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叛党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十二月,许都城内一片肃杀之气,西北风卷着雪花拂过大街小巷。一队队曹军士兵顶盔贯甲手持刀枪,在朦胧的雪幕中往来巡查。在这两天里,不论士农工商,任何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这场风暴结束以后才能继续。
    曹操身披狐裘歪坐在行辕大帐之中,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情绪显得有些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炭盆内摇曳不定的火焰,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武猛校尉许褚站在他身边,戎装佩剑,手里攥着大铁矛,一脸的凶恶之色;郭嘉却似忧心忡忡,俊雅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晦气,没了平日嬉笑怒骂顾盼神飞的劲头,耷拉着眼皮,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对面、脸色死灰、耷拉着眼袋的毛玠。夏侯惇内着盔甲外披战袍,在这点着炭火撒气漏风的帐篷里竟还出了一身冷汗,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厚厚的帐帘。其他掾属和部将也都屏气凝神站着坐着倚着,全似泥胎偶像,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书佐繁钦手里捧着砚墨,时不时地凑到炭盆前烤烤火,免得墨汁结冰耽误差事。校尉段昭、任福手扶佩剑,紧紧把住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帐,不许任何人随便进来。而就是一帘之隔,外面兵层层甲层层,军兵和曹府家丁林立,夏侯惇麾下军司马韩浩、刘若亲自督队护卫,矗立在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就这样静了好久,还是曹操的内弟卞秉先打破了沉默:“主公,时候不早了,您先吃点儿东西吧。”
    曹操摇摇头:“我吃不下。”
    “难不成还要熬一夜吗?过两天可就要起兵了,这时候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曹操摩挲摩挲脸,露出几分疲惫:“出了这事,即便有珍馐美味我又如何咽得下去?”众人都偷偷摸了摸肚子,眼瞅着已近亥时,灯都掌上半天了,他不吃饭别人也不能吃。
    卞秉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站起身来:“咱们不吃没关系,夫人孩子们还在后营呢,她们总得吃东西吧?我去照应照应,叫庖人给她们弄点儿吃的。”说罢见曹操不反对,便迈步往外走。
    “慢着!”曹操叫住他,“营里太过简陋,冲儿、玹儿、均儿都还小,难免哭闹。你叫你姐好生照应着,家眷的事儿就全托付给她了。”曹操心里清楚,正室夫人丁氏脾气越发乖戾,有事儿根本指望不上,关键时刻还得卞氏充这个女主人。
    “放心吧,姐夫。”卞秉早摸清什么时候叫主公、什么叫姐夫了,“我去去就来,顺便叫厨下炖点儿鳆鱼羹来。您若是不想吃东西,喝点那个也成。”说完亲手将帐帘微微掀起一道缝,侧身走了出去。
    卞秉一走,大帐又死寂下来。曹操侧俯在帅案上,右臂枕着脑袋,一阵阵地嗟叹。这半天多的境遇,简直跟做梦一样!午后出离皇宫时还好好的,他满心想着“奉天子而讨不臣”,凭借朝廷的正义与袁绍奋力一搏,但是自赵达向他告密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已在他眼皮底下酝酿出了阴谋,曹操差一点儿就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最最寒心的,是他们手中竟然还握着天子的密诏!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协开始不满他的独断专行,虽然深居宫中不得自由,竟还能想出这么阴毒的手段,把密诏缝在玉带里,赐给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议郎吴硕也是从龙东归的旧臣,但在长安时他谄媚李傕,甚至还被御史弹劾过,因为东归时立下点儿护驾功劳,才侥幸未被打入罪臣的行列。身居议郎既无建树也无职分,不过是靠哄皇上高兴混碗热饭吃,谁也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他受赐一条玉带,任何人的反应都只会是不屑。然而事实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吴硕不但大摇大摆地系着玉带出了皇宫,还将它交到了董承手里。董承又寻到他的心腹种辑,还有那位心肠比蛇蝎还毒的王子,一个控制许都的政变计划应运而生……曹操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在他提兵北上之际,这几个小人造反入宫,把持天子诏书、谋害夏侯惇,宣布自己是天下篡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恐怕在官渡的将士即便未作鸟兽散,也会人心惶惶葬送在袁绍的刀枪之下!距曹操离京之期就差两天,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呀!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赵达这个串闲话的小人毁了整个计划。赵达为了巴结曹操,经常有意识地接触董承的部属,挖空心思寻人家短处。董承身边有个叫卢洪的下人,与赵达乃酒肉之交,无意中吐露了事情原委。两人私下一合计,与其跟着董承冒风险,还不如出卖他换取衣食富贵呢,于是追着曹操殷切示好,将计划和盘托出。曹操为防止董承、刘服作困兽之斗,连幕府都没敢回,立刻到行辕大帐召集部属,派兵进城护卫皇宫,并把家眷都搬了过来,这才下令捉拿“叛臣”。
    曹操歪在那里,既愤怒又伤心。他最大的本钱就是奉天讨不臣,现在天子认为他不臣,他还有什么资格自诩王命,还有什么资格收拾天下人心,还有什么资格去跟袁绍斗……
    “三位大人回来了!”外面一阵喧闹,段昭、任福把绵帘掀起,一阵猛烈的寒风刮了进来。司隶校尉丁冲、河南尹董昭、光禄勋郗虑趋身而入,头上身上还挂着雪花。
    众人都是一怔,曹操立刻坐直了身子:“怎么样?”
