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搏杀
    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袁军一过河便连吃两场败战,颜良、文丑尽殁于阵,又损数千兵马。这可把袁绍彻底激怒了,为了安定军心提升士气,他不顾部下反对,迅速渡过延津将大军开赴阳武县境,兵锋直指官渡。
    袁绍此番南下起兵十万有余,经过两场小挫,兵力稍有折损。为了一举消灭曹操,他结营后只留五千人守营,将三部人马尽数带出,在官渡以北二十里布下阵势。十万大军分作左中右三个阵营。左军由郭图统率,以吕翔、吕旷为主力将校。右军由淳于琼统率,以蒋奇、眭元进为主力将校。中军部分本应由沮授统领,但临渡河时沮授辞去都督一职,也交与郭图监督,如今大战在即就由袁绍亲自统率,实际是交与袁谭指挥,河北名将张郃、高览、韩猛、韩荀率领骑兵冲在前列,另外军师审配大花心血训练的精锐弓弩手也在其中。
    这黑压压的十万大军列开队竟有四五里长,一眼望不到边,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旌旗蔽日锣鼓喧天,三军儿郎高举兵刃呐喊前进,一步一步向曹营推近,气壮山河之势震得大地直颤!
    曹操得到消息后犹豫了一阵。若论这样大规模地对战,人少的一方肯定不占优势,但如果不阻挡袁绍的前进,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很有可能一鼓作气攻破大营。即便紧闭营寨可以勉强守住,前面创造的高涨士气也会马上低落下来。万般无奈之下曹操一咬牙,留三千人守寨,将余下四万兵马全部带出,布成半月形阵势,与袁绍奋力一搏。好在曹军连番得胜,气势正在巅峰状态,全军上下斗志昂扬毫无惧意,夏侯渊、于禁、张绣、乐进、张辽、徐晃、关羽等悍将身先士卒皆在其列。骑兵靠前、步兵在后、弓箭手左右护卫、鼓乐手站脚助威,摆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架势,迎着敌人缓缓推进。
    袁绍虽然主动进攻又有人数优势,但先前两场败战,不得不多加小心,他欲先诱曹军出击继而瞧准势头相机而动;而曹操本不情愿打这么一仗,只是想阻挡敌锋,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因而两军相遇之际,双方都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的战场上只闻鼓声震天,却是谁都不肯首先冲杀,不过是象征性地隔空放箭。远远的距离,加之彼此都有盾牌护卫,根本没出现什么伤亡。
    这样的小打小闹僵持了足有一刻之工,直到扬武将军张绣率先打开了僵局。张绣在归顺曹操之际公然回绝了河北使者,这便与袁绍结下了死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有进无退了,他比任何人都期盼早日干掉袁绍。给张绣充任副将的是前任庐江太守刘勋,刘子台这家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赌徒,早听说袁绍此来带了不少财货珍宝以备逢迎天子,他先前被孙策抄了老巢皖城,一应财货丢了个精光,窝窝囊囊跟了曹操,正憋着一肚子火,杀死袁绍倒还在其次,要是能冲进袁绍大营狠狠抢上一票那才解气呢!这两个不要命的凑在一起一算计,反正早晚也得打,不如来个痛快的,也没跟曹操打个招呼,带着人就冲了过去。
    张绣部下虽不多,但大部分是转战多年的西凉骑,实是今日这战场上战斗力最强的兵;刘勋部下的人更少了,但那帮人出身淮南一带的江洋大盗,以前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挥舞着大刀片子往前冲,根本不懂什么叫害怕!
    张绣、刘勋所部这么一冲,非但曹操吓了一跳,袁绍也觉莫名其妙,这边十万人,他们这两千人过来不是送死吗?哪知那边有不知死活的,这边也有豁出去的。刘备参与了玉带诏,又在徐州造了曹操的反,被曹操恨之入骨,如果再落到人家手里,绝无活命的道理。这个平日里的长腿将军今天也豁出去了,看见对面有动静,仗着有袁绍大兵撑腰,带着张飞、赵云等骁将一猛子窜了出去。他那点儿兵也不过是两千多人,这下战场可热闹了——四千人打仗,十几万人瞪着眼睛看!
