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六月酷暑,本该休养生息的日子,可九阿哥、十阿哥的福晋还未选定,连带着太后都操心,笑说出门玩疯了,正经事忘得干干净净。而阿哥府和公主府倒是都建成了,陆续添家具摆设,便是皇帝要七八月办喜事,也绰绰有余能赶上。
    因天气炎热,不宜把待选的女孩子通通召进宫,以免等候的时间晒得中暑,太后带着诸妃每天看一些人,拖拖拉拉好几天,才把人都看齐全。偏偏前后日子拖得太久,宜妃都不记得自己看过哪些人,太后兑现承诺要她自己为九阿哥选福晋时,她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不免生气,不等她想明白,就先把十阿哥的福晋定下了,与他的兄弟都不一样,选了蒙家秀女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是皇阿哥里头一个娶了蒙古福晋的人。
    在岚琪看来,太后这样做,必然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十阿哥是兄弟中出身尊贵的,若不算胤禛复杂的关系,仅次于太子,是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不能比的,皇帝没有在满族贵戚里为他挑选福晋,而是选了蒙古女子,其中的用意,自然只有皇帝自己明白。
    至于九阿哥,他还有亲兄长五阿哥早早就成了婚,九阿哥与哪一族联姻,似乎对朝廷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太后当初答应宜妃让她自己挑选,如今兑现承诺,皇帝必然也知道一二,若是有影响,一定会想法阻拦。
    但是宜妃挑花了眼,等皇帝都下了圣旨为十阿哥选定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家的孩子,她还没能给一个准信,太后不禁动了气,不能因为她一人把事情拖下去,便让岚琪转告皇帝,宜妃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让皇帝决定。
    不久后,九阿哥、十阿哥初定的日子在七月头,温宪公主则在七月二十二,与皇子初定宴席摆在福晋娘家不同,公主初定的宴席要在宫里摆,太后已经说定了七月二十二在宁寿宫摆宴席,内务府照规矩的排场之外,太后另有体己,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五公主从小就优于众兄弟姐妹,又是太后出面,宫里人也挑不出错来。
    而数日后,皇帝便带着一双女儿出宫,去各个儿子家里转转。虽说是大大方方地出门,可突然出现在阿哥府里,也实在叫他们猝不及防。而皇帝头一个去的就是三阿哥府里,如此等他再辗转到四阿哥府里,胤禛和毓溪带着弘晖、念佟迎驾时,但见皇帝一脸怒意。
    小宸儿领着弘晖、念佟玩耍去了。四阿哥随侍在父亲左右。温宪挽着嫂嫂轻声说:“我们到三哥府里,正瞧见他们家母老虎发脾气呢,把屋子里的东西摔得稀碎,我们和皇阿玛都没处落脚。皇阿玛气极了,这下可把那个母老虎吓得半死,真是活该。”
    这边厢,父子俩临溪而立,因嫡福晋闺名毓溪,四阿哥入住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在园子里凿了一条贯通整座宅子的溪流,从后院深井里引水,经流宅中各处,再回到后院下人做活儿的地方,供下人取水干活儿。这条溪流竟勉强算是活水,也是四阿哥府里,他来了之后最花银子的一项工程。
    溪中有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玄烨问儿子,既然后院取水,这鱼为何不会游走。胤禛带着父亲往后走,便见溪流最宽阔处用石墩做桥,人可以在上面行走,但石墩缝隙紧密,水能缓缓流过,鱼却过不去。胤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银子。”
    阿哥府自然要有体面,皇帝不至于怪儿子太奢靡,且玄烨见这些精巧的园景,反而散了几分郁闷的心情,举目望见不远处的院落,昔日夜里来时并未瞧真切这里的一切,便问儿子那里住了什么人。
    胤禛应道:“是儿臣的侧福晋李氏,因圣驾来得突然,未及让她准备,毓溪便说,不必她来向皇阿玛请安了。”
    “这院子不小,倒也有几分正院的气度。”玄烨却自顾自说起这些话,又对儿子道,“你三哥府里,福晋不贤,家宅不宁。你这里虽好,可你也要留心,别让底下的人欺负了毓溪。”
    胤禛点头:“儿臣明白,她们之间相处得也算和睦。”
    玄烨又问:“有这西苑,府里还有东苑?”
    胤禛摇头道:“是位置在西面,就这样叫了。”
    “李氏住在里头的正屋?”
    “是。”
    “让她挪到配房里去,弘昐没了正好是借口,便说是那间屋子与她命门相克。”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正屋留着,自然有人要住进去。”
    胤禛没听得明白,可是父亲的意思他懂,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只有李氏、宋氏两个妾室,但没想到父亲竟会关心他家里的事。虽然让李氏迁居有些勉强,可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他也只能照办。
    之后父子俩沿着溪流走回去,说些朝堂里的事,温宪已经在正院门前徘徊不定,之后还有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宅子要去逛,等轮到她的公主府,只怕天都要黑了。
    可父子俩才回来,门前侍卫就引领一人进来,小宸儿拉着姐姐惊奇地说:“舜安颜哥哥来了。”
    温宪好久没见未婚夫,见他气宇轩昂地走来,明明平时一见面就嚷嚷挥拳地欺负人,今天却脸颊绯红站到了四嫂身后,而皇阿玛却说:“让四哥、四嫂和舜安颜带你和妹妹去公主府,阿玛到你五哥、七哥他们家里去,等下到公主府接你们回去。”
    就要成亲的人,这样亲密见面似乎不大合适,玄烨却说还未下初定,算不得定了亲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便把俩闺女托付给儿子,自己带人往五阿哥府里去了。
    父亲一走,温宪才露出几分霸气,吆喝舜安颜:“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晒得炭一样黑?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舜安颜好脾气地应付着。之后等外头传来消息说皇帝顺利到了五阿哥府,他们才动身往新建的公主府去。没有皇帝陪着,年轻人在一路说说笑笑,果然更自在。
