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叹口气:“妖皇确实恢复的好快,我只是普通人,下次掐我时还望不要如此用力,不仅会痛,恢复起来也十分缓慢。”
    严律刚才在气头上,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用力,先是怒火冲天地抽回手——还气着呢——随后车开出去三百多米,又将信将疑地扯过薛清极,扒开衣领看了看。
    薛清极这皮囊跟他魂魄最全乎那辈子几乎一模一样,白皙的皮肤上没有半点伤痕。
    “哪儿有伤口?”严律问。
    薛清极无辜道:“没说有。妖皇这动作好粗俗。”
    严律:“……”
    他对薛清极竖了个中指。
    薛清极:“这是何意?”
    严律:“这才叫粗俗。”
    第23章
    到小堃村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村子仍在沉睡,严律一行人带着赵红玫先去了徐家。
    徐家大门紧闭,门前还挂着挽联白布, 在凌晨昏暗的夜色中透出死气。
    家里并没有人,看来徐老头这屋内的家当已经清点的差不多了,徐老二没打算为这一家死人守什么夜丧,到点儿就关门走人。
    没办法, 董鹿又大晚上给王姨打电话, 按照她的指点跑去了徐老二家,硬是敲开了门。
    徐老二披着外套,拿着手电筒打开门, 人还没睡醒, 迷糊着眼猛地还没认出严律这几个人,只在看到赵红玫时立刻就扭身进屋, 从里把大门又给插上了。
    董鹿等人听着门内又是吐唾沫又是骂晦气的动静,知道今儿他们几个是别想让赵红玫在这儿落脚了, 互看一眼又回到车上。
    “现在怎么办?”肖点星丧气道,“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呐!王姨也不知道赵红玫娘家具体位置, 这回好了, 烫手山芋到咱们手里了。”
    严律一直靠在座椅上假寐,听到几个小辈儿回来的动静,等车门关上了才开口:“算了, 本来也就没指望过徐家的人顶事儿。找个能凑合住的旅馆, 医修得施针,先把赵红玫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董鹿叹口气:“只能这样了。明天我再联系王姨, 看看能把赵红玫先放哪里安全些。”
    敲定了个暂时的目标,几人又回到县里的旅馆, 又累又饿,管旅馆里买了一兜桶装泡面分了。
    董鹿和赵红玫分了一间,也方便她随时关注赵红玫的情况。孙化玉和另一个医修要给赵红玫施针,几人都挤在董鹿的房间,隋辨和胡旭杰负责把泡面都给泡了挨个儿递过去,这回连肖点星也不挑食了,端着桶面往嘴里扒拉。
    “寄生的太严重是不是等于就没救了?”肖点星边吃还不忘边补课,“像周栓那样的我看就没啥事儿,那要是比他厉害点儿,不像赵红玫这么狠的,有活下来治好了的人么?”
    董鹿道:“轻度的寄生影响不算大,处理后配合吃药调养总能恢复。再严重一些的就说不准了,虽然听说是有救回来的,但多半也废了,没法继续修行,反正我见过的同门如果真走到了那地步,仙门就不会再安排他们出活儿了。”
    出活儿对于仙门弟子来说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东西,虽说麻烦又有风险,但有了出活儿的资格,就证明有了一定的实力,在门里也算是说得上话了。
    严律已经买了新的烟,正咬着烟屁站在屋外看孙化玉对赵红玫施针。赵红玫服用了药,这会儿已昏睡过去,给施针减轻不少麻烦。
    听到几人说起这茬,严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薛清极,难得将话在嘴里先无声倒腾了一遍才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被中度寄生后救回来后还在仙门行走的,但确实是少数,我也只见过一人。这需要被寄生这位本人心智刚毅,否则很容易出事儿,不让出活儿也是一种保护。”
    他话说到一半,原本倚在门框上看平板的薛清极就已抬起了眼,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严律硬是顶着这目光把后半段给说完了。
    薛清极悠然道:“哪怕是处理了魂体上被寄生的部分,到底已不是完整的原本模样,难免会有些后遗症,或头痛或体弱,易生病,有的干脆就疯了,没有疯的也性情大变,偏执极端,喜怒无常,暴戾易怒。无法克服这些问题的人,自然也不再适合修行,甚至不大适合活着,因此多半都是死了的。”
    他说的轻巧自然,好像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是说的话让人怎么想怎么别扭。
    “你咋说的像是直接给人家判死刑了一样?”胡旭杰摸摸脑袋,“被寄生了就得跳楼了,你是这意思吧?”
