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文冷笑一声,“私加税赋更要砍头!我以为你是个心明眼亮的,结果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酒肉的伪君子一样,臭不可闻!”
    不等缘觉分辩,他已霍然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是,我苏某是想赚钱,赚大钱,但不是赚黑心钱!你知道盐对普通百姓多么重要吗?不仅是菜里放盐,还要用大量的盐来腌制保存食物。他们对盐的需求量,比你们多得多,盐价那么高,他们能吃得起吗?”
    “我当然知道违禁,我当然知道这是砍头的大罪,可是有法子吗?没有!”
    “那些盐井,最早都是我们姚州的老百姓合伙掏腰包,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每开一井,需要一二年至五六年,乃至十余年数十年!凭什么说不是我们就不是我们的了?”
    “乡亲们伸手管你要盐的时候,你能不给吗?大山里的挑夫问你要盐的时候,你能不给吗?都说你是佛子,菩萨心肠,那么我请佛子殿下,渡一渡这些可怜人吧。”
    一句句话砸下来,砸得缘觉有些坐不稳了,“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帮你保住苏家的盐井。”
    苏澄文嗤笑道:“我是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贩私盐也是因为有利可图。但最开始,我也是规规矩矩卖官盐缴税的人,如果没有后来加的杂七杂八的税,谁乐意做这等掉头的买卖?”
    他慢慢踱到凉榻边坐下,“只要殿下让周勇撤掉私自加在剑南道上的盐税,那些盐井,我愿意交于朝廷。”
    缘觉再次沉默了,他只是没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出家皇子,没有权力命令周勇行事,即便硬去游说,周勇也不会听从。
    能让一方节度使听话的,只有皇上。
    谏言皇上,对他、对皇上、对其他皇子,意味着什么?
    出家人不问世事,要漠视不管吗?缘觉的目光掠过苏澄文,那眼中明晃晃的讥诮,没由来刺得他心脏一缩。
    何为佛心?何为渡人?如何渡得天下百姓?
    他茫然了……
    最终缘觉也没有留下用饭,他去了兰若寺,师父仍未见他,他就在山下的佛塔前坐了三天。
    第四日天刚蒙蒙发亮,他进宫了。
    两个时辰后,皇上下旨,命周勇携家眷即刻进宫,以解贤妃思念亲人之苦。
    贤妃听到这个消息,端着刚吃一口的酪樱桃,半天没回过神。
    开什么玩笑,自打哥哥强行把她送进宫那天起,她就没有亲人了。这么多年,一封信都没有联系过,她连侄子侄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何谈思念?
    简直给她添堵,皇上怎么想起他们来了?
    赵妈妈低声禀报:“今早殿下求见皇上,不知道说了什么,殿下一走,皇上就下了旨意。”
    贤妃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求见皇上?去,想办法打听他说的话。”
    赵妈妈应声退出帘外,又听里面叫她,忙不迭进来,但见贤妃一脸疑惑,“他进宫,没有来我这里?”
    赵妈妈摇摇头。
    “你确定?”贤妃不可置信,“他每次进宫,不都是想方设法来看我的吗?”
    赵妈妈硬着头皮答道:“下头人没见他往这里来……”
    贤妃怔住,脸色渐渐变得难看,痛骂一声不孝子,然而怒火之后,却有一股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听话了,她又该怎么办?
    -
    苏澄文消息灵通,皇上旨意下达没两天,他就打探到了。
    “好好好,这位佛子殿下,还真靠得住!”苏澄文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周勇离开剑南道容易,想回来可就难喽!呵,从皇上嘴里夺食吃,他是笃定没人敢捅到御前,这回就叫他栽个跟头。”
    苏宝珠万万没想到,周勇竟是缘觉的舅舅,替自家高兴之余,又担心缘觉:娘家吃亏,贤妃会不会迁怒缘觉啊……
    她清楚的知道,缘觉渴望着母亲的爱,哪怕嫌弃他,歪曲他的本意,他也从未怨恨过贤妃一丝一毫。
    蓦地,大殿上那抹孤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去看看他吧,就现在。
    月亮已爬上树梢,福应寺山门已关,可是没关系,她知道后山荷塘水榭,从那里可以溜进寺庙。
    他若问,就说蛊毒发作,绝对好使的借口。
    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下来,荷塘仿佛笼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好似梦境。
    一阵风吹过,梦境产生一丝波动,须臾扩散到荷塘那头,哗啦啦的,激起阵阵水声。
    苏宝珠顿住脚步,惊愕的睁大眼睛。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男人站在水中,整个背部露出水面,遍布触目惊心的鞭痕。
    那道背影,是缘觉。
    巨大的惊愕令苏宝珠一动不能动,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愣愣盯着他的背。
    许是察觉到背后有人,缘觉猛地回身,“谁?”
