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今晚吧。
    等显金从店子里回来,他就认认真真谈一次。
    陈笺方下定决心,晚上站在路口却没等到显金,他埋头踱步到水西大街陈记门口,却见店门紧闭,门口的灯笼倒是亮着,被深秋的风一旋,“陈记”两个字正好投射在他的面颊上。
    陈笺方低了头,避开灯笼的昏黄亮光,不急不缓地拐过街角。
    街角处人来人往,一处挂着“清汤面”的摊贩小铺,客人络绎不绝。
    “三碗清汤面,带走。”
    陈笺方同老板娘道。
    三碗,显金、锁儿,或许还有那个一身腱子肉的周二狗吧?
    老板娘笑着应了“诶”,一抬头见是陈笺方,一边利索抖落面条,一边问陈笺方,“三碗啦?你一碗?上回那个白瘦的小姑娘一碗?乔山长家的大少爷一碗啦?”
    陈笺方略抿了抿嘴,隔了片刻,方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老板娘本是套近乎,客人不答就算了,利利索索地起了三碗面,舀起三碗汤,放进食盒递给陈笺方。
    陈笺方将食盒抱在怀里,继续埋头向水东大街的“看吧”走去。
    “看吧”也没人。
    门关得死死的,还从外上了一把大铜锁。
    两个地方都没人……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往青城山院看去。
    乔师还未回来,或许显金与宝珠有约?
    陈笺方轻轻抿了抿唇角,将食盒紧紧抱在怀中,在“看吧”门口等候良久,方转过身去。
    ……
    显金夜不归宿去了哪儿?
    她在夜半的小曹村。
    热气腾腾的作坊,二十余米长的水池里灌满了热水,竹帘东西南北四角铺开。
    五十个师傅一人一手捉着圆筒竹帘,袖子撸得到肱二头肌处,皮肉下崩出突起的青筋和极为分明的肌肉线条。
    “一二、一二!”
    喊号子的是李三顺。
    诸人随着他的号子,将手里的竹板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显金屏气凝神地看着,害怕分毫的呼吸扰乱大爷们手上的节奏。
    水池里泡着满池的纸浆,被竹帘一激荡,白絮如翻涌的浪潮自下而上地滚出极富压力感的暗流。
    李三顺乌龟吊梢眼朝两边一看,“嘿哟!”
    大爷们屏着一股气,手上使劲将竹帘斜插进十余米的水池中,在纸浆中稳而快、平而迅地晃动竹帘两次,使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迅速将竹板上均匀铺陈的那层白絮放在干净的青砖地上。
    呼——
    显金默默地呼出一口长气。
    六丈宣。
    历经半年筹备,几乎暂停水西作坊的生产,李三顺带领周二狗和郑家兄弟潜心试验,在泾县周边寻找上佳的青檀树皮、沙田稻草和猕猴桃树树藤,一遍一遍地将青檀树皮高温蒸煮、冷水浸泡反复循环,在原料优化到优无可优的地步后,李三顺终于点头,“可以试试制作六丈宣了”。
    六丈宣,自李老章师傅过世后,便在泾县,乃至整个宣城府绝迹的六丈宣。
    五十个大师傅,一鼓作气,分作两行继续捞纸。
    李三顺师傅仍旧是掌舵人。
    在第一张竹帘成功捞起后,李三顺的脸色明显松弛了些,侧耳倾听水流的声音与竹帘上纸浆流动的韵律。
    “起!”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显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吸了吸鼻子,鼻头有些酸涩,抹了把眼角,好像沁出了点滴的湿意。
    不为何。
    只为这群匠人,只为这传承了数千年日益精进的华夏技艺。
    显金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
    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华夏不是没有奢侈品。
    而是华夏的奢侈品,不仅仅用钱就能买到。
    描绘华夏等待的浪漫,不仅是“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也不仅仅是“门外无人问花落,绿阴冉冉遍天涯”,是愿意四季等待稻草与树皮风干,愿意花五年等待一棵青檀树长成,愿意花数十年等待一个毛头小子长成倾听水流韵律的掌舵师傅;
    愿意耗尽光阴,做一张纸,画一幅画,等一个人。
    显金低眉垂目,容敛一滴泪。
    这才是华夏的浪漫。
    第110章 搓手手等
    临近天亮,带着水汽与湿意的“纸”重叠为厚厚两摞。
    李三顺叼了只水烟烟斗,斜靠在门框前,神色满足且惬意地看着刚刚出品、还未完成工序的作品;周二狗随地铺了张竹席,双手抱头,半眯着眼睛看屋顶的横梁;郑家兄弟勾肩搭背地坐在屋子前的竹凳上;小曹村精挑出来的师傅们也都三三两两找个地方舒服地松懈下来。
    显金和锁儿挨个儿给师傅们斟茶。
    李三顺接过茶,摆在一边。
    显金笑道,“您说过纸房不现明火。”
    老头子把水烟烟斗翻过身,在地板上“磕磕”两下,再撇撇嘴,“小丫头片子,你可拿不着你爷爷。”
    压根没点燃,更别提明火。
    合着您老,这是拿着烟斗摆pose呢?