    三人齐刷刷见礼,董昭禀奏:“董、刘、吴、种四奸贼皆已拿下,家眷一律拘禁在府,所部五百军兵尽数缴械。四名主犯交与许都令满大人审问,三官旁听,赵达、卢洪在场对质。”按理说这么大的案子应由廷尉亲理,但其中牵扯天子密诏,廷尉哪敢出头?只派出大理正、大理平、大理左三名佐官,协助曹操心腹许都令满宠来办。
    曹操总算松了口气,咒骂道:“这四个千刀万剐的刁徒!”
    郗虑又补充道:“宫中侍卫都已更换,杂役冗从也在盘查之中,但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似乎无人通谋。”从他的职责角度来看,牵扯的人越少事情越可怕,足见密诏之事出自天子本心,想用“蛊惑圣听,离间大臣”的罪名拉几只替罪羊都找不到。
    丁冲的脸阴沉得跟死人一样,从怀中取出张薄薄的绢帛小心翼翼放到帅案上,讷讷道:“这件东西我拿回来了……”他不能承认这是诏书,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是天子的意思,现在得把所有罪名都往董承、刘服等四人身上推,尽量维持君臣和谐的脸面,所以只好说是“这件东西”。
    曹操摆摆手:“我不想看……”
    丁冲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吧,还有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参与。”
    “嗯?”曹操莫名其妙,耐着忐忑将玉带诏掀开,猛一眼打见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迹。天子是用血写的这份诏书,这是多大的恨呢!望着这震慑魂魄的字迹、愤恨诛心的语句,曹操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眼前恍恍惚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看清,只深深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低下还有点点滴滴洒落的血迹。
    他不禁闭上眼睛稳稳心神,又用衣袖遮住了那些字迹,只看最下面的那些签名。就在吴硕柔若无骨和刘服霸气淋漓的签名之间,赫然印着另一个参与者——左将军刘备!
    “啊……”曹操大叫一声,“大耳贼!我非把你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他叫嚷着将绢帛用力扔开,可是那轻飘飘的东西偏偏不愿离开,在空中打了俩滚儿又缓缓落回到帅案之上。
    “主公息怒。”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曹操手据桌案喘了几口大气,残存的一点理智提醒自己要镇定,顿了片刻才道:“都起来……来人,给三位大人置座。”
    段昭、任福亲自为三人拿过杌凳,又有亲兵端来几盏灯,三人礼让一番尽皆落座。董昭屁股一沾凳子,马上话入正题:“自迁都许县以来,曹公兢兢业业侍奉君王,立宗庙、讨袁术、兴屯田、平吕布,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当今天子也是信任有加多有眷顾,视曹公为当世之周公、伊尹。”他话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想那贼臣董承,本西凉反臣董卓同党,不过见我主奇货可居才矫情饰伪冒充忠良。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百善孝当先,论心不论行。是曹公宽宏大度,念及董承是外戚,推心置腹雨露教化,希望他能收敛狂妄之心,萌生忠君之义。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董承非但没有悔过之意,竟于暗室之内大肆悖逆之心……”说着话,董昭猛然一指帅案上的绢帛,“勾结同党伪造血诏!蛊惑人心戕害忠良,欲行阎显、梁冀之旧恶。不但欺君罔上谋划不轨,还想离间天子与曹公的关系,真乃天下第一阴毒奸佞之人!”
    董昭这篇大论可谓一锤定音,咬定密诏是伪造的,把全部事实都颠倒了。在场之人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皆是曹操这条船上的分子,不光为了主子,这里面还牵扯自己的身家性命呢!郭嘉用异样的眼光扫向董昭——这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亏他这么快就编造出来了!想至此不甘落后,也朗声道:“董尹君说得没错,还有那吴硕、种辑都是无状小人,刘服身为宗室竟助纣为虐,请曹公把这帮乱臣贼子全部处死!”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都随声呐喊起来,气势汹汹群情激奋。只丁冲、郗虑、毛玠、何夔等几个较传统的人没有吭声:董承、刘服这帮人固然是黑,但曹操也未见得就是白,“玉带诏事件”顶多算君臣争权的一桩丑闻,绝没有什么正邪之分。
    曹操的腰杆硬了,提了一口气道:“你们说得没错,待事情审明之后就将这乱臣贼子一并诛之!”案子还未审清楚,这边已经定了罪。
    董昭补充道:“矫诏谋乱戕害三公乃重罪,还请将他们满门族灭以示惩戒。”
    “不错!”这话正对曹操胃口,斩草必要除根。
    郗虑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有件事他一直想提,但几度欲言又止,这会儿眼见不提不行了,起身作揖道:“那董贵人……”只说了这四个字又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不过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帐中立马就安静了。董贵人乃是董承之女,既要祸灭满门,她算不算一个?董昭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说:“天子所幸当有顺德,董氏有如此悖逆之父,岂可再侍奉君王,当一并处死。”在他口中董贵人已经被降为董氏了。
    郗虑瞟了他一眼,心道——天下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你可真够狠的。想至此又拱手道:“曹公啊,董氏固然有罪,但身怀龙种已有八个月,是不是等她诞育之后再行处置?”
    董昭暗笑他不晓事,岂能留此祸种?又驳道:“郗大人真是妇人之仁,自古宫中皆是子以母贵,莫说皇子没有生下,就是生下了,有此狂悖之事也当一并治罪。”说完再不给郗虑分辨的机会,硬生生跪倒在帅案前,“贵人乃天子内属,非圣允不得治罪。下官恳请号召满朝公卿同至宫门跪拜,求天子持正割爱!”有群臣跪求,天子再下令废杀贵人可就跟曹操毫没关系了,沾不到一点儿血污。
    曹操连连点头:“很好,尹君就去吧。”
    “诺。”董昭站起身,看看郗虑、丁冲道:“二位大人随我同去吧,咱们分头去通知各位公卿。”郗虑咽了口唾沫,只好跟着他走。丁冲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这点儿嗜好当多大官也改不了,闷了一口才跟着出去。
    三人趋步而出,帐帘未落又见许都令满宠急匆匆赶来,曹操一阵诧异:“这么快就审完了吗?”
