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整个铺子里,基本上挂着的都是不名家的。
    字画不落款,不印章,只落个年月。不论名气,只要画工到位,她就买。
    恰好,这种有才华但没名气的文人属于京师的特产,要多少有多少——噢,还有几幅花鸟工笔,是如今陈家的当家掌门段老板友情赠送的,不仅不花钱,段老板还非常上道地包邮到家。
    乔放之,作为最大股东,受邀参观修缮妥当的新铺子,顺便作为大魏第一读书人帮显金掌掌眼。
    乔放之看到大堂东墙上的青雾浚柏山水画卷,拄着拐杖,沉吟半晌后:“这画不错,泼墨肆意、拟形更拟神,用笔洒脱、胸中有大山河。”转头看向落款:“怎么只有年月,不见出处?”
    显金抬头看了一眼,准确无误答道:“城东头巷子口,孙老怪画的。”
    乔放之思索片刻后:“似是无名?”
    显金颔首:“是的。考了三十八年秀才,一直落第,花八十文买的,老怪头还谢我,说这两天的酒钱有着落了。”
    显金停了停,再道:“噢,老孙怪头还说,等他喝醉了,再给我画个十幅八幅的,不成问题。”
    乔放之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又看向博物架上的甜白釉双耳花瓠:“此瓠也不错,上色匀称,釉面光滑,窑裂完整又极写意。”
    显金再道:“十八文买的。”
    乔放之:?你不如说偷的,更合适。
    显金端了个板凳踩上去,踮脚把双耳花瓠举起来,让乔放之看清楚:“您看,底下好大一条裂,属于瑕疵品,锁儿在废品堆里淘出来的。”
    乔放之的表情很无解。
    显金把花瓠摆正,跳下板凳,带着初来乍到的真心求教:“谁也不能跳上去,把咱瓶子撬起来看吧?”
    乔放之再默:“……京师的人,压力虽然大,但也不至于这么疯。”
    乔放之转了一圈,又看上了琉璃展示柜里的红珊瑚和小篆刻印章,以试探询问的眼神看向显金。
    显金立刻道:“珊瑚是真的,篆刻并非名品,三十文买的,老孙头隔壁的张秀才,石头是我自己出的。”
    乔放之点点头,一路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拄着拐杖出门去。
    显金探头,追着询问:“师父,您会不会觉得太……有些低廉?”
    乔放之停住脚步,拧住眉头不解道:“何为低廉?”
    显金老实道:“有些单品,确实不够……贵。”
    乔放之想了想,语气平和:“为师看后,不觉低廉,只觉店家心思精巧、品味独特,既不随波逐流、做大众的应声虫,亦不曲高和寡、搞一些看不懂的物件以示特别。”
    乔放之看了眼店子那漆面光滑的大门,喟叹般道了一声:“更何况,名声这东西,不见得真实。”
    显金展眉笑,很快乐。
    乔放之继续眉眼平和:“小姑娘,为师提醒你,如果你都在废品堆里淘东西——你最好给为师列一个明细支出,为师虽然不通庶务,但也想知道知道咱那二千七百两都用在哪儿了。”
    显金笑得更开心了,心里知道乔放之在玩笑,大声答了句:“那可不行!就用了七百两,剩下两千两,都被我拿去给自个儿买房买地了!”
    乔放之也笑,便送了一张四丈宣过来,上面大写了一个“宣”,行草流利、笔锋自成一派,且,落款与年月俱全。
    一样的字体,隔天被一层红布包裹,在一众窃窃私语与“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得见四角飞檐下的青天白日。
    “宣?”
    店子在经历许多免费热搜后,终于拉开帷幕。
    围在门口的人,还是这些天的那一拨——京师的人,压力很大,所以很喜欢管闲事和看热闹,连两个老头儿下棋吵起来,也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一圈人。
    “宣?什么宣?”一个字的店名,还是少见,大家不太明白。
    “资治通鉴里,有一言,但各遣使臣持宣监送赴镇——里面的宣,指的是,枢密院所行的文书……难道这店子上面有人,能拿到历代文书供咱们学习参鉴?”说这话的是正赴考的读书人,一听就是找参考书找疯了的。
    “一尺三又三分之一寸,称宣——难道是搞测量的?”说这话的是工部出身的小吏,业务技能很全面。
    “你们都错了——”“懂王”出现了,“若是我没猜错,这个‘宣’字,应该是我宣你的‘宣’啦。”
    谐音梗扣分,并滚出。
    在众人猜测之中,有人眼尖,高声嚷道:“你们看!题字的人,是……是……是刚刚编撰了大魏律、有七十二弟子在朝为官、二十七岁得中探花郎的乔放之……乔山长吗!”
    大家把目光移向落款。
    “乔放之癸卯八月二十八书——”
    “啊啊啊!”
    “是乔师!是乔师诶!”
    “不管这店卖什么的!都冲!都给我冲!”
    “必须给乔师面子啊!乔师佑我今朝高中,隔壁那小兔崽子名落孙山——啊——你别挤我啊!”
    第369章 送货上门(3000+)
    冲是冲进去了,但冲进去以后,傻眼了谁能告诉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像进了个高雅的盘丝洞——铺子有一个大大的庭院,庭院临次种着直挺高大的松柏,庭院的地上凿了一条窄细的沟渠,沟渠里潺潺流着清透的溪水,水上漂浮绿萍和碗莲,庭院三方坐落飞檐翘角的宅子,分别写着“风”“雅”“颂”,朱漆红木的顶梁端严庄重地挺立,琉璃瓦被阳光折射出张扬的光。
    一位书生吞了口唾沫:“……我家祠堂都没这么堂皇。”想了想,害怕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很平庸的出身,加了一句:“我家可是江南十里乡场最有钱的地主!”