    严律实在是受不了薛清极这种直白又神经质的理论,摆手道:“孽灵本身就是魔,被这玩意儿寄生,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被放大,所以性格骤变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有的人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我们只能尽力处理,以免真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薛清极并未反驳,嘴唇抿出一道极轻的笑来。
    “吃完了都歇会儿,我先回屋了。”严律最后检查了一下赵红玫的状况,孙化玉等人做的不错,她睡得沉了,状态也稳定下来,“有事再喊我。”
    说完转身出去,薛清极却还挡在门口碍事,严律这会儿瞧见他就气不顺,目不斜视地将他推开走了。
    “哥,哥!”胡旭杰在他身后喊,“又不吃东西啊?我还买了卤蛋跟辣条呢!”
    哪怕早已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打架,但严律到了房间又睡不着了,干脆招出自己的那把长刀,用沾了水的布又擦了起来。
    他这刀其实并未沾染脏东西,只是习惯在想事儿的时候擦。
    没擦两下,房门就被敲响。敲的声音不紧不慢,严律几乎都能想象得到敲门人那副气定神闲的找打模样,烦地皱起眉,撇拉着嘴当没听见。
    没想到门外的人敲完没等到门内回答,竟然直接把门给拉开了。
    严律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清极端着两桶泡面进来:“你怎么开的门,我没让你进啊!”
    薛清极将泡面放到桌上,又将手里一张符纸拿出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几个小辈儿倒还有些资质,只需稍加指点,便将这‘问路启门符’制好了,刚巧借妖皇房门试一试。”
    “这符我有印象,以前可是用来问山路启仙门的,”严律指着自己的房门,“你拿来开这小旅馆撬一下就能开的门?”
    薛清极将符纸收好:“既然这符也算厉害,那我这也算是指点那些小孩儿了。之前你不也说过让我教教他们么,现在为何又不高兴?”
    严律见他一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气笑了。
    他俩之前还一个卡着另一个脖子地掐了一架,这会儿薛清极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严律以前就摸不透这小子古怪的脾气,现在更是搞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严律懒得再理他,看了看桌上两桶泡面,一桶小鸡炖蘑菇味儿,一桶海鲜味儿,嗤笑道:“不是大胡给我泡的吧?”
    “这也看得出?”薛清极不发疯的时候实在是个好脾气,“这东西颇有意思,现在倒是什么都方便,我也能做饭了。”
    后半句把严律逗乐了,妖皇的气势刚端没多久就破了功,眉头还皱着,笑得很有些无语无奈:“你管这个叫做饭?行吧。”
    他随便挑了一桶端起来,用配套的塑料叉子铲起一口塞进嘴里。
    半烂不烂的面条被他三两下就嚼了咽进肚子,脸上也不似隋辨肖点星那样露出饿了半天才吃到热乎东西的满足表情,喝水般平常地吃着东西,只是动作依旧不讲究,扒拉几叉子就撂下了:“要是大胡给我泡的,至少也得是个辣味儿的,最好再找点醋,只要是味道重的都得放进去。”
    薛清极慢条斯理地吃着另一桶泡面,这些家里老妈都得说句垃圾食品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倒显出点儿美味来,原本色泽冷淡的嘴唇被烫得发红,闻言放下自己的那份儿,长臂一伸,竟一副潇洒做派地从严律桶里掏走一叉子吃了。
    严律慢了一步没挡住,皱着眉道:“你干脆从我嘴里抢得了!吃你那份儿还得用我这份儿当配菜呗?”
