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理境外东南方向,‘号称’十万洪荒。

    山丘起伏接海连天,这里气候湿热,植被异常茂盛。密林遮天藤蔓纠缠,不知不觉里,把一座座丘都织成了‘牢笼’,风不透雨难浸,落叶残枝落入地面,就层层腐烂,千万年中化作数不清恶臭沼泽……山沼之间蛇蝎滋生,毒兽横行,时常还有毒瘴肆虐,这样恶劣的环境,连山溪蛮都不愿去的,宁愿留在南理,与他们深恶痛绝的汉人住得近些。

    而十万蛮荒之中,还有成群结队的可怕怪物,来去如风凶残嗜血。这不是以讹传讹的鬼怪神话,而确有其事。

    三百年前荒蛮深处地火喷发,怪物们受到惊吓,一窝蜂的跑出蛮荒深入人境,惹出无数杀戮。前朝饱受其害,痛定思痛,效仿古时帝王筑磊长墙,想要一劳永逸把灾祸永远挡住,但工程太过浩大,不等筑到一半前朝就倾覆灭亡,工程也就夭折了。

    三百年风吹雨打,昔曰残墙大都塌方,但也有几处坚固堡楼得以保留,年年修缮,平曰里派有驻军,也不指望他们能挡住来袭的怪物,只要留心观察、一有动向立刻上报就足够了。

    白鼓楼便是其中之一。

    被派驻到此,听上去让人头皮发麻,可实际上……怪物的确可怕,但它们也只是三百年前杀出来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过动静了。此间无战事,加之补给充沛、俸禄优厚、山高皇帝远军纪松散…除了稍稍有点寂寞,能来白鼓楼戍边,绝对是件美差。

    白鼓楼守将华严不寂寞,两年前他就把老婆孩子偷偷接过来了,由此他的差事也真正完美了,华将军恨不得永远都不升迁,一辈子守在这里得了。

    华严不是个只顾自己不想着兄弟的人,几次上书朝廷,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拳拳报国之心跃然纸上,仿佛只要吾皇把目光向山中望去,他便立刻杀入十万蛮荒,为南理开疆辟土。而大义之中,戍边军人之苦也隐显于字里行间,淡淡感慨下藏着血泪斑斑,其中悲凉实不足为外人道……终于,一年前朝廷颁下恩赐,随着补给一起,给他们送来了几个营记。长相实在有些不敢恭维,但总算是年轻女人,这一来便皆大欢喜了,白鼓楼戍边雄兵士气如虹,夜夜排队……这天黄昏,营地中点起篝火,烤叉上架着各色野味。每隔十天半月他们都会出‘关’打猎,深山老林阴森恐怖,但都在远处,只在山林边缘打猎不会有什么危险。

    眼看着野味被火焰灼出油脂、滴落、发出兹兹的轻响,白鼓楼众兵个个笑逐颜开,这时候堡楼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号角。士兵们本能地发出一声欢呼,向着篝火一拥而上,可是才刚迈出一步,他们就反应过来,召唤开饭的应该是钟声,怎么换成号角了?

    号角声,干什么用的?一息之后,众人终于恍然大悟,继而人人变色!

    号角主战,这是警戒之声。

    轰的一声,营中大乱,校尉大声呼喝,命令手下士兵负刀持弓,华严将军脸色铁青,快步跑上哨台,急声追问:“为何鸣号?”虽然军纪松散,但差事还要是要做的,无论晴雨白鼓楼的哨台上,永远都有人值守,当值军官伸手指向前方,声音干涩:“大人请看,是、是野人?”

    循着手指望去,只见一行二十余人,衣衫褴褛满身泥污,头发胡子一把抓,脏得完全看不出相貌了。

    尤其让人心里发慌的,这些人远远看见塔楼,齐刷刷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抱在一起又笑又跳,不知道是个什么仪式,莫不是觉得这里有新鲜人肉,所以才会如此开心?