    一见刘备率部窜出去,可急坏了河北军师审配,他的计划算是落空了。河北军曾在磐河以弓箭战术大败公孙瓒,审配颇有心得,自此专门研究弓弩战术,修改武器的机括构造,组建了一支近强弓队伍,与常规的弓箭手有天渊之别。今天这一仗审配打算试试威力,因而紧握令旗留神战场动向,想抓住机会让曹操尝尝万弩齐发的滋味。哪知令旗还未举起,刘备先跑出去应战了,这弓箭射过去杀谁啊?审配把令旗一扔,策马奔到袁绍近前:“主公,刘备抢出应战,这怎么办?”
    “敌寡我众怕什么?”袁绍心中既忐忑又兴奋,矜持着把肋下配剑抽出,但是他自重身份没有喊嚷,只是高举佩剑朗声道,“传令下去,全军突击,给我上!”号令传下,前军的高览是火急火燎的脾气,早憋着劲呢,带着人就冲了过去。一时间弓弩停止,袁绍中军似排山倒海般扑向曹军,左右两军也随之行动起来。
    曹操虽然不愿意这么打,但是眼见敌人大举出动,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了。他将青釭剑一抽,放声大呼:“消灭袁绍保卫朝廷,跟我上呀!”曹操带兵的经验比袁绍老到得多,这样的大战场,主帅的一举一动牵涉整个战局,所以“给我上”与“跟我上”仅仅一字之差,调动士气的效果却差了许多。其实曹操也不可能主动冲到第一线,不过督促虎豹骑往前挪了一段就停下了,但各部兵将却已经积极响应,冲上去御敌了。
    论人数与武器装备,曹操不如袁绍,但若论士气与训练程度,袁绍又不及曹操了。是而虽是寡众相敌,双方却斗了个势均力敌。这样的大阵仗,即便有再高的勇力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两边的一流勇将也起不到什么扭转乾坤的作用,只有督率好自己的队伍稳扎稳打。长矛大戟都有一丈,再立上一排盾牌护卫,两军隔着近两丈的距离缠斗,时而你进我退难分上下。
    曹军与袁军都在擂鼓助阵鼓舞军心,士兵也渐渐前涌跃跃欲试,两丈的距离渐渐缩短,长矛大戟接连折断,中伤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一阵阵迸发出来。最后那道短兵相接的缝隙晃了几晃,伴随着临死前的呼号声一下子闭合——惨烈的肉搏开始了!
    转眼间沙场上就开了锅,号角急鸣战鼓通通,喊杀声、兵器声、呼号声、马嘶声搅在一起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曹操的兵力虽然吃亏,但贵在精锐:张绣所督凉州骑、张辽所督并州骑无不以一当十,个个精于骑术,擅长劈刺;青兖二州的步兵久经沙场,跟着曹操几度出生入死,结阵冲杀、进退有制。而袁绍本部张郃、高览所率幽冀二州的骑兵也不是泛泛之辈,加之河北步卒的人数太多,几乎是两三个袁兵打一个曹兵的比例。一方精一方众,所以白刃肉搏依旧是杀了个难解难分。
    弓弩和盾牌这时候早已派不上用场,战场上的人个个杀得血葫芦似的,冲在前面的连服色都染得看不清了,只有靠彼此的感觉和口音确定是敌是友。队队骑兵被冲得阵势大乱,载着各自的勇士冲入敌阵,奋战一番后被乱枪刺翻在地。刀枪剑戟相搏,不住叮当作响,时而在重击之下迸出火花;被砍落的头颅被人踩马踢得滚来滚去,被斩飞的手臂、天灵盖漫天飞舞洒下片片血雨,被刺透的胸膛和喉咙喷出箭一般的血泉,而各部将领还扯着沙哑的嗓音不住吼叫向前,兵士们挥舞兵刃兀自在血潭里挣命!这场肉搏自未时一直杀到酉末仍然毫不松懈。
    曹孟德和袁本初都是兵山血海中闯过来的人,此刻却皆是双拳紧握脸色凝重,涔涔汗水渗出额头,他们已被眼前的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搏杀震慑住了,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才忐忑地缓过神来。曹操命曹纯下令收兵,几乎在同时袁绍也吩咐审配鸣金。而在昏黑的夜幕下,双方阵势仿佛纠缠在一起的两条巨龙,相互牵连无法拆开,有不少人杀晕了,兀自在昏暗中马踏刀砍,双方误伤的自己人恐也不少。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袁曹两军才归拢好阵势,拖着各自的伤兵蹒跚着脚步缓缓回营……
    一场大搏杀结束,曹操依旧忐忑难安,几乎是踩着棉花回到官渡的。众将安置好队伍,顾不得擦去浑身血迹就凑到中军帐来,有人欢喜有人愁,似乐进、朱灵、夏侯渊那等好勇斗狠的还在叫嚣:“咱们今天杀了足有小一万人吧!”
