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将归降
    这段两军僵持的日子对曹操固然是一种考验,但对袁绍而言也是莫大的折磨。
    虽然河北军在官渡占尽了优势,但袁绍对眼前的局面还是很不满意。他心中预想是“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可战事发展到现在,竟没有一处兵马达到了既定目标。
    先是他那位宝贝外甥高幹,到了并州掌握军队之后,非但没有兵出太行逼近河内,反而不清不楚地向关中渗透势力,这究竟是何等用心?至于青州方面,自他儿子袁谭转入中军,青州别驾王修非但不能突破徐州防线,还时常被臧霸、孙礼、吴敦那帮土匪郡守骚扰,渡过济水攻敌于东的计划完全失败。还有他那位荆州的刘表,开始时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好不容易决意出兵了,属下长沙太守张羡又造了反,荆州大军未发就转而改平内乱,根本指望不上。
    至于自己威逼、收买、拉拢、册封的那些山贼草寇,没一个成气候的,都被曹兵逐个铲除了。最可恨的就是刘备,到汝南虎头蛇尾地闹了一场,让曹仁打了个惨败,逃回官渡后声称要南下荆州催刘表出兵,暗中连铺盖都卷走啦!遍视茫茫中原大地,唯一肯卖力气跟曹操交手的只有他袁绍自己。
    僵持了半年多,袁绍渐渐清醒了,什么雷震虎步、席卷中原、举武扬威、折冲宇宙,都是一厢情愿的痴梦!迅速攻灭曹操根本不可能,只有靠兵力和财力去消磨敌人,田丰建议他徐图河南分兵扰敌他没有听,郭图叫他火速南下先声夺人他又错过了,南下的时机不早不晚偏赶在曹操士气最盛的时候,急功近利连折颜良、文丑两员大将,猜忌生患逼走幽州旧部,韩荀袭击许都败亡在鸡洛山,韩猛押粮半路遭劫战死,三军疲惫士气低迷……这些过失怨不得别人,都怪他自己!
    袁绍当着外人放不下脸来,但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却一阵阵惭愧自责。如今田丰被他囚禁、沮授被他免职、许攸也叫他贬谪了,审配赶回邺城理事、郭图整日操劳军务,大儿子袁谭却还忙着拉拢部将……这一场仗改变了太多,无眠之时他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好在时间不会拖得太久,曹操快要绝粮了,而他在乌巢还屯着万余车粮草,只要耗到敌人绝粮,这场仗就能获胜,兵进许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袁绍与其说是盼望胜利,不如说是盼望解脱,他已经厌恶这场战争了,打赢后可以赦免田丰、沮授他们,至于收复关西、纵兵江表都暂时放一放,先把儿子和外甥召回来。主臣关系、父子关系、舅甥关系都需要好好改善一下了,而他这疲病交加的身体也得休养休养了……
    袁绍伏在帅案之畔,独对孤灯遐想联翩,忽觉一阵寒风袭来,抬头一看,见儿子袁谭慌里慌张跑进帐来:“父亲,大事不好!眭元进所部逃兵来报,曹操率兵奇袭乌巢!”
    “啊?!”袁绍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浑身的血仿佛都被抽干了,蔫呆呆嚅动的嘴唇,“乌巢……粮草……”就是这一愣之间,呼呼啦啦挤进一大帮人,郭图、张郃、高览全来了,你一言我一语急切地议论着什么。袁绍脑海空空,什么都没听清,手臂一耷拉,碰掉了案头的《子虚赋》,竹简一翻,露出司马相如那美轮美奂之言“礌(léi)石相击,硠硠嗑嗑,若雷霆之声……”
    高览挥舞着拳头嚷道:“他妈的!许攸投靠了曹操,还充当向导帮着人家袭咱们屯粮之地,真真无义无耻!若叫我拿住,咔嚓一下拧断他的脖子!”
    “现在哪有工夫琢磨这些?”张郃挤到袁绍面前,捶着帅案道,“主公啊,军中屯粮不足三日,乌巢有失我等将无遗累,请您速速率大部队援救淳于琼,兴许还得及!”
    “呃?”袁绍方寸已乱,张口结舌,“好……好……”颤颤巍巍便抓令箭。
    “且慢!”郭图倒很沉得住气,“眭元进虽死,乌巢尚有淳于将军与韩莒子等人戍守,曹贼未必能克。再者他们兵少,若是远行奇袭,大营必然空虚,咱们应该全力攻打敌营,曹操不克乌巢,闻知咱们击其根本必然迅速回军,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
    “公则之言也对……”袁绍已经懵了,举着令箭不知该交给谁。
    “差矣!”张郃急得直跺脚,“曹操久用兵马,外出之际必详加布置以防不虞。乌巢若有闪失,再攻曹营不克,军心定然大挫,士无斗志粮草又断,十万之众将自行崩溃矣!”
    郭图针锋相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乌巢相距四十里,曹操暴露行踪必然加速前进,即便咱们救援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奋力攻营与敌一搏。”
    高览捋胳膊挽袖子,咋咋呼呼喊道,“大队人马北行,倘若救援不及还可以顺势退至白马,稳定军心徐徐撤回河北。要是在这里死拼,到时候想退都退不了。姓郭的,你算个什么都督?少在这里胡搅啦!”
    “我算个什么都督?”郭图见他明目张胆侮辱自己,气得脸色煞白,却眯着眼睛冷笑道,“就算我是一介文士,尚能不可为而为之!你身为军中大将,就该鼓舞三军拼死一战,如能获胜则转危为安。可是你非但不思进取,反而畏首畏尾只求保命之策。似你这等卑劣匹夫,有何颜面教训我?”