    她泪眼模糊看着他,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音道:“我。”
    回头的一刹那,缘觉已经认出她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半夜不睡觉,到处瞎跑,也不怕裴禛暗算你。”
    她抽抽搭搭,“想你了……”
    空气又寂静了。
    “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哦。”苏宝珠低低应了声,转过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因寂静,声音格外明显。
    她没忍住转过身,睁开眼。
    啧啧,宽宽大大的僧袍全把好身材掩盖住了,瞧那宽肩,瞧那劲瘦有力的窄腰,瞧那又长又直的腿,每一处的肌肉线条,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双手张开,一扑。
    扑了个空!
    “蛊毒发作了啊,让人家抱抱。”她坐在地上耍赖。
    缘觉才不上当,蛊虫刚刚餍足没多久,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起来,回去。”
    苏宝珠伸出双手,“你拉我起来,我就走。”
    缘觉俯身拉住她的手,不妨她用力一跳跳到他的身上,两条腿直接绞住他的腰,笑嘻嘻道:“还好你腰细,不然缠都缠不住。”
    缘觉托着她,怒目道:“又胡闹,下来!我今晚不会再与你做、做了。”
    苏宝珠枕着他的肩膀,“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想让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贫僧从未这般想过。”
    “又来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对我自称‘贫僧’,就是你不愿说实话的时候。”
    第27章
    缘觉抱着她,抱着他的不安定。
    越是这个月夜太静谧,太容易让人失神,他一时忘了放手。
    “不许胡说,不过我惯用的自称而已。”他低低道,可语气却没什么说服力。
    苏宝珠没戳破他的虚张声势,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他,“你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我想不通有谁敢打你。”
    “没人打我。”却是不肯说受伤的原因。
    “第一次去福应寺那天,我听到鞭子的抽打声,就是你那间僧舍传出来的,现在想来就是你吧。我听说,佛门中人一旦破戒,要么还俗,要么重罚。”
    苏宝珠轻轻抚着他的背,“对不起。”
    缘觉默然一瞬,“不关你的事,你没有错。”
    “你怎么这样好,哪怕你对我严厉一点,狠绝一点,我都不会……”
    都不会如何,苏宝珠没说,缘觉也没问,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舒缓地从他们身旁吹过。
    苏宝珠突然直起腰,低头压下。
    缘觉一偏头,她的唇落了个空。
    “讨厌,还以为能偷袭成功!”苏宝珠娇哼一声,不服气,啊呜一口,咬住他的耳朵。
    疼得缘觉接连倒吸气,却不敢猛然放手,一边躲着张牙舞爪的妖孽,一边把妖孽慢慢放到地上,待她站稳了方斥责一声,“胡闹!”
    苏宝珠笑嘻嘻的,“谁叫你躲的?别气了,这回我家能缓口气,都是多亏了你,喏,送你的。”
    看着她手里的荷包,缘觉不咸不淡笑了声,“你看我戴哪里合适?”
    好像是的哈,没见过僧人腰上戴荷包的,苏宝珠讪讪笑了两声,把荷包收起来,“都怪我爹瞎出主意。”
    想起那个圆圆胖胖,看着和气好说话其实一肚子算计的“奸商”,缘觉不禁摇摇头,“你和你爹长得一点不像。”
    苏宝珠道:“你别看我爹现在这个样子,他年轻时可是姚州第一美男子呢!毕竟能生出我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爹娘岂能差了?其实我小时候,我爹也没这么胖,后来就跟吹气似的一下子圆乎了。”
    几声更鼓打响,已是子夜时分了,缘觉无奈只得让她在寺中留宿,“破晓时分你就要走,别让人发现。”
    苏宝珠乖巧应下,晚上睡在他的僧舍,规规矩矩的没做出格的事,也按他的话天没亮就悄悄离开寺院了。
    可是,不到一个时辰,她又回来了!
    缘觉面无表情要关门。
    “等等。”苏宝珠急急撑住门板,“真有事,你还记得那个冷淘摊吗?我觉得厨娘有古怪!”
    冷不丁提起冷淘摊,缘觉的表情顿时显出几分不自然,“不要总找借口缠着我,正是做早课的时候,让人瞧见,对你不好。”
    他们的事情一旦败露,没人敢说缘觉的不是,只会骂她狐媚蛊惑,不知廉耻。
    “我不在乎。”苏宝珠道,“反正早晚回姚州,在那里,没人敢说我的闲话,没人敢给我不痛快。倒是你,只怕处境要难了。”
    声音越来越低,话到最后,她脸上的沮丧已经藏不住了。
    “算了,你去做早课吧,我走了。”她转身,肩膀塌下来,身影在微阴的晨曦中有些飘摇。
    缘觉认命似的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苏宝珠微微低着头,挑挑眉,嘴角微勾。
    -
    今日的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越积越多,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微寒的水气,应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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