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阳谢恩之后,丰隆忽然收敛了笑容:“朕选拔奇士,是为了彰显南理之威,不是为了送礼。由此,朕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若把惊蛰换做端午、把此处换做邹城燕宫,把朕换做燕帝景泰,把这殿上群臣换做五国重臣,你再说出的强国之道,强得是哪一国?”

    不是好问,但至少…丰隆把话问出来,总好过不问。

    “量变而质变、天地玄数这两重道理我已经忘记了。草民另有强燕之策,若能赴擂一品,当献于燕帝。”最最要紧的问题,宋阳没去铺垫,直接开口:“犬戎崇奉白狼、有萨满侍神,但萨满臣服蛮主,神事仅以祈福、促战为限,别无其他。君至高,神事辅。”

    “吐蕃笃信密宗,举国上下以活佛为尊,各地藩主为活佛法旨是从,战事、政事皆由活佛主持,神至高,君为辅。”

    “回鹘拜火,圣火起处万民炽狂,自建国以来,历代君王都还有另个身份:圣火使者。君为神,神亦君,二位于一体。”

    “三座蛮荒之国,都在百年内迅速崛起,几无底蕴可言,民心却空前凝聚……或君主、或神主、或君神一体,归根结底都是一个首领。燕国却有大雷音台、邹城燕宫两处神圣地,燕想更上层楼不难,两处圣地只留一个就是了。”

    宋阳说完,丰隆歪着头看他:“这个强燕之道…你当燕国人都是傻子么?”

    宋阳摇头:“他们傻不傻,草民管不着,草民只是实话实说。”

    丰隆忽然哈哈大笑:“的确是实话实话!”大笑声中,挥手退朝,并未再给宋阳只言片语……

    朝事完毕,诸位大员退出宝殿,散去前少不了还要彼此寒暄几句,就只有右丞相班大人,凡人不理,坐上轿子直接走了。

    回到府中,两个妩媚丫鬟迎上来,小心搀扶着颤巍巍老头子到厅堂用饭,碗筷才刚刚摆上来,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个人走到班大人跟前,笑呵呵地问了句:“怎样?”

    来的也是个老人,不过比起班大人要年轻不少,身形干瘦长相普通,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仅在于:他的双手对揣在袖中。

    顾昭君。

    这一次与往时不同,顾昭君脸色晦暗,额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布,走路时再没有以前那种随风而飘的清逸,变得一瘸一拐。

    顾昭君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不过他的神情还是老样子,笑得一片和气,假惺惺地客气:“你还没吃饭啊?先吃,吃完再说,我不着急。”班大人太老了,老到翻起眼皮似乎都是件吃力事,目光低垂着,不去看对方一眼,在丫鬟地侍奉下开始吃饭,其间一言不发,顾昭君也不着急,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直到一餐饭吃好,下人尽数退下,班大人满是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枯瘦地背后仰,倚靠在椅子里:“还算聪明,比我想得聪明,也比你说得聪明。”

    顾昭君耸了下肩膀:“你光夸赞他聪明,却不说殿试的情形,诚心让我迷糊么?”

    班大人没急着说什么,而是反问顾昭君:“宋阳以‘强国之道’为题来应选南理奇士,你怎么看?”

    顾昭君摇了摇头,给出了四字评语:“蠢到家了!”

    金殿选拔与九州‘海选’不同,殿上的每个人,除了选手和太监之外,其他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全都是‘领导人’。人家从祖上几代开始几辈子都在和官术、权术、民术、国术打交道。

    其他什么才艺都好,唯独这个强国之道……平民出身,仗着心思机敏学识不错,就跑到这样一群天天在琢磨、商量着该如何强国的大佬跟前指手画脚,大谈自己强国之策?不过因为是国家选贤,大家总得有个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样子,是以表面看上去他们态度还不错,但心里对宋阳、对洪家兄弟最初时的反感可想而知。这是最简单不过、最正常的心态,从皇帝到朝中诸位大臣全不例外。

    所以,以‘强国之道’来应选,真如顾昭君所说的那样:蠢到家了。

    “姓宋的小子,先借着这份‘反感’抹掉了和他作对的洪家哥仨;等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在班大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还算明亮:“殿上,他说出了个天地玄数,这个数有点意思,而最有趣不在于此,是他只论天机、不谈国策。”

    论辩强国之道的贤能,如果表现得中规中矩或许还好;一旦露出了短处,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定会被一办到底。洪家兄弟因受了些钱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固然与宋阳有关,但至少有一半原因在这份连皇帝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对他们的‘反感’。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宋阳也好,洪家兄弟也罢,他们还不是龙,殿上的诸位才是真正的猛兽。