    “你再说一遍!”高览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张郃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向郭图解释:“并非我等惧死,而是师劳无功军心低迷,就算我们肯出力,士兵不能奋死向前又怎奈何?况且曹军已有准备,如此硬拼又要枉送多少性命?”
    郭图一脸坚决:“咱们人多,用鞭子赶也得叫他们冲破曹营!”
    高览被死死抱住,嘴上却不饶人:“姓郭的,人多又有个屁用啊?你以为三军将士是天生地长的,都他妈没爹没娘、没老婆没孩子呀!逼急了他们就跑了,连粮食都没有,谁他妈还给你卖命啊……”
    袁绍颐指气使的做派全没了,眼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实不知该听谁的,慌慌张张道:“沮授在哪儿?我的监军呢……”他东寻西看,却连沮授的影子都没瞧见——人家的心都寒透了,撂挑子不管了!寻不到沮授,他便有病乱投医,一把握住袁谭的手:“我儿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战事岌岌可危,袁谭被他这么一握反倒心生喜悦,自以为得父亲青睐,将来继承大位希望更增,便把大公子的派头摆拿了个十足,呵斥道:“都不要吵了,听本将军说!”见郭图、张郃、高览都安静下来,袁谭故意清了清喉咙道,“既然你们争执不下,那就兼取之,一面派兵救援乌巢,一面强攻官渡曹营。”说罢又向袁绍深施一礼,“孩儿想推荐蒋奇率部驰援乌巢,他原属淳于将军调度,配合还能更默契一点儿。”这不过是个托辞,其实蒋奇与他关系更好。
    张郃、高览听他这般和稀泥,都连连摇头。袁绍却如获良药:“对!两策兼取之,蒋奇率骑兵火速驰援,张郃高览倾大兵攻打曹营。我意已决,马上行动!”
    “主公你不……”高览还要再言,张郃拉住他的战袍,耳语道:“算了吧,再谏又有何用?田丰、沮授进过多少忠言,他又何曾听过?他既有此分派,咱们尽力而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对得起良心也就罢了。”
    “唉……”高览长叹一声。
    郭图却灵机一动,补充道:“只恐蒋奇部下骑兵不够,请张将军、高将军把你们所部骑兵拨给他调度,你们率步兵攻营就行了。”
    高览又怒:“凭什么把我们的……”
    “不要说啦!”袁谭把眼一瞪,“强敌未破岂能顾及私利?这是从大局考虑,二位将军必须服从。父亲,孩儿说得对不对?”
    “对……对……”现在无论他说什么,袁绍都觉得正确。
    高览、张郃敢怒不敢言——什么从大局考虑?蒋奇与袁谭、郭图是一党,这么做是削弱别人扩充自己势力,就算仗打赢了那些马匹恐怕也不会还了。战事都这般危急了,还有心思拉帮结派!但是疏不间亲,当着袁绍又没法说他儿子坏话。张高二将万般无奈,只得按令而行。
    袁营凑了五千骑兵,付予蒋奇救援乌巢,张郃、高览则奉命集结大部队,准备攻打曹营。二将费了半个多时辰,集合了三万多步兵,拥拥促促刚出辕门,就见遥远的东北方一片耀眼,红彤彤的光芒映亮了天空——乌巢怕是保不住了!军中士卒情绪更乱,一时间吵吵嚷嚷,二将狠着心催促大军前进,强攻曹军连营。
    曹操临行前早有交代,营中诸将知道会有一场苦战,都亲率部卒涌到了寨墙边,荀攸带病坐镇挥舞着令旗,曹洪亲自擂鼓提升士气,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就此开始。
    袁军似洪水般席卷而至,前赴后继箭如飞蝗,更有冲车、撞车成排推来。曹军牢牢顶住绝不后退,一边举着盾牌,一边隔着栅栏以长枪还击。冲车三突两突之下,栅栏墙倒了一大片,袁军也死伤惨重,两军恶斗纠缠不清,曹洪甚至叫人把发石车推到阵前,对着敌群一通乱抛!张郃见冲车垮塌军士混乱,都快急疯了,真就挥起皮鞭驱赶他们向前,高览更是带领亲兵涌到最前面,顶着曹军的弓石奋力而战。一翻硬拼之后,曹营的栅栏全面倒塌,已经变成了白刃战,曹洪组织敢死之士站在壕沟边结成人墙,用血肉之躯阻挡袁军的进攻。战鼓声、呐喊声、惨叫声、巨石破裂声同时大作,血雾和扬起的灰尘卷在一起黏在每个人的脸上,两军将士都已竭尽全力……这场恶斗自半夜打到清晨,又从清晨打到正午。袁军进行了上百次的突击,死人堆得满地都是。曹军人墙溃了又结、结了又溃,誓与大营共存亡!