    素来冷峻沉稳的满宠此刻却面有难色,跪拜道:“此案中间另有曲折,下官不敢自专。”说着递上份竹简,“这是董承、刘服的口供。”
    曹操看都不看:“又怎么了?”
    满宠把头压得低低的:“此不独为谋害大臣案,还是谋反。”
    “谋反?!”曹操来了精神。
    “董承等人筹谋事成之后僭立梁王子刘服为帝!”
    在场之人全傻了,没料到还有意外收获。曹操赶紧拿起口供细看:董承招出王子服以兵权要挟,逼董承事后立他为帝,还将那日两人趁雨天密谋的情形和盘托出;刘服拒不承认强硬抗拒,有卢洪一旁作证,刑讯之下才松口供认,却说董承假意应允,实际上是想当外戚大将军。两个人互相诋毁互相推诿,都把更多罪责扣给对方。
    “就这么两个家伙还想跟我斗?皇上就……”皇上就看中了这么两个野心家!这话不能说出来。曹操既觉伤心又觉滑稽,忽然发出怪异的大笑,那声音竟有点儿像哭。
    此事可给了曹操一个把柄,治董承等人“谋害三公”的罪名远不如扣一个“谋反大罪”服人。现在事情闹到这一步,什么株连满门、什么废掉董贵人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了。满宠见曹操笑得可怕,清清喉咙提醒道:“刘服这个身份不太好办吧。”
    一旁郭嘉等人都听得心惊胆战——刘服乃梁王刘弥之子,这件事不单是大臣谋反,而且是宗室谋反,要株连到梁王的。事情越闹越大,无怪满宠踌躇不定了。郭嘉起身欲谏,却见曹操收住笑容,将竹简往帅案上一摔,阴森森对满宠道:“你个铁证如山怎么也来问我?国家有国家的法令,梁国王子获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事先朝没有过吗?照着做不就成了嘛。”
    按照本朝故事,宗室诸王稍有不轨就会被削封地,而涉嫌谋反更是必死无疑。明帝当朝时,广陵王荆阴谋夺位,被逼自杀;楚王英自造图谶结交术士,惶恐自尽;和帝当朝时,清河王蒜被梁冀诬以谋反,贬谪逼害,封国废除;距离最近的灵帝朝,渤海王悝被宦官王甫诬告谋反,被迫自杀,亲属近百口同死狱中,渤海国废除,自渤海相以下所有官员以“导王不忠”之罪全部被处死……若遵循此例,梁王刘弥非死不可,妃嫔也都保不住。但当此敏感时期,杀宗室是多么容易让人诟病的事情?只要迈出这一步,天下所有人都会怀疑曹操的用心,而大战在即更会影响到天下舆论方向。
    郭嘉、毛玠等全都站了起来:“请主公三思……”
    曹操把手一摆,脸上不但没有动容之色,相反还腾起了杀气,冷冰冰道:“董承我一点儿都不恨,谁叫我当初抢了他的主政大权?可刘服凭什么害我?当初起兵之日他就暗揣自立之心,我睁一眼闭一眼就罢了,没想到他连我也算计了。没有我他哪来的这个偏将军?金银美女锦衣玉食我哪里亏待过他?我自己都没这么享受过一天啊!”这倒是实话,曹操生活格外节俭
    ,“更何况阴谋篡逆是何等样罪?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满门灭族是他自找的。即便梁王弥不知其情,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养了个好儿子,本朝故事遵照执行。”
    道理不能说不对,但放在现在这个尴尬时期,多少人瞪大眼睛盯着他呢!即便公正也是不公正,戕害宗室的骂名是逃不过的。郭嘉与毛玠对视了一眼,都想再劝两句,但瞧曹操满脸凝重不容置疑,又把话咽下去了。满宠把心一横,咬牙道:“下官明白,定将此案办个彻彻底底!”说罢转身便要走。
    “伯宁且慢……”
    众人都以为曹操心思活动了,哪知他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已上表加封李通为裨将军,叫他屯驻汝南。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再调你为汝南太守。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诺。”满宠心里似明镜一般。汝南是袁氏的老家,门生故吏多会与此,曹操调他为汝南太守,是要他协助李通看住那些人。满宠走出大帐时,脑子里已经开始筹谋镇压汝南乡党的计划了……
    满宠刚离开一会儿,又听外面卫兵禀报:“荀令君与刘老常伯到!”绵帘一挑,满身雪花的荀彧搀着老侍中刘邈慢慢悠悠走进来。
    曹操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头子来添什么乱呀!
