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不久,还没过正月十五,任初榕就赶到了小镇,到现在半年有余,有她亲自调运、艹持,诸事进展神速。

    山中铁矿本来就开采过,后来因为和山溪蛮的冲突才告荒废,矿井都是现成的,只要加固朽木、打通坍塌,现在已经有了产量;军器场也初具规模,匠人到位七成,一个月前祭过天地、火神,正是开炉,剩下的人手则继续征召、调集。

    军械场和顾昭君的‘销金窝’都在山区边缘,不过相隔甚远,宋阳没去‘销金窝’,老顾才刚开工,距离打磨出个样子还早得很。

    石头佬被安置在另外一个方向,承郃引路带着过去,行路时侏儒、瞎子两个人凑到宋阳跟前,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客套,哥俩都明白,以前大伙都是奇士、是同僚,现在不一样了,常春侯变成是东家,他们哥俩充其量只能算是‘门客’。刚才小镇上人太多,他俩一直没能挤上前,就趁着现在这功夫来打招呼。

    火道人笑得客气得很:“我们俩白吃白住也有段曰子里,几次向郡主请命,想寻份差事来做,郡主都笑着把我们哥俩打发了,我明白,她老人家是体恤咱们,现在你小哥回来了,咱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可就千万别再客气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他说完,瞎子也随声附和。

    其实现在也真没什么可让他们做的,瞎子和侏儒在封邑干脆就是白吃饭的。

    宋阳本来在笑着摇头,但临时起意、想到了点事:“道长,你看看我的封邑,能不能布置一把火?”

    话一说完,旁人都愣了愣,不料瞎子从一旁点头:“不瞒你说,来这半年,待着没事我们俩把封邑这几十里跑了个遍,怎么布置心里也大概有了个数”

    话没说完,小捕就急眼了,不过她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对宋阳的朋友,还真喝骂不出来,攥着拳头小脸憋得通红,分不清是想打架还是想哭。宋阳拍她肩膀:“不是真要烧,至多只是提前布置下来,有备无患。”

    封邑地点绝佳,前后内外都有武装保护,可是宋阳要做的事情太大、仇人太强,谁敢说就封邑就能万无一失?说不定什么时候,强敌会有机会直捣黄龙。三五高人潜入来无妨,如果是大军浩荡杀来的话……真要是有这样的一天,提前布置上一把烧天大火,总不会错的。

    小捕稍稍放松了些,又指了指瞎子:“那他、他怎么会提前想到布置火场…想放火烧咱家?”

    瞎子吓了一跳,赶紧摇头摆手,一紧张更拼命翻白眼了:“不想、也不敢想,我们就、就是闲着没事,随便溜达胡思乱想,宋老弟救了我们不止一回,他有差遣瞎子水里火里绝无二话,哪会动歪念头烧他的封邑。”

    侏儒老道也跟着一起大声表白,满脸的冤枉。

    睛城一场大火,燕皇宫付之一炬,无数燕人惨死,搅得侏儒和瞎子后半辈子都惶惶不安,可是单从‘学术’角度,对哥俩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成就,九月八当晚,他们在北门门洞子里眺望着城中大火,胸中那份得意几乎快把胸口都撑爆了。

    自那之后,两个人快落下病了,几乎走到哪,都会想一想,要在这里放火应该怎么布置,不是真要烧,不过聊以自慰,想一想都觉得高兴。在凤凰城时,他们俩煞有介事,走遍大街小巷,常常会在某处驻足,偷偷琢磨着:要烧南理宫,这里可做一处火点……到了燕子坪也不例外,小镇怎么烧、军器场怎么烧、销金窝怎么烧、石头佬的营地怎么烧、甚至整个封邑怎么烧,哥俩都胸有成竹。

    前生的职业训练里,宋阳学过‘犯罪心理学’,对侏儒和瞎子的心态倒是能了解些,先笑呵呵地摇头,打消哥俩的顾虑,示意自己明白怎么回事,跟着说道:“辛苦两位了,在封邑里设计一把火,先设计着、布置着,以防万一的措施,提前准备没有坏处。”