    兵法有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攻方远比守方消耗体力。袁军自凌晨到现在水米未打牙,眼瞅过了午时还不能攻破敌营,士气逐渐低落,冲击力度越来越弱,有人累得坐倒在地,有人连呐喊的劲都没有了,还有的摔倒在地大口喘息。
    高览杀得浑身是血,又被曹军挡了回来,扯破喉咙高呼:“继续跟我冲!”哪知回头一望,却只有几十个亲兵响应,举着兵刃晃晃悠悠往前蹭。高览勃然大怒,挥舞马鞭抽打那些喘歇的士卒:“他妈的!都起来给我上!给我上啊!”士兵已筋疲力尽,哪还冲杀得了?都抱着脑袋趴地不起,其他人也似看疯子一般看着他。
    高览心急如焚正催促咒骂,忽然嗖地飞来一支冷箭,正中他左肩,他大叫一声立时落马。士兵见这个疯子将军也落了马,既感意外又感解脱,像退潮一般四散奔逃。亲兵可吓坏了,恐曹军过来杀人,拼命往前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抢回来。高览被搭到张郃近前,浑身污黑满脸是泥,战袍都被血浸透了,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血。
    “你没事吧?”张郃一脸惊愕跳下马来。
    高览已累得虚脱,倒在地上大口喘息,鼻翼不住地翕动着,还没忘了骂街:“他……妈的……没事儿……接着拼……”
    张郃抬头四顾,自己的兵卒被敌人射得节节败退,又困又累又渴又饿,还有不少人实在不想拼了,仓皇脱离战阵,向着东北方的大营逃去……张郃叹了口气:“阵势都散了,没法再打了。”
    高览虎目带泪仰天大呼:“天意啊……”
    “这不是天意,都是主公不纳忠言所致。”张郃愤愤然拍着膝头,“还不知蒋奇救援如何呢,咱们先撤退吧。”
    可是张郃刚刚下令鸣金,对面又响起了曹军的战鼓声,撤退顿时变成了溃退。袁军士兵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到了逃命上,又哄又跑全无章法,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俨然化作一盘散沙,许多人辨不清方向跑散了,有些抛下主将自己逃回营寨,更有甚者营都不回,一路向北要逃回老家去。张郃、高览强打精神二次上马,率亲兵断后,可是除了大队逃兵,却连一个敌人都没看见——曹军根本没过来,敲了一阵鼓就把袁军轰散了!
    二将率领败兵勉强行了十里,士卒疲惫实在走不动了。此处正在袁曹两营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了个土坡暂时落脚,插上残破的旗帜,一面休息一面击鼓鸣金聚拢散兵。张郃歇坐在土丘上,望着四下里狼狈不堪的伤兵,缠头裹脑束胸勒臂,枪折弓断怨声载道,有人连鞋都跑丢了,他们哪里还是平定河北的骁勇之师?回想当初的意气风发,平公孙、败黑山何等英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到底应该怪谁呢?高览却没心思想这么多,他边裹创口边嘟嘟囔囔的,一会儿骂曹操,一会儿骂郭图,后来索性连袁绍父子都骂进去了。
    正在颓唐之际,又见北面一骑扬尘而至,马上的传令官高声喊嚷:“奉主公与郭都督差遣前来传令,张高二位将军何在?”
    “在这儿呢!”高览连站都没站,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那传令官一阵愕然,其实他早到了近前,但没料到平日威风凛凛的二位大将会落得如此惨相,搁在败兵堆里全认不出来,赶紧跳下马来施礼:“小的参见二位将军。”
    张郃已预感到来者不善,悻悻道:“主公又有什么吩咐?”
    “主公命二位将军不要撤退,继续攻打曹营。”
    “还他妈打?”高览怒冲冲站了起来,“没看见士兵什么样,你眼睛瞎了吗?!”
    那传令官辩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公和郭都督的命令。”说着举出一枝令箭。
    高览闻听“郭都督”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忘了肩上的伤,纵跃而起劈手夺过令箭,嘎巴一下折为两段。
    传令官大惊失色:“你怎敢毁坏大令……”
    高览一伸手把佩剑拔了出来:“折令怎么了,惹急了老子,连你一起宰!”张郃赶忙挡在中间:“别动手!你冷静冷静。”那传令官吓得脸色煞白,连退了好几步,再不敢吭声了。
    张郃拦住高览,转身问道:“乌巢战事如何?淳于琼与蒋奇是否击退曹军?”
    “这个……小的不清楚。”那传令官嘴上说不知道,可脸上变了颜色。张郃一看他那副模样便猜到情况不好,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禀报主公,连攻半日未能获胜,将士疲惫不堪,难以再战了。”
    传令官面有难色:“主公的脾气您应该知道,他再三嘱咐的命令岂能违抗?”
    “非是我等不遵将令,实在是无法再战。”
    “主公有言,务必请二位将军坚持下去,不惜代价不问死伤,一定要拿下曹营。”
    “要是能简简单单拿下来,咱们何必在此空劳半年之久?
    ”张郃一阵冷笑,“不惜代价不问死伤……主公啊,你不爱惜别人的性命,别人又岂能为你卖命?”
    那传令官也很为难,袁绍交托的任务他完成不了一样要受责罚,故而把牙一咬坚持道:“请二位将军依令而行,不然……不然……”不然怎么样他却不敢说。
    “不能再打啦!”张郃断然拒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是彼盈我竭,再强攻下去士兵就逃光了。”
    那传令乍着胆子道:“郭都督有言在先,攻得下也要打,攻不下也要打,我军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若不遵令军法处置!”
    张郃还欲再言,高览已忍无可忍,一把将张郃推开:“还跟他费什么口舌!”就势一扑将传令官摁倒在地,揪住他发髻,把剑刃顶在他脖子上。那传令官怎挣得过这头大牤牛:“饶命啊……饶命啊……”
    “别他妈瞎嚷嚷了!”高览压住佩剑,在他颈上拉出一道血痕,“老子就问你一句话,乌巢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快说!”
