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睛城,已是黄昏时分了。

    明曰山庄的经历仿若一枕春梦,来得无端却挥散不去,这让宋阳一路上都在恍惚,以至忽略了睛城中、五月五的热闹与景致。此间没有屈原,但‘五’在中土有吉祥之意,五月初五自古便是佳节,睛城之中张灯结彩,人人盛装相见欢笑,一派繁华景象。

    可这些热闹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找到了同类才猛地发觉,原来还真是寂寞啊。

    不知何时起风了,吹拂宋阳衣袂猎猎,东南风,先经过宋阳的身旁,再到明曰山庄。苏杭长发飞扬,抱着双臂依靠在门廊,口中轻轻哼着前生的调子,遥遥眺望远方,眸子空洞而淡漠,眼中不存一物——

    到驿馆所在的大街,正碰到回鹘萨默尔汗,正带了几个武士不知从何处回来,口中大声说着呜哩哇啦的夷语,远远一见宋阳,他就笑道:“汝…你想好要啥了没?”

    宋阳笑着应道:“确有一事相求。”

    “晚上过来说吧!”回鹘儿应该正有什么事,挥了挥手道,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今天那点破事,不用放在心上,看老子,压根就不稀罕去!”

    宋阳听得一头雾水,但对方已经走远,他也没再追问,就此返回自家驿馆。

    见他回来了,也没人问他去哪里了,为何这么长时间才返回,一见到他无一例外,露出个古怪笑容,尤其二傻,挤眉弄眼笑得尤其夸张,宋阳被他们弄懵了,低头看看衣衫,伸手摸摸脸颊,找不到什么不妥,干脆直接问二傻:“笑什么呢?”

    二傻手里正拿着一张睛城的街巷图,指着其中一处:“这是哪里?”

    这图昨天宋阳也在街上见到卖的,价格着实不菲,心里很有些纳闷一贯财迷的刘二怎么会花这个钱,但接过来一看,才发觉二傻这张图与众不同,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斜斜不算,其间还有斑斑点点的墨迹,尤其有趣的是,从诸国使节下榻驿馆之处,引出一道红线,弯弯曲曲穿大街过小巷,最终落在了燕皇宫,不用问,红线是二傻描上去的,是他们出使皇宫的路线。

    看着这张地图宋阳直皱眉:“谁卖给你的?我带你找他去。”

    不料二傻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买的,我自己画的。昨天看到卖图的,看一会回来就自己画了,你说那个卖图的傻吧,他让人随便看,还卖的那么贵……”

    宋阳大是诧异,他可没想到整张地图都是二傻画的。

    前世里他倒听说过,许多脑力有缺陷的人,都会在某个方面变出突出的天赋,比如《雨人》,不过二傻又会驯鸟、又能复图,着实出乎意料。

    二傻才不在乎‘画地图’这点小事,指着图嘿嘿坏笑,重复:“快说,这是哪,这是哪?”

    宋阳看了看他指的地方,神情挺无奈:“无关风月坊。”

    二傻突然爆发出大笑:“南大姐说,你昨天晚上去无关风月坊了,你这样的年纪、花坊那样的地方…回来的不算晚。”二傻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好像感同身受。

    宋阳没啥可解释的,拍着二傻肩膀笑道:“下次带你去。”

    刹那之间,二傻的笑容凝固、眼神僵硬,整个人呆若木鸡,仿佛被冻住了。宋阳又诧异又关心:“没事吧?”

    半晌后,二傻愣愣摇头,嘴唇有点哆嗦,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三个字:“太好了!”

    宋阳哈哈大笑,还不等说什么,有仆役过来请他们,驿馆中的节庆宴已经备好了……以左丞相为首,使团中诸多官员与奇士悉数出席,宋阳看人比较仔细,落座不久就看出来,身边的奇士们倒没什么,但同行而来的那些使节官吏,大都面色不悦,只有胡大人谈笑风生,完全没事的样子。

    坐在身旁的施萧晓看出宋阳的疑惑,给他解释道:“虽然一品擂向后推迟了,但今曰还是佳节,燕帝传召在宫中办了节宴,宴请各国使节,唯独漏了咱们。”

    其他几位奇士也是此刻才知道的消息。

    本来这件事也不用隐瞒,施萧晓继续道:“也不能算是‘漏掉’,今早时候燕吏传讯,着咱们准备入宫赴宴,不过到了中午,他们又复告知,让咱们不用去了,临走前还嘀咕了句‘菜准备的不够’。”

    奇士个个变色,阿伊果第一个开口咒骂,就连一向不怎么显眼的鬼谷瞎子也皱眉冷笑:“浩浩大燕,堂堂帝王,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侏儒火道人第一次没和瞎子唱反调,点头附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全无高明可言,直接甩过来的耳光,与市井中的泼皮骂街没有丝毫区别,又哪是一国之君该有的风度。可这样的事情,景泰也的确做得出来。

    可事情还没完,施萧晓借着说道:“这也仅只是燕国而已,下午时,吐蕃使节来访,看上去和和气气,但句句不离今曰的燕宫节宴……”高僧出身果然气度不凡,说起此事语气里没有一丝羞怒,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归根结底,也是一番羞辱。”到了现在,宋阳也大概明白了,不久前回鹘王子说的‘不用挂在心上的破事’是什么了,宋阳笑了下,那位汗看着混,心地倒还算不错。

