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恒知道她是在说她不会趁他睡熟打开床帘看他。
    他抬眸看她,就见女子抬手为他放下床帘,她缓慢消失在他面前,而后留下黑暗和余香。
    他扇着扇子躺在黑暗中,鼻尖馨香浮动,他睁着眼睛适应光线,看着床顶,漫不经心道:“好。”
    听到这个“好”字,洛婉清也不多管他,低头开始审批星灵拿来的文书。
    外面是笔墨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崔恒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声音,原本用小扇扇风,也在无人时慢慢停了下来。
    鼻尖全是她的味道,是一种很清淡的花香,像是兰花混杂了些青草味。
    这味道让他有些躁动,又觉沉迷。
    他虽然性情不羁,但也读过些圣人之言,不敢在她床上冒犯。
    想了想,他抬手取下面具,闭上眼睛,同她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话说,你从宫里出来,为何突然就问起我塑骨之事?”
    “我在宫里遇见个人。”
    洛婉清低头写着字,倒也没再隐瞒:“他说他教了公子塑骨,我就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学的。”
    “自然是公子学了,造福大家。”
    崔恒玩笑开口。
    洛婉清一想也是,好奇道:“这人到底是谁?”
    “张纯子。”
    崔恒开口,说了一个洛婉清不太熟悉的名字,她隐约有些印象,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只能下意识道:“谁?”
    “八大宗师之一,张纯子。”
    洛婉清一听,便反应过来。
    之前她跟着柳惜娘背江湖上的事,早就背过。
    江湖格局,若论最强宗门,那分别是中原道宗,西域昆仑宫,西南圣教。
    中原之中,虽然人才辈出,但被众人认可的,其实只有八位,被称为八宗师。
    这八人,当年分别是张纯子、王清风、郑道初、崔清平、江枫晚、杨淳、姬蕊芳、谢悯生。
    后来崔清平离世,过了两年,谢恒斩杀郑道初一战成名,成为最年轻的八宗师之一。
    而后来李归玉回到东都,也与王清风一战胜出,补上了江枫晚的位置,名扬天下。
    八宗师多是世家朝廷供奉,唯独张纯子、姬蕊芳、谢悯生三人不屑朝堂争斗,单独在外。
    其中,谢悯生建了收留回头人的流风岛,但凡只要上岛之人,一律不问过去,但流放岛位置极为隐秘,一年只对外开放一次,手持流风岛发放的兰花令之人才能上岛。
    姬蕊芳则建立了幽冥谷,幽冥谷亦是不问世事,唯独只有一条命令:崔氏人与狗杀无赦。
    独独只剩一个张纯子,既不受世家皇族供奉,又不开宗立派,一个人漂泊浪荡,据说在天南海北找儿子,找着找着就不知了去向。
    “我怎么会在监狱里看见他?”
    洛婉清有些诧异。
    崔恒笑了一声,解释道:“十年前,他刺杀圣上,被崔清平所擒,他被崔清平说服,觉得自己有罪,便自愿待在天牢,让崔清平帮他找儿子,一直到如今。”
    洛婉清听着,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道:“所以,他教我的心法是好东西?”
    “他教了你什么?”
    崔恒询问,洛婉清便将张纯子教她的功法和用处说了一遍。
    崔恒听着,将她的功法想了一遭,随后道:“他说得没错,你照着学就是。”
    “好。”
    知道自己得了好东西,洛婉清颇为高兴。
    崔恒听出她欢喜,摇扇笑道:“走之前你还打算去做什么?”
    “去看看郑璧月。”
    洛婉清说着,语气沉了下来:“送她一程。”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一想倒也符合她的脾气,崔恒慢慢摇着扇子:“那顺便去看看谢夫人吧?”
    洛婉清一愣,不甚明白:“我去看谢夫人做什么?”
    “她是我长辈,”崔恒语气带笑,“你爹刨人家的坟,你都不去道个歉?”
    洛婉清闻言面色微赫,赶忙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当去道歉。”
    崔恒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开个玩笑,”崔恒觉得困意涌来,淡道,“她生前便不信鬼神,还想让人待她死后一把火把她烧了,既然是奉崔清平之命来取东西,她又岂会介意?我不过就是……”
    崔恒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带你见她一面。”
    洛婉清听着崔恒的话,握着笔有些不知所措。
    她听得出来,这应当是崔恒很敬重熟悉的长辈,他带她见她……
    洛婉清也不敢多想,干脆当不知道这些事背后可能的意思,低头批着文书。
    这一觉直接睡到入夜,崔恒醒来时,也有些茫然。
    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警惕睡过,还睡了这么久。
    他愣愣躺在床上,许久后终于起身。
    听见床帐里的动静,洛婉清便知他醒了,没有回头,温和道:“方才青崖来找你,让你若是醒了,过去找他。”
    崔恒坐在床上里,静默着听着这话,他突然有些抗拒,不想走出这方床帐。
    洛婉清见他不应,疑惑道:“崔恒?”