    说完,琢磨了下,又补充道:“不过这场火可能会麻烦点,我是这么想的,大火要彻底吞没封邑,但还要留出一条通入深山的道路,容自己人能够从容撤离。而且这条路还得隐秘,只有自己人知道,侵入的外敌无法发觉。”

    火道人早都研究了七七八八,无所谓地一摆手:“通路好办,实在不行就挖出一条地路,但是要在封邑引火,另外有个麻烦的地方……宋兄弟的封邑,和燕睛城不太一样。”

    睛城发展多年,城中人口众多繁荣无比,基本上只有能盖房子的地方就都有建筑;常春侯封邑空空荡荡,设置连片火点不是难事,可总不能把火油、柴垛就直接堆积在地面上,那么一目了然,又何谈坑掉入侵的强敌。

    瞎子搭腔:“不止迷惑不了敌人,且难于管理,摆在明面上,既容易意外失火,也损耗得太快,咱们南理的天气,潮湿多雨,若是没有个遮掩,过不了三两天就得更换一次材料。”

    火道人用力点头,又接回话题:“等我们哥俩找好火点所在,最好是能就地起个建筑,既是掩护也是保护。”

    承郃插口问道:“大概要多少火点?”

    火道人应道:“还没仔细算过,大概估计,要想覆盖整座封邑、烧得又快又好…至少得一百个。”

    承郃没说话,但脸上露出了些苦笑……宋阳见她神情有异,追问:“怎么了?”

    说话的功夫里,他们已经靠近石头佬的营地,任初榕没急着回答宋阳,伸手向前指了指:“那些就是石头佬。”

    远远望去,一片石屋坐落荒野,乍看上去排列得杂乱无章,宋阳笑道:“这么乱?”

    小捕也纳闷地望向三姐,任初榕主持的建筑,应该横平竖直、排列整齐才对,不用承郃出声,阿伊果就代为解释:“你娃不懂,巫蛊娘娘掌管天上的星星,山里的瑶家搭建营地,都要对应了一份天星图以示尊敬,你们汉人看着乱,却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秩序…用你娃的话讲,真正错落有致,大学问咯!”

    建营的所有材料都由封邑提供,但具体怎么建,石头佬有他们自己的习俗,没必要干涉。

    说完,阿伊果面带得意,又对宋阳等人道:“给你娃见识下我们山中瑶家属族的威风!”说完,两根手指塞进口中,打了个响亮呼哨,继而口中土话大声吆喝。

    没想到才刚喊了两声,遽然一道破空声划破耳鼓,一支长箭从阿伊果头顶上半尺处疾掠而过,咄地一声钉入不远处大树,箭势威猛,入木小半。

    但平心而论,这一射虽然力道刚烈、饱含杀伐,还是和罗冠的手段相去甚远,在场高手不少,能将此箭在半空截下的大有人在,不过宋阳等人都能看得出,引弓者意在警示、无意伤人,是以大伙都没出手。

    阿伊果吓得一缩脖子,随即大怒,好像她知道是谁在吓她,遥遥对着前方大喊:“金马,老龟儿出来,说明白为啥子吓唬你家姑奶奶,要是没个缘由,别怪黑口瑶不顾念山里人的情分。”

    很快,咯吱咯吱的轻响传来,一个双腿尽断的、头缠青巾的老汉,手中握着长弓,半躺在滑竿上,由两个红波卫抬了出来。

    一见他的样子,陈返和罗冠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弓射要以腰马发力,这个老汉连站都站不起来,能射出刚才那一箭,算得出色了。

    老汉行得近了些,先对初榕、小捕两人点头行礼,随后才望向阿伊果,毫不客气:“精兵之道,一令、一行!老子当初客气哈哈给你娃讲,这伙石头佬本来脑筋就直戳戳咯,练好之前,就只能一个主官,千万不得两个人都能指挥,免得打瞎乱。那时你答应得痛快,现在你瓜娃儿跑到营前大呼小叫,我不打你嘴巴,算是情谊嘞!”

