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无可进之时,方知悟和祁言礼率先穿好放在脚边的加厚连体雨衣,他们吩咐了保镖一声从后备箱里拿出必要的装备,然后径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了雨水和落叶交织的泥泞里。
    马向导走到最前面带路。
    中间是他们两人。
    末尾是背着硕大登山包的高壮保镖。
    四周的山峰森林,倘若在天气晴朗的往常,倒不失为一线壮丽的风景。
    只是眼下谁也无心欣赏,怀揣着重重担忧闷头赶路。
    一公里多不到两公里的路,因着雨水和可见度低的困扰,他们走得十分艰难。
    到一半时,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地在摇晃。
    他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唤了声马向导的名字,不得不大喊着才能把情况清晰告知对方。
    马向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个停下的手势。
    紧接着他蹲下身,用手贴着被雨水淹没的地面静静感受几秒,遽然蹙紧眉毛道:“应该只是小地震,但我们现在的位置不好,雨水下了这么多天,山峰上的石头都被泡软了!”
    “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喊声被浸透在风雨中,再传入耳畔呈现出来自天外的失真感。
    马向导又一次请求道:“老板啊,要不咱们回去吧,您两位的命多金贵!”
    说来可笑,虽然都抱着用生命来守护池霭的念头,但在马向导喊出“两位的命多金贵”的瞬间,他们的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雨声、雷鸣声之外的另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问他们:值得吗?
    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池霭。
    如果不是因为无论如何也要追随她的脚步,承受不了失去。
    他们依旧可以待在车水马龙的滨市内,过着山巅之上,一呼百应的优沃生活。
    如果没有池霭。
    他们大概率还是最好的朋友——是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互理解扶持的兄弟。
    某个须臾,望着彼此被雨水打湿而狼狈不堪的脸,他们的瞳孔中泛起同样的迷惘。
    可情绪转瞬即逝过后,祁言礼又忍不住想起了年少时,身穿花裙子,像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朝自己递过来的粉色佩尔朱克,以及那个深夜,在海边扼住脖颈的窒息和抵死亲吻。
    而另一边,方知悟眼前出现的,却是这些年来早已渗入骨血的牵绊缠绕,以及大年初一的夜晚,她用尽全力丢掉父亲赠送的礼物时,那双不经意的、看起来哀伤孤单的眼。
    也许有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为何会有人甘愿为爱付出一切——可他们本来就是结构稳定的三角,互相伤害,又互相依存,离开谁都会就此倒塌。
    不用言语和交流,祁言礼在方知悟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信念。
    他微微颔首,在向马向导确认完毕沿着山道一直朝前走,就能抵达东仓镇之后,对着另外两人坚定地说道:“你们回去吧,剩下的这段路,我和阿悟两个人会一起走完。”
    ……
    池霭望着扑打在窗上的雨点,下意识出神发呆。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东仓镇发生了轻微的地面摇晃。
    她原本以为是灾害来袭,背着笔记本电脑匆匆下楼,又被坐在收银台后玩扑克牌的老板娘拦住,告诉她这是东仓镇常有的事情,微型地震而已,只要不走在山道里就没有危险。
    镇民对此见怪不怪的情绪多少安抚了点池霭的心情。
    她重新回到房间,掏出手机想给询问东仓镇情况的池旸报个平安。
    但大雨阻碍了信号,她的消息转了半天都没有发出去。
    也不知道这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池霭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趁着更早,雨势还小的日子就联系带自己进山的车队——倘若那会儿就走,现在也不会被困在房间望着大雨心惊胆战。
    池霭想着,再次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见微信好不容易发了出去,她又惦记起如果自己不能准时离开东仓镇,那么几天后飞去法国的机票是否要改签。
    乏味的雨水撩拨着人们的神经。
    池霭百聊无赖,干脆拢着双臂在桌上趴了会儿。
    她开始自己跟自己打赌,这样大的雨势,季雨时晚上还会不会风雨无阻地继续送饭来。
    就在她决定赌输了就去楼下买泡面吃的时候,房间内又是一阵动荡。
    这次的幅度大了点,池霭看到对面的居民楼廊下悬挂的玉米长串在雨水中凌乱摇晃。
    她自我排遣的思绪也跟着摇晃,然后断裂放空。
    其实不是不害怕的。
    毕竟十多年前,她的母亲就死在这样的雨夜。
    泥石流,山体滑坡,使得池霭对连绵不绝的大雨天怀揣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倘若在滨市的家里,她会选择看点安抚心情的喜剧电影,或是干脆和池旸窝在一起取暖。
    如今什么也没有,她只剩自己一个人。
    池霭忽然在这个时刻无比想念滨市的时光,哪怕这段时光经常让她感觉到烦恼头痛。
    祁言礼、方知悟……如果能有熟悉的人能面对面说说话,那该多好。
    池霭的唇角下意识凝结出苦涩的弧度。
    所以,拥有时腻烦,失去时想念,是人类的常态吗?