    “你们可真是没心没肺。”郭嘉脸色煞白,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咱们也损了足有五六千人,还有一大堆受伤的呢。袁绍有十万之众,咱们不过四万多人,这样打下去迟早叫人家灭了。”见他们不再闹了,郭嘉又回头对曹操道,“敌众我寡,此种打法可一不可二啊!”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曹操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倚在帅案边,静静思考这场战斗。他本以为有了白马、延津的两场胜仗,袁绍军必然气势低迷一触即溃,现在看来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河北军毕竟是跟着袁绍纵横多年的,其毅力远比袁术、吕布那些兵强得多,绝不是一两场小败仗就会崩溃的;况且人数有优势,又不乏郭图、淳于琼那等刚劲的统帅,张郃、高览那样优异的勇士。实力相当尚须慎重,寡众悬殊之际硬碰硬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曹操不发一言,从帅案下拿出自己批注的《孙子》逐卷翻看,翻到第四卷《形篇》:“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把自己的营寨防守好,使自己处于不败的境地,再等待对手出现漏洞。
    虽然这就是曹操先前的打算,但到了今日他的体会更深刻了,他久久凝视着“胜可知,而不可为”这七个字——胜利是可以预计的,但却不能够强求!他提起笔在后面批注道“自修理,以待敌之虚懈也”,写完放下笔,沉吟片刻才环视诸将道:“今日之战本是情非得已,从明天起咱们紧闭寨门不可轻易出战,静观其变以待天时。”
    “诺。”不管乐意不乐意,诸将还是整齐响亮地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后营一阵喧闹,任峻自许都押送军粮而来,诸将赶忙把他迎入大帐休息。曹操瞧着风尘仆仆的妹夫,关切道:“这些差事你怎么还亲自跑,打发手下来不就成了?”
    任峻缓了口气,一脸严肃道:“别人来我岂能放心。河北兵马甚众,若是半路劫杀丢了粮草,咱们可就危险了。”毕竟是一家人,操心总比旁人更多些,“另外还有件事,荀令君叫我跟您商量商量。”
    “哦?”曹操挥退诸将,只留荀攸、郭嘉在一旁参详。
    任峻似乎是一路上渴坏了,连灌了好几碗水才道:“自从您对阵官渡以来,并州高幹可一直没闲着,大肆拉拢关内诸将,还派人到西凉结交马腾、韩遂,恐怕是要给袁绍帮忙,袭我军于后。”
    “是给他
    舅舅帮忙,还是给他自己帮忙啊?”曹操一阵冷笑,“西凉在哪?官渡在哪?他要是真想给袁绍帮忙,就应该率部攻打河内,我派魏种去守河内就是防着他这一手。可是他不向东来反而向西去,这是什么用心?”
    “高幹自己有野心啊!”任峻明白了。
    郭嘉幸灾乐祸道:“袁绍大军渡河,发冀州、青州之众,据说连幽州旧部也有人跟来了,唯独不见并州的动静。我看袁绍这个外甥是白疼了,养了只狼崽子,硬是看着他舅舅跟咱们斗,他在那边自己积蓄实力。袁绍要怪只能怪自己,谁要他偏让三子一甥各领一州?等着瞧吧,高幹不过是第一个冒出来的,以后他们家的乱子还有的是呢!”