    传令官再不敢隐瞒了:“乌巢已经失守,所有粮辎尽被曹军烧毁,淳于都督和蒋将军都战死了。”
    “都死了?哈哈哈……”张郃爆出一阵自嘲般的苦笑,“真干脆!主公真英明啊,咱们都要丧于曹孟德之手啦……”哪知刚笑了两声,就闻一阵惨叫——高览已把传令官血淋淋的脑袋挽在手中了!
    张郃哑然失笑:“你……”
    “我他妈反啦!”高览踢开那副喷血的腔子,高举人头站了起来。众兵卒见他竟把主公的使者杀了,而且口口声声要造反,都吓得魂飞魄散,刚刚聚拢起的那点儿兵又是一阵鸟兽散。
    张郃呵斥道:“我等食河北俸禄,岂能临危而叛?咱们速速回营,或可保着主公徐图退兵。”
    “什么主公?袁绍老匹夫!”高览怒不可遏,“若不是他昏暗不明偏听偏信,何至于河北健儿殒命沙场?你还想回去?回去叫匹夫杀了咱们,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继续夺咱的兵权吗?我算是看透了,跟着袁绍早晚身败名裂,似他这等卑劣庸才,早就该造他娘的反!”
    张郃一阵木然,高览抱住他肩膀:“儁义兄,谁不知颜良、文丑与咱俩乃河北之倚仗?他俩是怎么死的?非战不利乃是袁绍失策所害啊!如今又逼迫咱们强攻,枉害此间无数健儿性命,一将无能累死万军!”
    张郃叹了口气:“我也看出来了,袁绍确实难成大事。但是咱们身为河北之士,受他厚遇多年,岂能行不忠不义之事?”
    “什么忠不忠义不义,这年头哪管得了这么多!反正我已杀了传令官,不干也得干了!”高览把眼一瞪,“我他妈虽是粗人,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再说那袁家父子又是何等嘴脸?他们只宠信逄纪、郭图等奸诈之徒,这些年你进的良谋忠言他哪一句听了?咱们保这等心胸狭窄之人,与鹰隼豺狼同列,只怕将来都得叫他们害死!君不见张导、刘勋之事乎?”
    张郃倏然打了个寒战:“唉……我张某虽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但也不能糊里糊涂丧于奸人之手!既然如此,贤弟有何打算?”
    高览眼望南面:“我看许攸倒有先见之明,咱们也去投曹操吧。”
    “投曹操?”张郃蹙眉环顾,但见带来的兵卒已逃散殆尽,只有心腹亲兵和重伤难行的人没走,“咱们只剩下这点儿伤兵,以前又跟曹操打了这么久,他能收留咱们吗?只怕天下乌鸦一般黑。”
    高览咬牙道:“咱们烧毁辎重和冲车,派人向老曹请降,若是容咱们投降便罢,若是不容……”
    “若是不容,你我兄弟冲入曹营杀个鱼死网破!”张郃血气上涌,“反正退后是死前进也是死,咱们就索性拼一场!”
    “对!”四只大手悲壮地握在了一起……
    摧枯拉朽
    高览、张郃虽狼狈撤退,但曹营也是伤亡累累。这场攻防战打得太不容易,将士全部累倒在地,只勉强擂了一阵鼓,实在无力追击败军了。作为留守的统帅,曹洪与荀攸最是忐忑不安,已过了午时,曹操那边半点儿消息都没有,若是袁绍还能组织兵马继续强攻,大营就保不住了。二人正在筹谋修缮之时,忽然有人喊道:“快看呢!有黑烟!”诸将闻听都涌到营前观看,只见北边十余里处,一阵黑烟伴着大风骤然腾起,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有袁军使者跑来,说张郃、高览二将自毁攻城之物向曹军请降。
    曹洪半信半疑:“二将与我为雠仇,为何这时归降?”
    于禁赶忙进言:“张郃、高览乃袁绍之心腹,交战半日突然投降,必是要趁咱们不备杀进营中,将军万万莫信此诈降之计!”
    朱灵正在一旁裹伤,听了此语不由盛怒:“于文则,你把我河北之将看得太不堪了吧?张高二人乃是军中义士,岂肯行此下作之计玷污名声,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禁听他这般不客气,即刻翻了脸:“朱文博,你嘴里放干净些,谁是小人?岂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我可是为三军将士着想。”
    “哼!为谁着想你自己清楚。”朱灵白了他一眼,“你是怕再有两个有本事的人来与你争功邀宠吧!”
    “你胡说!”
    张绣、刘勋、鲜于辅都在一旁站着,袁军的使者也在等候发落,这时候窝里斗岂不叫人笑话嘛?曹洪恼羞成怒:“都给我住口!什么时候还斗嘴,再说一句废话,都他娘的给我修寨墙去!”
    荀攸忽然发了话:“曹将军,迟则有变速速准降。”这一宿的忙活,出了一身汗,风寒反倒好转了。
    “准降?”曹洪犯了难,“主公不在,我岂能擅自做主?况且还不知他们是否是诈降呢。”
    “我料张高二人必是真降!”荀攸拍拍胸口,“曾闻袁绍不纳张郃之计,必然是二将一怒之下前来归降,将军还怀疑什么?速速闪开道路迎他们过来。”
    于禁还是忍不住插口道:“主公还不知此二人攻我营寨杀我兵士,应允与否尚在两可,若是有违主公之意,这个干系谁来担当!”
    “我来担当。”荀攸狠狠瞪了于禁一眼。他这么一说,朱灵也跟着来劲:“我愿与军师一同担当。”紧接着张绣、鲜于辅、刘勋等一干归降之人纷纷开言,都愿意担此责任,于禁也无话可说了。
    曹洪一锤定音:“准降!”