    “嗯。”
    崔恒听着她的声音,终于应声。
    他缓了缓,将那些留恋摒除,这才带上面具,从床帐中走出来,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说着他便穿上外套,一面穿一面玩笑道:“多谢司使今日借床,”说着,他走到洛婉清身侧,看向她桌面上一叠文书,上下一扫,暗示道,“不知今日可有什么能帮到司使的?”
    洛婉清闻言倒也没有委婉,直接将一叠折子推过来,干脆出声:“这是御史台之前参我的文书,要我写回函,我笔杆子功夫不好,你帮我骂了吧?”
    崔恒闻言接过折子,掂了掂,有些感慨道:“若早知睡一觉要写这么多折子,我便不敢睡了。”
    “那再加一个药包。”
    洛婉清将一个药包拍到折子上,平和道:“若是还睡不好,我再给你调调方子。”
    听到这话,崔恒轻声一笑,只道:“不用调了,昨夜我不是头疼。”
    洛婉清担心抬头:“怎么了?”
    崔恒只瞧着她笑,却没说话。
    洛婉清后知后觉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崔恒见她反应过来,笑出声来,便揽了折子和药包,笑着走了出去。
    在她这儿睡过一次,崔恒便似乎是睡上瘾来,隔日又来。每日午时来她这里休息一个时辰,等青崖来抓,他才不情不愿离开。
    她倒也无所谓,随他过来。
    等了些时日,她身体好些,得空便会跟着白离学些杀人伪装的技巧。
    白离是顶尖的细作,也是顶尖的刺客,如今虽然身体不好,但经验十足,洛婉清与她对战,尤其是近战,几乎每次都能被她掐住脖子。
    白离体力不好,每日累了,洛婉清便陪她坐坐,听她说些谢恒过去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她是看着谢恒长大的长辈,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喜欢同她说谢恒。
    “公子的父母是青梅竹马,他阿娘是崔氏的长女,他爹是谢氏的嫡长子,说是世家联姻,但他们却是少有的恩爱,生了公子一人之后,谢大人便不愿夫人再冒险,只留了公子一个孩子。”
    白离说起以前的谢恒,面上就带了笑:“他从出生起,就是东都璀璨明珠,年少又喜欢凑热闹,流觞曲水,清谈盛会,从来少不了公子,每一年上巳节,公子出行,那都是瓜果盈车,好不热闹。”
    听着白离的话,洛婉清有些想象不出来,只笑:“公子还有这个时候?”
    “有啊。”白离笑起来,眼里满是回忆,“而且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其实脾气坏得很。他从小就吃独食,护短,他五岁那年,带着他的猫进了宫,回头看见大皇子在扔他的猫,公子过去把猫要回来抱在怀里,转头就直接把人踹进了湖里,抱着猫就走了。当时闹得啊……”
    白离说着,摇头叹了口气:“后来道宗来说公子天赋极好,要接他上山,他大半时间待在山上。本来大家还想,去道宗这种地方,当磨一磨性子了吧?结果没想到,回来之后,看上去脾气是好得多了,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世家风流的公子,就清谈会上,一句话不对,又二皇子踹湖里去了。陛下问他,上山学了什么规矩,他说,他所学,上善若水,心无方圆,随心所欲,当归本真。兴之所至,故而踹之。要不是公子当了司主,后来三殿下又失踪了,”白离心有余悸感慨,“三殿下怕也得进湖里。”
    这话出来,洛婉清倒有些遗憾了。
    她突然很想看看谢恒把李归玉踹湖里的样子。
    但只是一想,她便又想起张纯子说的话。
    “断其筋脉、摧其根骨、毁其意志、灭其精魄。”
    经历了这些,塑骨重生的谢恒,永远不可能是过去的谢恒。
    洛婉清嘲弄一笑,听见身后被青崖抓走的崔恒叹息哀求:“惜娘,你把青崖暗杀了吧,我不想走。”
    她和白离一起回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崔恒,和笑意盈盈的青崖,忍不住扬起笑容,催促道:“走吧,你还得为公子卖命。”
    崔恒深深叹了口气,认命跟着青崖离开。
    洛婉清回眸看向远山。
    她想,谢恒永远不会回到少年。
    就像柳惜娘,永远不可能再是洛婉清。
    第三卷 悟平生
    第89章
    ◎入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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