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声定向爆破的巨响,灰尘弥漫间,把屹立十数年的西苑冷库夷为平地。

    本市的大报小报对这一市府钦定的新闻给予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因为是左氏化工旗下的一个子公司,又有左老多年热心公益的名声,报道一出,赞声一片。

    不过私下里,更多的人在津津乐道着冷库背后的事,这座冷库本身是集体企业,隶属集体制的区副食品公司,上世纪末被几个败家官员变卖给私人,之后又因为债务纠纷落到了世龙驴肉经营公司的名下,却不料未隔一年,又重回原主人手中,此事引发的官司还在进行中,除了冷库变迁,尚有原冷库库存的冻肉被侵吞变卖一事城区法院已经介入调查,纠缠几方官司已经打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又有人聚集在世龙驴肉公司闹事。

    冷库爆破了,可它的余事未了;方万龙已死,可他的身后事,照样难了。

    冷库巨响之前,也有人放了一颗炸弹,是原驴肉香总经理陶成章只身到城区公安局自首的事,他的投案揭了数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黑幕。经查,原冷库的库存的两千吨冻肉确有其事,陶成章联合鑫荣肉联、世龙驴肉两家公司通过原经理赵红旗的暗箱艹作,把库存转移并变售,所得赃款三方私分。

    不过令人结舌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后来赃款的去向,据陶成章交待,所有赃款均被后来的廉建国以捅出此事要挟,不但划走了两千余万款项,而且逼迫其签订了驴肉香股权的转让协议,惯常的模式,小贼斗不过大盗,不独是他,连钱中平也未消化掉赃款便被廉家收罗了个干净。

    撕破脸了,无所谓了,陶成章还举报自经营驴肉香以来,廉建国不但暗中让儿子占有经营股份,而且数次将不等额款项汇入驴肉香的经营账户,以收入形式向时在境外的廉捷支付,他提供了数份录音资料以及大量的账目单据。

    说是自首,更甚举报,这很容易让人联系到,老子趁下台前捞一笔,成全儿子以后的商途。办案人员找到还在医院的廉建国时,口眼歪斜走路哆嗦,见到办案的上门,干脆神志不清了。既然办案,当然也不缺办法,因为这些事,现在帮着廉家说话的已经齐齐失声了,这么只死老虎,可比落水狗打得还容易。之后就出了城区法院封存了驴肉香所有相关账目、冻结了所有账户。

    此中争议不仅限于陶成章和廉家,另有一家委托律师也在诉讼,起因为原驴苑酒楼的转让合同并未执行,诉方要求归还酒店,并负担赔偿,代理方是省城来的律师,而委托人,还在看守所,姓单名勇。

    墙倒众人推,陶成章之后,又有钱中平自首,此人据说刚从医院出来,因为捅人的事患了轻度恐惧症,到公安局一五一十交待去了,不但交待了廉建国逼他出钱出股份的事,还把自己偷税漏税,屠宰病死驴肉的事全倒了个遍,听得接待人员也嗝应。这人公安局都没滞留,派了两名警察,小心谨慎地送回了家。

    又过两曰,因为诉方的暗地使劲,城区法院依法对世龙驴肉公司的部分财产进行了查封。

    明眼人看得出,在潞州驴肉市场屹立数年的铁三角,随着方万龙的死和内讧的四起,即将轰然倒闭了。

    七月六曰,柴占山在左氏化工的奠基现场是坐着他那辆很拉风的悍马走的。他见到了梁总,见到了传说中梁总那位神通广大的夫人,也仅仅是见到这两人而已,曾经在这里争来夺去的人物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了,繁华之上的地方,只余了这些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笑在最后的人。

    “怎么样,柴哥。”司机问,从来不多问的司机似乎对此事很关心。

    “妈的,就会前见了个面,不到一分钟,不过他答应了,好歹老子混了几十年了,这点面子他总是要给的。”柴占山坐到了副驾上,不屑地说道。

    是单勇的事,他通过秦军虎打的招呼,那位这回是真出境了,带着钱大摇大摆地走了,无非是临走卖了个好而已,本来是个连环局,先卖西苑,后买驴肉香,谁可知被那两刀捅得七零八落,驴肉香被法院封了,最终的落主恐怕就梁董也未必能染指到了,梁董对此虽有不悦,可也不愿意惹像柴占山这号地头蛇,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

    奠基的现场很热闹,柴占山看了几眼,收回了眼神时,司机看着他,他默然地道了句:“走吧,去颐龙湾。”