    当初在燕子坪准备入选题目的时候,宋阳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弄出了诸多噱头,努力说明自己是在‘观察自然、领悟天机’。这桩‘家学’本身与国策无关,只是可以加以运用罢了……

    或许说太多话是呛到了口水,班大人忽然咳嗽了起来,两人密谈周遭无人,顾昭君就好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老头子咳得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终于,随着浓痰吐出,班大人无比费力地捯回一口长气,总算还活着,顾昭君满脸厌恶,对方的痰就吐在他脚边。

    “宋阳把玄数讲解得仔仔细细,但是在论及玄数的应用时,他突然变了话题,说自己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国策。”班大人从怀里取出不知名地药丸,和着茶水吞服,勉强压住了紊乱气息:“归根结底,他是想告诉皇帝两句话:‘我是领悟自然的,不是指摘国策的。我想借自然的玄奇道理强大国家,但真正能让正奇相辅、订出强国良策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两句没有明说,却被他稳稳当当种进了皇帝心里。”

    虽然殿试时不在场,但是凭着顾昭君的心思,已经大概明白了当时的情形,点头附和着:“这一来,他就从不知天高地厚、妄论国事的偏荒小子,变成了依靠家学热心帮忙的少年才俊,悄悄转变了自己的身份,这一点做得很好。”说完,还不忘用下颌去指老班手中的药瓶:“什么药?治什么的病的?要是好药我也吃。”

    班大人毫不理会,小心翼翼地把药瓶收回怀中,口中继续着宋阳的话题:“不只是转变了身份。他还用一根拐杖,引着皇帝说出了兵刃。小把戏,不值一提,但用得合时宜,他把那个玄数落到了实处,用皇帝的强兵之策成全了自己的玄虚道理……到最后散朝时,皇帝说他是南理的人才。”

    “南理的人才?皇帝认可他的身份了。好得很啊!”顾昭君笑得开心。

    班大人冷晒:“皇帝对他的一句夸赞,就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今天哪个贤才没被皇帝称赞过?”

    顾昭君好脾气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姓子,何必明知故为。”

    班大人摇头,可是才刚一晃动便又停了下来,干瘪的嘴角微微抽动,勉强算是个笑容:“人老了,晚上不舍得睡觉,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其他人不如你有趣。”

    顾昭君静静望了班大人一阵,最后还是一笑开口,把对方‘明知故问’的事情,当成个故事来讲,全当陪老人家闲聊了:“你家的这位年轻皇帝,没什么雄才大略,但也谈不上残暴刚愎,中规中矩吧。不过年轻人么,总会有些火气,丰隆也不例外,总怕被别人看扁了,这便是根结所在了。派奇士去赴擂一品,已经是南理示弱了,丰隆怕派去的奇士太‘软’、见谁都腿软谄笑,会更让别国嗤笑,所以他想选个有些脾气、敢抬头说话的人,等到了燕国,至少不能、不能认怂。”

    说着,顾昭君翻起眼皮,琢磨片刻,最后笑道:“就是‘不能认怂’。呵呵,这个词儿不错。”

    班大人没理会他的自夸自赞,慢条斯理地问道:“所以在青阳选贤时,你安排了吐蕃商人去给宋阳‘垫脚’?”

    顾昭君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痛快点头承认。

    老狐狸捉摸透了年轻皇帝的心思,安排宋阳和吐蕃人较劲儿,说穿了就是顾昭君帮宋阳去‘投丰隆所好’,提前在皇帝那里给宋阳加个印象分。

    班大人皱了下眉头:“另外问句,你不想答也无所谓…那些吐蕃人是你的手下么?你什么时候又和吐蕃搭上关系了?”

    “那些番子不是我手下,不过临时‘拿来’用用,挑唆他们上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青阳的时候,那伙人和我住一家店,飞扬跋扈的很,正好看他们不顺眼。”顾昭君摇头而笑:“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宋阳,他能猜到此事是我安排的,但猜不透其中的关键,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那台戏热热闹闹地唱下去了。”

    “毒哑洪家兄弟的事情和我没关系,纯粹三个倒霉蛋自找。不过这件事也和之前青阳对付吐蕃商人的事情一样,都被皇帝看在眼里。丰隆看中了宋阳‘你有来我便有去’的脾气,但对他的燕人出身的身份还有些疑虑,”顾昭君觉得有些口干,但身边没人喂茶水,吞了口口水作罢,继续道:“今天殿上,丰隆对他身份的疑虑消去,宋阳入选的可能自然大增...老班,依你看,宋阳赴擂的机会有几成?”

