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华熙还很年轻,今年堪堪三十岁过半,声音更是保留着少女时代的莹润甜蜜。
    她向池霭说明电话的来意,然而没等池霭开口,又用长辈面对不懂事后辈的无奈语调接着说道,“原本我是打电话和你哥说的,只是他把我拉黑了这些年也没有放出来,霭霭,你抽空也劝劝你哥,到底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也应该放下了。”
    “好的,向阿姨,可能是我哥工作太忙,您平时也很少联系他,所以他忘记了吧。”
    “我替他向您道歉。”
    “至于哥哥有没有空,这会儿我不在家,等回去问过他以后再答复您。”
    池霭不软不硬的话使得电话那头的女人咬住了下唇。
    徐怀黎留下的这对兄妹,一个表面冷淡实则脾气火爆,另一个面孔和善却最聪明刁钻。
    她嫁给池之轩这些年,成功令得池之轩和池旸之间的父子关系愈发恶劣。
    但对上池霭,却总是明里暗里吃亏。
    如果可以,向华熙宁愿承受池旸的冷言冷语,也不想给池霭打这通电话。
    但池霭池旸答应与否,也并不是她今天拨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
    向华熙迟迟没有挂掉电话,听见池霭询问“还有事吗”,又放松了语气,佯装亲密地对着话筒说道:“霭霭,其实再过两年你和方家也会成为一家人,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想着要不吃饭的时候你把知悟也叫来?我们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也想问问你们最近的情况。”
    麻烦事果然来了。
    池霭伸手摁住睡眠不足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在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之中,她目光冷淡地直视着前方的挡板。
    大年初一回家吃饭,是向华熙嫁给池之轩后做出的决定,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年三十,而是大年初一,只因为方家的传统规定三十晚上一家必须团圆,不能出去应酬吃饭。
    为了讨好方家,他们家连所谓的团圆饭也能改到第二天,何其可笑。
    只是池之轩和向华熙连着邀请了三年,方知悟都没有赏脸去过。
    池霭想不到他们还是如此坚持不懈。
    困意和头疼令她难得感觉到心烦气躁,内心也禁不住发出冷嘲。
    电话里,向华熙仍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方家十数年来给予他们的扶持和帮助。
    过了一会儿,见池霭始终沉默着不搭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内容全都围着方知悟转,真实的意图有点太过明显。
    又咳嗽一声,能屈能伸地放下身段讨好池霭道:“霭霭,我们叫知悟来吃饭,也全是为了你,知悟和家里的关系越亲密,你的烦心事就越少,将来嫁到方家才会更加顺心畅意。”
    池霭的嗓音仿佛在笑:“那我是该多谢谢向阿姨对我的关心。”
    向华熙也顾不上费劲揣摩这句道谢是真心还是讽刺,兀自絮絮道:“多亏了方家,你爸爸今年又接到了好几笔大单子,赚了不少钱——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大方的亲家!”
    她虽是从条件还算不错的家庭出生,但父亲重男轻女,摆明了看她不起,所以才会找到丧妻又和方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池之轩,铆足劲想要在各个层面跟弟弟一较高低。
    向华熙明示暗示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然而池霭依旧没有表现出亲自开口邀请方知悟的意愿。她仗着池霭看不到,把保养得宜的面容一垮,心底埋怨了几句对方的油盐不进。
    见光凭好话实在动摇池霭不得,她一咬牙,狠下心,开出自己的条件:“当然了,阿姨和你爸爸肯定也不会只疼知悟一个外人——霭霭,如果你和池旸觉得原先的那套复式房子住着不够舒服,就跟阿姨说,阿姨让你爸爸给你们换个更大更好的房子,别墅也可以!”