    而皇帝这边将儿子们的宅邸一一过目,因大阿哥府里他早年就去过,今日便没有去。儿子们家中大多安宁和谐,三阿哥府里那样闹,的确算是出格,看到其他儿子家中妻贤子孝,他渐渐放下了那边的怒意,到八阿哥门前时,已经完全心平气和。
    然而此刻京城里已经戒严,不让人随意走动,要等皇帝回宫才能解除。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八阿哥本不在府里,匆匆赶回家换了衣裳,与八福晋一起等在家门口。比起三阿哥的猝不及防,他们的确更多了些准备,但一等就是大半天,终于在黄昏前迎到了圣驾。
    诸位阿哥的宅子规格几乎相似,但进门后的布置便是他们各自的心思。三阿哥府里富丽堂皇;四阿哥府里简约而不失精致优雅;五阿哥、七阿哥也各有特色;倒是胤禩的家里普普通通,像是搬来后就没怎么动过,内务府造了什么样的宅子,他们就怎么住进来了。
    玄烨想,八阿哥跟着惠妃,惠妃有体己自然多是给亲生子,而八福晋出身安亲王府,王府大不如前,自家都堪堪能营生,何来富余贴补出嫁的外孙女?倒是听说王府里的人时常找八阿哥周转,这孩子当差没多久,那些俸禄都不够他送往迎来的,府里果然能省就省,哪里像胤禛那样,看着不张扬、不奢华,却有大把的银子去凿溪流,毕竟有他额娘不知攒了多少银子等着贴补孩子。
    此刻见八福晋落落大方,衣着虽比不得几位嫂嫂那样华丽,但也没失了贝勒福晋该有的尊贵。宫里人一直都说老八媳妇最好,如今瞧见府里光景,又看她言行举止,果然十分讨喜。
    玄烨要在府里各处逛逛,八阿哥却屈膝道:“皇阿玛各处走来已是辛苦,这会儿日暮时分,地上散热,比起中午后更加闷热些,园子里不宜走动,皇阿玛若实在想去逛一逛,儿臣让人各处洒水驱热,您饮一杯茶歇歇脚的工夫便好。”
    “也好。”玄烨的确有些疲倦了,安逸地坐着看儿媳妇奉茶,却见府里所用的器皿都是内务府照着规矩置办的,可他从三阿哥府里一路过来,各家都用了自己添置的器皿。
    三阿哥府里那汉白玉的杯子,小宸儿都不敢端起来喝茶;胤禛府里虽非名贵之物,也是景德镇上好的窑品;五阿哥府里估摸着都是太后赐的东西;便是七阿哥府里,也新奇地用西洋教士送他的杯子侍奉父亲喝了西洋茶。
    这会儿玄烨端着儿媳妇奉来的茶水,对手中的器皿熟悉之余,心里不知怎的,就觉得不自在。略略喝了口茶,问了几句儿子今日办差的事,外头便来禀告说已准备妥当。
    父子俩往府内园中来,一路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日落黄昏的景象下,莫名还透着几分凄凉感,几处院落都锁着门,问起为什么,胤禩说,没有人居住,不必打开浪费人手。
    玄烨不禁道:“你也够实在了,你妻子就不会嫌弃自己那个贝勒福晋做得太寒酸?”
    胤禩神情紧张,低垂着脑袋应答:“她向来也舍不得浪费,家里都是她在操持,并没有对儿臣说过这些话。”
    皇帝轻哼一声,冷然道:“你有闲钱往毓庆宫里送银子,自己家里却如此光景。朕若是不来瞧一眼,要是有大臣非议朕忽略八阿哥,朕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八阿哥慌张不已,脚下虽是碎石子铺陈的路,也直直地跪了下去,紧张地说:“这不是儿臣的本意,至于给太子送银子……”
    “你们兄弟手足,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皇帝却没否认他的行径,只是说道,“但也要看看是做什么事,蹚浑水弄不好,可就把自己淹死了。下一回做事前,想想清楚。”
    “皇阿玛教训的是。”胤禩深深拜服,碎石子硌得他膝盖手心剧痛,父亲却没有让他起身,反而道:“胤禟他们的婚事之后,朕要大封后宫,你亲额娘这些年在宫里也不容易,如今你已封了贝勒,她也该母凭子贵。这次朕会晋封她嫔位,往后她的年俸多了些,若是贴补你们,就好好拾掇你的家宅,别弄得这样寒酸,大臣们会看不起你。”
    八阿哥心中七上八下,唯有伏地说道:“儿臣替额娘谢恩。”
    父亲却说:“可你终归是惠妃的养子,这声额娘该叫谁,不能叫错了。惠妃抚养你长大,你要知恩图报,不要离了宫后,就翻脸不认人。”
    “儿臣没有,皇阿玛……”
    “延禧宫里如今时常有人进出送东西给你亲额娘。”玄烨俯身拍拍儿子的肩膀,严肃地说,“傻小子,朕能看得到,惠妃也能看得到,朝中大臣更能看得到,你可不能说一套做一套,皇阿玛知道你的孝心,旁人可不一样。”
    皇帝顺手便将儿子搀扶起来,微微一笑:“朕的话过于严肃了,可吓着你?”
    八阿哥不知所以,不敢胡乱应答,只垂着脑袋,便听父亲说:“兄弟之中,你心智开得最早,这些话他们未必受用,可朕想你应该能听得懂。离了宫,自立门户,你们就不只是皇子了,朕不可能将你们都庇护在羽翼之下,往后你们再做错什么事,不是儿时顽皮胡闹,骂几句、打一顿就能解决。会有很多人想要插一手,会有很多人等着看你们犯错后的下场。说到底,做任何事前,先想一想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是。”八阿哥点头,郑重地应答,“皇阿玛的教诲,儿子会牢牢记住。”
    玄烨又伸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在朕眼里,本没有厚此薄彼的说法,只是世人太势利。”
    八阿哥今日心情起伏跌宕,一向聪慧的他,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之后几乎是父亲在说话,渐渐从这些严肃的话题转向府内园林建造,他才跟着应付了几句。等再回到正厅里饮茶,天色渐晚,八福晋倒是落落大方地问:“皇阿玛可要用了膳再回宫去?”
    皇帝却道:“温宪还在公主府,朕接了她们一道回宫,不在你们这里耽误时辰了。”之后又叮嘱了八阿哥几句话,便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韵离去。
    八福晋随丈夫一起将皇帝送到宅门前,她从容含笑恭送圣驾,滚滚车轮声中,皇帝终是远离,八福晋才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回眸见丈夫,他却依旧俯首在地,不免伸手去拉他,笑道:“皇阿玛已经离开了,咱们起来吧。”
    胤禩愣住,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举目向扬尘之处望去,昏暗的烟尘里,圣驾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又听妻子在耳边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你回来后就忙着准备接驾,我插不上嘴。”
    “什么?”