    神混意乱
    刘邈乃光武帝嫡系后裔,琅琊王刘容的弟弟,历任九江太守,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翁了。昔日曹操讨董失败到扬州募兵,在刺史陈温的引荐下结识此公。后来刘邈到西京拜谒天子,盛赞曹操文武双全忠实可靠,帮他赚得了兖州牧的任命,又在逢迎天子及迁都时帮了不少忙。朝廷稳定之后,曹操感激恩德将其拜为侍中,实际待遇跟三公差不多,叫他舒舒服服养老,天子念他是宗室老人也颇为尊重。
    因为年龄大了刘邈基本上已不上朝,现在突然出现在行辕之中,穿得跟个老财主一样——身着蓝缎子便衣,外罩白狐腋裘,满头稀疏白发梳个小鬏,别个翠玉簪子;足蹬薄底便鞋,手拄着四棱青竹拐杖,还挂着个红漆葫芦。老头驼着背晃晃悠悠走进来,一捋颔下银髯,抬头朝曹操微然一笑,满脸的皱纹跟核桃皮似的。
    按理说没有三公拜见侍中的,但岁数、身份、情分都摆着,曹操赶紧起身赔笑:“这大冷天又是夜里,怎么还把您老人家惊动了?”说着话抢过去一把搀住,轻轻拍落他身上的雪花。
    刘邈一把年纪却耳聪目明口齿清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朽得来看看您呀。”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好几张杌凳主动递过来,曹操与荀彧一左一右搀扶他坐下。夏侯惇怕吓着老头,带着许褚、段昭等武夫退了出去。曹操埋怨地看了一眼荀彧:“是令君惊动老常伯的?”
    刘邈笑呵呵一摆手:“不是,是老朽去找令君的。”
    “曹公受惊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荀彧脸色煞白,显得极不自然,顿了片刻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表章递过来,“这是伏完连夜递到省中的。”
    国丈伏完是个老实人,官拜辅国将军、仪比三司,如今见董承坏了事,颇感自己处境尴尬,连夜修下表章,要求上还印绶当个普通的散秩大夫。曹操随便扫了两眼便扔到一边了,先照应刘邈:“老大人,朝廷捉拿奸贼吵到您了吧,我给您赔礼了。”
    刘邈叹了口气:“唉……国家不宁奸佞频出,董承这些人也真不像话。曹公您为国征战赤心不二,他们怎么舍得对您下手呢!”他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
    曹操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密诏还是故意装的,只好连连点头。
    “听说还有梁王的儿子刘服那小子吧?”刘邈低着头问道。
    曹操似乎明白他的来意了,转身从帅案上取过口供给他看,怕他眼花还特意大声道:“这王子服乃是罪魁祸首,董承等阴谋立他为皇帝,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他猜到刘邈是来为梁王求情的,故而把罪名讲清,想堵住老头的话。
    刘邈攥着口供,跺着拐杖骂道:“孽障!这破我家邦的忤逆子,当真可恶至极,其罪当死其心当诛!”
    曹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老头子应该无话可说了。哪知刘邈把那口供一卷,揣到怀里去了!捋着胡子佯作漫不经心道:“这刘服从小就是不省心的孩子,梁王把他过继出去就对了。”
    “过继出去?”曹操一怔,“过继给谁了?”
    “他娘舅李氏啊!”刘邈随口道,“这小子应该叫李服才对。”
    曹操鼻子都气歪了。老头三两句话王子服就不是刘家人了,一切株连之罪算不到梁王头上。而且听说李氏王妃与兄弟皆早殁,编这个瞎话死无对证。曹操不好发作,强笑道:“敢问老常伯,梁王膝下几子?”
    “就刘……李服一个。”刘邈磕磕巴巴道。
    “既然就一个儿子哪有过继他人之理?”
    “他就乐意过继给亲家,外人管得着嘛!”刘邈开始胡搅蛮缠了。
    曹操气不得恼不得,拉过一张杌凳坐在刘邈身边:“老常伯,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情明摆着,刘服身负大逆之罪。”
    刘邈咬定了后槽牙强辩道:“他离国入京四年了,跟梁王早断了联系。无父在前无君在后,先治大不孝,后治大不尊,对于刘弥而言这儿子早就没了!他莫说谋逆不成,弑君也与他父无干!”
    曹操久闻刘邈年轻时才思敏捷口舌如剑,今天才算领教。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一边踱步一边道:“我曹操自逢迎天子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未敢有半分不轨之心。有人道我专权乱政,说我有不臣之心,我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当今天子……”
    “属下等暂且告退!”郭嘉、毛玠等吓了一跳,知他要说出实情了,赶紧一溜烟挤出去。
    偌大的中军帐里就剩下曹操、刘邈、荀彧三个人。曹操继续道:“当今天子也要杀我!把密诏封在玉带中,这是何等的阴损!可是他靠的是谁?董承当初也是董卓一党,他有我这样的忠心吗?他是想做外戚大将军,他要当窦宪!当梁冀!还有那个大耳贼刘备,不折不扣的小人,跟过的主子比穿过的裤子都多!真他妈恶心!”他放声大喝,把憋了一晚上的话都倒了出来,“刘服更不要提!狂妄无耻的贼子!这世道真够邪门,长个脑袋就想当皇帝。呸!天子把我弄掉,就把他们换上来吗?他们能支撑现在的局面吗?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皇宫的楼台殿宇是我曹某人花费心血建起来的!这许都的锦衣玉食是我曹某人开屯田挣回来的!可是天子不要我,却要那些乱臣贼子,这是为什么!他们真的能救大汉,真的能救民于水火吗?”
    刘邈、荀彧无奈地低下了头。天子权力是什么?朝廷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吗?他们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曹操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哈哈哈……我哪里做错了!我他妈哪儿不对……哈哈哈……难道把天下放手交给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由着他随意而行任人宰割!大汉朝叫袁绍灭了,你们这些宗室就满意了吗?拍拍胸口想一想,没有我曹操,这天下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呢!哈哈哈……”曹操尖笑着回到帅位,“梁王弥自作自受,他自己养的好儿子!宗室出了这样的事,叫我给你们擦屁股?把罪名都扣到我头上?休想!梁王一定要杀!”