    命令传下人墙闪开,不多时就见残兵败将缓缓开至,张高二将下马解剑昂首挺胸进了曹营,所率兵卒也都尽数缴械,老老实实列于营外等待收编。张郃、高览看到鲜于辅、朱灵、路昭等老熟人,纷纷点头致意,又见中军帐前立定一员大将,四十多岁,红发虬髯甚是武威,赶紧跪倒施礼:“罪将归降来迟,望曹公恕罪。”
    “我非是曹公。”曹洪摇摇头,“主公奇袭在外,还没回来呢。”
    高览是个直肠子,一听就蹦起来了:“哼!我二人归降之事,你他妈做得了主吗?还诓得我趋身一拜,真真可恶。”
    曹洪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见他这般不逊,立时把剑拔了出来:“他娘了个蛋的,准你们降还准出错来了。落败之人还敢如此嚣张,信不信老子一剑废了你!”
    高览还欲再骂,张郃连忙拉住。这时就见一个小校连蹦带跳从后营奔来:“主公回来啦!得胜而归啊!”
    诸将炸了营般一阵欢呼,谁还顾得上张郃、高览,都一股脑儿涌向后营。高览见竟没人搭理自己了,拉住张郃抱怨道:“我看曹营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比在袁营好不了多少。一会儿那老贼来了,若事有不顺,咱就跟他们拼了!”张郃却连连摇头:“还拼什么?家伙都缴了,不管黄连还是蜜水,这时候只得往下咽了……”
    两人话未说完,就听有个浑厚的声音连连呼唤:“二位将军在哪里?快快带路!”接着就看见曹营人等众星捧月般簇拥来一位将官——此人个子不高,头戴兜鍪身披战甲,满面烟灰,脏得都瞧不出脸色了!二将还在错愕间,那人已踱到他们近前,朗声笑道:“二位将军至此,曹某大事可就矣!”
    张郃、高览对望了一眼,不敢相信这个浑身征尘的人就是曹操,这与一军统帅的威仪相差忒远了。二将跟随袁绍也将近十年了,这十年里目睹的都是袁绍坐镇中军执掌大令,摆着四世三公的潇洒姿态,却几时见过他身先士卒血染征袍?张郃心头颇有感触——我真乃愚人也,若早知曹孟德如此身先士卒坚毅果敢,何必还蹚袁本初那汪浑水?处事用兵高下立判,这姓曹的老货打不赢那才真出鬼了呢!二将齐刷刷跪倒在地:“我等为虎作伥抵挡王师,今日归顺还望曹公恕罪。”
    “哈哈哈……”曹操抹了抹黑黢黢的脸,搀扶道,“昔日春秋之时,伍子胥错保了吴王夫差,却执迷不悟,终于有杀身之祸。哪比得了微子离商降周、韩信弃楚归汉的明智?二位将军亡羊补牢可比前辈先贤,快起来吧!”
    张郃、高览心里踏实多了,站起身来又见许攸站在不远处偷笑,不禁一阵羞赧。却听曹操又道:“老夫奉天子以讨不臣,归顺老夫即是归顺朝廷。二位既然弃暗投明,所部兵马依旧由你们统领。我记得二位在河北的名号都是北军校尉,待我上表朝廷,晋升你们为将军,并赐亭侯之爵!”
    不但不加罪,官爵还升了,这可当真不得了。高览愣了半晌,突然一拍胸膛:“明公,今日乌巢纵火我等归顺,袁军已经绝粮,势必人心离散。若您信得过在下,我甘领兵马为先锋,踏破袁营杀他个瓦解冰消!把郭图老狗、袁谭小儿乱刃分尸给您看!”他是个粗人,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是袁谭一派让他受的委屈。
    曹操按捺着兴奋道:“今日不忙,留着这两个好消息叫袁绍品尝一夜,先吓破他的胆,明日再出兵,看他还怎么跟咱斗!”说罢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后面的荀攸和郭嘉。二人连连点头——张高虽降,还不能充分信任,况且困兽犹斗,现在虽胜券在握,但士卒疲乏死伤众多,很难再打一场硬仗了。倒不如容袁绍苟延一夜,等断粮的消息闹得他满营上下人心惶惶,这仗就不战而胜了。
    果不其然,转天清晨曹军逼近袁军连营时,里面已经一片骚乱。当不知所措的河北士卒向他们的主公询问应对之策时,才发现帅帐中空空如也。袁绍预感到大祸临头,已抛下军队趁夜逃跑了……
    没有统帅,袁军只好紧闭寨门自发抵抗,不过到这时候,已不是效忠谁的问题,而是为了自己保命啦!战鼓之声隆隆震耳,曹军大队尚未出击,蓦然间自人群中闪出一员白袍将军,手举银枪放声疾呼:“事已至此,今日必要踏平袁军!都跟我上啊!”呼罢吹了声尖厉的口哨,竟带着十几个亲兵骑士冒着箭雨冲到了最前面。十几杆大枪同时刺出,卡住辕门用力一掀,顿时把袁军寨门撕了个稀烂!寨门一破,后面的兵似怒浪般涌了进去,见了敌人就是一顿狂杀。
    “是张绣!是张绣将军啊!”有眼尖的人叫了出来。
    张绣摆动长枪好似银蛇出洞,带着亲随骑兵横冲直闯,冲到哪里,哪里便一片血溅尸倒。曹操拍着膝头连声赞叹:“好样的!我这好亲家至少该封个千户侯!”
