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爱的爸爸,她梦里反复盼望着他能参加自己在崇大的毕业典礼,盼望他能送着穿婚纱的自己走上台,盼望他还如小时候一样,带着她在麦田里畅想未来。
    可是从下一秒开始,她没有爸爸了。
    共同犯罪中从犯所起的作用,从犯起次要作用的,没有积极参与犯罪,主观上被胁迫,或者在犯罪中起着微乎其微的用处,往往认定为共同犯罪中的从犯。[1]
    对于从犯,应当从轻、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
    介于叶坪在这起恶性犯罪的事件中到底参与了多少,除了祁醒的个人经历以外,没有直接证据可以界定,而现在嫌疑人身亡,按照法律应不追究刑事责任,经过双方协商,祁家方面决定宽恕叶坪,不再追究对被害者构成侧面伤害和心理伤害的责任。
    双方在法院签署谅解书的那天,是叶伏秋跟着奶奶一起去的。
    但是,祁醒却没有出现,只有祁家的两位律师在场,祁醒已经签完了文件,让他们代劳。
    父亲的丧事刚过,祖孙二人都像是瘦脱了一层皮,奶奶也很在乎父亲的身后名声,到了地方,一直在和法官与对方律师道谢,还要鞠躬磕头,却被对方拦下了。
    但叶伏秋看着奶奶哭肿的眼睛,什么都明白。
    奶奶怨恨祁家人。
    在她眼里,是因为祁家人的起诉,让警察一次次到家里,在父亲身边反复提及有关事件的事情,让昏迷中的他听到了,心里郁结,才搞得身体突然就不行了。
    叶伏秋相信科学,父亲身体突然不行是因为很多因素构成,而且植物人到底能不能听到声音,有没有思考能力,她不能确定。
    但是她没有反驳过奶奶在家里的一次次痛恨辱骂。
    奶奶没有文化,有各种不科学的玄学说法正常,而且她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总该有个情绪宣泄的地方。
    祁家当成了一个介质,能让她老人家把痛苦悲伤都发泄出去,不至于憋着把自己再憋坏。
    明白一切的叶伏秋,才是其中最麻木也最痛苦的。
    签了谅解书,叶坪不至于背着罪过去那边。
    叶伏秋拿着各种手续文档,搀着奶奶出来,法院下面的台阶又高又多,晒得地面发白。
    她仰头看了眼烤人心肺的太阳,不知怎的,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再没了意识。
    那日天旋地转的感觉,和现在很像。
    但叶伏秋隐约记得,她倒下去的瞬间,有一双手接住了自己,让她免于从台阶摔下去。
    自己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像苦夏里没预兆的一场爽雨,是悲惨命运里突然的一抹慰藉,叶伏秋努力想要去看,眼皮却像粘起来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
    ……
    生活的色调在父亲去世这里,划下了黑白分界线,从灰色一点点过渡到黑。
    大四的时候,叶伏秋如期待接到了老师带给她关于专业保研的消息,为了这个校内研究生的报送计划,她努力了三年,为研究生第一年攒的学费也有一些了。
    就在叶伏秋准备签署保研同意书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她妹妹叶知春,大二在校生,竟然查出有孕六周。
    因为这件事,她跑回滨阳,看见坐在妇幼医院里脸色慌张的妹妹,气得差点给她一巴掌。
    叶伏秋气得双眼发黑,抓着她憋不住火:“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不会再管你任何事儿!”
    “叶知春,你胆子真大啊!”
    她手指发抖,“跟乱七八糟的人谈恋爱就算了,连措施都敢不做,你也不怕得了x病烂死!!”
    “你懂自爱两个字怎么写吗!?”
    “你还是个学生呢!你这学还想不想上了!?”