    刘邈听着这诛心之语,感觉身处噩梦一般。他承认曹操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刘家实已衰落到了极点。就说他兄长琅琊王刘容,当了四十七年太平王爷,近八十岁的人了,最后在琅琊死得不明不白,封国反成了臧霸那等刁徒的地盘,子孙凋零流落他方。光武爷开国时的英气何在?宗室没有了,还靠谁拱卫皇帝?这世道非变了天不可……想至此老头子把心一横,拄着拐笃笃走到帅案前,郑重道:“曹孟德,且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饶了梁王吧!实在不行……老朽给你跪下了。”
    曹操一把搀住:“他们自己不争气,您跪我何用?”
    “开国梁王乃光武爷嫡传,孝章皇帝同母帝,乃天下第一大封国。你动了他们,难道不怕天下人骂你不臣吗?”
    曹操冷若冰霜道:“骂就骂了,我要出这口气。”
    刘邈一皱眉:“你这不是跟梁王赌气,是跟天子赌气!”
    “这口气我赌定了,我没做错!”
    刘邈见劝了半天不起作用,干脆往帅案上一坐,倚老卖老撒开了疯:“我就坐在这里,你不赦梁王我就不走了,有种你先把我弄死!”
    曹操也恼了:“你就坐着吧,坐到死我也不赦。”
    “我说不能杀,就是不能杀!”
    “我就是要杀梁王!”
    “你敢?你杀个试试,老头子跟你拼了!”
    两人越说越僵,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争吵,都憋红了脸。当朝司空跟宗室老臣吵起来,谁敢过来劝?这事儿又该向着谁?荀彧胆战心惊,低着脑袋连看都不敢看。
    “你莫要倚老卖老,梁王我杀定了!”
    “我受天子之诏命,不准你杀!”刘邈口不择言。
    “胡说八道,你拿诏书来!”
    “曹孟德你等着,我这就去请诏书,看你还说什么!”
    曹操愤怒至极,摆手道:“拿来也没用,我一定要杀!”
    “这天下是我刘家的还是你曹家的!”
    “你说什么?!”
    刘邈也豁出去了,把拐杖往地下一扔,指着曹操鼻子再次喝问:“这天下是我刘家的还是你曹家的?!”
    ……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曹操忽觉一阵冰水浇头般的寒冷,满腹怨言竟被噎得严严实实,只觉胸口发闷脑袋发晕,身子晃了两晃,颓然歪倒在坐榻之上——刘邈终于祭出一件他抗争不了的法宝!
    刘邈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赶紧把话往回拉:“孟德……我也是为你好,大战在即诛杀宗室,袁绍必以此事蛊惑人心。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害你?再说废了梁国,你跟天子的芥蒂可就更深了,日后何以自处啊?何以复兴汉室完成平生大愿?你好好想想,俗话说‘不瞽不聋,不能为公’,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别说了。”曹操双目恍惚,疲惫地摆了摆手,“除了首恶刘服,我一个宗室都不杀了……不杀了……”
    “不杀就好,不杀就好……”刘邈差点把老命折腾进去,见他终于松了口,眼泪都快下来了。
    曹操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天不早了,您走吧……快走吧……”
    刘邈争辩半晌也累得够呛,荀彧帮他捡起手杖,搀着他往外走。刘邈走两步一回头、走两步一回头,还是不放心。荀彧连架带劝,好半天才将他请出去。空荡荡的大帐中就剩曹操自己了。他闭着眼睛歪在案边,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伴着阵阵疼痛。这一天他承受了太多刺激、太多压力,经历这么多波折已经快累垮了,可是眼前还有一场艰难的大仗等着呢!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股凉气吹过,曹操勉强睁开眼睛打量,见曹丕捧着只碗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卞秉、曹真。
    “父亲,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曹丕将一碗鳆鱼羹放到他面前。生了半天气,他更吃不下了,但瞧儿子满脸关切,还是端起来微微咂了一口,缓了缓气道:“那几个叛党已经拿获,今天太晚了,叫家人勉强待一夜,明天早晨咱就搬回去。”
    卞秉面有难色道,“钧儿太小,这大凉天的折腾过来一直哇哇哭,似乎是病了,我替周氏嫂嫂问您一句,可不可以……”
    “这等事也来告诉我,马上请医生来看。”
    曹丕、曹真小哥俩正给他揉着肩膀。听舅舅提起这件事,曹丕伏到他耳边说:“周姨娘一直要求给钧儿弟弟看病,夫人就是不允,这才惊动您。听说钧儿与张绣之女结亲,夫人很不高兴啊。”丁氏之子曹昂死于张绣之手,现在不报旧仇反成了亲家,丁氏自然愤恨。
    曹操毕竟亏欠丁氏,也不好当着儿子说什么,只道:“凡事莫与她计较,现在给钧儿治病才是最要紧的。阿秉,你速速进城,把宫中最好的御医都找来。”
    “诺。”卞秉这才领命而去。
    滚热的浓汤灌下去,一股暖意自腹内升起,两个儿子又为其揉捏背膀,曹操这才稍感一丝舒畅,但脑袋还是隐隐作痛。这时帘帐一挑,荀彧回来了:“刘老常伯已经登车回府了。”他脸色颇为阴郁,说话声音很低。作为总理朝政的尚书令,京师有人策划这么大的阴谋他竟不知道,先前还坐视董承升任车骑将军,荀彧深感自己的失误。