    刘勋见此情景按捺不住了,一边催马一边喝骂自己的兵:“别叫张绣抢了先,快他妈跟我上啊!”他的那些兵杀敌事小、抢东西事大,像瞅见金山银山似的玩命往里冲。这两支队伍七冲八冲之下,袁军最后的战意也随着崩溃了,大营像捅破的马蜂窝一样,各个方向的寨门都被他们自己冲破,黑压压的败军丢盔弃甲,一路往北而逃。
    曹军被压抑了将近一年,见此情形所有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了。素来军纪威严的曹营众将,这会儿也不管曹操有没有传令了,都带着兵像疯子一般往前涌,追杀的追杀、夺寨的夺寨、抢东西的抢东西,连虎豹骑都按捺不住跟着冲了过去。那激烈地喊杀声愈演愈烈,进而变成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这场艰辛的战争结束了,中原的局势自此被改写。曹操终于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了,他抛下鼎沸的沙场纵马狂奔,在荒原上仰天狂笑……
    觊觎燕赵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旷日持久的官渡之战以曹操完胜而告终。袁绍迟于行而疏于备,致使屯于乌巢的粮草尽数被曹军烧毁,大将张郃、高览的投降更让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当初起兵之时田丰、沮授等曾力谏袁绍不要渡过黄河,袁绍拒不采纳,现在陷于敌境又断了粮食,近十万大军乱成了一锅粥,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根本无法指挥他们撤退百里再渡河北归。无奈之下袁绍只得带着袁谭、郭图等心腹将领仓皇北逃,涉过黄河撤退到仓亭,把大队军兵以及营寨、辎重、军械完全舍弃!
    袁绍逃跑后,河北大军彻底崩溃,在曹操猛烈攻势下,近十万人争先恐后向北逃窜。夏侯惇、程昱得到捷报,自东西两面率部包抄;屯驻河内的魏种,也率部沿河西进堵截河北去路。河北败军本就死伤严重,既无粮草又缺船只,绝大多数人被阻于大河以南,成了曹军的俘虏……
    当曹操带着荀攸、郭嘉、许攸等人步入袁绍的卧帐时,大家都被其中的摆设惊呆了——这哪里是临时起居议事的大帐,简直比许都皇宫的装潢还要华贵。织锦的幔帐绣着鸿鹄朱雀,卧榻铺着锦缎被褥;榻边立着衣裳架子,盔甲佩剑已经摘走,仅留下一件锦绣衫襦,金缕轻纱黼黻(fu fu)熠熠;后面立着一张八尺长的屏风,上书南华子《逍遥游》,乃是书法大家师宜官的真迹。上等紫檀木几案,上摆着三尺高的翡翠投壶,里面插了几支金批令箭,璋珪瑜瑾几样把玩的玉器,一座青铜的犀牛灯,还有几卷书籍。卧帐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铜鼎,艾芡兰蕙云烟缭绕;犄角处摆着两个炭盆,泛着余烬的火光,也不知里面烧的是何种特殊木炭,竟连一点儿炭气都嗅不到。最惹人注意是西首有两口庞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竹简文书堆得像小山一样,连盖子都扣不上。
    曹操漫步走到帐子中央,环视着这些古玩、珍宝、图书不禁咋舌道:“十年前袁绍的卧帐就奢华淫靡,没想到他势力越大就越会享受,看来也不亚于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嘛!”
    郭嘉瞟了一眼立在帐外的曹洪和刘勋,讪笑道:“主公啊,这多亏子廉、子台二位将军派兵保护,这里的东西才没被乱军哄抢。”
    “不见得吧?”曹操眼望二人戏谑道,“败兵是没抢,只恐他们这俩财迷鬼却没少捞好处。”曹洪、刘勋低着头笑而不语。曹操所料不假,他俩一杀进袁营就瞪着眼睛搜罗珍宝,这卧帐里真正的好东西早被他们弄自己营里去了,只把搬不走的和次等的留下来,而且曹操过来之前,俩人还因分赃不均吵了一架呢。
    曹操信手拿起卷帅案上的竹简,展开一看,是班固的《二京赋》;又拿了一卷,是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再取一卷来看,竟是谶书《帝览嘻》!他抛下竹简一阵冷笑:“除了诗赋就是谶纬,袁绍的品位可比我高多了。”
    荀攸不禁感叹:“两军对峙之际全心应战尚不能胜,还有工夫看这些闲书,袁本初焉能不败?”
    “他是四世三公,看不看的也要摆这个排场。”曹操转过身,又取箱子里的文书,随意拾起一卷展开来看,但见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不禁发笑:“这是谁给袁绍来的信啊,字写得这般难看……下官铚县县令秦宜禄遥问大将军安……”一句念罢曹操瞋目而怒,“秦宜禄那个无耻的奴才,竟敢勾结袁绍!”
    郭嘉一脸鄙夷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就会趋炎附势吹牛拍马。岂能料到主公以少胜多扬威官渡?这倒不错,有了这卷文书为证据,回去治他的串通反贼之罪,一刀杀了才干净!”
    “不用明令典刑,这厮已经死了。”许攸接过了话茬,“前番刘备到汝南勾结刘辟叛乱,秦宜禄也与之同谋,后来他们被曹仁将军击败,秦宜禄又想叛离刘备,结果被张飞杀了。”
    听说秦宜禄死了,曹操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以后不用再担心他宣扬杜氏的事儿了,把竹简往地下一扔,嘲讽道:“他那点阳奉阴违的把戏遇到刘备岂不是班门弄斧吗?猥琐小人不足挂齿,大耳贼又如何?也随袁绍逃归河北了吗?”