    “你随我来。”八福晋恬静一笑,带了几分神秘,挽着丈夫回到正院卧房里,递了一封信给丈夫道,“江宁织造府送来的信,你快看看。”
    胤禩不解,捏着信问:“你知道是什么?怎么这样高兴?”
    八福晋却笑道:“安亲王府最乐意收到江南各大织造府的信函,总是有好事的,你懂吗?”
    胤禩微微蹙眉,当着妻子的面拆开信来看,方才捏在手里厚厚一沓,心里就奇怪,此刻恍然明白妻子为什么高兴,里头竟是夹杂了厚厚一沓银票,每张面额不大,可数一数,竟有五千两之多。他自己往后几年都未必攒得下这么多银子,那日对太子逞强说两千两银子是自己的私房钱,却是几乎穷尽家里的一切了。八福晋并不管家里的账目,他也没敢对妻子提起来。
    “你看吧,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孝敬你了,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差事与江宁有关系了?”八福晋啧啧不已,将那一沓银票数了又数,嘴里说着,“从前安亲王府收到江南来的信函,就十分高兴,且每次过后府里的日子就会宽裕许多,渐渐我就明白了,那是得了江南孝敬的银子。没想到,我也有见到这些的时候。”
    胤禩微微皱眉:“皇阿玛今日才对我说了一番臣子之道,只怕不大好。”
    八福晋却笑道:“轮到你这儿,上头阿哥们不知已经拿了多少呢!你瞧大阿哥、三阿哥他们宅子里那样富贵。你们都是一样做阿哥的,谁俸禄比谁多些呢?还不是各处贴补的!咱们家总算也有一个大进项了。”
    想想也是,能轮到他来拿孝敬,上头不知已经塞了多少。胤禩这才想起来拿信看。不看还好,一看心中着实吓了一跳:谁想到曹寅却是说,这些孝敬皆因他年幼时与觉禅贵人是世家故交。胤禩略略知道一些母亲的出身,可没想到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好事”。
    八福晋跟着也看了信函,啧啧不已:“听说额娘家里出事前,也算是富贵人家。她自小在明珠府长大,能让明珠府看得上的亲戚,总坏不到哪里去,果然曹大人这就想起你来了。这次南巡可惜了,等几时你下一趟江南,或是他回京述职,见一面才好呢。”
    胤禩再三思量后,想到父亲嫌弃宅中寒酸,便把银票悉数交给了妻子,温和地与她说:“往后家里的大账你管着吧,总要攒下些才好,宅子里再添置些东西。皇阿玛今日一圈走下来,向我说家里太简单了。”
    “果然皇阿玛对你说了,但愿他不要以为我们故意这样子。若是家里周转得开,有富余,我也愿意像其他府里那样添置东西。可咱们才开始过日子,你外头花钱的地方又多,我总想关起门来日子怎么过都成,别委屈你在外头的体面就好。”八福晋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些银票,对丈夫笑道,“银子攒着生不出钱来,你若不急着花钱又信得过我,我拿去投几项营生,好让银子生出银子来,难得有这一笔呢。”
    胤禩却奇道:“你还懂这些?”
    八福晋笑道:“在王府里看得多了,也懂一些。我那几个舅妈总念叨这种事。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与她们相干,我们正正当当投些营生,利薄一些,好长久一些。”
    胤禩完全不懂这些事,突然便觉得宫外值得他学的事还不少,心情不知怎么就好起来。之后再细细想父亲说的关于养母、生母的话,告诉妻子生母要晋封嫔位了。夫妻俩一番合计后,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疏忽了生母,他们只有面面俱到,才不怕人家今天才说八阿哥忘了养母恩惠,明日又说嫌弃生母出身卑微的话,他们只有做得更好,才能应付时时刻刻
    都在变化的人情世故。
    天色渐暗,崭新的公主府里灯火通明。因为还没安排下人进来,眼下只有内务府派出的人在这里打点,宽阔的宅子里空荡荡的,温宪已经把上上下下都走了遍,还问四阿哥:“我的宅子,是不是比哥哥你们的大一些?”
    小宸儿说:“大概是这里没有人,姐姐才觉得大了吧。”
    胤禛则笑道:“你的宅子的确大些,都是皇祖母的意思。你自小份例都比我们领得多,都是额娘生的,妹妹也只有你的一半。”
    小宸儿倒是乖巧:“我也没委屈什么呀!是皇祖母给姐姐的多,我和哥哥、姐姐们是一样的。”
    温宪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大家也明白,与其说那些是孝敬她的,不如说宫里其实还是看着太后给的。皇帝那样敬重太后,太后那样宠爱自己,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好在亲兄弟姐妹不会在意这些事,她便大大咧咧地说:“往后咱们都在城里住着,四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妹妹别的本事没有,大概就是有钱了。”
    众人皆笑,温宪却霸道地冲舜安颜说:“你笑什么笑?我的还不就是你的?”可一语出,见哥哥、嫂嫂都笑意深浓,立刻害臊了,更加恼恨舜安颜让她难堪,张牙舞爪地拽着他去别处瞧瞧。胤禛和毓溪也没拦着。
    此时外头有人禀告圣驾要过来了,胤禛便要去门前迎接,毓溪跟着他一道走,转身要喊小宸儿一起时,却见她痴痴地望着姐姐和未来姐夫远去的方向。小姑娘脸上纯真美好的神情让她心里一咯噔,忙晃了晃脑袋,按下那奇怪的心思,上前搀扶着温宸说:“咱们走吧。”再打发下人去把五公主追回来,好一起到门前迎驾。
    圣驾一刻钟后才到,玄烨在一双女儿左右簇拥下进宅子逛了逛。这公主府还没住进人,已经显出十足的富贵气息,若是从别处来尚可,偏偏从八阿哥府里过来,更加显得这里富丽堂皇。
    “皇阿玛,姐姐的屋子比额娘宫里的还大。”小宸儿娇滴滴地说着,“后头园子也大,姐姐说以后要养孔雀。”
    玄烨怜爱不已,温柔地哄她:“小宸儿出嫁时,皇阿玛也给你造一样的宅子,比姐姐的更宽阔些可好?”