    荀攸觉得郭嘉这几句“不厚道”的话说得有点儿远了,现今之危尚不可解,哪顾得上以后的问题,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论高幹为的是谁,关中诸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总不能叫他再撼动。”
    “说的也是……”曹操又陷入了思考。
    任峻领了荀彧的话,是有准备而来,自怀里掏出一份帛书道:“您看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原来先前奉命出使益州的谒者仆射卫觊因汉中“米贼”断路而留在了长安。他一面安抚因李郭之乱逃难归来的百姓,一面组织耕种生产,发现关中的食盐缺乏管理,因而建议朝廷派官员专管食盐,用所得收益购置耕牛、招募百姓,以此削弱关中诸将对百姓的控制。
    “卫伯儒长本事啦!”曹操颇为赞赏,“这可是老成谋国之见。我看这样吧,建议既然是卫觊提的,就让他当这个监盐使者。另外让钟繇任司隶校尉移治弘农,看住诸将的动向。兵虽然抽调不出了,但凭着他们俩在关中的人脉,总不至于叫姓高的钻了空子。”
    “好,我回去就叫令君照办。”任峻把书信小心收好。
    “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前几天孙康传来书信,说昌霸又反啦!”
    曹操长叹一声:“反了降、降了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共就千八百人,没完没了折腾,我看这家伙是当惯了土匪,不造反就憋得难受啊!先不理他,等日后再收拾……京里官员可有什么异常?”
    “自从杀了董承、刘……李服那帮人,所有官员都老老实实的,朝会上都很少讲话。”任峻没好意思说得太透,其实现在的朝廷官员已经对曹操噤若寒蝉了。
    “皇子刘冯的病怎么样了?”
    “皇子嘛……”任峻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据说不太好,这都病病怏怏一年了,越来越重,全靠药顶着。我看这孩子活不长远。”
    曹操望着昏暗的油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叫令君上表请封刘冯为南阳王。”
    “什么?!”三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他为何在战事紧要之际提出这样的事。
    曹操盯着灯捻喃喃道:“关于玉带诏一事,造成的影响很不好。董贵人虽然该死,但她腹中怀有龙种。许都官员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不骂我,既然如此我帮圣上弥补弥补,封刘冯为王。这样天子也能安心,我良心上也过得去,别人也不至于再骂我了。”
    “主公一片苦心又有谁知?唉……”荀攸、任峻都不禁感慨叹息;郭嘉也随着他们说,但心下暗自发笑——这根本不是曹操的真实用意,他的良心才没这么脆弱呢!只因前番刨了梁孝王的陵墓,造成的影响极坏,陈琳甚至把这件事写到了檄文中,搞得天下沸沸扬扬。现在曹操提出这件事,一是要堵袁绍的嘴,叫天下人知道许都朝廷还是天子的,皇子照样封王;二是以此换取后方舆论的支持,避免在对战之际节外生枝。毕竟他现在牢牢拴在官渡无法分身,这就好比一根灯捻不能两头烧!至于皇子刘冯,曹操明知他病入膏肓又只有一岁大,给这个快死的孩子一个王位不过是个空头人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困扰着曹操,他凝视着任峻问道:“伯达,咱们的粮食能支持多久?”
    “五六个月总不成问题。”任峻怕他忧虑,又补充道,“不过到那时候又该大收了,今年的新粮正好接上。”
    “你这是报喜不报忧,为我宽心啊……”曹操心里有数,虽说屯田进行得很成功,但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连续消耗。自前年以来征张绣、讨吕布、定河内,大军屯于官渡,每天都有消耗,而且现在夏侯惇、曹仁、曹洪、魏种等处也都在吃粮,豫兖二州的粮食已入不敷出,如今是靠吃老本过日子。至于今年秋收的新粮,曹操都不敢想,谁知道五六个月后是什么样子,万一刘表、孙策来捣乱,粮食哪还收得上来?