    “早跑了。”许攸冷笑道,“刘备从汝南回来没待两天就又走了,说是去荆州联络刘表,可连铺盖都卷走了,八成是瞧出袁绍要坏事,找个借口溜了。那刘玄德就像是船上的耗子,船会不会沉他总能最先预料到,这份精明倒也不简单。”
    曹操咬牙切齿:“哼!总有一天,我要诛杀此贼消我心头之恨!”但想起关羽又不禁暗觉失落,指了指那两箱子文书道,“去叫路粹、繁钦来,把这些文书仔细查阅一下,看看袁绍还有什么阴谋。”
    又听外面一阵喧哗,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列位将军追击败军得胜而回,未曾过河的袁军大多被获,少说也有五六万人呐。”
    “这么多俘虏……”曹操非但不喜,反而皱起了眉头,“带我去看看。”刚迈出帐门,又见鲜于辅、齐周等推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俘虏迎面而来。许攸大惊失色,不等诸将开口,抢先嚷道:“阿瞒兄快看,沮授来投靠您了。”他与沮授同在河北多年,虽然为人处事作风疏异,但也佩服其才,更重要的是他虽逃奔曹操,却没有什么根基,急需有一个和他情况相似的人互相扶持!故而抢先说是投奔,给沮授留足了后路。
    哪知沮授根本不领许攸人情,脖子一梗,把发髻甩到脑后,朗朗道:“我不是投降,是被你们的兵抓住的!”
    曹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莞尔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时就佩服先生足智多谋,惜乎大河相隔,难与您共济大事。不想似您这般人物,今日也会被获遭擒。”
    沮授苦笑道:“我家大将军失策,无奈弃军北逃。在下智力俱困,被擒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曹操本就赏识此人,又见他笑得凄苦,更动恻隐之心:“并非是您智力俱困,皆因袁本初刚愎自用不纳良言,河北军才会有此劫难。”说着话示意鲜于辅为他松绑,“沮先生,官渡之役已见胜败,然丧乱未平四海未定,先生可愿与我共筹大事?”
    沮授凝视着眼前这个身量不高却心胸开阔的人,深悔自己昔日择主不明错保了袁绍,可是高洁之人又岂能做贰臣?他木讷片刻,还是回绝了:“多谢明公美意,但在下家眷族人皆在河北,性命悬于袁氏之手。我若降公,袁绍父子岂不杀他们泄愤?但求明公速速赐我一死,既能保全我家小,又能树我不屈之名节,在下感恩不尽。”
    许攸也觉不忍:“您再好好想想,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许子远,你别说了。”沮授一摆手,“咱们俩不可以共论,你仗势欺人招权纳贿,妻儿老小已被审配投入大狱,这场仗打得赢打不赢结果都好不了,可我不一样!再者沮某脸皮薄,行不出你等卖主求荣的事!”一席话把许攸臊得满脸通红。
    知他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曹操叹息道:“若早得先生辅佐,天下不足为虑……可惜喽!把沮先生……”刚要传令将其处死后给予厚葬,许攸又凑到他耳畔:“您别杀啊,把他关起来,对外宣扬他已经投降,袁绍闻知必害其家小。到那时他与袁氏结仇,就会死心塌地保您。”
    曹操眼睛一亮,马上改了口:“把沮先生送回我营中看管起来,是杀是赦以后再议。”
    沮授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许攸嘀咕些什么,火冒三丈骂道:“许子远,你这卑鄙小人,我饶不了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众军兵哪听他聒噪,推推搡搡而去。荀攸、郭嘉都是聪明人,也已猜到许攸的主意,只是碍于曹操的面子,不好当面骂他缺德罢了。
    曹操心里有数,嘴上却不说,带着众人来到辕门。但见河北俘虏自北而来,全都摘盔卸甲背缚双手,绳子一连就是一大串,队队接踵望不到边,比押解他们的曹兵多好几倍。曹操连连摇头:“俘虏太多了,咱们的粮食还不够给他们呢。”
    荀攸笑道:“这倒不成问题,袁绍一破各地危机亦解,现在下令征调粮草应该不成问题了。”
    曹操却笑不出来,胸中暗暗嗟叹:那些郡县官吏哪个不是我提拔起来的?在我困笃之时却都袖手旁观见风使舵,除了李典谁也不曾给我送来一粒粮食,现在平安无事了又都想起锦上添花了。这世上的人心何其薄也!此等首鼠两端之辈难道不当诛吗……算了吧,天子尚且对我三心二意,更何况别人呢?夫英雄者固当有吞吐天地之志,亦当有海纳百川之心胸啊……
    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际,路粹、繁钦两位书佐跑出辕门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紧要之事告知主公。”
    “说吧。”曹操眼望俘虏连头都没回。路粹有些为难,环顾在场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两箱缴获的文书中发现了……发现了不少地方官给袁绍的投降书,甚至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路粹把牙一要:“还有咱们营中将领串通袁绍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呆住了,有人惊诧、有人愤怒、有人恐惧、有人悲悯,但谁都不敢说什么,所有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闹,重重地喘了口气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绍自谋生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徐佗……你们带几个兵把那些文书都抬到这儿来。”
    “诺。”路繁二人领命而去。
    众文武立时警惕起来,心里有鬼的料想败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脸色煞白;那些心里没鬼的,意识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边,也觉毛骨悚然。这时候谁都不敢瞅谁一眼,生恐胡乱猜测犯了忌讳,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扪心自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瞧着士兵把两箱子书简堆在营前。许攸自是无事一身轻,乐呵呵道:“阿瞒兄,现在这些书信就摆在眼前,只要寻根溯源就能将营中奸邪叛徒一网打尽!”这席话不啻雪上加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脑袋压得更低了。
    曹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都烧了吧。”
    “烧了?!”不单是许攸,在场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处置。
    曹操见无人敢响应,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后顺手一抛,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简立时腾起一片火焰。他环顾众人朗声道:“当袁绍强盛之时,我亦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无须再生猜忌,浊者也请自安从善,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们也忙了半日,没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一甩衣袖,回转辕门。只留下一团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着头独自漫步,忽听身后有人笑呵呵道:“你这焚烧文书的计谋果然高明啊!”曹操回头一看——许攸跟了过来。
    “子远说的哪里话来?”