    小姑娘不禁双颊绯红,憨憨一笑,躲去跟着嫂嫂了。毓溪陪着她,想到方才那一幕,再看此刻小姑子甜美的笑容,不禁嗔怪自己胡思乱想,之后陪着说说笑笑,一概都忘记了。
    圣驾没有逗留太久,而公主府离皇城也不远,一家子早早回宫去,四阿哥和福晋一路送到宫门前没有再跟进去,胤禛心疼妻子陪了一天辛苦,毓溪却笑道:“公主府的事,都是小姨母在费心,我什么也没做过,心里本还有些愧疚,这下对着额娘也不必太惭愧了。”
    夫妻俩心情甚好,但胤禛想起父亲要他给李氏迁居,便决定回家后再和妻子商议,如何开口才不会太伤人。
    深宫里,两位公主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并禀告公主府的事,知道父亲要歇在永和宫,都不再回来了。但是圣驾到永和宫时,却见岚琪和儿子之外,另有人等待。果然是荣妃忐忑不安守候已久,今日三福晋御前失仪的事,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岚琪行礼后与玄烨目光相接,朝他递过眼色。玄烨会意,开口便对荣妃说:“你头疼的病才好些,天气还闷热得很,怎么出来了?”
    十三、十四阿哥就在身边,荣妃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等孩子们离开了,皇帝在永和宫正殿坐下,她才忽然屈膝俯首,哽咽道:“臣妾教子无方,求皇上赐罪。”
    岚琪亲自端茶来,多奉一碗放在边上,搁下盘子便来搀扶荣妃起身,微微笑着要她坐定了,自己便要离开。皇帝没阻拦,荣妃刚想客气几句,见皇帝不动声色,还是咽下了,耳听得皇帝说:“你向来谨慎,在宫里三十多年没出过一点岔子,朕又怎么舍得为了孩子们的事来怪你?若是你教子无方,荣宪可是朕的骄傲,不也是你教导的吗?”
    荣妃已然含泪,低垂着脑袋说:“那孩子去了远方,倒想着朝廷,想着皇阿玛,处处谨慎端庄。偏偏是就在眼前的,臣妾管不好。”
    玄烨道:“都是朕的孩子。子不教父之过,但朕有心想要管束,又怕你多心多疑与朕生了误会,你为难,朕也为难得很。”
    荣妃离了座,又要屈膝,但被皇帝用目光拦住了,她唯有站着说:“臣妾不敢多疑,皇上若是不管,只怕臣妾才要担心。您是在乎才会管教,之前他们闹成那样,您不动声色。臣妾心里每天都忐忑,担心是不是三阿哥已经被您厌弃了。还求皇上多多管教他们,反而是臣妾,慈母多败儿,臣妾早就该退下不插手了。”
    玄烨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必再顾忌你的感受,你也不要多心误会朕,咱们三十几年相伴,你还不了解朕吗?”
    “是……”荣妃泣不成声,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衰老的容颜再带着泪容惹人厌恶,便屈膝道,“臣妾告退,不打扰您歇息了。”
    外头,岚琪正在胤祯屋子里看他写字。胤祥也在一边。胤祯似乎是生来有力气,握笔有力,下笔稳重,如今已写得很不错的字。倒是胤祥从前不好,现在才一点一点精进起来,此刻也能把岚琪的字临摹得惟妙惟肖,倒是被弟弟说:“额娘的字一看就是女人家写的,我才不要学。”
    岚琪拍他脑袋嗔怪:“额娘的字,还是你皇阿玛教的,轮到你嫌弃吗?”
    说话时,宫女来禀告说荣妃娘娘离开了。岚琪正要去正殿里,听得十四问:“荣娘娘这样晚跑来等皇阿玛,是不是为了三哥家里的事?我们今天在书房里都听见闲话了。”
    岚琪微微蹙眉,问道:“你们都说什么了?”
    胤祥忙解释:“就是有人传进来大家听着稀奇,我们倒没说什么。”
    “不管怎样,那是你们三哥家里的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胡乱插嘴,不然额娘可要生气的。”岚琪叮嘱两个小家伙,“很快九阿哥、十阿哥就要离宫,你们在宫里就不是小弟弟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还小,不可以再仗着自己是孩子就胡闹,听见了吗?”
    胤祯煞有介事地继续写字,嘴里不耐烦地回敬额娘:“我可早就长大了,就是额娘还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现在又怪我们。”
    岚琪又气又好笑,吩咐随侍的人早些伺候阿哥们歇息,不要熬坏眼睛,便匆匆往正殿来。玄烨正热得很不耐烦,她赶紧上来伺候宽衣,听见人家嘀咕:“挪几块冰搁在屋子里吧,朕热得很不耐烦。”
    “沐浴后喝碗温茶,摇摇扇子就凉快了。夏日贪凉积寒,秋天腰痛可要发作了,到时候别磨人哪。”岚琪说着,便推他去沐浴。
    玄烨三步一停,促狭地纠缠着说:“那你跟朕一起可好?”
    几句玩笑话解了心头愁绪,等一切妥当,大男人慵懒地歪在窗下,身旁有香气如兰、肌肤如玉的人陪着,摸着她滑嫩的手臂,凉凉的,十分惬意。团扇轻摇,送来一阵阵风,身子果然冷清清爽起来,且在宫外转了大半天,身体早就疲倦,这般歇着,真是舒畅极了。
    岚琪想,有话几时都能说,哄他好好睡一觉才行。可玄烨却有一句没一句地提起白天的事,将儿子们的家宅轮番数一遍,说到胤禛家里,不禁嗔怪:“你自己说,前前后后贴补他们多少银子?他看起来低调稳重,关起门来可是没少花心思,竟然在家里凿出一条溪流。”
    “臣妾自己攒下的钱,皇上也要管哪?”岚琪欢喜地笑着,“他们能把家里打点起来是好事,花点银子算什么?”
    玄烨却道:“大臣们该说,四阿哥府里的银子都从永和宫来。而永和宫的打哪儿来?还不是朕给你的?到头来变成朕偏心老四了。”
    岚琪大惊小怪地说:“臣妾可有日子没问您伸手要钱了。上回被瑛儿讹去的银子,臣妾半个子儿都没问您要。”
    玄烨气道:“他们家贪财捅了娄子补亏空,岚瑛敢来问你要就该打了,你还好意思跟朕要?”