    薛清极先把口中吃的咽下去,又用纸斯文地擦擦嘴,这才道:“挺咸的。”
    “我看你是挺闲的,”严律说,“有什么毛病啊你?”
    薛清极笑了:“我是说味道。你已经连这样的味道都尝不出来,你的侍从都没发现?我观察过他,似乎只是觉得你喜食辣味。”
    “跟你说了大胡不是侍从。”严律翘起二郎腿,又点着了一根烟,“他确实不知道,因为从他小时候跟着我开始我就这样,他应该是以为我就这挑食挑口的毛病。小龙也一样。”
    胡旭杰是个长成了的妖,实际年龄其实比这外表看起来还要大些,被他爹老胡带到严律身边已经至少二十来年了。
    这二十来年里严律都这德行,胡旭杰除了觉得他吃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应该外,根本没想过是严律尝不出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薛清极将吃完的泡面桶盖好盖子,又慢慢将塑料叉擦干净放在盖上,半垂着眼问。
    既然已被看出来,那就没了兜圈子的必要。严律摆弄着打火机,不在意地说:“具体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忽然发现味觉有点儿迟钝。起先是感觉糖块点心没那么香了,再往后就感觉吃什么都像是嚼蜡块儿,也看过这毛病,没什么改善,只有重辣重油的东西还能刺激一下舌头。”
    这个过程因为过于漫长,严律确实已经不太能记清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又问:“是什么导致的知道吗?”
    严律抽烟的手顿了顿,极快地答道:“不知道。或许是活太久了,不过我已经懒得计较这些了。”
    “你还能计较些什么?”薛清极转过头看着他,“以前只是记不清事情细节,后边儿又开始记不清人,现在更厉害了,连自己什么时候没了味觉都不记得了。妖皇真是不同凡响,让人钦佩。”
    严律听出他话里带刺,弹弹烟灰冷笑道:“那你想怎么样,我难道还要记得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嘴里没滋味时的心情,给你做个两千字的汇报?”
    这话难得把薛清极给噎住了,他向来在挤兑人上游刃有余,这一下被噎得不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茬来。
    有心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比严律好到哪儿去,他俩是真的一对儿难兄难弟。
    只是薛清极慢慢地意识到,严律不灵光的记忆力竟然成了生活对他的宽容,薛清极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状态,后来他在现代书籍上看到了一个词儿,“黑色幽默”——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四个字就能概括严律的狗屎生活。
    严律嘲讽完人,又在余光中看到薛清极抿起嘴唇,心里有点儿不知为何的发虚,又有点儿憋气,干脆又咬上烟,含糊问道:“境外境是什么样的?”
    薛清极微微侧过头,严律却不看他,目视前方坐得端庄,跟前边儿有三千万巨款似的。薛清极轻笑道:“你早就想问,为何现在才开口?”
    “我现在才想起来。”严律说。
    “你是现在才有了问的胆子,”薛清极慢悠悠地拧开一瓶饮料,“之前不问,是以免我顺着反问,你扯谎的水平又实在让人看了心碎,只能干脆不提这些。现在敢问,是那个什么来着——我刚看视频学的——‘破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
    严律捂着头,觉得自己非常头疼。又觉得是心口疼,像是被气出了心肌炎。
    见他不说话,薛清极也并不在意,他喝了两口酸甜都有的汽水:“严重受损的魂是无法感受清楚周围的事物的,这你应该知道,否则我的转世也不会是傻子。”
    严律放下捂着头的手,也跟着放松了身体,点头“哦”了声。
    “因此在境外境时我大多数时间也是混沌的,但其实在那里待得久了,谁都会混沌。”薛清极笑道,“那里没有昼夜,只有会撕碎魂魄的混沌灵气或机缘巧合进入其中的魔,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虚无,任何事物在其中都没有意义。所以我无法回答你境外境是什么样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严律的烟烧到了底,他拿下来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清醒的时候我只做两件事,避免对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模糊,”薛清极的声音很平静,客观地讲着自己还记得的事情,“第一是本能地寻找离开那烂泥潭似的地方的出口,第二是回忆活着的时候的人和事。”
    严律心里有点儿不知名的波动,他模糊不清地笑了笑:“你确实是这种人,就算只剩一口气儿了,都得憋着这口气儿看看还有没有翻身的余地。那你都想起了什么?”