    荀攸、郭嘉、任峻都知道这个难处,但是根本没有解决之策,这场仗既然已经开始,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四个人围坐在昏暗的孤灯下,似乎被这个暗藏的忧患压得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曹操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孙子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机会是要慢慢等的,可是老天爷给咱们等待的时间却不多呀……”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仗将会越来越难打。
    就在曹操忧愁之际,袁绍的中军大帐却闹得沸反盈天。今天这场搏杀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河北军折损近万,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以十万之众对抗不到自己一半的敌人却打成这样,明显是落于下风了。诸将要求改变战法,但袁绍固执己见,一定要再挑起大战将曹操彻底消灭。
    沮授负气辞职降为谋士,本不想再为袁绍献计献策了,但眼看着河北士卒死伤严重,顾念此间芸芸众生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主公,今天这样的仗绝不能够再打了。北兵数众而果劲不如南,南谷虚少而财货不及北;南利在于急战,北利在于缓搏。咱们不如步步为营逼近官渡,旷以日月持久对峙,待曹操粮草不济士气低迷,一战可定也。”
    “旷日持久?”袁绍瞟了他一眼,“岂不闻‘兵贵胜,不贵久’的道理?我军虽然折损不少,然曹操所丧亦有十之一二,只要咱们凭借兵力恃强凌弱,曹操必败无疑!”
    沮授岂能不知兵法?现在根本不是南征曹操的最佳时机,可袁绍一意孤行,既然来了就只能是耐着性子打,可是袁绍连这点都做不到,沮授知他无可救药,深深一揖走出大帐,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袁绍看了个满眼,又气又恼正要发作,高览在一旁咋咋呼呼插了话:“我看这样不行!硬打硬拼即便能胜,得死多少兄弟啊?主公再想一想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袁绍却不屑一顾,“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黎民望解倒悬,三军将士正是为国出力之时,岂能苟且畏死不思进取?”他又搬出天下大义做幌子。
    高览见他满口空话却不顾将士死活甚是不悦,又不好当众争执。张郃又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军多曹操一倍,正好密遣兵马骚扰敌后,诱曹操分兵。曹操若分趁机截杀,曹操若不分,则化虚为实抄绝其南、断绝粮道,则曹操不攻自破矣!”
    袁绍还是不以为然:“只要咱们直捣官渡将曹操大军袭破,河南之地可定矣!何须这么麻烦?”说这话他又瞅瞅刘备,“刘使君,本将军说得对不对啊?”
    “将军所言句句是实,”刘备其实更赞同张郃的战略,却不好驳了袁绍的面子,颇为婉转道,“不过在下曾在豫州,与汝南黄巾刘辟、龚都等人有些联络,若是主公愿意造势于敌后,末将愿意效劳。”
    “那倒不必了。”袁绍捋了捋胡须,“我堂堂朝廷大将军,还不至于要靠几个蟊贼相助……散帐吧!大军休整一日,后天再寻曹操索战!”说罢他自帅案下拿出一卷《上林赋》,优哉游哉看了起来。
    众将垂头丧气纷纷退出,张郃见沮授正伫立在辕门仰望天空,赶紧凑了过去:“主公不纳我言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沮授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离开邺城之时已将全部家财分散给族人了。夫势在则威无不加,势亡则不保一身,哀哉……”
    “不至于一败涂地,像您说的这么严重吧?”张郃虽怏怏不快,却还没把战事想得那么糟。
    “以曹孟德之明略,又挟天子以为资,我虽克公孙,众实疲弊,而将骄主忲(tài),军之破败,在此举也!”沮授仰望明月苦笑道,“扬雄有云‘六国蚩蚩,为嬴弱姬’,就是今天这个局面,我恐怕是没命回河北了。”
    张郃料他与袁绍结怨故而口称败绩,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安慰两句。这时高览急急渴渴跑了过来:“儁(jun)义兄,不好啦!大公子和郭图商量着要裁撤咱们的兵力。”
    “什么?”张郃不禁皱眉。
    高览悻悻道:“郭图那边死伤严重,要分咱们的兵填补。他妈的,凭什么死人都算咱们的!”
    “这还用问?郭公则这是要给大公子积蓄实力,将来好跟三公子抢位子。”沮授摇头不已,“全力对敌尚且不胜,还在这时候动歪心眼,无药可救!”