    许攸捻着小胡子道:“你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了我?昔日光武爷平灭王昌,将帐下诸将私通王昌的文书付之一炬,令反侧子自安,此后诸将忠顺更胜往昔。如今你也学了这一手,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操侧目打量这位老朋友,觉他聪明得有点儿过头了!但毕竟是昔日旧交,又是帮自己破袁绍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满佯笑道:“子远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话挑明呀。”
    “阿瞒,我为了帮你连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不知为什么,当初许攸献计时,呼唤小名时曹操听着颇感亲切,可到了这会儿听着却觉刺耳!他点点头赔笑道:“子远兄若是不弃,就在我幕府为军师祭酒吧。”
    许攸眉毛一挑:“区区一个祭酒,叫我跻身荀公达之下,与郭嘉等人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别这么说啊。”曹操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畔,“我岂能亏待你,虽是军师祭酒,财货房室衣食俸禄自然异于他人。”
    “这还差不多。”许攸摇头晃脑沾沾自喜,“面子、银子、女子,人这辈子说穿了不就为了这些嘛!”
    两人各怀心事携手来至袁绍寝帐,曹操坐到袁绍的几案前,顺手抽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润色告捷表章。许攸则在一旁翘足而坐,侃侃而谈陈年旧事,曹操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过了片刻王必寻到此处,禀告道:“俘虏清点已毕,共七万有余。”
    “嗯。”曹操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冲出软禁的营帐,抢夺马匹意欲北逃,未出营门又被士兵拿获。”
    “哼!”曹操故意瞥了许攸一眼,吩咐道,“虽有奇才而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了累赘,推出辕门斩首吧!”又指指袁绍的卧榻,“还有,今天我住在这里,让许褚忙完差事到这边护卫。叫人把袁绍的锦缎给我扔出去,换上我的旧铺盖,所有的珍宝图书一律撤掉。这帐子既然已属于我,就得由着我的性子布置!”
    许攸自以为得了宠信,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没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还随着说风凉话:“沮授也真是痴人,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呗。”
    曹操已将告捷表章写完:“子远,你来帮我看看。”
    “诶!”许攸撅着屁股凑过来看:
    大将军邺侯袁绍,前与冀州牧韩馥立故大司马刘虞,刻作金玺,遣故任长毕瑜诣虞为说命禄之数。又绍与臣书云:“可都甄城,当有所立。”擅铸金银印,孝廉计吏,皆往诣绍。从弟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会曹操断道。”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辄勒兵马,与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前面的他还读得津津有味,当看到最后“凡斩首七万馀级”时,差点吓了个跟头:“你要把俘虏全杀了?”
    曹操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留着他们太耗费军粮,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帮袁绍重振旗鼓?况且他们与沮授一样,妻儿老小尚在河北,隐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如今我不过杀七万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许攸望着曹操恐怖的笑脸,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杀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这话说得如此轻巧,与方才焚烧文书时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许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小生,这个主子比袁绍更难伺候,他更精心计更善伪装,简直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远,还有件事劳你帮忙。”
    “是……主公!”许攸不由自主改了称呼。
    曹操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去跟于禁说,叫他深深挖几个大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领到坑边,然后……”说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笑道:“嘱咐他们做干净一点儿,别惹出麻烦……辛苦了,子远贤弟!”
    “不敢当……”许攸差点儿被他拍倒在地,强自支撑着,抱着那令箭战战兢兢出了大帐。曹操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终于满意地笑了——金银财宝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须要明确,绝不允许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才能震慑住敌人、驾驭好官员、治理好国家。
    许褚领着几个亲兵趋身进帐,将各种珍宝器玩封到箱子里,又叠了锦绣卧榻,换上旧铺盖,曹操这才张着双臂躺下,开始做他的美梦了……官渡之战仅是这场美梦的开始,下一步他要追过黄河痛打落水狗,消灭袁绍征服河北,之后再夺荆州、平江东、定西北、收西蜀,汉室天下一定能够复兴!然后……曹操倏然睁开眼,他的美梦中冒出一个可怖的梦魇——那是张血淋淋的绢帛,写着“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似乎还在滴血。
    曹操扪心自问: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该何去何从呢?还政天子退归林泉?他已经有了与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威严,怎么还可能全身而退呢?难道放弃那个权力,任由那个对自己充满芥蒂的皇帝随便宰割吗?如果再来一次“玉带诏”,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呢?
    他凝思良久,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么多了,翻个身继续睡。天下还没平定呢,春的后面又不是秋,何必为将来发愁呢……二十年前与袁绍把酒言欢之时又岂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刘备煮酒论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这世道,一切都随遇而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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