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咬着烟看薛清极咽下嘴里的东西,这才问道:“好吃吗?”
    薛清极看着他,点点头:“不错。”
    严律半眯着眼笑了,就跟他自己也尝到了味道似的,拍了把薛清极的胳膊:“走,大胡小龙经常来,听说有几家味道还行,咱俩先转转,买了带回家。”
    薛清极听他连带人找地方吃饭都是“听说”来的,愣了愣:“你最近一次还能尝到味道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严律边掏出手机搜索网红店的位置边说,想了想,“就记得还没这些城市,倒是灵气还行,勉强能用缩地术,这么推一下估计也有个几百来年了。”
    时代发展的十分迅速,高楼大厦一夜就能起来,吃喝已经被人给钻研得一天一个花样。
    但严律的味觉、他舌头尝过滋味儿还停留在百年前。
    他跟薛清极说自己停在原地很久了,这话并没有半点儿造假。
    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展,钢筋水泥替代了绿水山林,城市街道替代了村落泥路,只有严律活得格格不入,像个钉子户。
    薛清极心中酸涩难平,却仍扯出些许笑意:“你平时难道不向周围小辈问这些吃喝的味道如何?”
    “偶尔看他们吃的跟野猪进食似的也好奇,”严律已经搜好了地方,拉着薛清极在人群里穿梭,他难得有这么身心都放松的时候,说话时声音也懒了不少,“但没问过,你不知道,大胡他们都是穷出身,光喝凉水都能吃五个馒头,我都不用想就知道问了他们会怎么回答。”
    薛清极:“怎么回答?”
    “要么是‘好吃’,”严律道,“要么是‘真特么好吃’,就这俩词儿我这个尝不出味儿的都能说,还用得着问他们?”
    薛清极起先是笑了,这笑意过后泛起些许无奈。
    他忽然有点儿庆幸严律的身边儿总是跟人来来去去的人或妖了。
    那些对严律来说注定会离去的面孔,虽然总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但这千年里毕竟也是一段一段地陪过他的。
    要连这些能整天给严律找麻烦的啰嗦的小辈儿们都不在了,严律还不知道得是什么样儿。
    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又浮起山怪记忆里那些琐碎的片段,净土、阵、阵眼……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隋辨还是没什么消息。
    小吃街上人头攒动,网红店更是人满为患。
    薛清极体验了一把当代社会的人潮,堂堂剑修来了现代也得排队买奶茶,还要遛着墙根绕开两两凑在一起的小情侣和三五成群拍照的学生,勉强挤出店门,跟同样灰头土脸的严律碰面。
    妖皇从另一家网红蛋糕店出来,脸黑的像是锅底,手里却提着个嫩粉色画着各类小碎花的包装盒。
    “看来你那家店也挤得够呛。”薛清极幽幽道。
    严律声音都木了:“原身差点儿给我挤出来。”
    两人看着对方这上不了台面的模样,竟然都生出一些好笑,又有了点儿千年前走街串巷琢磨下顿吃点儿什么的感觉。
    他俩外表年轻体健,里头确实两个老古董灵魂,感受过了网红店的吵闹耳膜都差点爆掉,索性不再跟年轻人抢位置,就近钻进人少些的小胡同里找点儿吃的凑合一顿。
    这点儿正是上人的时候,俩人走了一路都没找到稍空些的店铺,反倒是越往偏的地方走越是觉察到些许异样。
    再走就是一片城中村,紧挨着的握手楼里时不时走过几个刚下班神色疲惫的路人,除了主干道上有路灯,楼和楼之间的缝隙全靠两侧住户窗户里的亮光照着。
    入了秋,晚上的穿堂风从楼缝中刮过,带来一股孽气的腥臭。
    穿着外卖制服的男人埋头推车,从严律和薛清极跟前儿走过,车后座儿装货用的小箱子上蹲着的“人”也埋着头,埋的太低,几乎已经垂在了腹部——因为整个脑袋只剩下一层皮和脖子连在一起。
    推车的男人毫无察觉,勉强迈开的双腿看得出疲态,并不知道自己这辆车竟然算是“超载”。
    严律和薛清极一个抱着手臂一个带着笑,瞧着男人走进一处小道。
    “看来今天不适合出来吃饭,”薛清极慢悠悠地戳一杯奶茶,他现在已经很熟练年轻人的这些时髦玩意儿了,还将另一杯递给严律,“听说这个口味的酸一些,或许你能尝到些许滋味。”
    严律用吸管扎开喝了一口:“就那样儿。”
    俩人边吸着奶茶边走进男人去的漆黑小道,里头传来男人困惑的一声“有事儿吗”,随即便听到一声响指,灵火混着剑光闪过,便再也没了动静。
    前后不过两分钟,严律和薛清极又吸着奶茶走出来,严律边走边掏出手机:“这附近应该有妖,让大胡撒人手过来处理一下,这哥们儿估计得做两天噩梦了。”
    电话拨出去了却没接通,严律“哦”了声,挂断了另外拨打别的号码。
    薛清极:“怎么?”