    正说话间,袁谭带着郭图、许攸等人走过。张郃知道高览性子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见那帮人走出辕门才缓缓松开,总算是没闹起来。许攸走在最后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们道:“张将军、沮先生,主公没有采纳你们的建议,还望你们不要挂怀。”
    张郃不甚喜欢许攸那种随随便便的做派,但人家既然好言相劝,也客客气气道:“这有什么挂怀不挂怀,都是为了打仗嘛。可惜主公太急功近利了。”
    哪知许攸忽然大笑,拍拍张郃和沮授的肩膀道:“二位莫灰心呀,我与曹阿瞒相交二十余年,素知其用兵之道。等到了后天,即便主公想战,恐怕人家也不跟咱打了!深沟高垒闭门不出,主公折腾几天无计可施,到头来还得用你们那些计策,结营对峙、分兵扰敌都是大势所趋,你们就等着瞧吧!哈哈哈……”说罢摆着大袖笑呵呵去了。
    望着许攸远去的背影,张郃心里踏实了不少:“许子远也是咱们营中的智士,他既这样放心,这仗也未必不能大获全胜。”
    “智士?”沮授联想到自己有感而发,“在咱们主公帐下,越是智士越难自存。莫看许子远谈笑风生,他自身祸福还不一定呢。”
    捉襟见肘
    战事的发展果如许攸所料,从四月交兵直到八月,袁曹两军一直处于僵持状态。袁绍意欲再次挑起大规模会战,无奈曹操紧闭营门不作理睬,只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小战斗。有这四万兵堵在眼前,袁军不可能视若无物绕开前进,因而十万大军被牢牢绊在官渡以北。
    无奈之下袁绍只能采纳沮授先前的建议,率领兵马步步为营逼到了曹营附近。但是曹
    操筹划官渡决战已久,早把连营修得妥妥当当,袁绍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于是仗着人数优势堆沙为山,扎下东西数十里的营寨,渐渐对曹营形成包围之势。另一方面,又采纳张郃的提议,开始筹措分兵敌后的战法。
    袁绍突然更变战略,可把曹操忙得够呛。他不能坐视袁绍把自己困死,也只得分散兵马向东西两面扩大营盘,防止袁军用营寨将自己包围。但敌众我寡,这样的军备对抗十分危险,连营越张越大,守备的兵力就越来越薄弱。发展到最后,曹操的兵马分散各处,中军主力不足一万,而且带伤者十之二三,就是想杀出去跟袁绍拼命都不容易了。
    可就在曹操一筹莫展之际,各地的告急文书也似雪片般飞来。袁绍不再顾及名誉,派刘备到汝南,煽动昔日被曹操击败的黄巾余部刘辟、龚都等人再次举事;与此同时袁氏在汝南的故吏瞿恭、江宫、沈成等占据县城作乱,与李通开了仗;袁绍又把泰山反民郭祖、公孙犊等人都授予将校之职,支持他们继续跟吕虔打游击;已经有过一次反复的昌霸见时局变动,也再次举兵叛曹,济南国黄巾首领徐和也率部南侵,想趁机分一杯羹,弄得臧霸等人两头忙,一边对战青州一边围困昌霸……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时刻,孙策也公然翻脸了,率部打进了广陵郡!
    广陵功曹陈矫奉陈登之命千里迢迢赶到官渡前线面见曹操:“鄙郡虽小,却是地势险要之处,若蒙救援使为屏障,则孙策的图谋必将挫败,东方诸郡可保安宁。曹公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百姓崇得养威,此乃王者之业也!请曹公速速发兵救援吧……”
    陈矫又是讲利害又是说好话,曹操一点儿都听不进去,指导路粹写着一份表章:
    臣祖腾有顺帝赐器,今上四石铜鋗四枚,五石铜鋗一枚,御物有纯银粉铫一枚,药杵臼一具……
    陈矫有些不耐烦了,抢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揪住曹操的战袍:“曹公快想办法,广陵郡危若累卵,不但孙策大军来袭,袁绍也煽动海西、淮浦二县反民,都尉卫弥、县令梁习相继失城,这样下去我家陈郡将就守不住了。”
    曹操见他满脸焦急言辞恳切,缓缓抽开袍襟,低沉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广陵吗?你出去看看,哪里还抽得出兵力!前日汝南刘备、刘辟作乱,我咬着牙东挪西凑才分出蔡杨领两千兵去救急,广陵的事老夫实在是爱莫能助,你去找臧霸他们借兵吧。”
    陈矫眼泪都快下来了:“自泰山以东直到青州沿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臧霸他们杀得昏天黑地,哪里顾得上我们?曹公不发救兵,广陵郡危矣!”