    岚琪笑眯眯地说:“您家小姨子说了,她从臣妾这儿拿去给阿灵阿补国库亏空,不就是还给皇上了?还给皇上了,不等同就是给臣妾?她算盘精着呢,可是臣妾没问您要啊。”
    “胡说八道,合着他们家一点儿没损失?”玄烨微微有些恼怒,恨恨地说,“岚瑛越来越胆大,你过几天把她叫进宫里来,朕正要好好教训她。”
    岚琪这才语气软软地说:“她才不怕皇上呢,都是皇上自己惯的。”又正经道,“这些是玩笑话,臣妾不糊涂,已经千叮万嘱要她看紧门户,不能再让阿灵阿犯傻事。只是家宅大,钮祜禄家如今宫里又没了依靠,十阿哥那里好歹要顾着点,臣妾知道她不容易。”
    玄烨轻哼:“难为你,宫里宫外操不完的心。”
    岚琪卖乖似的伏在他胸前说:“我家相公可操心全天下的事,臣妾这点儿算什么?”
    香喷喷的人伏在胸前,手里摸到女子在这个年纪最丰润柔软的身体,玄烨禁不住咽喉发热,身下也略略有了反应。伏在身上的人察觉到点滴变化,竟抬腿轻轻蹭上去。玄烨一哆嗦,喘息着就把身上的翻下去重重压着,咬在她耳畔轻声说:“你自己送上来的,别怪朕不客气了。”
    清凉的月色自窗棂洒下,却在旖旎烂漫中渐渐幽暗。不知不觉,窗外地砖上噼噼啪啪响起雨点落地的声音,只见天际闪过一道狰狞的亮线,轰隆声里,瞬间暴雨如注,将徘徊在床边的暧昧喘息完全掩在了雨声里。
    暴雨驱散热气,当炙热的身体攀上云端,凉风阵阵从窗下扑进来,玄烨大手扯过锦被就将身边香软无遮蔽的玉体一道裹住,酣畅的疲惫带来困倦,岚琪入梦前听得他呓语:“岁月慢一些,再慢一些可好?”
    奈何时光匆匆,七月初,九阿哥、十阿哥向福晋娘家下了初定。十阿哥未来的福晋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一家子从草原来,四阿哥和三阿哥前去照应。兄弟俩各自有差事,好些日子没碰上面,见了面就听三哥抱怨:“这些日子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都要闷死了,几时我半夜来敲你的门,你可要接济我。”
    胤禛且笑:“三哥这是开玩笑?”
    三阿哥连声叹:“你们都以为皇阿玛那天来过后,你三嫂会有所收敛是不是?才不是,她是变本加厉地在家里作孽,我就是跟端茶的丫鬟说句话,第二天她都能把人家打得半死。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我又不能撂下外头的事,天天在家里陪着她,你说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胤禛想象不出能对着外人这样数落自己的妻子,但见兄长气色憔悴,的确是不容易,本不想管人家的闲事,但想到三哥这样下去要被妻子毁了,不免道:“不如好好地与皇阿玛说说,休了吧。”
    三阿哥连忙拉着他道:“这种话怎么说得?你不知道吗?南巡那会儿我们在外头,太子在宫里和太子妃拌嘴,吵翻了,嚷嚷着要休妻。皇阿玛回来后,把太子好一顿敲打饬责。太子妃也好,你我的福晋也好,这些人都是皇阿玛选的,轮得到我们说不?怎么,你是真不知道?”
    胤禛摇头:“不知道,三哥说的我是第一次听见。”
    三阿哥啧啧:“你也该多关心关心宫里的事,大阿哥和太子两边较着劲呢,我们可要看准了站队,别走错方向,将来亏了自己。”不过他看了看胤禛,又笑,“自然了,兴许你还有奔头,我就算了吧。”
    胤禛怎会听不懂兄长话中的含意,但这是了不得的事,他只能含糊其词地敷衍过去。等料理了这边的事,就匆匆进宫向皇帝和太后复命。九阿哥、十阿哥初定之礼后,便等七月二十二,国舅府向宫内送温宪公主的聘礼。
    那日后,为了之后公主初定的事,太后宣召六宫在宁寿宫说话。老人家疼孙女,众人乐得哄她高兴,纷纷从各处过来。夜里太后在宁寿宫摆宴。宫里嫁了不少公主,初定宴席就如此隆重的几乎没有,皇帝难得哄太后高兴,温宪又是他和岚琪的女儿,并未觉得不妥当。
    诸位已婚的皇子和宗室亲贵都来赴宴,宁寿宫里济济一堂,酒过半巡,歌舞升平,原本有些严肃的规矩就松散了,皇子皇孙们往来追逐玩耍,只见皇家开枝散叶、子嗣兴旺。
    大阿哥福晋近些时候身体不好,极少参加宫内的宴会,今晚倒是盛装出席。见她身体好,长辈们也十分高兴。妯娌之间常过来说话,好容易静一会儿,就听得身旁娇娇软软的声音传来。
    但见敦恪公主跑来给大嫂行了礼,说好久不见了。大福晋朝敏常在那里看去,彼此颔首示意。正巧宫女奉上点心,盘子里摆着捏成南瓜模样的糕点,十分玲珑可爱,大福晋拿了一块给小妹妹,夸赞说:“敦恪越来越好看了,好久不见,又长个儿了。”
    小公主乖巧地应着大嫂的话,说罢了话,便捧着点心跑回来,在额娘面前就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将手里的面点撕了一块塞进额娘嘴里,欢喜地说:“大嫂夸我漂亮呢!额娘,我是不是像五姐姐她们一样好看了?”