    “这件事过去就算了,以后不要再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曹操轻轻摇了摇头,“四贼该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等我发兵走了,把他们一杀了事。”等到他离京之后再杀是故意做给天下人看,证明此事不存在携私报复。
    荀彧见他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沉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刘勋赶着与您一同北上,所以日夜兼程冒雪前进,天亮前就要到这里了。”
    曹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叫大家该休息就休息,养足精神过两天还要拔营北上呢。偏这时候出事,岂不叫张绣、刘勋看笑话……”他不叫荀彧提,自己却还说,分明还是没有释怀。
    荀彧忙提起件好事转移他的精神:“刘勋救了几位袁术劫持的名士,其中有先朝荆州刺史徐孟玉。”
    “徐璆?”当年平灭黄巾,曹操与徐璆都曾随朱儁征战。
    “据说袁术死后部下纷争,徐璆趁乱把传国玉玺裹了起来,这次要还给朝廷了。”
    曹操双手夹额:“丢失十载的传国至宝总算完璧归赵了,真是苍天护佑……”他颇感庆幸,但只一低头又看到了那份血淋淋的密诏,心中又是惆怅——天子整日盼着我死,玉玺回来又有什么高兴的?想至此他轻轻拿起那张绢帛,冷冷道:“我是拴在大汉这驾车上的牲口,不管天子怎么看我,都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了……”说罢将它团成个球,随手扔到了火盆中。
    那炭火的余烬迸出一阵炫目的亮光,轻轻的绢帛带着天子的血液霎时间化作了片片黑蝴蝶,伴着些许烟尘在帐中飞扬散开。荀彧微合双目,提醒自己要忘了这件君臣不睦的丑闻。曹丕、曹真给父亲揉着背,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视而不见。而曹操则呆呆望着火盆,思考自己与大汉王朝究竟是何种微妙关系,今后自己又该走向何方……
    沉默良久忽
    听帐外许褚隔着帘禀道:“主公,赵达和那个姓卢的妄图闯帐,已被在下拿住,请主公下令处置!”赵达马上跟着喊道:“我等非是闯帐,乃有秘密之事告知曹公。”
    有了这番经历,曹操也不再轻视赵达了:“仲康,放他们进来。”荀彧却还是不喜欢这个无耻小人,闻他要进来,赶紧作揖道:“明公若无其他吩咐,我这便赶往宫中,百官还在请愿呢。”
    “令君去吧。”曹操缓了口气,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赵达和卢洪亦步亦趋爬了进来,一个体态臃肿面庞白皙、一个瘦小枯干尖嘴猴腮,却都是满脸谄笑一副邀功取宠的架势。曹操明知他们是小人,但毕竟有功劳,强笑道:“你们两个此番告发有功,老夫自会重重奖赏。”
    “在下不求奖赏,但愿明公话敷前言,让在下为您效力。”赵达又提起这件事了。
    卢洪涎着脸笑道:“在下也愿意追随明公鞍前马后!”只要跟着曹操不愁升官发财,幕府掾属放出去最小也是个县令,何必在乎眼前这点儿赏赐呢。
    “哼!你们有什么本事?”
    卢洪顿首道:“我等自认没什么本事,文不足以治国、武不足以戡乱,但我们的眼睛好使耳朵灵便。只要我们俩在许都替您留心百官来往行径,将他们一丝一毫的举动都监视住,保准再不会有董承这样的事发生,让您无所顾忌做大事,高枕无忧睡大觉!”
    “嗯?!”曹操一愣,忽然觉得这两个小人似乎还是有用的。
    “明公不信我们的能力吗?”赵达见他心思活动了,赶紧又道:“实不相瞒,我等这般时候还来见您,绝不是为了邀功请赏。而是思虑良久,觉得这次玉……伪诏之事还有一位同谋,未曾署名,恳请您加以治罪。”
    “还有一人?!”曹操黯淡的眼神霎时间又亮了起来,挣开曹丕、曹真的手,“我有隐秘之事,你们俩出去。”
    卢洪翻着母狗眼,见两个孩子施礼退出,才悻悻道:“明公请想,要把绢帛缝在玉带之中,这样的针织岂是天子所为?”
    “这还用你们说。天子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必是宫中女子缝制。”
    赵达接过话茬:“既是女子所为,又是谁呢?肯定不是一般宫女吧!这么要紧的事情,天子必要托付心腹……”
    曹操警觉起来:“你是说那玉带是董贵人亲手缝制的?”
    赵达阴森森笑道:“董贵人身怀有孕,有宫人日夜伺候,岂能做此针织女红?明公好好想想,除了董贵人,还有哪个女人与天子患难与共形影不离?”
    曹操已明白八九分了,低头间又看到了伏完请辞的那份表章,心头一紧,感觉头痛又加重了几分。他合上双眼,心理斗争了良久,最终还是叹息道:“算了吧……”废后的影响太大,现在他还不能干。
    赵达与卢洪面面相觑,继续怂恿道:“斩草不除根,迟早是要生祸患的。董贵人、梁王、皇后以及伏完一族绝不能放过啊!”
    “董贵人一定要杀!至于梁王与伏后……”曹操无奈地摇摇头,睁眼道:“你们俩不是想跟着我吗?”
    赵达、卢洪兴奋地点点头,又往跟前爬了几步。
    “我任命你们为刺奸校事,细细留神许都一切动向,有什么事不必通过令君和军师,直接向我汇报。”
    “谢主公栽培!谢主公栽培!”这两个小人总算如愿以偿,一个劲给曹操磕头,“无论什么差事,只要主公发一句话,我们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曹操忽然目露凶光,“我现在就给你们个差事。”
    “主公但讲无妨。”赵达一挺胸脯。
    “你们俩带上些家奴去梁国……”
    “去梁国干什么?”
    曹操咬牙切齿道:“去把刘服的祖宗梁节王的陵墓给我刨了!”