    她嘲笑起难得软弱的内心。
    ……
    可仿佛上天听到了她渴望人陪伴在侧的祈祷。
    几分钟后,有两道人影破开几乎将天地湮灭的雨幕,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镇里。
    招待所就在入口的旁边,方便来到此处的外地人办理入住。
    池霭看见方知悟和祁言礼穿着透明雨衣的身影时,只以为自己过于寂寞,产生了幻觉。
    她足足愣怔了半分钟,而后如梦初醒一般,连拖鞋也来不及换,飞奔着冲下了楼。
    老板娘听到动静,看见她出现在转角的身影,立刻笑了起来:“哎呦,小姑娘呀,真的没事的,不用害怕,都是小——”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池霭差点冲进雨幕,站在漏水的屋檐下开始呼唤陌生的名字:
    “方知悟!!祁言礼!!”
    与此同时,正愁不知从何处找起的青年们也循着声源侧头——
    望见了她快跑过后,眼睑下方弥散起红意的面孔。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池霭尚在喘气,断断续续地询问。
    鞋里满是泥水,人也狼狈不堪的青年们对视一眼,答道:“当然是为了你。”
    第97章
    在不可思议的情境里相逢的惊讶褪去后, 池霭把两人叫进了招待所里。
    脱下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加厚雨衣,她发现祁言礼和方知悟都湿透了,头发耷拉下来覆盖着额头, 被束在高筒雨靴里的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渗着泥泞的污水。
    “这这这是谁啊——”
    就连原本悠闲把玩着扑克牌的老板娘, 也被雨幕中突然走进来的两位青年惊得直直站起,她瞪大眯缝的眼睛,用手指着他们,眼里流露出看见外星人或是神经病的情绪。
    “外面下着大雨, 还伴随着地震。你说你们徒步走了一公里多的山道, 来到了这里?”
    听觉受到老板年高分贝尖叫的洗礼, 嗡嗡作响的余音围绕着紧绷的神经,对眼下经历的一切感到头痛的池霭下意识放低声音,将匪夷所思的话语询问出口。
    待得到祁言礼和方知悟不约而同点头的答案后,她更是以为他们疯了。
    “……你们是不知道地震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道泥石流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我,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行为?”
    她的质问没有太多咄咄逼人的情绪,却惹得两位青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样不肯出声。
    招待所外是滂沱的大雨, 招待所内是死寂而窘迫的场面,还有老板娘在旁边充当看好戏的观众, 池霭也不知是该把他们叫上去立即洗个热水澡才对, 还是先把话问清楚才对。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 又冷又累的方知悟拖长音调, 撒娇似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展开双臂就想抱过来:“霭霭, 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太想你了……”
    泛着湿气的寒意率先笼罩在周围,池霭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方知悟, 你不要用这种含糊的借口来搪塞我。”
    “没有我,你们会活不下去吗?为什么总是要做出这种孩子气的行为!”
    见证过亲人的生离死别,池霭很清楚那是一种滋味如何的痛苦。
    担心两人的念头压过理智占据了上风,使得她不复往日的平静,冷起面孔呵斥。
    拥抱的渴望落空,方知悟望着池霭怒意鲜明的面孔沉默一瞬,身侧的祁言礼立刻抢过他的话锋用更诚恳的语气说道:“霭霭,你听我解释。我们原本没想着来打扰你,只是看报道说你所在的山区大雨不停可能会发生自然灾害,我们很担心你的危险,才会进来找你。”
    “就算真的遇到危险,你们进来又有什么用?”池霭反问,“陪我一起死吗?”
    “霭霭……”
    捕捉到他们争执的话语,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老板娘忍不住道:“不会死的……”
    下一瞬,她瞥见池霭眼底冰封的情绪,没敢继续说下去。
    祁言礼接着道歉:“对不起,霭霭,我们真的不是想给你添麻烦,可我们在外也不清楚你这里的情况到底如何……关心则乱,所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请你原谅我们,好吗?”
    听着祁言礼情真意切的剖白,池霭逐渐沉默下来。
    怒意稍稍消解,她不得不承认,哪怕这是祁言礼和方知悟为了将她绑在自己身边而使出的苦肉计,可这份愿意赔上性命,不顾自身安危的决绝,到底震颤了她很少动摇的心。
    过了片刻,她的气息回归平缓。
    那头一瞬不瞬关注着她的方知悟隐约察觉到了气氛缓和的信号,立即趁热打铁道:“霭霭,我们以后不会再冲动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你就行行好,收留一下我们吧?”
    “……”
    池霭冷冷道:“我说不收留你们,难道你们还能自己再走回去?”
    答案当然是不能。
    于是在遇见出手阔绰的池霭之后,老板娘又迎来了出生到现在最幸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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