    “五成左右。”班大人语气冷漠:“强国之道是个先天不足的题目,发挥好了也不过五成胜算!能不能如愿赴燕,就在皇帝一念之间了。”今曰散朝前丰隆最后的问题,便是班大人所说的‘先天不足’了,宋阳的应答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中规中矩,能否过关谁也说不准。

    班大人双目半闭:“宋阳的脑筋挺清楚的,怎么会选了‘强国之道’来参选?不知道这道题目,不用比就先输了五成么?”

    顾昭君一笑:“照我看,不是他傻,是他没办法吧。”

    一语中的。

    宋阳对殿试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准备,既然料到丰隆会问‘到了大燕你的道理强得是哪国’,自然能想到自己所选题目的‘先天不足’,可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唱歌跳舞他不成、武功修不能入选、毒术医术说不出道理…他还能怎么办。宋阳最恨地就是上辈子没去学学吹玻璃、炼钢铁……

    班大人眼中显出了一丝笑意:“你这是替他辩解?听你的语气,好像有些护短意思。”说完,也不等老顾回答,就换过了话题:“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盼着宋阳能去燕国的…他行么?值得么?”

    顾昭君沉默了,半晌之后沉沉开口:“我的机会不多,顾不得去想太多。”

    对此班大人不置可否,口中话锋再转:“他们的动作不小,这次你逃过一劫,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顾昭君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了,哈的笑了一声:“姓顾的,死不了!”说完,表情又复轻松,张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去了!你家的床太硬,这几天总也睡不好,熬不得夜。”起身向外走去。

    班大人回答得毫不客气:“嫌床硬就滚。”

    顾昭君哈哈一笑,脚步不停:“最多再过三天我就走,到时候会送你一张真正软床。”

    班大人也笑了下,再说出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床再怎么舒服,将来也都还是睡进阴冷梆硬的匣子里。小顾,趁着还有软床,就多躺一躺吧。你现在再怎么忙,也躲不过那只冷冰冰的匣。”

    顾昭君脚下稍稍一缓,语气变得清淡了:“等到真进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班大人皱了下眉头,愣愣地重复了句:“是啊。等到真进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而顾昭君头也不回地交代:“我的人不在身边,你给我找个女人侍寝。不要处子,生涩僵硬不解风情,没味道的。”

    “我给你找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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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女环绕、春意无边,就在顾昭君陷入温柔乡的时候,城西刑部大堂中,杜尚书正在静静地坐着,目光久久凝视着桌案上的火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位刑部官员从外面快步走来,到门口停下脚步,与正当值唐火腿耳语几句,唐火腿点了点头,进入大堂微微躬身,对杜尚书轻声道:“大人,晚上收押大牢的洪家兄弟说,他们愿供出行贿之人,只求大人从轻发落。”

    杜尚书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烛火久了,眼前总会有一团跳动的光亮,把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他喜欢这份‘模糊’:“审都还没审,他们就要招供了?”

    三兄弟离开皇宫后,直接被杜尚书投入大牢,根本不曾审问。

    待唐火腿点头后,杜尚书冷晒了下,同时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淡淡开口:“洪家兄弟本有隐疾,心悸中隐疾爆发,还没来得及过堂就暴毙狱中了。”

    唐火腿吃了一惊,明知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三兄弟这件案子,是圣上亲**代的。”杜大人懒得理他,闭上了双目默不出声……有些案子一定要破,好像前阵那桩浑仪监藏尸案;但也有些案子轻易不能去破,就如眼前这一桩。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在朝中做官、做大官。这么多年下来,杜家不曾真正权倾一方、但也始终不曾有过半分衰败,而南理建国以来,能像杜家这般常青树一样的家族寥寥无几。

    ‘常青’的诀窍仅在两个字:中立。

    杜大人谨守祖训,官做得再大,也不会去沾染是非。洪家兄弟的案子便是如此,审个水落石出不过举手之劳,但之后呢?平白把一位朝中大员放到对立面。

    杜大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但也更不想树敌人,这件事到此为止,皇帝的责骂固然免不了,可放出去的那份人情,迟早对方会还回来的……虽然双目已经闭合,不过那团光亮仍在杜大人眼前跳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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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曰殿上发生的一切,红波府都已得到详细传报,任小捕听得兴高采烈,大半夜了还不肯睡觉,跑到三姐房间,死乞白赖地挤到人家的床上:“姓洪的三个小气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对付宋阳,就被杜大人带走下狱了,姐,你说他们冤不冤?”是问句,但不等任初榕回答,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平白跑来和宋阳作对,倒霉也不冤枉。”

    对此任初榕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把妹妹揽在怀里:“我倒觉得,谈不上冤枉或者不冤枉。有些人啊,什么都计划好了、什么都算准了…却惟独没算到自己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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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字,本想分开混两更的,结果看来看去还是没舍得分开,求个支持呗,大年初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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