    赵达、卢洪吓得跌坐在地:“梁节王乃是孝章帝的同母兄弟,动一动陵墓就要掉脑袋,我们哪敢……”
    “刚才还信誓旦旦,这会儿就不听话了吗?”曹操把眼一瞪,“这算得了什么?当初盖许都皇宫我就砍过王陵的木材。现在大汉天子对我不恤,我便对他不义。活梁王我动不了,死人我还动不了吗?这口气不出我誓不为人!”
    卢洪咽了口唾沫,壮壮胆子大声道:“主公,非是在下不敢,梁国苗裔尚在世。您动了梁节王的坟墓,日后天下人如何看您?将来若与刘弥相见又何以相对?”
    曹操见这个小人都能讲出这番道理,情知自己太过了,但怒气难消拍案道:“好啊!好!本朝的梁王动不了,先朝的梁王还动不了吗?我掏他老祖宗!你们去把前代梁孝王的墓给我掘了!我羞辱他老祖宗,看他刘氏宗亲又能奈我何?”
    卢洪觉得这也够苛刻了,却不敢再违抗:“主公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啦,保证让他们老祖宗尸骨曝天喂野狗!”
    赵达又补充道:“王陵内所有陪葬我都给您带回来,在对战袁绍之际赏赐部将。”
    “好。”曹操端起鳆鱼羹一口气喝干,“我非要灭了袁绍,让天子看看,没有我他到底行不行!”他强打精神把话说得响亮,但头痛却越来越厉害了……
    凄凉天子
    天子刘协怆然屹立在大殿门口,望着御园中密密麻麻的灯火。请愿的大臣越来越多了,刚开始只是董昭、丁冲、郗虑那几个人,后来大小朝臣接踵而至,就连司徒赵温、太仆韩融、少府孔融、侍中荀悦以及刚刚辞掉辅国将军的伏完都来了。所有人冒雪跪在御园中,口口声声要求交出董贵人。
    刘协已与群臣对峙了半宿,但请愿的声势有增无减一浪高过一浪,他深感无力抗争下去了,高傲的帝王之心渐渐沉落,身躯无奈地靠在殿柱之上——完了!铲除曹操的计划完全失败了。为了这个计划,他可谓用心良苦,一意孤行为董承提高官职,小心翼翼地给吴硕赐了玉带,不惜把那个大耳朵的草鞋贩子认作宗亲。而且还精心物色王子服来牵制董承,要借他们俩的貌合神离坐收渔人之利,把权力兵力都收回到自己手里,凭自己的能力中兴大汉恢复社稷……可这两个家伙还没干就把事情搞砸了,而且打草惊蛇,恐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刘协深悔自己的年轻冲动,不该公开对曹操流露不满,不该托付董承、刘服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不该把所有本钱都一次性押上去……但后悔又有何用?董承、刘服都完了,刘备跑了,现在就连爱妃都保不住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样呢。
    “臣等冒死上谏!”董昭这慢性子甚是沉得住气,又带头喊了起来,“董承伪造诏书阴谋叛乱,董贵人不宜再侍奉至尊,请万岁以天下社稷为重忍痛割爱!”
    “请万岁以天下社稷为重忍痛割爱……”群臣跟着呐喊,声音参差不齐。他们中有一大部分不愿意来,但是董昭派士兵押着车到家门口来接,这等阵仗敢不来吗?因而除了刘邈、陈纪、杨彪等老人,还有未上任的贾诩,其他官员都到齐了,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宿,这会儿早顾不得谁是谁非了,只盼着天子早些交出董贵人,大家也能少受些罪。
    耗了这么长时间,丁冲怀里的酒早喝完了,干脆站起身来踱到玉阶之下,再拜道:“天色不早,请万岁速下决断!”他这一过来,后面呼呼啦啦跟过一大堆,眼见群臣已围到了殿门口,可守宫的虎贲郎竟毫不阻拦。
    刘协长叹一声道:“你们莫要再逼寡人了,朕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罢踩棉花一般踉踉跄跄回转后殿。
    董贵人此刻就跟伏皇后依偎在后殿,前面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这位将将二十岁的皇妃早就吓呆了,紧紧抱着腹部,似是要保护未出生的孩子。伏皇后也是满脸憔悴,搂着襁褓中的儿子刘冯,既关注贵人的命运,又为儿子复发的病情担忧。
    刘协颓然坐倒在两个女人面前,拉起董贵人冰凉的纤手:“朕、朕对不住……”这话怎么出口呢?堂堂天子竟连自己的妃子都保护不了!
    董贵人霎时间面无血色:“陛下不要我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曹操为什么要杀我?你们告诉我呀!”
    该怎么对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解释一切呢?密诏的事情她毫不知情啊!那条玉带也不是她缝的,她父亲的事情更没敢告诉她半句,可现在她却逃不开杀戮。刘协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伏后也在旁边暗暗垂泪。
    “陛下好狠心!就算不要我,难道连皇儿都不要了吗?”董贵人的怯意化作一阵怨怒。
    刘协的心似刀绞一般,但他这个天子又有什么办法?他猛然伏在董贵人肚子上痛哭起来。天子一哭,伏后越发大哭,董贵人也哭,伺候的宫人也都跪倒在地跟着掉眼泪,后殿之中顿时哀声一片。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见门口闪进一群虎贲郎。所有人都吓蒙了,但见满宠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屈膝跪倒道:“谋反之案已经审结,恳请万岁速将董贵人交给在下一并治罪。”
    伏后恼恨至极,把刘冯交与宫女,指着满宠的鼻子斥责道:“大胆贼子,岂能擅闯宫院!你退出去!”