    “发兵发兵,处处都叫我发兵,袁绍都快逼到我营门口了,哪里还有兵可派!”曹操气哼哼扬了扬手,“陈登不是有志与孙策一决雌雄吗?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这个忙我帮不了。”
    陈矫急得直磕头:“广陵之兵不过数千,孙策数万之众,陈郡将天大的本事又岂能抗拒?再者淮西反民作乱,内忧外患交加,这仗实在没法打啊!”
    曹操不客气了:“他没法打了,难道我这里就能打吗?事到如今没法打也得给我打!”
    陈矫慢吞吞爬起来,抹着眼泪道:“天亡我广陵啊……”草草施了一礼,脚步蹒跚往外走。曹操见他这副举动颇为动容,觉得陈矫是个义士,低声道:“季弼,这一去多有危险,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陈矫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家乡有倒悬之苦,在下奔走告急,纵无申包胥之效,敢忘弘演之义乎?”传说春秋时楚国曾被伍子胥、孙武率吴兵攻灭,申包胥驰往秦国求援,连哭七日七夜终于感动秦王,发来救兵重立楚国;卫国卫懿公嬉戏无度,招若狄人犯境,卫懿公被乱刃分尸,大夫弘演出使陈国回来,见国君被乱刃分身尸体无存,只有一副肝脏完好,便剖开自己的腹部将卫懿公的肝脏塞入肚中,用自己身体当棺椁安葬国君。陈矫提出这两件事,就是表示搬不回救兵就要同陈登一同赴死。
    曹操见他如此坚决不禁感叹:“唉……你这申包胥哭秦庭还真哭出道理来了。暂停一步,看你的面子上我发兵了。”
    “真的?!”陈矫赶忙回头。
    “当然是真的,不过最多抽派两千人给你。”
    “两千也行啊!多谢曹公……多谢曹公……”陈矫喜极又泣,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别哭了。”曹操一阵苦笑,抽出一支令箭,“事已至此老夫甘愿受难也不能失了人心。你去最后面一寨,叫校尉扈质率两千人马随你去。先平海西县之乱再助陈登抗击孙策,我就这点儿能力了,成不成还要看天命。”
    陈矫哭哭啼啼接令箭:“在下岂敢多求,回去之后一定……”话未说完忽听一阵惨叫,守在门口的几名士兵摔倒在地——身上插着弓箭!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噗噗噗一阵连响,那是弓箭射在帐篷上的声音。许褚赶忙取过盾牌将曹操护在身后,路粹、陈矫纷纷退到帅案之后。又听外面一阵骚乱,几个兵丁举着盾牌掩护郭嘉跑了进来:“哎呀不好!袁绍在土山上修造高橹,从上面往咱营里射箭!”
    曹操竭力保持镇静:“传令各营用盾牌防护帐篷。”
    “诺!”许褚应了一声,高举盾牌跑了出去。
    郭嘉擦擦冷汗道:“有个不好的消息,蔡杨在汝南战死了。”
    “啊?!”曹操吃惊不已。
    “刘备、刘辟纠集乌合提师北上,一路抄掠百姓毁坏屯田,主公快发救兵吧!”
    曹操瘫坐在帅位上:“哪里还有多余的兵马……不行!看来要冒一冒险了,致书阳翟叫曹仁出兵对付刘备。”
    “阳翟之兵一出,许都门户洞开,袁绍乘虚而入怎么办?”
    “顾不了这么多,先解燃眉之急再说。”曹操一回头,见陈矫还在旁边站着,似乎是被飞箭逼得出不去。曹操伸手拔出青釭剑,在帐篷后面连劈,砍出一个大窟窿,收剑道:“从后门走吧!”
    “嘿嘿嘿,”郭嘉也真笑得出来,“中军大帐哪有开后门的?”
    曹操摇头道:“性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好说,哪还顾得上帐篷啊。”见陈矫急匆匆发兵去了,又踱回岸边,继续指导路粹修表:
    御杂物之所得孝顺皇帝赐物,有容五石铜澡盘一枚;银画象牙盘五具……
    郭嘉看得发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给皇上献这些没用的东西!”