    华将军心里无尽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就在营盘里烧烤野味,一定是熟肉香气把他们引来的,传说野人都长着一只狗鼻子,以前还不信,现在遭报应了。

    华将军大声传令,塔楼战鼓隆隆,所有士兵入防,严加戒备。

    前方野人只是一个小队,但说不定,林中就藏了成千上万的大军,华将军不敢怠慢,翻手抽出战刀,遥遥指向野人,厉声叱喝:“南理庄严之境,就此止步,若再前行万箭穿身!”虽然从未想过会打仗,可真要打,华将军宁死不退。

    随将军大吼,白鼓楼众兵齐声喝应,两字往复:退散、退散、退散!

    只有跟在华严身后的副官,对将军低声耳语:“怕是他们听不懂汉话吧……”

    意外十足的,一行野人中,突兀炸起一个响亮声音,压过所有军卒的喊叫,字正腔圆汉人官话:“南理国当朝丰隆皇帝驾前左丞相胡大人在此,尔等不得无礼。”

    说话之人踏步而出,把同伴挡在身后,他手中也擎着一柄长弓,目光森严而冷漠。还有另外一人,和他并肩上前,看不清楚样貌,不过从身形上看,应该是个年轻人,尤其古怪的,他背后居然负了个棺材板似的大家伙。

    直到青年人将其解下、握在手中,华将军才看出来,哪是什么棺材板,金色长柄、赤红刀身…分明是一口杀气凛凛的巨大战刀。

    这个时候,‘野人’中的一个老者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传不过来,由持大刀的青年代传道:“前方白塔楼,华严将军可在?几年前老夫巡查南边时,曾与他见过一面。”

    传话之后,青年又笑着加了一句:“莫误会了,咱们不是野人怪物,全都是南理人士。”

    ……此时中秋已过,又近九九重阳。

    宋阳一行先在大海上漂流三个多月,苏杭只把他们送到陆上,却并未与他们同行,宋阳想说什么,她只送上一个软软暖暖的拥抱,在他耳边轻声道:“随你走,去看那些我不想看的事情?”

    苏杭摇了摇头,拥抱很紧,身体却用力后仰,直到她能直视宋阳眼睛:“现在知道了,你一点也不笨,我放心的。”

    声音轻轻、笑容轻轻,一吻轻轻,苏杭放开宋阳,又去抱了抱琥珀,最后对他们笑道:“这趟我都出来了,找不到巧克力我就不回来…万一能回来,请你们吃糖!”

    目送大船再度扬帆远去,宋阳等人辨明方向,转头扎入莽莽洪荒。

    洪荒的可怕,一在野兽凶猛,二在毒物肆虐,但一行人中,既有罗冠这样的大宗师,也有琥珀这样的毒术、医术圣手,而帛先生、顾昭君、施萧晓、南荣都是身手强悍之辈,另外还有毒、武兼备的宋阳,安全上根本没什么可担心。

    行程艰苦却平静,就是到了罗冠该‘寿终正寝’的时候,情形挺尴尬来着,半年已过,罗冠对自己还活着这事挺纳闷,皱着眉头去问琥珀,琥珀连脉都不给他搭,直接应道:“没死啊…心紫热这种病,千万患病人中,也说不定有一两个能不药而愈,没道理可讲,你是万中无一,不错。”

    罗冠信任琥珀,但他也不是傻瓜,闻言又眯起眼睛,转目望向宋阳。宋阳假装没看见,一连好几天都不和大宗师目光接触,淡着他。

    莽林之中也真有‘怪物’,宋阳他们一路走来,数不清遭遇了多少,其实也都是些未开化的野人罢了,身体比着汉人矮小不少,像猿更多过像人,因为生存条件不同,手爪和牙齿进化得异常锋锐,动作灵敏力量也不错。

    通常情形,它们并不会主动攻击,毕竟宋阳等人在他们眼中体型庞大,充满危险,能不打就不打,只是监视、跟踪,等到宋阳一行、等他们离开自己的领地也就算了。

    一路走来,耗时七八个月,可是,好容易抵达洪荒边缘,即将重返人间的时候,琥珀却不肯再走了,把宋阳唤到身边,笑容亲切:“你们走吧,我想留下。”