    “雪花估计又开始接受治疗了,她那先天病三天两头就这样,大胡估计没心情看手机。”严律皱着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儿,“我联系小龙。”
    薛清极回头看了眼小巷,也掏出手机来发了条信息出去:“我告知一声仙门。倒是有趣,你不觉得孽气似乎比前段时间要浓重么?刚才住对面的老人,几日前我才刚替她清扫过的。”
    “回来路上就感觉到了。”严律道,“我不懂你们仙门阵法,你以前跟印山鸣玩儿得好,多少也知道些,难道是两处大阵动了所以对周围有影响?”
    薛清极沉思道:“求鲤江那处阵眼松动已有千年,近期除了破开水面外应该并未大动。仙圣山的阵眼归位,按理说是好事,怎么会导致孽气四溢,以至于影响常人?”
    佘龙和董鹿很快各自回了消息,仙门与妖族同时出了人手来处理被孽灵吓晕了的外卖员。
    晚饭还没吃到嘴就已经这样,严律本来也就没胃口,这会儿更是兴趣缺缺,带着薛清极在附近打包了点儿炒菜便开车回到住处。
    俩人提着菜和蛋糕前脚到了家门口,就听见“嘎吱”一声响,对门老大娘拉开门,把怀里抱着的大瓷盆往严律手里一塞,摆摆手又回去了。
    大瓷盆里堆着个顶个儿的白胖大包子,严律和薛清极愣了几秒,这才开门回到自己家。
    “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菜了,”严律端着个大瓷盆,“上她家吃得了。”
    薛清极正换鞋,闻言笑了起来:“妖皇难道要上赶着听人家说你是‘无业游民’?这词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被噎了一下,认真想了想:“那还是算了,天天上门吃饭,她指定觉得我最近混不下去养不活咱俩两张嘴了。别回头咱俩在路上走,我摸你一下她都觉得是我赚不到钱在拿你泄愤……”
    他想起刚才把薛清极按车上时薛清极的眼神儿,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倒是薛清极笑得不行,他既喜欢看严律这么束手无策的模样,又喜欢看严律终于在活着的这个过程里有点儿滋味儿。
    “少偷着乐,”严律将一盆包子放到桌上,指着厨房道,“洗个手,等会儿菜凉了。”
    薛清极从容走去洗手,还不忘强调:“妖皇可别诬陷好人,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在乐。”
    他这段时间已经开始慢慢儿把那些文绉绉的用词去掉,语气也更接近现代人,只是依旧气人。
    严律却没搭理,点了根烟状似随意地把带回来的蛋糕点心拆开。
    厨房里传来水声,他这才咬着烟也走进厨房。
    薛清极余光瞧见他,以为也是来洗手的,下意识地往一旁侧身要让开点儿位置,却见严律以一种奇快的速度伸手摸到了他的裤兜,两指灵活地从里头夹出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块儿来。
    “要没那一盆包子我都差点儿忘了,”严律咬着烟,严肃道,“背着我藏的什么,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呢!”
    薛清极顾不上擦手,反手就去抢,语气甚至有了些鲜少出现的着急:“严律!”
    严律被他这慌张模样勾得更加好奇,见他有了点儿年少时的不稳重,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左右躲闪着从厨房出去,薛清极连夺带抢,阻挠严律拆开那张纸。
    屋内狭小,严律躲避不及时被挤进半掩着门的卧室,手里倒是还举着字条,人却被薛清极扑倒,俩人双双跌在床上。
    “妖皇!”薛清极是真急了眼,一手按着严律,另一手伸长了去抓,“你竟然敢!”
