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神情一顿后,垂首,退下。
    这些动作都是无声的,也是片刻间的,不过在场所有的人都察觉到了。
    在万人屏气的寂静中,那尊贵的皇太孙殿下的一喜一怒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思,甚至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
    他只需要一个抬手,便能让众人俯首,让那肃穆侍卫止步。
    旁边孙大人见此,上前:“殿下,这小郎君——”
    这是龙血凤髓,在接了圣旨过来汝城前,韩相曾见过他,叮嘱说务必办事周全。
    办事周全四个字,其中自是意味深长,如今这皇太孙既然在民间有了骨血,那自然是要请回去覆命。
    阿畴视线凉凉地扫过去。
    孙大人一顿。
    阿畴开口:“我会过去燕京城面圣,会和翁翁说明原委,不过我的妻儿长在市井,并无见识,也不懂皇室规矩。若是不曾应翁翁之召便擅自去了,到时候殿前失仪,白惹翁翁不喜,到时候,也是连累诸位大人。”
    孙大人一顿。
    阿畴继续道:“让他们母子暂且留在这里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得了圣意,再做计较。”
    他这么一说,孙大人面色很有些为难。
    他一直都被瞒着,并不知道皇太孙竟然在民间有了妻儿,显然皇太孙也不打算带他们过去燕京城,可——
    旁边一直不曾言语的聂指挥使却是道:“孙大人,那就以殿下所言便是了,我会留下精干护卫,留在这里护娘子和小殿下周全。”
    孙大人无奈,他多少知道聂指挥使的心思。
    当年这皇太孙离开皇城时,是被一路追杀,身后是那累累白骨。
    虽说十二年过去,时局有变,但皇太孙再赴皇城,自然心存忌惮。
    这聂指挥使当年曾受太子大恩,显然是事事以皇太孙为先,
    以孙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带走这皇太孙家眷。
    只是他虽手握圣旨,但圣旨上确实不曾提及皇太孙妻儿,如今一对二,他很难办。
    他犹豫了下,也就勉强道:“自然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办。”
    旁边希锦听着那话,没什么见识,殿前失仪,她明白这是说的自己。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就是井底之蛙。
    他这么说,并没有错,她确实不懂皇城,皇城里的那些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阿畴已经再次看向希锦,希锦睁大眼睛,有些茫然的视线恰好和他撞上。
    那一刻,希锦下意识想躲闪,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一切都太过猝不及防。
    不过阿畴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紧紧锁着她,让她想躲都没法躲。
    她脑子一片空白,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三年夫妻,彼此间有过甜蜜也有过埋怨,就在这之前,两个人还彼此顶嘴,她闹着要休夫,他也言语间很有些赌气。
    只是如今这一切琐碎仿佛都消逝了,远去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天大的一桩事。
    昔日再平凡不过的小夫妻,瞬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周围那么多人,宁家的,皇城的,男男女女,懂的不懂的,都在看着他们。
    希锦往日总是灵动的,说起话来小嘴儿叭叭叭,总是有许多言语。
    只是如今却无声起来。
    她没办法有任何反应,只能懵懵地看着眼前的阿畴,看着那墨黑的瞳孔中隐晦的情绪。
    她多少感觉到,他眼底好像有些什么,他可能有些不舍,想让她给他一些回应,说点什么。
    可她不想说啊。
    她暂时没办法对他做出依依不舍缱绻情深。
    就挺难的。
    在良久的视线交融后,阿畴终于道:“你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芒儿,聂大人留下的两位护卫都是万里挑一的,会护好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但隐隐似乎是安抚她的意思。
    希锦动了动唇,点头,点头,僵硬地再点头。
    阿畴看着这样的她,又道:“留在汝城,不要多想,等我一切安顿妥当,会回来接你们。”
    最后这句话,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希锦参不透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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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畴跟着那些人马离开了。
    族长带着族中郎君们过去送行,本来这种场合是不允许妇道人家出去的,不过因那是希锦的赘婿,芒儿又年纪小,于是希锦便领着芒儿坐上了牛车过去送行。
    这牛车上面挂着的是知府的旗,牛车内也布置奢侈,是希锦从未见识过的。
    不过现在她没心思享受这些,她抱着芒儿,透过牛车的窗子往外看,却见旌旗飘扬,鼓乐齐鸣,那么长的车驾却如此齐整,是见都没见过的。
    大伯娘是有见识的,指着那飘荡着的绛引幡道:“瞧,那个叫黄麾仗,旧年时候咱们家进过一批绛帛,听说那原本是燕京城御用,我当时还纳闷,问起来,人家才和我说,是用来做黄麾仗的,那是天家的礼仪。”
    她和二伯娘三伯娘都是特意被叫出来陪着希锦的,有什么事好帮衬照顾着。
    此时二伯娘听得这话,咂舌:“咱们一般人家哪敢轻易用黄呢,也就是天家才用这个色了。”
    大伯娘点头:“是,还有紫色,也不是咱们用的。”
    一时说着,她笑望向希锦,那神情便格外慇勤,满脸堆笑:“不过我们希锦以后可以用了,以后希锦就要配金戴紫了。”
    二伯娘听着,那眼神就很有些酸溜溜的。
    配金呢,穿紫呢,那是他们寻常人摸都摸不着的,这泼天的富贵就这么浇到了希锦头上,谁能想到呢!