    左丞相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了,可这一次没有长篇大论,只是淡淡一句:“辱人者,人恒辱之。老夫与诸君都记下今曰之事。”随即他换上笑脸,招呼酒菜再不提今天发生过的窝囊事了。大好节宴,菜色精致酒馔丰富,但气氛又怎么能再热烈,喝闷酒的时候二傻偷偷跟宋阳说:应该把刘六刘八刘三十一它们全都带来……没了兴致,酒宴没持续多久,大概填饱了肚子后众人就此散去,宋阳没回自己房间,而是找二傻要来地图,仔细研究了一阵,看着半截忽然‘咳’了一声,笑着伸手一拍自己的脑袋。

    之前他看了二傻勾勒的驿馆、皇宫路线,心中冒出了个想法,此刻正细心盘算着,突地想起二傻画的地图未必就准确,这幅图要是乱画的……不过找到馆吏一核实,这幅地图居然真的大差不差,堪用。

    而后又单独去找到阿伊果,和她低低耳语,嘀咕了一阵,阿伊果面色兴奋,频频点头。

    接下来,宋阳出门而起,去了回鹘驿馆。

    回鹘王子之前不知经历了什么,身负刀创被卖到了红城做奴隶,涝疫事后从南理赶到燕国,与本国使节汇合,只能算‘中途加入’,是以身份虽然尊贵,却不是使团的主官,今天的燕宫节宴他嫌拘束,没去出席,只是让使团中的主要官员去了,也不算太失礼。

    亮出手镯,一路畅通直接被带到回鹘王子跟前,对方看样子喝了不少酒,脸红扑扑地,见宋阳来了道:“我正准备出门,你来得正好,走走走,带你一起去,有什么事都到无关风月坊去说。”

    说着,伸出毛茸茸的大手猛拍宋阳肩膀:“来了睛城,不能不去那座坊子,我请客!”

    宋阳心里琢磨着怎么都是这个调调,摇头笑了笑:“外伤好了,但王驾身体尚需条理,喝些酒无妨,色欲之事最好先不要碰。”跟着,宋阳随口说出几个病症之兆,又取来纸笔,飞快写了一道方子:“调养身体,一个月后便告无妨。”

    回鹘儿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右胸的刀创基本痊愈了,不过力气和精神都大不如往常,也请大夫看过,可是连个大概的说法都没有,最后都归于‘伤后体虚加水土不服’。要知道他身体里的毛病归根结底还是由涝疫而来,普通的大夫别说医治,连病因都找不到。

    胡大人的情形也和回鹘儿相似,但左丞相不是武夫,力气衰弱些并无大碍,就是咳嗽得比原来痛苦了些,因尤太医的尸身之事,宋阳对他难免有些反感,没出手帮他治病;至于施萧晓,在城郊时他服食过宋阳用人血调和的‘解药’,全然没事。

    这后遗症的影响,其实也不用非得行针用药,只要安心休养,过个一两年就会自然消除,可回鹘是刀马之国,自古就封强者为尊,萨默尔汗以勇武著称,合了民意民心,这才能在威望上压过几个兄弟一头,现在力气小了,他心里如何不急,听宋阳说的病症全都中了,脸上泛出喜色,伸手抓过药方:“当真有效?”

    “若非有效,我又何必把这事说出来。”

    萨默尔汗笑了:“赏赐还没给,居然又欠下了新人情……”

    不等对方说完,宋阳就认真开口:“王驾不用提赏赐了,小人只有一事相求,盼你成全!”说着,把手镯递还给萨默尔汗。

    交回手镯,就是示意‘赏赐即可’,回鹘儿重诺,大方点头:“你说!”

    最初时,宋阳本想请萨默尔汉在任小捕的和亲事上帮忙,或者回绝婚约或者点选别的南理公主,总之不娶任小捕怎么都成,可现在他改了主意。

    任小捕的事情他早有安排,若以‘自由’而论,还是新凉更保险些,否则这一次就算逃过了回鹘和亲,谁又能保她不会和亲犬戎、或者被皇帝指婚哪家尚书之子……宋阳认真开口:“求王子打吐蕃狗子。”

    萨默尔汗吓了一跳,差点把刚接到手里的手镯给他扔回去,瞪眼道:“两国开战其同儿戏。”

    “不是兴兵开战,打他们使节就好!王驾从红城来,当知南理、燕国边关战事,交恶之下,燕人以节宴羞辱南理,固然可恨但毕竟事出有因,换了是我,怕是做的比燕帝更小气!”宋阳沉着脸色,声音缓慢:“而最无耻的,当属吐蕃使节。”

    说着,宋阳翻出那张地图,指着某处:“在这里打。”

    今天在南理驿馆中发生的事情回鹘人大都知道,不用解释太多。

    而宋阳要说的还没完,他所求,不止打架那么简单。

    ……离开回鹘驿馆的时候,宋阳手中多了个包袱,鼓鼓囊囊,里面装着一身回鹘人的袍子。他并未回自己住处,一路走出长街,直奔无关风月坊、漏霜楼,还好,那个叫做叶非非的少女侍立楼前,这便说明宋阳可以去找李明玑……见到正主,简单说过此行之意,李明玑皱起双眉:“这么急,如何调运人手?”

    宋阳摇头,直言:“我不管!”说完,停顿了片刻,又加重语气:“今天晚上乱子不小,是个机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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