阳的肩胛上,这样很舒服。

    脚下地面簌簌颤抖,耳中狂风怒嗥,巴夏伸出双手按住了前面小古的肩膀,他对这头谢门小狗没什么关照之心,他想按的是齐尚……小古是趴在齐尚背上的。巴夏知道齐尚擅轻功,下盘不算太稳当,所以要按着他点,风这么大,别再把他吹走了…那样的话,以后自己那份‘话’,可就没人替着说了。

    小婉站得很稳,等待之中忽然做了古怪动作:她解开了长袍束带。长长一条带子,被她解下后又重新系好,与之前的不同之处在于:以前带子只束长袍,现在则把背后的班大人一起绑在了自己身上,刚才一直没顾上这么做。老头子在南理不是好人,可是这一路走来,对小婉一直很好,婉大家没有普通女儿家那么多柔善心肠,但她不傻,谁对自己好她心里有数。

    现在南荣右荃烦得要命,因为阿伊果…或许是觉得死到临头了,再不亲热一下实在对不起出生时大阿姆那句‘长命百岁、三妻四妾’的预言,阿伊果开始笑眯眯地对南荣耳朵吹气,很无聊的样子,南荣真狠不得一甩肩膀把她扔出去。

    静立、等待,宋阳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手中春衫递给了前面的罗冠,这次大宗师没再拒绝,犹豫了一下之后接过宝刀。

    弓杀绝技只是罗冠一半的本事,当无箭可射时,刀弓双杀才是他真正引以为傲的战法。

    沙暴依旧疯狂,但气氛却是安宁的,人人都做了些事情,想了事情。

    可惜,只是片刻安宁,随着莫名危险的靠近,宋阳终于听到罗冠之前就听到的声音:振翅!

    燕子坪毗邻山野,虽然大人每天都要嘱咐小崽子们不许跑到山里去玩,但娃娃们才不管哪套,越不让去他们就越得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宋阳都想不太明白的,自己明明是个穿越者,脑子里有前生记忆,按照心理年龄算的话,他一出生就是个大人了,重新做娃娃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至少不该再有什么顽皮念头。可十岁之前,他真的坐不住、闲不住,总恨不得找点事情来做。

    到后来还是和尤太医在无意中聊天时,解释了他的小小疑问…不止人,猫猫狗狗鸡鸭牛羊小时候都会调皮,跑来跑去、上蹿下跳个不停,究其原因,新生命们在努力适应自己的身体,让心思与身体更快、更好的统一。较真些讲,小时候的顽皮、多动是自我适应的本能,和心姓成不成熟没有一个钱的关系。

    穿越者也挡不住本能,宋阳小时候和镇上的娃娃们一样,没少往山里跑,其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是误入了一支蝙蝠洞,自己还不知道身处何处时,千万头蝙蝠就被他这头突然闯入的庞然大物惊起,一时间振翅声震耳欲聋,小宋阳大惊失色转头就跑,逃得比蝙蝠还快。

    因为真被吓到过,所以记忆深刻,混杂于黑沙暴中的怪响,就是翅膀振动、破空破风之声,但是比起蝙蝠的飞翔,正急速靠近的振翅声显得更加‘清脆’一些。听上去,更像蝗虫、甲虫那种‘脆脆’的翅膀扇出的声音。

    但真正让人迷惑的是,黑沙暴之内,就连训练有素天赋异禀的‘库萨’都被撕烂、连上品武士都难难以立足,又还有什么样的鸟儿能够存活其间?

    就算猛禽之王、二傻的泰坦鸟来了这里也只有溃不成军的份,就算中土世界神奇,宋阳也不相信,这天下还有比这泰坦鸟更强大的扁毛畜生。

    又是片刻,振翅声已经轰如雷鸣,甚至连隆隆的风声都被它们遮掩!铺天盖地黑沙暴内,铺天盖地的振翅轰鸣。

    宋阳能听到的动静,罗冠当然听得更清楚,大宗师忽然笑了一声,冷声招呼同伴:“怪物大军过境,大伙护着点头脸,别溅你们一下子血。”

    提醒之后,陡然一声清亮长啸,仿若一支响箭直冲苍穹,众人眼中终于迸现出一丝光芒——春衫宝刀出鞘,刀芒席卷如虹;而漫天振翅声,也遮掩不住长弓弓弦割入肌理时发出的低沉嗡鸣,大宗师全力出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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