    旁边的书生翻了个白眼,默默往旁边移了一步:这是哪里来的呱呱……
    京师城里,不要说自己有钱,也不要说自己有才,更不要说自己有门路——君不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商贾,墙上的题字是乔师写的,脚下的青砖是撒金箔的,连水里的碗莲开得都比其他地方艳吗?
    这位翻白眼的书生姓方,出身也不低,大伯任着江西布政使司一职,父亲在六部做郎中,自小也是含金汤匙长大的权贵子弟,站在这方庭院中,他默了默,抬脚举步走进了“风”宅。
    宅中分三大间,一堵墙上依次挂着三卷展开的空白卷轴,每张纸下方有一小方烫金铜片。
    方书生上前细看,铜片上以笔锋精巧的簪花小楷镌刻出几行字:“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粉桃云母笺:匠人将螺钿技艺融入纸艺,取西坡向阳三百里的粉桃花,先制干花,分花瓣、蕊留香,夹以熟宣之中——出自南直隶宣城府云记纸业。售价:八十八两一刀。”
    方书生抬头看该铜片对应的装裱卷轴,纸张闪着粼粼细光,窄窄长长的一溜儿纸中压着薄薄的干桃花,粉嫩在光闪之下更美。
    当然,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也很美。
    方书生在此驻足停留的时间有些久,身畔传来一道温润油亮的女声:“这种宣纸是宣城云记的当家高货,因对桃花形、色、意、状要求极高,每年只有两百刀出产,卖完便又要等明年仲春去了。”
    方书生抬头,见不知从何处走上前一位身着素粉缎面襦裙的姑娘。
    面容并不出色,五官有些淡,胜在气质平和且有一腔漂亮诗意的嗓音。
    像在说故事一样。
    只见那姑娘抿唇一笑:“此笺还有个好处。”
    姑娘略弯腰,葱段似的手从装裱卷轴下方的梨花木斗柜隔间摸出一个牛皮信封。
    姑娘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小张笺纸,这张笺纸与装裱在墙上的展示笺又有不同,这张笺纸被做成了四四方方的巴掌大的样子。
    姑娘将这一方笺纸递给方书生,巧笑道:“您闻闻,有股春天的气息。”
    方书生接过笺纸,指腹摩挲纸张的温润,笔尖充盈着桃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姑娘侧眸弯腰拉开了梨花木斗柜的第一次抽屉,拿出一张稍大一些的纸来,又从桌面的右上角取出羊毫笔和墨条、砚台,一边与方书生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声音和婉清亮:“粉桃云母笺是熟宣的一种,用明矾与胶锁住了纸面,氤墨的能力较弱,故而是用以题字、书写、抄诗、绘工笔的上佳之选……”
    墨条磨开,姑娘双手将羊毫笔递到方书生之前:“您可以试一试。”
    方书生执起笔,在笺纸上落了墨。
    非常漂亮的颜色。
    锁住的纸面,让墨水的清透和光泽无处遁形。
    方书生将羊毫笔放下:“我……”
    说不买觉得有些羞耻,人家这样的态度、纸张这样的品质……这都不买,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他要是买了,可能今天的家门就过不去了……
    方书生想了想道:“我素日不太画工笔画,也不太写小楷……”略有些局促,“我明年才考秀才……”
    姑娘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曾淡下去:“无事,待您金榜题名,您再来购入云母笺,便是京师争相求您墨宝之日。”
    姑娘转身又向方书生笑吟吟地介绍着旁边那副装裱的纸面:“这是蜡生金花罗纹纸,宣城府柳记纸行出品,据说制作此笺的师傅是一位八十高寿的匠人,手法老辣且古朴典雅。”
    说着话,姑娘弯腰从抽屉中取出一张比巴掌大的样笺:“您也可试试此笺——用以抄文章递交师长也是好的选择。”
    方书生瞥了眼蜡生金花罗纹路纸的铜片。
    妈欸。
    九十八两一刀。
    什么文章值得用这种纸誊抄啊……
    方书生吞了口唾沫,他想试,但又觉得自己试了又不买,实在不好意思。
    姑娘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笑颜清丽,压低了声音:“您试试吧,我也很想看墨上罗纹纸的绝色——素日也没这个机会。”
    方书生感激地看了姑娘一眼,珍惜地拿起样笺,不似刚才的随意,郑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宣”字。
    确实漂亮。
    他素来书法一般,可在这罗纹纸上的“宣”字,却像陡增了十年功法……
    姑娘歪头看,笑道:“我虽不懂笔锋,但这个字,您写得真好看。”
    呜呜呜,他好想买啊。
    呜呜呜,但他确实买不起啊。
    呜呜呜,这个姐姐真的好温柔啊。
    姑娘将写了字的笺纸双手递到方书生面前,又从抽屉里多摸了三张牛皮信封,笑着说:“您的心性与字样,和我们店里的纸很配呢,您若是不嫌弃,这几张样笺您拿回去再试试吧。”
    明明一个字都不提买纸,既不推销,亦不催促,方书生却似是横下心来,低声问道:“您……您店里的纸张,都以一刀买卖吗?粉桃云母笺……我可以只买五十张吗?”
    五十张,四十来两,算是他五个月的月例,稍微还能顶一顶。
    姑娘似是被这个提议呆愣住了,隔了片刻,恢复笑颜:“今天是开门第一天,我需问一问我们掌柜的,您看可好?”
    方书生连连点头:“好好好。”
    姑娘躬身行礼,抽身向里去,不多时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信封递交给方书生:“您写下您的住址吧——我们掌柜的很感谢您的喜欢。”
    写住址干啥?
    方书生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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