    宋阳大吃一惊,可不等他说话,琥珀就继续道:“走了几个月,忽然觉得…这里的景色别有味道,想多留一阵好好转转,放心,我不是永远不出去,等玩得开心了,自然会回去找你,燕子坪,我记得。”

    琥珀的脾气比着苏杭还要更执拗,她又是长辈,决定下来的事情完全不容别人劝阻,说完,她从挎囊中取出了一个册子,笑意更浓:“本想亲手交给公主儿媳,现在…由你转交吧。你也能看,小两口一起练最好,算起来,这也是混蛋尤离的本事。”

    双修秘籍,宝贝中的宝贝。

    修习双修和怀孕并没有冲突,但关键是,想要娃娃就不能按照秘籍‘运功’,‘两件事’不能同时进行,只要错开来,就不会反噬。

    琥珀忽地严肃起来:“先前给你开下的方子,记在心里了没有?等你回到南理,一定要记得,按方抓药、按时服食,不可有丝毫偏差。”

    宋阳曾经大病过一次,刚刚入选奇士、返回燕子坪省亲时,三关迸发寒气全身僵硬无法稍动。遇到琥珀之后,宋阳的心思全都用在造反上,等上船起航,才就这桩病症请教琥珀。

    亲儿子病了,琥珀无比重视,不过再仔细检查过就放松下来,他的病是被强突三关、暴涨修为后的反噬,并不算太严重,琥珀开下了一张方子,只要按方服药,就不会再有事。

    跟着,琥珀又把罗冠、施萧晓两个人单独叫到僻静处,低声嘱咐半晌,不知在托付些什么。

    该交代的全都说完,琥珀不容挽留、也不容旁人追随,就一个人,转身走向荒蛮深处,脚步轻松笑容快乐,‘十万蛮荒’,世人闻之变色的穷凶极恶之地,琥珀眼中的游乐场。

    ……四年前,胡大人曾奉旨巡视南界,左丞相有个出色之处,见人几乎过目不忘,即便职位、身份天差地别,又时隔已久,老头子一看到白塔楼的‘招牌’,还是立刻想起了华严这个人。

    很快核实了‘野人’的身份,白鼓楼再度大乱,严将军头大得几乎都快把帽盔撑裂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啊,胡大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微服暗访、调查边关么?就算真是如此,也应该从‘里面’过来,怎么会从‘外面’来了?尤其不巧的,营地里还架着无数野味……二十几个‘野人’进了营地,先顾不得废话,见了净水比什么都亲,洗漱了一番这才回到大帐,落座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脚步声响,一个七八岁的娃娃,举着把木头刀,口中大喊着‘野人在哪里’,猛地冲进屋子。

    华将军恨不得打自己一拳,冲进来的是他宝贝儿子。其实平曰里,娃娃和母亲都住在距离兵营一里外的地方,华严胆子大,把老婆孩子接到边关,但终归不敢让他们住在营中。

    可今天刚刚打猎归来,有好事的亲信下属特意去把母子都接到了营中,刚才贵人入关,白鼓楼乱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小娃娃。

    不等华将军说话,胡大人就把娃娃拉过来,笑容慈爱:“要是真有野人,你怎么办?”

    孩子不懂事,但毕竟是将门之后,回答响亮:“持刀举箭,来一个杀一个!”

    胡大人笑着点点头,转目望向华将军:“边关重地,戒卫军营中,怎么会有个娃娃?”

    华将军吞了口口水:“他、他是营记的儿子。”

    话音未落,门帘又是一晃,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华将军真正想死了,这次进来的是他媳妇。华氏知道事情严重,说不定贵人一声冷笑,儿子夫君就都会被砍头,可当娘的不能丢了儿子不管,跟着冲进来就是准备一家人死在一起了。

    胡大人指了指华氏,再问华将军:“她又是谁?”

    华将军背脊上冷汗横流,毕竟是个男人,能说儿子是‘营记之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自己的媳妇是营记,情急中胡乱回答:“她是老鸨子!”

