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刚刚觉得,我错了,错得离谱,大错特错。
    “你没有错。”平缓的声音入耳,苏宝珠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缘觉温和的笑容。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缘觉轻轻道:“若说错,是我定力不够,是我佛心不稳,你只是不想平白丧命,何错之有?”
    他又一次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如细雨轻吻。
    苏宝珠吸吸鼻子,“不要对我笑了。”
    我会忍不住抓住你,再也不放手。
    第31章
    蓝湛湛的苍穹,大朵大朵的白色云团悠然飘过,在广袤的田野上投下一片片浅淡的阴影。
    正值秋收备耕的农忙季节,人们头也不抬在田间忙活着,偶尔直起腰喘口气,捶捶发酸的腰背,接着又开始低头劳作。
    谁也没注意站在田埂上的一僧一女。
    缘觉看着眼前的景象,表情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宝珠悄悄睨着缘觉的侧颜,她现在有解药了,缘觉完全有理由与她疏离,可跟了他一路,他也没赶她走。
    是不是说,抛开蛊毒不谈,缘觉待她也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试探性轻移莲步,往他身旁靠近。
    他望着一望无垠的原野,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再偷偷靠近一步。
    石榴红的裙摆轻轻擦过白色僧衣,在风中飞扬着,如同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儿。
    他没有躲闪。
    快乐浸透她的全身,心尖上产生一种甜丝丝的颤动,瞬间让她的嘴角充满笑意。
    “宝珠,一会儿……”缘觉低头道,待那抹含糖的微笑映入眼帘时,话音忽一顿。
    “嗯?”苏宝珠睁大眼睛,等着他下面的话。
    缘觉不自然地挪开视线,“一会儿到了静安寺,你在寺外等我,就不要进去了。”
    “那怎么行,你动的是整个静安寺的利益,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苏宝珠道,“若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那我可以扮成你的侍从,这样就不奇怪啦。”
    缘觉淡淡道:“我的侍从都是僧人,你要剃光头吗?”
    苏宝珠呆滞片刻,使劲摇头。
    缘觉轻轻咳了一声,掩去唇边的笑意,“静安寺门前那一片很热闹,你到处转转,等你玩得差不多了,我也办完事了。”
    “哦。”苏宝珠不情不愿点头。
    缘觉把手里的念珠给她,“如果不舒服,就让吉祥拿这个来找我。”
    似是怕她误会,他又描补一句,“我担心解药不安全,那人毕竟来历不明……”旋即大踏步向前走去。
    苏宝珠望着他的背影,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这个人并不讨厌她的靠近,甚至还有些欣喜,可每当她热烈地想要更进一步,他就不由自主开始躲闪,却不会逃得远远的,只在她能够看得见的地方静静站着。
    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
    是因为僧人身份的限制吗?还是有别的因由?
    轻叹一声,她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
    静安寺和幽静深远的福应寺大为不同,门前热闹得好像赶大集,人群拥来推去,说书的、算卦的、玩杂耍的、卖大力丸的、各种小吃零嘴,还有卖肉包酒水的!那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比长安城里的西市也不差。
    离山门不足百丈之处,甚至有一座三层酒楼,丝竹声声不绝,酒客与歌舞姬的调笑,隔着一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宝珠目瞪口呆,她是到了佛门圣地,还是烟花之地?
    缘觉面色看上去和往常差不多,但眼神异常冰冷,低声叮嘱苏宝珠一句,带着周身的寒意踏进静安寺。
    吉祥小声嘀咕,“刚才的殿下有点吓人呢,看着不像受人欺负的主儿,姑娘可以放心了。”
    是和宫里那次不一样,他在贤妃面前有多么隐忍,就有多么爱着他的母亲。
    苏宝珠更替他委屈了。
    来都来了,也不能浪费这一趟,苏宝珠和吉祥从街头溜达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腿都遛细了一圈,缘觉还没从静安寺出来。
    主仆二人便坐在一个馄饨摊子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等他。
    旁边桌子是一对祖孙,面前只摆着一碗馄饨,小孙子舀了一勺,送到老妇嘴边,“祖母,你吃。”
    老妇笑着摇摇头,“祖母不爱吃。”
    小孙子抱着碗大口大口吃起来,老妇时不时看两眼静安寺的方向,面色焦急中带着殷切的期盼。
    她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脸膛和手都是庄户人家特有的那种饱经日晒的黑。
    苏宝珠心头一动,暗暗吩咐吉祥又买了一碗,端到老妇面前道:“老人家,我们等的朋友不来了,帮他买的这碗我们没动,吃也吃不下了,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老妇有点忸怩不安,“这怎么好意思……”
    “帮帮忙吧,我爹不准我浪费粮食,知道了非骂我不可。”苏宝珠连声道谢,好像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老妇这才接了。
    苏宝珠自然而然和她搭上了话,问起家里的收成。
    “哪有什么收成。”老妇叹道,“地都没了。”
    苏宝珠不解,“没了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慢慢道,三年前闹饥荒,他们的地抵押给静安寺换口粮,寺里说等他们筹够了钱,可以把田地再平价赎回来,可去年他们好不容易攒了钱,想先赎回几亩地,寺里却不认账了。
    “我们不识字,签文书时静安寺说是抵押文书,我们觉得出家人不会骗人,可现在拿出来却是买卖文书。”老夫人捂着脸哭起来,“一亩地至少四千钱,他们五百钱就买走了,二十亩地呢,可叫我们怎么活。”
    吉祥家里也是种田的,闻言怒了,“这哪是出家人,简直是强盗!官府难道不管?”