    车轰然而起,吼着驶离了还未硬化的路面,扬起了一片尘土,柴占山状似自言自语地道着:“这人呐,不能太贪了,连秦老虎也学会低调了,拿了左氏化工付的钱悄悄就走了,我想呀,他估计是能卖多少算多少,卷上点钱养老去……呵呵,武子,你说我是不是也该退休了。”

    “柴哥,您不刚奔四吗?这就准备激流勇退了?”司机笑了。

    “都奔四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活六十,都去三分之二了,还没准能活那么大么……啧,武子,要是现在让你退休,你干什么去?”柴占山问。

    “柴哥您笑话不是?我这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敢闲下来吗?”司机笑了。

    “别开车了,我给你介绍个好生意……开个水站,自己当老板,我给你垫本,你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和小盖聊时候才听说的,那玩意挺来钱的,一个送水工,一个月都挣两千多,你要招上十几个送水工,包一片好地方,一个人一个月给你挣千把块,刨去开支,你收入就差不多上万了……比给我开车强多了。”柴占山异样地谈起生意来了,司机苦着脸问:“柴哥,我……我那儿做的不对?您这是……要赶我走?”

    “你说对了,就是赶你走,不过是让你自立门户,别跟着我朝不保夕的,有天我照应不到你了,你一家子老少生活可怎么办?就这么定了,建站本钱算我的,你要实在不是那块料,那算了,再回来给我开车吧。”柴占山道,向来说一不二,不过这回,听得出是关照。

    这话却是让司机笑了,笑里又有点酸酸的味道,许是柴哥真的有点厌了,或者也许是看到了樊五义的下场早做打算了,不管怎么着吧,要分时,总是让司机有点难受。

    路上打了个电话,不多会到了颐龙湾会所,李家兄妹俩恭迎在门口。两个人,怎么看怎么有点像如丧考妣的样子。

    此中原委司机多少知道点,秦军虎建这个会所用的是李家兄妹,可会所的真正所有者却是柴占山,除了应召的女人,负责保卫、接送的都是柴哥的班底子,有些人还是武子的战友,这个会所,是秦军虎投资向柴占山买一条归路的代价。

    而现在,事情了了,柴总要收回了。

    下车几步到了门前,柴占山偌大的高个往门前一站,李玫莲兄妹俩无言的前行领路着,进了会所,直上三层办公房间,开着保险柜,厚厚的一摞账目往桌上一放,李玫莲道着:“都在这里了,会员的名录,个人资料,还有这几个月的经营账目。”

    “哦……”柴占山嗯了声,看了看已经收拾好的行囊,像要远行,他此时甚至有点不忍地看看这两位,辛苦一块,白忙乎了,没有盘下驴肉香,什么设计都成泡影了,两兄妹垂头丧气着,淘金的失利让两人的前景黯淡了不少,柴占山随意翻了翻,貌似随意地问了句:“老秦难道没有给你付点安家费。”

    “没有,卖西苑冷库和我们可无关,我们也没脸要。”李鹏宇道,懊丧得很。

    “可怜我们不必了,我们还不至于饿死。”李玫莲笑了笑,有点自嘲。

    柴占山并没有给予同情,他摆了下手喊了句:“集合人。”

    武子应声而去,两兄妹以为要送他们走了,却不料柴占山道着:“出来混的得有这个自觉,能拿多少,凭的是实力,而不是感情和道义,咱们都是棋子,包括秦军虎也是,用不着这么难过,有一天你们站在峰顶的位置,也会这样艹纵其他人的。”

    “谢谢,是我们无能,怨不着谁。”李鹏宇黯然了一句,脸色有点苍白,柴占山关切地问:“以后有打算吗?”

    “暂时没有,走着看吧。”李鹏宇道。

    “那玫莲呢?”柴占山又轻声问。

    “柴哥,你要想收留我们兄妹,我们可感激不尽了,正愁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呢。”李玫莲笑道,像故意撑柴占山一样,她也知道,和这个投资七百万的会所相比,自己就再花容月貌也不足让柴总动心。

    “我正在此意。来,看窗外。”

    柴占山一招手,踱了两步,窗外、楼底,已经聚集了二十余名保安和十几名留守的女服务员,男的是柴占山从维特抽调的班底,而女人,却都是李玫莲从各地召来的,精肥燕瘦,各有千秋,怨不得这个会所让潞州不少有钱的傻爷们留连忘返了。

    兄妹俩异样地对视了眼,不知道柴占山何意,就听柴占山道着:“精神面貌很好,说句难听话啊,我是个产业工人出身,除专业以外什么都不懂,这辈子做唯一生意就是皮肉生意,可我到现在都做不好……不过我发现一个比我做得更好的。”

    他笑了,饶是李玫莲风尘味浓,也为之稍有脸红,李鹏宇是两眼发亮了,听到老柴的弦外之意了,果不其然,柴占山邀请着道:“反正二位也没地方去,会所玫莲你继续经营怎么样?利润咱们双方五五分成,如何?”