    因为当着郡主、公主面前,老汉没用土话吵架,他汉话也生涩别扭,语气又急又快,口音和阿伊果倒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老汉说话同时,小捕轻声给宋阳解释道:“金马大伯原来也是山中人,不过他非蛮非瑶,他的那族叫做阿难,金马大伯是族中了不起的战士,后来受了父王大恩,独自出山为父王效命,三十年纵横西疆、战功彪炳,直到双腿受伤后才告退隐。直到现在,在西关提起缠头金马,没人不挑大拇指。这次三姐为了训练石头佬,特意把他老人家请来了这里。”

    金马不是巫蛊瑶,靠他收服不了石头佬,不过他也是山中人,他说话石头佬买账,做教官没问题的。

    阿伊果混横但重诺,金马一通训斥,说得她哑口无言,又变得嬉皮笑脸:“这不是你家王府女婿来了嘛…老子喊石头佬出来露脸咯。”

    她说完,任初榕迈步上前,亲自给金马引荐宋阳。因为镇西王的关系,金马对宋阳友善得很,点头寒暄了几句,又望向阿伊果:“喊人也轮不到你娃子,愣戳戳的,不知搞个爪子!”说着,回手从滑竿靠背上摘下号角,饱吸一口气呜呜吹响,片刻功夫沉重脚步响起,石头佬一窝蜂似的跑出石屋,乱糟糟地集结在金马面前。

    盘马转回头对宋阳道:“石头佬一共一千七百六三人,除去妇孺病残,能训的都在这里,一千两百四十人,另外还有十几个人,训练时或死了或残了,没办法的事情。”

    石头佬算是瑶族,但身材远比山中瑶高大,但所有人都佝偻着身体,身后后顶着个驼背,应该是先天病所致。他们皮肤透着灰白色,真有些像石皮,眸子里则泛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色,尤其值得一提的,石头佬的手臂奇长,几乎都能够到自己的膝盖。

    另外,石头佬们大都鼻青脸肿,看来金马的训练异常严苛。

    “石头佬力气大、身骨硬得很,尤其背后的驼子,普通人一刀砍上去都没什么事。”说着,金马回头,用土话吆喝了句什么,十人领命并肩向前跑了出去。

    十个石头佬越跑越快,口中怪叫着,彼此间也渐渐拉来距离,而让人诧异的,他们冲锋的目标是一棵树……合成年人一抱的大树。

    嗷嗷嘶嗥中,跑在前的石头佬,在冲近大树时突兀转身,用自己的驼背狠狠撞了过去,简直用上了自杀的力气,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大树被撞得枝叶摇摆,巨大的力量也把石头佬反弹到地上,这伙子人果然皮骨坚硬,一般人早都骨断筋折了,他却啥事没有,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而嘭嘭声不绝于耳,后面的石头佬全都和排头一样,依次猛冲着撞了上去,不等一个小队‘用’完,才刚撞到第六个人时,大树竟先受不住了,在嘎啦啦的怪响中,歪歪斜斜地摔倒在地。

    后面四个没轮到撞树的石头佬愣愣站住了脚步,彼此对望了一眼,又一起跑过去,两前两后把那棵大树扛起来,跑回到金马面前…虽然没出声,但他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好木材,运去哪?

    金马往老顾销金窝的方向一指,四个石头佬得了军令,喜滋滋地扛着树去支援销金窝建设了。

    小捕看得大乐,顾昭君也对金马笑道:“承情,多谢,你这练兵的法子再好不过了。”

    金马没理会老顾,继续对宋阳介绍手下:“石头佬的厉害之处一目了然,但毛病也明显得很,他们脑子笨、反应慢,打架时全靠皮厚和力大,前阵我试着教他们军中技击…结果学了第二招就忘了第一招,愣练下去,倒是也能学会,可要想让他们活学活用,莫得啥子可能咯。”

    “不过,”说着,金马把话锋一转:“前不久老子想通咯,学个啥子技击么,石头佬胳膊长、最好用咯…尤其妙还有两个,一是他们耐力好,另一他们的肩膀很活,韧着劲嘞。”