    此时十三阿哥过来,说姐姐们找敦恪过去玩耍,小丫头便撂下手里的点心,带着乳母飞奔出去。敏常在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胤祥坐在妹妹的位子上,与母亲说:“温恪到处显摆她的新荷包,说是额娘给她做的。我劝她别太招摇了,回头惹宜妃娘娘不高兴。”
    敏常在满足地笑道:“若是都像德妃娘娘待你那样就好了,不过宜妃娘娘对她也很用……”
    话未完,直觉得一阵绞痛自腹中传来,热流上涌,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喷涌而出。而这边还没乱,不远处大阿哥那里已经乱成一团,有人慌乱地喊着护驾,胤祥却眼睁睁地看着额娘口吐鲜血倒在自己的怀里,他整个人吓得呆若木鸡。
    岚琪这边看到大福晋吐血倒下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突然摧心肝的尖叫声又响起,等她循声看过去,已经有人喊着:“敏常在也吐血了……”
    宁寿宫里乱作一团,好好的喜宴办不成了。
    眼看着杏儿倒在胤祥的怀里,岚琪依旧不敢相信是她。困扰时阴暗地想过杏儿若从没有存在过该多好,这一刻鲜活的生命真的要消失在眼前,她连曾经只是一闪而过那样念头的自己,都感到十分厌恶。
    “护驾!护驾……”
    殿内殿外的侍卫迅速控制了场面,皇帝和太后被护送着远离宴席,退回宁寿宫内殿。大阿哥原正与几位蒙古亲王说话,现在冲回自己的座席,紧紧抱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大福晋。四阿哥则跑到十三阿哥和敏常在的身边。这是岚琪被带离前最后看到的场景,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太后吓得几乎晕倒,荣妃、佟妃等伺候在一旁。岚琪呆呆地站在外殿的门前,一直等待着生死的消息。玄烨闷坐在窗下,一言不发。荣妃悄然从里头出来,她尚算镇定,走到岚琪身边问:“温宪在哪儿呢?怎么没把孩子带过来?”
    岚琪不语。荣妃转身看皇帝的脸像要吃人似的,不敢再开口。但外头终于有脚步声伴着刀鞘晃动的声响,梁公公带着侍卫进来,一道跪在门前说:“万岁爷,大福晋殁了;敏常在还有一口气,送回延禧宫医治,可能不能治得活,太医也不敢说。大阿哥悲痛欲绝,刀子都拔出来了,要找杀人凶手,惠妃娘娘死死地拦住了。”
    梁公公的话说完后,宫内沉寂了好一阵子。随行而来的侍卫首领忍不住要开口时,皇帝突然问:“太子何在?”
    那侍卫首领忙道:“太子、太子妃和皇孙们,已经送回毓庆宫。”
    岚琪听到玄烨似乎叹了口气,然后他便说:“照规矩排查所有宾客,无嫌疑之人立刻就放回去,不要引起他们的恐慌。但提醒他们到了宫外不要胡言乱语。当然,这件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侍卫与梁公公连声应下,荣妃终于找着机会开口问梁总管:“阿哥、公主们在哪里?五公主在哪里?”
    梁公公忙道:“公主们原在另一处殿阁玩耍,出了事后,温宪公主带着其他公主等在那里,没
    让她们看见惨状。三阿哥、五阿哥几位正劝说大阿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十三阿哥身边,十三阿哥可怜,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了。”
    岚琪却突然说道:“皇上,臣妾想去延禧宫。”
    玄烨望着她,点了点头,未言语。她便欠身行礼后,转身就往宫外走。皇帝则站起身,喊过荣妃一道进内殿去——大福晋殁了的消息,总要告诉太后。
    岚琪赶到延禧宫,因敏常在之前不断地吐血,她自己和床榻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岚琪觉得兴许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一幕。太医战战兢兢地说敏常在没有当场毙命兴许是因为中毒少,可是这样吐血,只怕撑不过几天气息。
    岚琪问:“她还能醒过来吗?还会继续吐血吗?”
    太医模棱两可地摇头:“就看常在的造化了。可就算不再吐血,或是能清醒,也绝不可能活下去。虽然还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但就大福晋和敏常在的症状来看,恐怕比砒霜还要毒一些。”
    “比砒霜还毒?”
    “斑蝥、乌头、附子……”太医紧张地数着,“天底下剧毒之物,何止砒霜?”
    岚琪知道太医是不打算再做什么了,唯有吩咐:“你们去向皇上回禀,留几个利索的人在这里就好。”又问有没有办法不让敏常在再吐血。太医表示爱莫能助,说常在体内脏腑受损严重,下一刻不知哪里就崩溃了又会喷血而出,甚至伏地说:“常在这样悬着命更辛苦,倒不如咽了气的好。”
    “这种话就别说了,说出去都是是非。”岚琪冷漠地将太医都打发了。回眸看着一床的鲜血和跪在血泊里的小雨,她将心沉到最深处,打起精神来吩咐宫女:“把这里打扫干净,拿干净的衣裳给常在换下。十三阿哥和公主还要来看常在,别吓着他们了。”
    众人呆呆地望着德妃娘娘,总觉得眼下忙活这些事没有意义,可是德妃娘娘却说:“难道要她孤零零地走?若是她醒来了,难道不让她再看一眼孩子?”
    宫女们忙都哭着去准备这些事,可是一盆一盆水也擦不干净到处可见的血迹,忙了好半天才算干净一些,再等给敏常在换上干净的衣裳,她竟是真的神奇地睁开了眼睛。
    众人又惊又慌,岚琪疾步凑到她面前喊她的名字,但人只是睁开了眼,并没有恢复意识。
    “十三阿哥和公主在哪里?”岚琪终于掉下眼泪,哭着质问底下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他们带来?”
    眼下所有人都吓得不知所措,谁还能有条理地做什么事?听得主子这样怒斥,环春赶紧去张罗,可还没出延禧宫的门,就看到身着吉服的温宪公主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妹妹走过来。两个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多严重,但周遭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她们也跟着害怕,此刻温宪问环春:“敏常在怎么样了?”
    环春摇了摇头,实在不忍说出那样残忍的话。温宪带着妹妹进来,见到自己的母亲禁不住落泪,也哽咽着说:“额娘,胤祥还在宁寿宫里,他大概是不肯来,四哥在与他说话。”
    岚琪颔首,转而将温恪和敦恪拉到跟前,屈膝蹲下与她们说道:“进去后,好好和额娘说说话。额娘现在能看见你们,可她不大好说话了,她身上还有些疼,不要摇晃她,不然她会更疼的。你们好好陪一会儿,让额娘安心歇着可好?”
    敦恪公主已经八岁,虽然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已懂得什么是生死。温恪在翊坤宫经历了十一阿哥的死亡,更加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比起妹妹还有些懵懂,她已经能清楚地问:“德娘娘,我额娘是不是快死了?”
    一语震得敦恪号啕大哭,撒开岚琪的手就往母亲屋子里跑去,环春赶紧跟了进去。温恪则站在门前不动,她身上还挂着额娘今天送给她的荷包,她还没来得及回翊坤宫把琉璃珠子装满,小姑娘含着眼泪紧紧咬着唇,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要是进去了,额娘是不是就要走了?是不是看过我们一眼,她就要咽气了?”