    满宠自不能跟她争辩,磕头道:“臣受命审理要案,但求除恶务尽!只要交出董贵人,臣立刻就走。”
    刘协慢慢爬起来,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奈地冷笑道:“带走吧……带走吧……”
    “吾主英明,在下领命。”满宠挥了挥手,两个虎贲士一拥而上,架起董贵人就往外推。董贵人大声疾呼:“反了!全都反了……”又有个虎贲士顺手扯下半尺宫帐,卷了个团塞到她口中。董贵人娇小的身躯被他们架着,口中呜呜咽咽,依旧大骂不绝。
    眼见这就是生离死别,刘协与伏后匆忙追了出去。但见满宠带着人涌出殿门,而大群的虎贲士紧接着跪倒在地组了一道矮墙,就是想追也追不出去了。
    伏后抹着眼泪嚷道:“你们快给我让开!听到没有?”但是宫里的卫士都已经换了,一个熟识的都没有,那些虎贲士仿佛是种在地上了,竟纹丝不动把路拦得死死的。外面的群臣见此情景也是心惊胆战,却还得磕头道:“圣上深明大义,请皇后节哀……”
    伏后环视这般假惺惺的人,气愤已到了顶点,忽见自己父亲也在其列,不禁嗔怒道:“父亲,难道连您都坐视不理吗?您就看着这帮乱臣贼子无法无天恣意妄为吗?您说句话呀!”
    伏完哪敢说什么,又是惭愧又是害怕,霎时间老泪纵横,连回府的招呼都顾不上了,以袖遮面狼狈而去。他这一走,群臣立时辞驾,各自扬长而去。刘协倚着殿柱又是哭又是笑,伏后却依旧喝骂不休。忽然自背后跑来一个年轻宫女:“皇后娘娘,小皇子受惊了,身上烫得厉害,快宣御医来!”
    “御医呢?给皇子看病的御医呢?”伏后顾不得什么母仪天下了,放开嗓子嚷道,“快宣御医!给我儿子治病!”连喊了数声,在场的虎贲士竟无一人应声。伏后抓住刘协的衣袖央求道:“董贵人与腹内皇儿已救不得了,陛下快传诏,先保住咱们冯儿啊……”
    刘协暂把痛苦抛诸脑后,对着众虎贲喊道:“宣御医!皇后的话你们听见没有?都聋了吗!”
    有一个虎贲侍郎(虎贲中郎将下属,四百石小官)抬起头来,操着浓重的沛国口音道:“启禀陛下,曹公幼子染病,太医令脂习已带着所有御医到行辕去了。”
    “混账!这天下是万岁的,还是他曹操的!快把御医给我叫回来,皇子有个一差二错你们担当得起吗?”伏后跳着脚喝骂。
    众卫士被她骂得灰头土脸,但谁也不敢擅自离去,只得跪在那里把头压得低低的。伏后见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狠狠掴了那虎贲侍郎两个耳光,哭哭啼啼回转后面抱儿子去了。刘协却倚在那里没有动,他隐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似乎是董卓、李傕时的旧梦,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太难以想象了……
    恍恍惚惚间,又见满脸悲悯的荀彧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你们这些狂徒还不闪开?”他一句就把众武士打发了,“速速到曹公行辕请御医回来。若是耽误了皇子病情,我要你们脑袋!”
    “诺。”有人应声而去。刘协见到荀彧仿佛见到了救星,竟一头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道:“朕……朕怎么会……怎么会……”他先前甚是不理解荀彧,但现在想来,就是这个人在他和曹操之间左右周旋,维系着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儿君王体面,他实在是错怪荀彧了。
    荀彧见天子哭成这样,抚着他的背安慰道:“陛下莫要伤心,这事已经过去了。董承、刘服伪诏作乱,跟您什么关系都没有,董贵人是董承之女,不得不如此处置,您一定要节哀啊……陛下不要再哭了,臣情何以堪呢!”
    刘协就像投入父亲怀抱的孩子一般,兀自抽泣了好久才缓缓直起身来。荀彧跪倒在地:“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扰攘,更有河北大敌当前。陛下只有倚重曹公才能绥靖四海,曹公只有尊崇陛下才能师出有名,君臣一体同气连枝,臣尽全力维系其中,以后万不可君臣相疑自毁大业了。”说罢连连磕头。
    “君臣一体……同气连枝……”刘协摇头不已,这八个字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身处天子与曹操的夹缝间,荀彧的位置最是难处。他见这位无奈的天子痛不欲生,又环顾左右并无他人,便乍着胆子道:“圣上可知《墨子》之言?‘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曹公正是可以辅保您复兴汉室之人,您应该……至少现在还应该倚仗曹公,天下未稳不可杀鸡取卵啊!”荀彧的胸口怦怦直跳,这几句话已是毫无隐晦,若让曹操知道,必然会给自己招惹大祸。
    刘协眼睛一亮:“你是说将来再……”
    “臣什么也没说。”荀彧赶紧把话往回收,“陛下莫要悲伤了,还有个好消息。前汝南太守徐璆回朝,他带回了我大汉传国宝。传国玉玺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对啊!”
    “传国玉玺?呵呵呵……”昏暗的殿宇间,刘协仰天大呼,不知是哭还是笑,那声音充满了无奈,“玉玺回来又有何用啊?高祖爷,光武爷!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朕哪还像个天子呀……呵呵呵……我那无道的父皇!您丢的传国玺回来了,儿有今天也都是拜您所赐,您也好好看看啊!呵呵呵……”他抛下顿首流涕的荀彧,踉踉跄跄回转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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