    老妇摇头。
    苏宝珠叹道:“这种事,没有官府撑腰,寺庙怎么能干得成?老人家,像你这样的情况,村里县里多吗?”
    “很多,听说有和我家一样被文书骗的,还有强买的,静安寺的田地多得一眼望不到边,我们这么没地的人,都成了寺庙的佃农。一年忙到头,能吃饱饭都算老天爷开恩了。”
    “还好,福应寺的缘觉师父不知道打哪儿知晓我们的事,答应帮我们讨回田地,这不一大早我们就等着听信儿了。”
    我们?苏宝珠抬眼四望,果真有十来个庄户打扮的人散落在附近,或蹲在墙角,或立在树下,都眼巴巴望着静安寺的山门。
    “一定要成啊,一定要成。”老妇哆嗦着嘴唇,浑浊的眼中满是希翼,“全家老小能不能活,就指望着缘觉师父了。”
    苏宝珠刚要说话,忽觉腰椎传来一阵刺痛,好像一根迅捷无比的针,闪电般从腰椎直冲上去。
    她一把抓住吉祥,艰难道:“找个隐蔽的地方。”
    “姑娘!”吉祥低呼一声,忙搀扶她走到一条逼仄的小胡同,情知她一定是蛊毒犯了,摘下她缠在手腕上的念珠就要找缘觉。
    “不可。”苏宝珠浑身抖得厉害,手却死死拽着吉祥,“不许打扰他,不许去!”
    “可是你怎么办啊?”吉祥都要哭了。
    苏宝珠虚弱一笑,“你忘了,我有解药。”
    “那解药有没有用、有没有毒谁也不知道!”
    “试过一次不就知道了?”苏宝珠颤颤巍巍掏出小瓷瓶,“你去胡同口守着,别叫别人进来。”
    -
    尚算灿烂的阳光下,静安寺的红墙璀璨地发扬着自己的辉煌,飞翘金色檐角闪闪发光,钩子一般刺向天空。
    大雄宝殿内,缘觉凛然立于神坛前,道文道武一左一右,寺庙方丈、主持等僧人站在下首。
    主持红光满面,长须飘飘,一派高僧气象,“殿下莫要听信一面之词,静安寺的土地在官府都有备案,无有违禁,这些都是地契文书,做不得假。”
    缘觉看着香案上一摞摞的地契,冷冷道:“朝廷对寺庙田地有定额,一百人以上,不得过十顷;五十以上,不得过七顷;五十人以下,不得过五顷。静安寺有度牒的僧人一百五十六人,名下田地有多少顷?”
    方丈念了声佛号,“我佛慈悲,普度众生,香客们自愿把田地布施给静安寺,不违法律。来人,把捐赠文书拿给殿下看。”
    道武忍不住嗤笑一声,“哄骗不识字的老百姓摁手印,你们的文书有个屁用!”
    主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认,殿下已然认定我们侵占乡邻的土地,那我们拿出什么证据都没用。”
    其余僧人纷纷叫屈,还有人不服气喊叫,“殿下又不是静安寺的方丈,凭什么管我们的寺务?简直是仗着身份欺负人!”
    道武暴喝一声大胆,差点冲过去把那人揍一顿。
    缘觉喝止住道武,瞥一眼主持和方丈,“既如此,就让京兆尹判这桩官司,我量他不敢当着我的面胡乱判案。”
    “殿下!”方丈脸色变了,“这是佛教内部事务,一定要闹到衙门去吗?我佛尊严何在,你又叫广大信徒如何看待我佛?”
    缘觉转身仰望那尊高高在上的佛像,语音冷淡似冰,“任由你们侵占百姓的土地,才是叫人看轻了我佛。”
    方丈苦苦相劝,“殿下或许不知,如静安寺这般,不止静安寺一家,只说长安附近的寺院,十之六七都和我们一样。这个口子一开,后果会如何?殿下,你也是佛门中人,万事以佛门为上啊!”
    缘觉缓缓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忽然身子一晃,捂住了胸口。
    “殿下?”道武忙扶住他,“是不是被这群和尚气到了,看我揍他们一顿,定叫他们把吞下去的给吐出来。”
    缘觉怔楞一会儿,转身就走,“道文道武,拿我的名帖,他们若还嘴硬不肯还百姓的地,就叫京兆尹过来拿人审问。”
    这下别说静安寺的和尚,道文道武也吃了一惊:快刀斩乱麻,这不是殿下的风格啊,且看他这急匆匆的,要去哪儿呢?
    缘觉已经顾不上他人诧异的目光了。
    他直觉,苏宝珠的蛊虫又发作了,她在呼喊他。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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