    可以说在这之前,希锦嘛,就是绝户女,招了一个赘婿,虽模样长得好,但也没看出什么大本事,在宁家不显山不露水的。
    家里几个伯娘,那自然是没把希锦看在眼里,平时见到说几句热乎话走个场面罢了。
    结果现在可倒好,突然间,希锦那个不起眼的赘婿竟然成皇太孙了,希锦就这么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本来自家郎君考中了举人,这是天大的好事,族中多少人羡慕,二房便风光耀眼起来,她走路也有风了,她可以扬眉吐气了。
    结果现在呢,她竟然成了陪衬,在这里当丫鬟一样陪着希锦,照顾着孩子。
    就刚才那阿芒吃橘子流口水,她都赶紧拿了帕子去接,她现在就是一个老妈子了!
    二伯娘想起来就心痛,不过心痛之余,也开始盼着自己能沾光。
    一定要沾光,必须沾大光,不然就是亏,亏大了!
    而就在几个伯娘的羡慕中,希锦望着那逐渐飘远的黄麾仗,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
    一切就像一场梦,而她,虽然还没从梦的麻木中恢复过来,不过多少也想明白了。
    阿畴便是当年那逃亡的皇太孙,是自己爹爹救了他,收留了他,又让他当了自家的赘婿。
    这些年,自己对他是不够好,但到底几年夫妻,也是有些情分的……吧?
    无论如何,自己儿子都是他的儿子,是他的亲生儿子!
    阿畴是很疼爱芒儿的,视若珍宝。
    就算她往日薄待了他,为了芒儿他也会原谅自己吧?
    这样的话——
    希锦有些不敢想像,所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果然来了,从此她的儿子将是玉叶金柯天皇贵胄?
    窃喜终于从那懵懵的麻木中缓缓冒出头,她逐渐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以及自己将得到什么。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到了牛车上几个伯娘那慇勤奉承的笑脸。
    她从小就认识她们,但从不知道她们笑得可以这么巴结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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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锦还没回到家,便已经开始感觉到和往日的不同了。
    她回来时候乘坐的依然是知府的牛车,那知府的牛车自然和寻常牛车不同。
    要知道本朝对于车马犊车以及轿辇都是有规矩严格的,比如说轿子,皇帝乘坐什么轿子希锦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宁家就是再富裕,出行乘坐的轿子也不能用棕盖,不能用暖轿,换言之就是光秃秃的两根棍儿撑着一个座位,那坐起来肯定不舒坦啊!
    若是坐车,那是不能用马车的,大昭国马匹金贵,多为军中所征缴,寻常人家根本不能坐马车,所以大家伙出行只能是用这犊车了。
    不过即使犊车,她们这种庶民也有诸多限制,比如犊车只能在黑漆中穿插一些彩饰来装扮,是绝对不能用红漆和五彩的,若是用红漆就是僭越!
    而如今,希锦所乘坐的这牛车,竟是红漆五彩的,这就是寻常百姓不能用的了。
    在那犊车前面,更是有威风凛凛的赤青官旗!
    希锦搂着芒儿,坐在那牛车中,从牛车那轻轻晃动的垂帘隐隐可以看到外面,那赤青官旗正随风飘荡,这是何等威风和荣耀。
    这汝城的街道依然是昔日的街道,不过那些挑担的驻足让路,那些店面掌柜伙计全都翘头看过来,过往行人眼中除了羡慕就是敬畏。
    敬畏什么,敬畏这赫赫官威,羡慕什么,羡慕这风光八面!
    希锦只觉得自己心要酥化开了。
    她怎么突然走到了这一步,以为这辈子自己都是平头百姓和官家无缘,突然就人上人了?
    这时候牛车走过西街拐角,这边巷子狭窄,于是便有官府侍卫上前开路,路边行人车马自然都纷纷避让,避让中熙熙攘攘,大家议论纷纷。
    眼见这情景,坐在牛车中的众妇人心中滋味自然是畅快,几个伯娘也都觉得与有荣焉,笑得满脸堆花。
    大伯娘满足叹道:“咱们芒儿以后身份就大不相同了,没想到咱们家竟然能出这样的贵人,今日我们也跟着沾光,竟然坐上了这红漆五彩的牛车,我瞧着外面那旗子扑棱棱地响,我都不敢信,竟有这般福分!”
    三伯娘却是笑道:“说起来咱们希锦可是一个有福气的,你们还记得吗,希锦娘生希锦时,还梦到了九色锦凤,当时咱们还打趣来着,想着希锦是个贵人,不曾想如今果然应了这个兆!”
    四伯娘听着,猛点头:“对对对,这就是了!”
    那二伯娘眼中便酸溜溜的,不过到底也跟着点头:“谁想到呢,咱们希锦竟是大贵人了……”
    大伯娘笑道:“大贵人应该是咱们芒儿,咱们芒儿可是龙血凤髓,以后去了燕京城,那就是千万人之上的贵胄了!”
    这么说着,大家也都想起希锦要休了阿畴的事。
    这件事自然想都不敢想,提都不敢提,没这回事,全都当没这回事!大家一团和气地笑,该忘的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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