    岚琪不知该说什么,眼瞧着温恪转身跑出去,自己的女儿追了出去,她却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号啕大哭的敦恪公主很快被抱了出来,她已经见过母亲,环春对主子说:“奴婢怕常在又吐血,吓坏公主。”
    而岚琪即便慢慢站起来,依旧双腿发软、头晕目眩,经人搀扶才算稳当,看见觉禅贵人伸手去抱哭闹不止的孩子,只无力地说了声:“这孩子和你亲近,你看好她。杏儿跟前没什么可做的了,太医已经放弃了……”
    口中念叨着这些话,她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她下不了决心,她不敢去面对。
    温恪公主最终没有回来,温宪追了半程就不想再追,追到了妹妹又该对她说什么?她的亲娘就快没了,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她记得母亲伤心的模样,她知道额娘将敏常在视作亲姐妹一般,再匆匆赶回延禧宫,但见母亲坐在廊下一动不动。
    “额娘。”女儿一声呼唤,将呆滞的岚琪拉回现实。她身上穿着喜气洋洋的吉服,不再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年纪眼眉已经长开,那么漂亮高贵,真是金枝玉叶才有的模样。可好容易要办喜事了,好容易迎来初定的好日子,这算怎么回事?是谁的错?谁来给她的女儿一个交代?
    “额娘,我没事,您别担心我,白天的礼仪顺顺利利没碍着什么,夜里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吃饭几时不能吃呀?”温宪微微笑着,安抚母亲道,“您和敏常在情谊深厚,您只管想着这里的事就好,皇祖母跟前我会去照顾。”
    女儿这样懂事,让岚琪很意外,却不能有惊喜的心情。温宪更是道:“敏常在倒在胤祥怀里,胤祥吓坏了,好像到现在都不说话,您去看看他可好?”
    岚琪稍稍打起精神来,扶着女儿的手起身。忽然听得里头一阵慌乱,显然是杏儿又吐血了。她是不是就要这样吐血而亡?是不是如太医说的让她咽了气才是解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宁寿宫的偏殿里,十三阿哥呆坐在门槛之上,他没有换衣裳,身上的血迹渐干,变成了更加狰狞的褐红色。刚才太医赶来问十三阿哥有没有沾染太多的血,怕血中有毒再害了十三阿哥,所以他只有那张脸是白白净净被擦干净了,与身上满是血迹相比,更加奇怪而不协调。
    十四阿哥站在殿内老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而四哥则坐在殿内一动不动,兄弟仨一人占据一处,旁人以为四阿哥在宽慰十三阿哥,其实他们兄弟一句话都没说。十四阿哥再如何胡闹顽皮,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言行无状,光想一下若是额娘遭遇这样的事,自己大概都要疯了。
    当初六阿哥的死,因皇帝对外宣布是病故,以至于后来的阿哥、公主并不知道真正的死因;也因发生在书房内,不像今天那么大的场合,本身知道的人就少之又少,所以十三、十四就不知道几乎一样的场景当初发生在四哥的身边。此刻,突然听四哥开口说:“你们一直听别人说我与你们六哥感情深厚,你们所知道的他是不是病死的?”
    胤祯抬眸看向哥哥,竟是听四哥说:“胤祥,当年六哥和今天你额娘一样倒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来得及跟他最后说什么,他倒下之后再也没有起来。胤祥,现在敏常在还有一口气在,难道你真的不想去见她?不要自欺欺人,不是你去了她就会死,你不去她一样会死。”
    外头岚琪和温宪正往这里走,远远看到胤禛将坐在门槛上的弟弟搀扶起来。岚琪心中猛然一颤,停下了脚步。温宪不解,看看额娘,又看看哥哥和弟弟,突然也想起什么来,轻声道:“额娘,我一直听说六哥他也是……”
    岚琪紧紧捏住了女儿的手:“额娘会保护你们,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们。”
    温宪感觉到了母亲的无助,抱住了她的身体说:“额娘,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把十三交给四哥吧。我们走,我们去皇阿玛那儿。”
    恰逢正殿里有人出来,众人簇拥着皇帝。玄烨一出门就看到母女俩在这里,他阔步赶过来。岚琪已经虚弱得站不稳了,玄烨的大手牢牢地搀扶住她的身体,沉声道:“你要好好的,朕现在就去查,要给胤禔一个交代,给胤祥一个交代,也给我们女儿一个交代。”
    温宪站在一旁说:“皇阿玛,我没事,皇祖母我会照顾,您不必记挂了。”
    玄烨总算有几分安慰,穿着吉服的女儿那样好看,比她额娘年轻时更美貌,他就知道从没有把女儿宠坏过,关键时刻,他的孩子们都能靠得住。只可惜,今天他的儿女、他的孙子们,却要失去母亲。
    “朕走了,你要好好的。”玄烨在岚琪掌心握了握,便带人匆匆离去。走出四五步路,突然听见岚琪喊他,他转身问:“怎么了?”
    岚琪神情犹豫,目光不知晃在了什么地方,愣了半天却是道:“皇上自己也要保重,更要小心。”
    玄烨颔首答应,转身便离去。温宪来搀扶母亲,要与她一道去皇祖母跟前,走进门时听到外头的动静,四阿哥领着十三阿哥往外头去了,胤祯见母亲在这里,跑来说:“额娘,我们要去延禧宫了。”
    岚琪温和地问他:“你害怕吗?”