    薛清极用一种缓慢而下沉的声音道:“在那种地方,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尖锐极端。”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长而柔韧,“我会想起我用这只手把一头刚杀了我同门的妖剖开,血是热的,那时候我还小,累得够呛,差点握不住剑。但我那时发现,原来人与妖并没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得了,”严律硬是被他从刚才的低沉情绪里给拽了出来,受不了地骂道,“你能不能想点儿积极健康的东西?好的,正常的,有人味儿的!”
    薛清极不自觉地笑了:“明明是你问的,为何又对我发脾气。”
    说罢却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右手的手心,眼底泛起些许暖意,低声道:“当然是想过好的,想的会比坏的多得多。”
    严律已经不打算追问他想的是什么了,叹口气:“真受不了你,你还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吗?”
    “你竟然还记得?”薛清极猛地攥起了右手,表情惊讶。
    严律点上又一根烟,眉间折痕深深:“废话。你要是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翅族长成了的妖给切成了肉丝儿,你也能记一辈子。只是我没想到你后来是这幅鬼样儿,竟然在境外境里还回味这茬儿!”
    薛清极的唇角荡开笑来:“那年我随师兄师姐们下六峰,在我出生的镇上落脚。师兄师姐好奇我这婢女之子重见亲爹是什么光景,便强拽着我回薛家,未曾想当夜遇袭,镇上的人死了,同门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勉强逃走,没空管旁人。我杀出镇子倒在雪中,雪很大,我心中怨恨难平,招来孽气寄生,寻思这回大概是要死了,未曾想会遇到妖皇。”
    “我是追踪一支坏了规矩的翅族到那边儿的,晚了一步,到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严律抓着头发,勉强又想起一些,“都打算走了,雪堆底下伸出一只手抓我脚脖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薛清极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摊开,他半垂下眼:“真是漫长的雪夜……”
    他在复活后恍惚想起雪夜。
    混战时代的冬季漫长又寒冷,他的袍服被汗和血浸透,但还是用力握紧了自己的入门剑,将它从一头翅族的脑壳上拔出来。
    被翅族啃得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同门仍有气息,看到他时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叫喊,白天戏谑地说着“你竟是婢生子”的模样已被恐惧冲散,满目狰狞,等薛清极跌跌撞撞地去拉他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清极将他半截身体拽了两步,又面无表情地放下,回头看一眼被毁掉的镇子。他在这个镇子出生,如今又看着镇子在妖的肆虐下消失。
    年幼时的薛清极并未见过生下他的母亲,也没人有空对他说起。薛家在镇上算是富户,家中人丁兴旺,亲爹也并不在意这个一时兴起后制造出的儿子,给口饭给件衣服,任由他杂草一般挨着东西南北的人的打长大。
    薛清极那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也并不重要,有时候是“喂”有时候是“杂种”或者“婢生子”,他也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正经喊他,就像他也从不正经地去记住这个地方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面目全非的镇子,提着入门剑顺着小路往镇外跑。这条路他年幼时坐在台阶上看过无数次,设想过这尽头或许会出现什么人,出现与这镇、这尘世都不一样的人,但直到他被路过的照真接上六峰也没有遇到。
    在镇口又遇到被撕碎的同门时他已经筋疲力竭,咬牙撑着斩杀另一头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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