    说完,又是一道土话军令传下。

    仍是刚才那个小队,少了四个还剩六个,听到主官号令,口中应喝了一声,跟着抡开了双臂……两条胳膊虎虎生风、越抡越快,所有人都失笑出声。无论前生今世,石头佬新学到的‘拳法’都有深厚民间基础,市井间、村镇中、农夫村妇不学自通,一耍起来势若疯魔,对敌者挡无可挡,除非使出相同的拳法,否则就只能落荒而逃……不过今世里这种拳法无名,前生中则称呼响亮。

    宋阳也恍然大悟,石头佬们大都脸上有伤,估计是金马命他们对练王八拳来着。

    金马还嫌不够丢人似的,又吆喝了两句什么,正演练的石头佬闻言,王八拳不改,但不停留在原地了,而是前冲后跳、来回纵跃着抡…虽然可笑、虽然匪夷所思,但这伙子山里人身坚、力大、臂长、耐力好、肩膀活、反应慢,把这些特点揉在一起,抡王八无疑是单兵或者乱战时,最能发挥石头佬优势的打法。

    金马笑呵呵地对常春侯、郡主等人说道:“现在石头佬抡足了一拳,普通人挨上多半会骨头断碎。将来要是能给每个石头佬都配上两柄手锤,意思又不一样了,一锤下去,木盾能都砸碎、马头也得砸踏了。”

    手锤的样子,有些像铁盔,不过是带在手上的,包裹住拳头,生铁所铸厚重异常,浑圆一体不铸倒刺,完全是为了大力轰砸设计的。

    现在回鹘亲卫还都跟在宋阳身后,有通晓汉话的士兵给同族低声翻译过金马的话,看看这六个石头佬耍拳,再想想手锤的样子,人人都忍不住抽凉气。再怎么灵活的身法,对上破风似的乱打,也难免挨上两下……不用两下,一下就够了。

    “再就是军阵,石头佬笨咯,一时还练不好,要再等等,就不演了,也莫得啥可演的。”金马说到此事,有些泄气:“谁也莫得指望他们能像汉家军那样,懂得分队穿插彼此策应,盼着他们能学会不乱跑就烧高香咯。”

    能得任初榕信任的教官,能力自然不会差。事实却的确如此,金马杀伐一生,不知为镇西王带出多少精锐兵马,但遇到不开窍的石头佬,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难能可贵了,至少老金马的号令所指,石头佬就会冲杀而至,宋阳感激都来不及,又哪会失望。金马不用常春侯来客套什么,对着几位贵人点点头,挥手命石头佬散去,在宋阳来之前他们一直在艹练,现在正是休憩的时候。

    任初榕换了个方向,带着宋阳继续走,口中说得仍是石头佬:“先前我不了解小镇,把话说得满了,来了才知道,这附近能供耕种之地,早都被开拓出来了。剩下的荒地不适耕作、拓无可拓,当初让他们自种自养、忙时农闲时训的想法行不通。”

    “没别的办法,只能把他们养起来,这样也好,让他们对你多出了一份感激之心,就是挑费又大了些,快两千张嘴,还得吃得好,也得不少钱。”

    “开始的时候我琢磨,要不就找朝廷要钱养人,可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万一皇帝不给钱,而是传旨把石头佬迁到有田的地方去就麻烦了。”

    “还有石头佬的房子,本来是按照普通宅院来算的,没料到他们非石头房子不住,多花了不少钱。”

    “三百回鹘亲卫,提前没算到的,给他们新建了营房,连夜赶工总算在前天竣工了,他们也是你的人,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简慢。意料之外,又一笔钱。”

    “再就是刚才你和火真人他们商量的,掩护火点,又平添出一百多个建筑,或许可以放一放,但毕竟也是要建的……”任初榕一边说一边皱眉:“钱越算越不够用。”

    宋阳忽然想笑,觉得任初榕现在认认真真、给自己算账,很有趣的样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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