    胤祯忍不住含泪,但倔强地摇头道:“不怕,我们都不怕。”
    岚琪不知再说什么好,让他陪着哥哥们去,而十三阿哥虽然跟着胤禛走,但孩子那僵硬的身体和绝望的神情,背负着如何沉重的痛苦,她完全能感受。这份痛直戳在她心里,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又发生这样的事?杏儿可怜,大福晋也实在可怜,好好的一个孩子,生儿育女正在最好的年华里,就这么香消玉殒。
    长春宫内,惠妃身上也尽是血迹,呆呆地坐在正殿内。宫女们来问过几遍要不要替娘娘换衣裳,可惠妃毫无反应,刚才儿子把她推开,抱着儿媳妇的尸体几乎疯狂的模样,让她有说不出的痛。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儿媳妇,原来是忌妒,是羡慕,是她这辈子从来不知道被丈夫深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一刻敏常在倒在血泊里,皇帝只是在震怒中护送太后离开;若是乌雅氏倒在血泊里,他大概会和儿子一样,死死抱着尸体不放。
    慌乱中,她去劝儿子放开儿媳妇的尸身,劝他小心血中有毒再受到伤害,可是儿子对她大吼:“她死了,额娘,她死了……”
    想到这里,惠妃泪如泉涌。二十多年前,赫舍里皇后离开人世的时候,皇帝就在儿子眼下这个年纪,对皇后是多么情深意重,若非太皇太后赶来,他都不肯放开皇后的尸身,可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若是死了,真不知道会有谁为她掉眼泪。
    乾清宫里,皇帝匆匆回来后换了衣裳,宗人府、刑部的大臣早已主动等候皇帝召唤。好好的喜宴上,死了皇子福晋和皇帝妃嫔,残忍一些来说,死了女眷尚不至于引起朝廷轩然大波,这万一毒死的是皇子皇孙,只怕连朝廷局势都会随着改变,光想一想都觉得后怕。大阿哥若是死了,皇帝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太医院连同刑部的人已经初步查清毒源,此刻正向皇帝禀告:“臣等暂时用银针试毒,在大福晋面前的糕点和酒壶酒杯中发现有毒,有宫女证明大福晋倒下之前喝了一杯酒。而敏常在桌上有块撕了一瓣的糕点,和大福晋桌前的一模一样。经盘问敦恪公主的乳母,据说是公主向大福晋请安时,大福晋递给公主的,看来公主很可能带回去后给了敏常在食用的。”
    另有太医道:“若敏常在只是吃了一口糕点,现在尚存一口气,那果然是中毒较轻的缘故,但常在这样也撑不了几天,还请皇上节哀。”
    大臣们听得唏嘘不已,边上有人问:“是什么毒这样厉害?”
    太医皱眉道:“以臣的经验来看,不像是常见的毒药,还要等再进一步查验,之后会用各种毒药的死状做比较,现在还不能得出结论。”
    玄烨沉声道:“若不是常见的毒药,宫里的人如何得到?”
    他目光徐徐扫视众人,站在这里的,都是他一手培养的左臂右膀,没有那几张可恶的老脸,说什么话也不必太过隐晦,便吩咐:“这件事瞒不住,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去查,查宫里所有相关的人这些日子与谁有往来,去查最近进京的外邦人异族人,会不会携带什么古怪的东西。”
    皇帝一声令下,众人无不答应。可有大臣却跨近一步说:“启禀皇上,只怕下毒之人选在如此热闹的场合杀人,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更不怕皇上会追查到他们。臣愚见,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是料定皇上投鼠忌器,查到了也只能不了了之;二者便是已抱必死之心,只要能得逞,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这两类人都可以大概模糊地确定范围,不至于大海捞针。宫内数千人,人人都去查,只怕查到真凶也让他毁灭证据了。”
    此语一出,左右大臣皆变了脸色,这两类人极好区分,天底下能让皇帝投鼠忌器的有几个?而后者想要争个鱼死网破的,查清楚后,亦是朝廷皇室的耻辱。说到底,下毒杀人者,就是想要皇帝难堪,他们做得出来,就不怕皇帝追查。大福晋和敏常在,死得很不值。
    “怎么查你们自己看着办,朕要的是结果,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皇帝眼中有杀气,低沉的话语千斤重,“到如今,还会有什么投鼠忌器的事?”
    大臣们气氛凝重地散去,乾清宫里白天还喜气洋洋,此刻愁云密布。皇帝孤坐在书房中,他在想,若是胤禔今日饮下毒酒当场毙命,会是什么结果?现在他还能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吗?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答应岚琪,昔日书房里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却在他们女儿订婚宴上闹出这样的人命。若是温宪饮了毒酒,若是岚琪饮了毒酒,若是自己饮了毒酒……
    做皇帝的意义,何在?他富有天下,到底要来做什么?
    梁总管送走各位大臣,得了延禧宫的消息,回来向皇帝禀告:“皇上,敏常在气息尚存,据说睁开眼有了意识,但是太医赶去看过仍旧说不好,且莫说不知中了什么毒,无处寻解毒之药,就是有了药,敏常在现在也送不下去了。”
    玄烨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沉甸甸地问:“她还能活多久?”
    梁总管摇头:“奴才不知,太医也不知道。现在德妃娘娘又去延禧宫了,怕是今晚不会离开。”
    玄烨沉沉一叹,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她,自己也要保重。”
    梁公公应诺,转身要走时,门前徒弟送折子进来,与梁总管耳语几声,他便又将折子递到皇帝面前,轻声道:“万岁爷,詹事府詹事高大人的折子。”
    玄烨皱眉:“高士奇?”接过折子来看,眉头越来越紧。梁公公看得心中忐忑,只听“啪”的一声响,折子被盖在桌上,皇帝盯着梁公公看,口中说:“朕的旨意,晋封敏常在为贵人。”
    梁总管不知皇帝缘何突然有这一出,若说皇帝是看了折子才有的念头,可高士奇大人在詹事府供职,专门料理太子及太子外戚的事,递上来的折子无非是说太子如何如何,太子外戚如何如何,怎么就牵扯上敏常在了?不,如今该改口叫敏贵人。
    可轮不到他问那么多的话,立刻匆匆赶去延禧宫。彼时德妃娘娘正安静地坐在一旁,十三阿哥伏在敏常在身旁。梁总管尴尬地宣布了皇帝的旨意。听到敏常在晋封了敏贵人,岚琪朝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回去替贵人向皇上叩首谢恩。”
    梁总管躬身称是,又悄悄到娘娘身边。他是多么圆滑通透的人,知道十三阿哥在跟前,不宜张扬皇帝的嘱咐,只轻轻告诉娘娘:“万岁爷请您自己保重。”
    岚琪了然,颔首道:“也请皇上保重。”
    梁公公本以为德妃娘娘会问他皇上怎么突然要晋封敏贵人,结果娘娘半个字也没提起来。等他再回到圣驾跟前,皇帝也没问娘娘有什么反应。不知是他们两处都无所谓、不在乎,还是彼此默契、心有灵犀,反正大福晋和敏贵人这事,不知几时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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