    “越是这时候越得把天子哄好了,省得肘腋生变。这几样东西都是我祖父得孝顺皇帝所赐,现在回献给天子,以表我的一片忠心。”他前番表奏刘冯为南阳王,哪知那小儿病入膏肓,仅仅受封数日就死了,他还得另想主意稳住刘协。待表章写完,曹操又道:“再给荀令君写封信,叫他诏命九卿以及每个郡的郡守遴选孝子一人,推荐到朝廷。”
    “这又是何意?”郭嘉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忙这些没用的事。
    曹操手捻须髯:“现在局势不稳,恐怕有不少地方已与袁绍暗通款曲。从推荐来多少人,我能知道还有多少郡依旧遵从朝廷调遣。但愿……但愿……”但愿背叛的人不会太多吧!
    郭嘉不以为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是打仗,只要打赢了,所有脚踏两只船的人都会回来。”
    “打赢谈何容易……”即便曹操做足准备,可面对袁绍大军还是被动不已,“孙策也起兵了,他若打破广陵,就可以逼至青徐之地,东线就全完了。我却只能差出两千兵马帮陈登,情势危急得很呐!”
    郭嘉却道:“孙策小儿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而他又好勇斗狠轻而武备,这样的人即便坐拥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击,不过一人之敌耳。我看说不定哪天孙策就让仇人刺杀啦。”
    曹操很明白,郭嘉这番话是故意为他解心宽,指望刺客从天而降把孙策杀死,这不是说梦话嘛!他苦笑一阵:“但愿能如奉孝所言吧!”
    这时又见帐口一阵骚动,张辽举着盾牌跑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帅案前。
    “文远,有什么事吗?”
    张辽重重磕了一个头:“在下有负主公信任,对不起您啦!”
    “这又是从何说起?”曹操糊涂了,赶忙过去搀扶,但搀了三下没搀动,“你怎么又跟我来这一手,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
    “我对不起您……”
    “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辽慢慢抬起头,堂堂大汉眼眶里竟还有泪水,哼哼唧唧道:“云长……云长要走了……”
    “走?!”曹操急了,“他要上哪儿去!”
    “当初土山劝降之时,关羽曾经有言,一旦闻知刘备下落便要前往跟从,若不应允宁可战死不降。”张辽怵生生道,“云长对在下有恩,我怕主公不答应,就……”
    “就越俎代庖替我答应啦,是不是?”曹操白了他一眼。
    “在下原以为关羽会感恩戴德,哪知他仍对刘备念念不忘,听闻他在汝南,要辞别而去。”张辽再没了沙场上的那份骁勇,苦着脸道,“主公如同君父,云长犹如兄弟。在下实在不能欺瞒了,望主公能成全我的诺言,放云长走。有什么罪责在下一任担待!”
    “你担待得起吗?”郭嘉倒先沉不住气了,“狼!关羽跟刘备一样,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败军遭擒之将还敢提条件?主公归还他兵马,任他为偏将军,又封汉寿亭侯,他还不领情。这样的人留着干什么,干脆把他杀了!”
    曹操其实早动了杀机,但是瞧张辽泪光盈盈望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辽与关羽是他梦寐以求的两员勇将,忆昔张辽在洛阳戳枪、关羽在郯城突围,给曹操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可偏偏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杀了关羽固然永无后患,但也把张辽对自己的一片爱戴也给杀没了。这时候为难张辽又有何用?走一个至少还能留一个,真把关羽杀了,弄得张辽心灰意冷,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员将就都失去了!想至此曹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文远别难过,就冲你这一片赤诚,老夫也不能为难他。况且事君不忘其本,云长可谓天下义士也。”
    郭嘉兀自不饶:“话虽如此,关羽也忒……”
    曹操摆摆手不许他再说了,又搀起张辽:“你再去好好劝一劝云长,说动他留下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他执意要去……”他咬咬牙痛下决心,“你就跟他说,老夫念‘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放他走!”
    “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张辽不明白。
    曹操惨笑道:“这是《春秋》典故,你不懂,云长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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