    李玫莲深吸一口气,眼亮了,紧张了,兴奋了,仿佛落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黑暗里看到了抹亮光,她还没回答,柴占山又对着李鹏宇道:“李总,我还想聘请您当维特的经理人怎么样?你千万别怀疑,我真不是别有用心,这些年熬得我心力交瘁,还真想歇歇,也别以为是桩美差,每年光房租、装修、水电以及上下打点的开支就得上百万,我不付你薪水,从盈利里拿分成如何?”

    李鹏宇也惊讶了,这不啻于拱了送了个大蛋糕,谁不知道色情业那是曰进斗金,而有老柴坐镇维特数年的底子,那简直是坐着数钱的生意。

    “柴…柴哥,您这是……”李鹏宇结舌了,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么大的好事了。即便以前也算个富家,可现在穷途末路遇上这等好事,还是让他一时惊喜得无以复加。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在柴占山看来,这两位不但能召来女人,又能以这种身份搭上梁董一线的,肯定也算是非常之人了,特别是李玫莲本身就在数家会所当过领班,这种人才,岂能不让同是做皮肉生意的老柴惺惺相惜。

    或者,还不止于此,柴占山笑着道:“这是生意,你非要问我个结果的话,就是,路可能走绝,但事不能做绝,真把你们二位扫地出门,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做不到。走!”

    一句话,后面的两位机械地跟着柴占山的脚步,直至门厅,三人站在会所集合的人群面前时,这时候那班女人才知道一直以来不声不响的这位才是老板,都投之以异样的一瞥。柴占山没理会,朗声道着:“我听说这段时间人心惶惶,走的有、说小话的有、准备走的也有,我在此声明一句,盛世会所不会变,所有的经营和服务不会变,当然,经理更不会变……要变的,是你们的收入,会越来越高。”

    一句了事,掌声四起,这动员的直指要害,听得一干服务员可了劲地鼓掌,柴占山伸手邀着李玫莲动员,自己却是悄然退过一旁,等李玫莲安排完毕,那辆车早已走远了。

    兄妹俩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份感激之情,足以激励他们在皮肉生意上再展宏图了。

    车上,司机又异样的看了柴占山一眼,好几次欲言又止,今天的表现很出乎他一直以来对柴哥的认识,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比如在颐龙湾,他以为会全盘接收,却不料把一半分给了那两位。柴占山似乎窥得了司机的心事,笑着问:“武子,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觉得柴哥,您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武子笑着道。

    “人都会变的,说不定将来我会变成慈善家的,就像很多黑事起家发财的烂人一样。”柴占山严肃地道了句,惹得司机好笑了,以前都没发现柴占山还有这号黑色幽默,他问道:“柴哥,我都没发现您什么时候变了。”

    “呵呵,是在我遇到另一个烂人的时候变了……去潞城看守所,看看那个烂人去,听说那家伙在里面混得不错,快当牢头了。”柴占山笑道。

    “是吗?那咱们这是贺喜去?”司机也开了个玩笑。

    “对,贺贺去,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强多了,等有天出来,那可是份还不完的人情。哈哈。”

    柴占山爽朗地笑着,似乎对于单勇被关着并不介意,似乎对于单勇的复出,同样不存在什么忧虑。

    ……

    ……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一晃一个偌大的洗钱案渐渐在众人的口中也失去了新鲜,平静的生活中人们都渴望激烈,但激烈过后,细咂之下,又有点乏味了,翻来覆去还不就是为那俩钱穷折腾,有钱人的游戏,对于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多钱的屁民来说,扯淡过后,紧接着就是淡忘。

    一晃到了六月十五曰,天气渐渐炎热了,转眼专案组在此地驻扎月余,案子也接近了尾声,前一天迎来的案件侦破的高潮,省厅专程派人到一线慰问坚守岗位,侦破重大案件的干警,慰问团前脚刚走,又有部里的表彰电报传来了,私下里,省厅这一干远赴潞州办案的干警都是数着参案组长、副组、协调一类的人物,回去后能升个什么职,当然,呼声最高的莫过于郭文波组长了,本来是反劫专业的,一不小心捞了这么大个功劳,连坐镇省城的同行也眼红了。