    严律挥开他的手,挑眉道:“有什么不敢的,你不也直接拿了我放在茶几下的纸、看了我那些坟头设计,这回算是扯平了——”
    他单手拆开了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块儿,薛清极急得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严律嘴上还咬着烟,怕烫到他赶紧闪开,抬眼扫过纸,看清内容时后半截幸灾乐祸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
    卧室内没有开灯,借着客厅的灯光和窗外的路灯光线,严律瞧见字条上写着几个字儿。
    两个“一”,“天”,“地”,两个笔迹不同的“薛清极”,和一个“严律”。
    纸上两种笔迹,一个是严律的,一个略显别扭,是刚开始学着写现代字体的薛清极的。
    这是在小堃村时,严律握着薛清极的手写字时的纸。
    那个已经被严律差不多忘了大半的瞬间再次清晰,当时只是觉得没什么稀奇,现在却忽然想起当时自己抓着的薛清极的手,带着他握笔,笔尖落在纸上时的感觉。
    妖皇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写过了就丢在脑后,没想过小仙童会将这纸囫囵个儿地收起,叠的像是要塞进随身小囊里的护身符,哪怕是衣服都让血给浸透了,这张字条他都还记得。
    他俩说来也是好笑,一个活了千年却忘性极大,另一个死了千年却是这么个丁点儿小事儿都要记得牢牢的怪胎。
    两人但凡中和一些,或许都能活的像个正常人,命运却偏偏生出这两个极端,又让他俩凑到一起。
    严律忽然理解了薛清极那些歇斯底里的偏执和对他快要成了恨的爱。
    他桩桩件件都要捏在掌心,让那些记忆在脑子里扎了根,而和他共同经历一切制造出这些记忆的妖却将这些全都抛诸脑后。
    小仙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爱的这一位迟早都会没有对他的任何记忆,就像他不存在,像他的爱没有那么要紧。
    手里的纸条被抽走,严律回过神来,愣愣地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白净的脸上浮起些许羞恼,半垂着眼别过头,倒是不忘将字条抽走后再塞回兜里,起身要走,却被严律拉住了手。
    严律感到握着的手上还带着水,指尖竟然又些微地凉了:“你留着这个干什么?”
    薛清极脱口而出道:“妖皇已经顺心顺意地看了,现在就别再管那么宽了吧?”
    这话很有些被逼急了才有的讥讽语气,往日严律只会气得骂人,这会儿却只盯着他看了看,抬手拍拍他的脸颊。
    目光平静柔和,夹杂着细碎的心酸和热意。
    薛清极紧绷的神经慢慢儿松弛下来,他凌厉的眉目缓缓软化,嘴唇抿起,他这两天愈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弥弥山将一切都交给严律的孩子了。
    年少时他拼了命地长大,修行、出活、履行一个修士的职责,他一方面是为了报仙门师恩,一方面也极力向严律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心里也不觉得自己还是孩子。
    但当他真的和严律在一起后,他惊愕地意识到自己又成了那个幼稚的孩童。
    薛清极的肩膀垮下,放弃挣扎似地将头埋在了严律的胸口,闷声道:“那是我重新回来后,你第一次教我写字。我长成后,你就没有再教过我了。”
    他说话时带的严律的胸口在嗡嗡震荡,这动荡好像要透过身体打进严律的魂儿里。
    严律恍然明白,哪怕是平时表现的再游刃有余,对薛清极来说,谈恋爱也是头一遭。
    这人生来就是个拧巴性格,他能顺畅自然地说要杀了他,也能恨得掐着他脖子咬他,但表达爱意,薛清极的经验少得可怜。
    他的感情早在千年的忍耐中发酵出了十分浓郁又扭曲的味道,他能为了严律爬出境外境,在他擅长的范围内发起一切攻势,却在其他方面笨拙又不知所措。
    这些以前严律想都无法想象,现在却如此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生灵的感情真奇怪。
    爱竟然会人看到彼此的缺点,又让人看到之后,觉得这些缺点也如此可爱。
    薛清极自觉丢了个大脸,却只字不提把这字条给丢掉,只喃喃道:“挺蠢的,这回真是轮到你来笑我了。”
    严律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一点儿,抬手抓了抓埋在自己胸口的薛清极的后脑勺头发,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癖好,以前也没见你喜欢收集这些。”
    “……以前,也有。”薛清极半晌回答。
    严律这回是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薛清极两腿分开半跪在严律身上,略微直起身来看着他:“你还记得第一次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的古字是什么吗?”
    严律像是被质问结婚纪念日的另一半一样茫然无措,还硬要装的像是有印象:“我想想,我想想。”
    “行了,不必勉强,”薛清极低笑道,“你记得什么?早忘光了。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并不是要问出个答案,只是那时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我就将纸收起了。”
    严律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在心上挖走了一块儿,他抓着薛清极发丝的手稍用了些力气,将人带着垂下头来和自己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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