    显金笑呵呵赔了个不是,在李三顺身侧盘腿席地而坐,“您高兴不?”
    李三顺扯扯嘴角,别过头去,把前半辈子的悲伤都过了一遍才勉强压下笑意,“高兴啥啊高兴,这才干了一半!”
    李老头拿出手,一个拇指一个拇指地盘,“还有点拐、压水、焙面、刷纸……都是活儿呢!”
    显金点点头,“道远且阻,然行则必至。”
    李老头摆摆手,“听不懂听不懂,你那些文绉绉,一个字听不懂。”
    “不是请了二郎君教了认字嘛!”显金笑道。
    李三顺理直气壮,“认字是认字,学文章是另外的价格!”
    显金:……
    恋爱脑的人设塌了,你们学渣组都塌不了。
    显金毫不遮掩的白眼逗乐李三顺,老头又乐呵呵地敲了敲水烟烟斗,难得给了显金一个笑脸,虽然笑意弧度不超过3度,但好歹也是个笑,“你跟着乔山长读书,越读越长进,等读出头,别留在这儿,走远点。”
    显金笑起来,“我能去哪儿?”
    李三顺目光投到那两摞“走了一小半”的纸上,语气很长,“它能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
    它能去哪儿?
    它历经放平压实挤出水分后,由李三顺踩着云梯将一张一张敷在焙房高高筑起的烘板上,一张纸二十二道点刷,以五十张为一摞折纸成封,六丈宣终于完成。
    总计二百张,四摞,显金驾着骡车尽数带回泾县。
    一来一往二十余天,再回泾县,已近十月初冬。
    铺子和“看吧”由董管事统管,铺子只留了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最小的兄弟,“看吧”留的是钟大娘和杜婶子,纲目章程都有,董管事只需照章行事,显金一见董管事,却见这老头儿一脸疲惫、眼下两团乌青,嘴角也起了皮。
    董管事朝显金摆摆手,欲言又止,最终心魔打败正义,悲愤控诉,“……那位钟大娘,不吃不喝不睡不打烊啊!”
    显金恍然大悟。
    董管事可是这卷王的职业目标,怎可轻易放过薅毛、哦不,取经的机会。
    “她怎么了?”显金憋笑。
    董管事发誓,他这辈子在职场虽不是什么傻白甜,但从来没有背后告过黑状!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金姐儿旁边从二十天前的第一个状开始告。
    “吃饭、午休、打烊后都跟着,问东问西,问我是如何从陈家诸多伙计中脱颖而出?有哪些特质更容易出头?”
    董管事生无可恋。
    其实撬他位子,只需要等他自然退休就行了,最多两年……
    倒也不需要现在立刻逼死他吧?
    显金虽然不卷,但看着下属卷起来,还是很欣慰的——只要不卷到她头上就好。
    显金接过董管事手中的账册看下去。
    很好。
    如今两家店都做上了道,一个售卖传统宣纸和描红本,一个售卖情怀和文创产品,走不同的路,上个月的总盈利几乎突破九十两。
    这样算下去,一年的总盈利恐怕能破一千两。
    不错了。
    快要超过陈家做得最好的城东桑皮纸作坊。
    显金安抚了董管事几句,便说起骡车后的那四摞六丈宣,“……好容易做成,我预备送两摞去宣城府,请老夫人掌掌眼。”
    六丈宣不像手帐册子或是描红本子,他们将六丈宣做出来且能够长期持久地供应一事必须告知总公司——就像你开个文化公司,你卖点周边手办都ok的,但是你自创个玲娜宝儿,你是不是该给总裁打个报告?
    等会儿总裁来公司转悠一圈,发现子公司突然多了个吸金又吸睛的大ip,这就很难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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