    向华熙当然不是真的慷慨大方。
    她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恨不得池之轩所有的资产一分钱都不要留给前任妻子的子女。
    但倘若舍得了孩子能套得住狼,她也着实愿意生出割肉的勇气。
    只是向华熙没想到“换房子”的承诺一出,池霭的态度变得愈加冷淡。
    她敷衍都不愿继续敷衍,强忍着喉头升起的作呕感,打断了对方这场看似关切实为恶心自己的拙劣表演:“不用了,向阿姨,您和我父亲开个公司,赚些钱不容易。”
    “更何况,方家盼着我明年毕业就赶紧嫁给阿悟,要给我的股份存款不动产之类的东西也早已准备齐全了,我就是真的想换房子,又何必劳动你们。”
    说完,她也懒得欣赏向华熙一下子转向讪讪的语气,径直挂断了手机。
    半个小时之后,池霭回到了住处。
    和后母打完电话,对方虚伪的嗓音停留在耳边挥之不去。
    池霭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试图用外界宁谧的景色,使种种烦恼交织在一起的内心获得平静,她同老张告别,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边低头翻看着手机。
    对于她的离开,祁言礼和方知悟都表现得十分沉寂。
    电话和短信里,没有任何的追问。
    倒是已经起床的江晗青在二十分钟前给她发送了微信:【霭霭,我听你方叔叔说你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阿姨。】
    池霭敲动指尖,回答着江晗青的问题:【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长辈打电话叫我们大年初一回去吃饭,我得回去跟哥哥商量下,阿姨不用担心。祝您元旦快乐,万事如意。】
    她这条信息发送出去,对面像是在忙,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她又点开和微信置顶的对话框。
    和池旸的交流内容,仍然停留在好消息需要庆祝的那天。往下滑动聊天界面,绿色长框里呈现出来的单方面的寥寥数语,更接近于池霭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将那条藏有他们一家四口照片的项链拍给池旸,依旧没有收到回复后,池霭只能放弃。
    或许她的行为深刻地伤害到了池旸。
    遇到任意困难都会想尽办法解决的池霭,在处理家事时,也罕见地开始了逃避。
    她犹豫着、忐忑着,生怕这次的消息还是会被池旸视而不见。
    对话框点开又退出,删改言语无数次后,她才干涩地发问:【哥哥,今年还回去吗?】
    回去哪里,不言而喻。
    池霭望着屏幕上不像自己风格的语句,等待之间陡然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
    不过她没有悬心太久。
    池旸的状态在几分钟后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映在白色消息框里的文字跳了出来。
    他道:【回家说吧,我等你。】
    池霭捧着手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回家”二字。
    她忽而很想在此刻变回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大喊着哥哥,奔进池旸温暖的臂弯里。
    第82章
    池霭取出许久未用的钥匙插入门锁。
    推开大门, 屋内上蒸的热气将冬日的寒意尽数除去。
    池霭在玄关换好拖鞋,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墙上,而后才走进客厅。
    眼见她的来到, 池旸回过神来, 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
    他极快地与池霭照了个面,径直大步走向厨房:“你先坐,我去给你洗点水果。”
    池霭道:“不用了,哥哥, 不用这么麻烦。”
    池霭像是面对不熟的宾客一般拘谨的话, 没有被池旸放入耳中。
    他步履不停, 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又很快消失在厨房门口。
    几秒后,流理台上的水龙头被打开,无人说话,水流的哗哗声成为屋内唯一的声源。
    池霭猜测池旸暂时没有和自己对话的意图,便并拢双腿,在沙发上就坐。
    她的目光漫无边际地逡巡在屋内的陈设之间, 见一切都跟自己离开时并无分别,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正在厨房做事的池旸身上。
    认真说起来, 池旸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两个多月未见面, 他消瘦了些。
    眼睑下方代表睡眠不足的青色略略加重, 大概因为程序员的工作实在辛苦。
    池霭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健全着池旸今日的穿着。
    深灰色的毛衣将对方的身形勾勒得高大挺拔, 手肘处的衣袖整齐挽起,露出冷白色的皮肤, 以及右手手腕处的一根模样朴素的墨绿色发圈。
    对了, 发圈。
    池霭的思绪因捕捉到的关键词而集中在一处。
    她有些疑惑,池旸又没有蓄养长发, 何以会戴着女孩子才有的发圈?
    很快,这些疑惑又与青葱时代的记忆相连接。
    那是高中的时候,他们班级盛行过早恋的少年们将女友的发带绑在手腕上的风气,细细的一圈束缚,像是对于感情绑定的许诺,又仿佛一道忠贞不渝的证明。
    池霭没想到今年二十八岁的池旸,也会开始追逐起这种潮流。
    她陷入思忖的状态:难道经过上次的争吵,池旸真的听了自己的话找到女朋友了?
    都是母亲生下的孩子,池旸的长相却远比她出色许多,又是以优异成绩从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有车有房,未来不可限量,拥有这么好的条件,相恋的女友应该也会很不错。
    池霭真挚地期盼着。
    只是如今她和池旸的关系充斥着胶着和隔阂,许多事也无从开口。
    见兄长说不定有了归宿,池霭略带局促的面色放松了不少。
    哗哗的水流声一停,她及时从没有着落的想象中抽身。
    池旸端着清洗干净、刀工规整的果盘走了过来。
    经过精心挑选的的草莓和车厘子之上,插着两根末端做成爱心状的牙签。
    池霭的目光随着他的走近,时不时从墨绿的发圈上掠过。
    池旸察觉这一点,刻意在放下果盘时将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被压在下方的logo装饰。
    一瞬间,池霭眼中的期待和好奇化作了说不出的窘迫。
    ……这根发圈,似乎是她上半年和孟逾静她们出门逛街时,在某个饰品店买的限量款。
    池旸也在这时开口道:“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了你的东西。前两天我开了袋家庭装的饼干,一下子找不到夹子,就从茶几上拿了根你的发圈。”
    “后面丢垃圾的时候,我怕弄丢,就随手套在手腕了,一直没记得拿下来。”
    原来所有的揣测只是一场乌龙。
    池霭摸了摸鼻尖,试图掩饰尴尬,又听见池旸问道:“需要我拿下来还给你吗?”
    问归问,他到底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没有将发圈从手腕上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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