    这一天,郭文波按部就班的安排完预审、总结、清点任务,散会时,叫住了刑事方面的同行,补充了一下嫌疑人的安置问题,到现在为止,抓了多少人,恐怕连他专案组组长也说不清了。等同行给了一张细长的单目,包括涉案相关人员的名字,粗粗一数,上百人了,狠狠地吓了郭文波一跳。

    “抓紧时间尽快清理,案情不重的,区别对待,这一把抓,又得多少人超期羁押。”郭文波烦燥地看了眼,扔过一边了,头有点大。同行收拾着名单,不经意道了句:“郭组,这几个案件关联人怎么办?”

    递上来的单子,也有十几个人,郭文波又重新扫了一眼,翻着档案,同行小声道着:“里面有几个人,地方上说情都说到省厅了,问题倒也不重,就是和樊五义的账户有大额资金来往,查了下,都是些斥借资金的账户,不是借给樊五义放贷,就是借樊五义的高利贷,部分已经清退回资金来了。莫督的意思是……”

    “该放就放吧,这些顶多是法人代表,背后的老板还没准是谁呢,查也查不出个什么样了。”郭文波拿着笔准备签字,莫督是省厅直属上级,那面子终究还是要给的,不经意间,看到了名单中间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单勇。

    他停了,细细思忖着,终于想起这个被遗忘了名字了,不签了,手咄着名字这儿:“这个人怎么也在名单上?”

    “王市长通过气,也是莫督加上去的……我看了,这个人是因为伤害案被滞留的,不是咱们的案子,不过后来发现绑架案的疑点时,您不下令传唤这人吗,谁可知道这人当时就关在看守所呢,问了两次也没问出什么来,而且他根本就是枪案的受害人……案情也不那繁复,就是因为心里气不过,干脆找了捅了事主两刀,就那廉捷……轻微伤。”

    “这什么跟什么呀?我怎么听着这么乱?不是咱们案子,怎么让咱们放人?”

    “不是,郭组,您听我说,本来捅人了就捅了轻微伤,捅人的又是精神病,给强迫治疗去了,本来他没事了,不过又和绑架案纠缠不清,那事咱们再没往深究。可他又犯这事,地方上市局考虑那事的影响挺大,就先关着了,一直关到现在……现在倒好,也没人告他了,还被关着。”

    “那现在干嘛又让咱们放?”

    “咱们不发话,他们不敢放呀?所以就推给咱们了,莫督本来不接,不过有那个王市长和咱们厅里领导通了气,好像还有左氏化工给他说话了,就个顺水人情嘛。”

    看来是有人说话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办案的通例,涉案不重,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因为这个人又是市长、又是省厅大员发话,郭文波还真不敢不慎重了,而且他很奇怪,查背景时候,没觉得这个人很特殊啊。

    郭文波想了想,考虑是个无关大局的小事,考虑到上面领导的面子问题,又考虑到案子已到尾声,还考虑到会不会对自己有所影响,想了一会儿,拿起笔,签了一行字:

    同意!请外勤组会同地方部门对嫌疑人仔细甄别。

    签字,走人,郭文波愣着眼,套着笔套,他在想那件绑架勒索案中的重重疑点,廉家父子,和廉家父子相关的商户、他背后的官员,还有官员牵涉的樊五义,这好像是一批,而另一批,仿佛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在遥控着一场对决,标准是特点是一点点的剪除了廉家的羽翼,比如抓了那几位开枪的、比如捅出樊五义的黑金、比如假借他人之手捅了廉捷、比如让方万龙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于非命,似乎处处可见史家村刁民的影子,而那些上无片瓦,下无余财的老百姓,又恰恰是专案组全部忽略了的。

    或者,是有人故意让忽略的,试问让警察揪住了价值十数亿的洗钱案,谁还会再考虑那个蠢到家的绑匪,连赎金都没得手。洗钱案牵涉到了这么多的高官巨商,都顾着自保,谁还会在意那儿出了纰漏?

    快结束了,这个全局才看全了,如果不幸言中的话,那这就不是警察的功劳,也不是正义的伸张。而是黑吃黑,有人故意让警察拣了便宜……这个想法想得郭文波一身冷汗,不过,在这个即将结束的时候,如果有不同的声音敢去抹煞专案组的功劳和成绩,敢去质疑省厅对本案已经形成的定论,他知道后果。

    于是,他没往下想,也没有再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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