    叶知春哭着跪下去,抱着她恳求:“姐!姐我求你了呜呜呜……他跑了,我找不到他,他电话都成了空号,没有家属签字我连人流都做不了……”
    “告诉奶奶我会被打死的,最后一次,你就管我最后一次呜呜呜……”
    姐妹俩在医院里拉扯,被不少人另眼打量。
    叶伏秋被妹妹拽着,就好像有个沉重的铅球,拖着她人生的脚步,让她连走都走不动。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心都凉了。
    这么大的事,叶伏秋没办法不告诉家里人,家长过来之后,奶奶给了叶知春一巴掌,骂一句丢人东西,直接气昏了。
    叶知春也因为这件事,从那之后,一直记恨她。
    家里没钱了,为父亲住院治疗,丧事办理,花光了家底还欠了很多亲戚朋友的债。
    人流的检查,住院,手术,还有药物和保健品,还有后续她给妹妹做的x病排查,艾-滋病,宫颈癌排查等等,几乎花光了叶伏秋的积蓄。
    奶奶一病不起,没办法再出去工作,家里的担子瞬间砸到她一人身上。
    姑姑虽然说会帮忙分担,但她不能让对方这么费心费钱,毕竟姑姑还有自己的家庭。
    半夜,舍友们都睡了,叶伏秋蹲在宿舍走廊,攥着被揉得褶皱的保研同意书,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上面掉。
    她把手指咬出血,都控制不出抽噎的哭腔。
    她原本规划好的,灿烂的未来,又这样中途崩殂。
    叶伏秋一直挣扎,希望改变命运,也就是在那一刻,只能无奈放弃的时候才发觉。
    她就是烂命一条。
    没用的,改变不了的。
    就这样,她在大四放弃了保研,毕业找到一个传媒公司入职。
    她跟着一个电商直播间工作,负责幕后,本以为能和本专业相关,结果发现对方根本不给她这个新人上机器的机会。
    直播间房间没日没夜的喧闹嘈杂,主播在镜头前卖力宣传,她蹲在幕后一样样快速打包货物发出,做得双手磨出泡,做得后背酸痛直不起来。
    没有固定休息时间,有时候连饭都不给她时间好好吃。
    因为挣得多,所以无论多苦多累,她都要撑下去,干下去。
    别的同学都留在了首都,在朋友圈晒研究生生活,或者在各个待遇优良的知名企业的工作照。
    她却回到滨阳,藏在这人来人走,吵闹不见天日的地方流汗。
    一边七天全勤朝五晚九的高强度工作,一边还要养家,照顾奶奶。
    有时候可能是病了,或者是哪里不舒服,但她无暇顾及自己。
    她原本好好的身体,就是在这两年间被拖垮的。
    ……
    多少曾经痛苦难耐,长夜漫漫的经历,如今也像小孩子翻故事书一样,一页页读完就翻篇。
    叶伏秋现在相信了,陈私助曾经说的。
    他说,祁醒之所以会记不清父亲的长相,就是因为心理神经的下意识保护,身体让他忘记痛苦的来源,以保证健康。
    她现在已经不太记得,父亲去世的时候,放弃保研的时候有多痛苦了。
    才两三年而已。
    只记得,是心口上,特别深,特别丑的一道疤。
    退烧药的作用开始于身体里工作,剪短了只到肩膀的黑发在床上散开,叶伏秋闭上眼,任由一行生理性不舒服的眼泪从眼角流出,在发烫的脸蛋上滚下。
    周六日两天的休息也只是抑制住了发热的症状,这次寒潮,她怕不是最大受害者。
    新一周周一,她早起照常去电视台上班,果不其然,一到公司,就成了八卦的台风眼,除了她这个中心区域风平浪静没事人一样,其他人都要沸腾了。
    关系好的同事们一抽空就来轰炸她,把她拉去茶水间八卦,问她和荣明学长到底有结果了没,问她到底答应没答应。
    那个周五生日她过得简直无法形容,苦笑两声,说自己生了两天病,又被领导催着线上加班,还没精力处理个人问题。
    大家纷纷嘘她太工作狂,提醒她别让荣明等久了。
    叶伏秋撑在茶水间的岛柜上,用小勺搅拌着刚冲泡的感冒冲剂,盯着杯子里的棕色漩涡,不禁出神。
    她是打算好好考虑荣明学长的,或许,还打算当场答应。
    可是,就因为那个人的出场。
    所有人,所有事,瞬间都褪色了。
    叶伏秋不甘心,不甘心他有意出场搅局,她就要乖乖顺着这浪潮乱了自己步调。
    他只是出现,他们依旧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云泥身份。
    她仍然,要好好为自己的之后打算。
    想着,叶伏秋端着杯子把感冒冲剂灌下去。
    这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来,她一瞧。
    【领导:小叶~晚上跟着广告组的郑经理去应酬一下,有很多好吃的,隔壁频的荣总监也去,这次可是大事,你千万好好发挥。】
    【领导:重要的事说三遍,这次应酬关系重大,如果表现好,咱们组可都跟着沾光。】
    叶伏秋喝着感冒冲剂都忍不住叹气。
    她领导和隔壁广告组的郑经理正在搞办公室恋情,两人就像资源互通一样,郑经理觉得她漂亮,就把她也当成半个广告组,当公关用。
    都多少次了,这种陪饭局,又不算加班,不给加钱。
    难不成在别人眼里,她真是个任人捏的软柿子么。
    叶伏秋这个卑微的合同工憋着一口怨气,回复对方。
    【叶伏秋rachel:收到~(心)】
    ……
    当天晚上。
    叶伏秋下班去到约定的度假酒庄,和参加饭局的这些同事领导在酒楼门口汇合。
    叶伏秋看见荣明,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认识的,也是唯一一个有交流欲望的,于是为了躲避那些中年领导的“敲打”,特地跑到他身边站着。
    “学长,你来这么早。”叶伏秋还有些尴尬,毕竟上次生日他告白以后,她打马虎眼搪塞过去了,只说还要再认真考虑几天。
    说实话,她还有点怕对方突然有提起这件事呢。
    荣明却一脸坦荡,偷偷从包里掏出一份网红店的豪华三明治,塞给她。
    他俯身歪头过来,偷偷说了句:“趁现在赶紧吃两口,一会儿肯定要喝酒。”
    叶伏秋捧着这三明治,听说这家店的三明治要排队三个小时才能买到,她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我到饭桌上吃一些垫肚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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