    从没听说过营记还配老鸨的,胡大人先是一愕,旋即哈哈大笑,把娃娃送到华氏跟前,挥手笑道:“赶快下去吧!”跟着对华将军吩咐道:“传讯前站准备接应,再备车马,饭后直接起程,我们这就回京。”

    不久之后,宋阳一行蹬车上马,临别之际,胡大人仿佛闲聊似的,对一直都有些惴惴的华将军笑道:“你的儿子,像爹爹比着像娘亲多些。”

    咕咚一声,华将军直接跪倒在地,胡大人的笑容消散不见,声音冰冷:“军令如山,身为将领带头违反,真以为朝廷那么容易欺瞒么?你自己去兵部领罪吧。”

    随即,胡大人语气又稍稍缓和了些:“持刀举箭,来一个杀一个……就是你家娃娃的这句话,救了你们两口的姓命,我会关照一句,留住你们的姓命,戴罪立功,盼着华将军不会辜负了本官。”

    说完,左丞相一声令下,车队连夜启程,赶往凤凰城,自始至终,他都没再多看华严一眼。

    ……行至半程,帛先生和顾昭君就离开了队伍,两个人都是一方首领,一年没回来,手下指不定挤压了多少事情,要尽快联络下属了解状况。罗冠也随他们一起告辞而去,不过他并未远离,只是从明里转入暗中,依旧跟着宋阳等人。罗冠‘反叛’一品擂,他的身份太敏感,万一有天景泰逼丰隆交人,大家全都为难,还是让他半路‘逃脱’了比较好。

    从白鼓楼出发二十天后,凤凰城遥遥在望,使团众人都兴奋得很,途中胡大人早已打探清楚,大燕并未挥师南下,甚至连一封责问国书都没有过,就好像一品擂从未发生似的。倒是南理,几次往折桥、红城增兵,紧张得不能再紧张。

    既然大燕没有发难,南理朝廷就只有给使团、奇士记功的份,奇士们立功而归,自然开心快活。

    这个时候,前方城门中,忽然冲出十余骑,赤甲红缨绚丽醒目,独特装扮南理只此一家,不用看旗号就知道,他们是红波家将。

    一群红波卫中央,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直直迎上使团的队伍,年轻女子下马,对左丞相敛衽施礼:“初榕拜见胡叔叔,胡叔叔此行彰耀国威,一路艹劳辛苦,红波府上下无不敬仰,家父特意从西关传书回来,命初榕一定要接迎出城,代至敬候。”

    左丞相远行归来,京中权贵迎接出来不算意外,从昨天早上开始,使节们就迎上了一拨又一拨的京官问候,任初榕代表红波府赶来也算正常,不过看她身边的红波卫,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目光从奇士之中找来找去,怎么看怎么像是来打架的。

    胡大人打了个哈哈:“王爷这样周到,着实羞煞老夫了,镇西王督战西线、率领将士浴血奋战,让番子难入南理半步,这才是为国为民的真正功勋,老夫差得远了!”

    郡主和胡大人随口寒暄着,来来往往不外彼此吹捧,说笑了几句,任初榕把话题一转:“胡叔叔恕罪,初榕还有件小事相求……”

    胡大人眼光精明,早看出红波府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哈哈一笑,摆手道:“要找谁郡主请便,不过时间别太长了,万岁早有旨意,着所有人入京后即刻去宫中见驾。”

    老头子没想到承郃郡主想找谁,就是看红波卫的架势,怕是要打死一两个才罢休似的,所以才举起‘圣旨’的金字招牌。不管怎么说,现在他还是使节主官,红波府的晚辈小小闹一下无妨,但真要把谁带走,胡大人绝不会答应的。

    任初榕笑眯眯的,眼睛好像月牙儿:“谢谢胡叔叔成全,初榕晓得分寸,还请您老稍等片刻。”说着,又是敛衽一礼,再起身时笑容不变,望向队列之中:“宋阳宋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胡大人则打了个手势,带领着其他人继续前进,到城门下去等宋阳归队。

    等使团队伍走得稍远些,任初榕伸手一指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宋阳,脆声喝令手下:“打他!”

    一群红波卫如狼似虎地扑出来,倒是都没拿兵刃,宋阳见状笑了一声,面无惧色,撒腿就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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