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维帝君摇了摇头,没接她的话,只道:“水德玄帝说,少司寇为了剔除障火,将四情分别投入下界,为师看他似有许多隐情不便透露,便又找月老相询,他说慎独宫中只留存喜怒二情的历练,并没有犬妖,想来少司寇是用的非常手段把哀痴二情丢了下去,且向龙渊灌注了一定要成的神念。只是……肃霜,那时是那时,此时是此时,你可明白?”
    肃霜嘴角弯了弯:“您难得说这么多话,难道心里盼着弟子来个再续前缘?”
    延维帝君没有笑:“是不想你心事郁结。”
    以他的阅历,自然清楚犬妖待肃霜是何等真心,即便不是祝玄真身,对他的影响却巨大,疯犬之名横行上下两界,若是美色勾引有用,刑狱司如何撑得起来?若非那一段往事,以祝玄的作风,根本不会有后续诸般纠缠。
    延维帝君不想自己的弟子钻这情意的牛角尖,类似的事他见过太多,无论人神妖,心性里带了些执着的,最容易陷入迷障,纠结爱恨,半辈子出不来。
    肃霜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眨眨眼睛,轻声道:“我出生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以为整个世界是黑的。”
    神族一出生便记事,所以她一直记得,那时候父母与她说话,从隐含欣喜,到失望恼火,于是她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疑惑,疑惑自己犯了什么错。
    “被送到幽篁谷之后,我能稍微看清一点轮廓了,也只有一点点。照顾我的女仙们换了一波又一波,因为很辛苦,而且对她们来说,来幽篁谷如同被放逐荒地,她们总是很惶恐。愿意来的女仙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灵雨,她也想走,可母亲不许她走,留着留着,她也习惯了,愿意陪我聊天,念书给我听,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许多色彩,原来我是个睁眼瞎。”
    “灵雨说,只要我好好修行,什么都会好起来,于是我每日修行,从不懈怠。在幽篁谷那么多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在变好,但我还是要修行,终有一日吧,终究有那一日。”
    她的声音轻微而沙哑,不快不慢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无比平静。
    延维帝君终于觉着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停下,便柔声道:“往事如风,你自己也说过,你已不是吉灯少君,你是为师的弟子,名为肃霜。”
    肃霜的视线落在不知何处虚空,停很久,才继续说道:“在藏宝库那数百年,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会变成一颗仙丹?想的多了终于明白,是我想活下去,因为那一日还没来,活下去才能遇见不曾见过的美好。既然重活一场,我要给自己取个新名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然后有了盒盖,有了师尊,有了犬妖,都是前所未有的好事。可犬妖死了……我没能救他。或许真正美好的那一日还没来,我继续往前走,又觉得怎样都开心不起来,我想,是不是那一天早在不经意间就来过,犬妖死了,那一天也跟着死了。”
    说到这里,她再度停下,抬手缓缓摸索额间宝珠封印。
    延维帝君的目光也落向那枚宝珠,方才初见,他就注意到宝珠封印仍在,按理说,不应该。
    以前肃霜神魂神力皆不稳,仙丹上又裂了缝,宝珠封印一为掩盖身份,二为凝固丹丸裂缝,在肃霜神魂归一,仙丹之力彻底成就吉光神兽之躯后,封印便该消失,可它偏偏还在。
    是她自己想留着?明明是属于痛苦的痕迹,却因内藏的过往有点滴甘美,于是宁愿从痛楚里汲取那一点甘味,因为从来得到的太少,所以更加贪恋。
    延维帝君想起昔年吉光帝君与他前夫人那些荒唐事,到底忍不住皱了下眉。
    肃霜全然不察,像是跌进看不见的众生幻海,一幕幕往事流水般掠过眼前。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活着才会有好事发生。就好像……我的眼睛能看见了,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去哪里都行,虽然来得迟了点,已算不上头等好。但我又与盒盖重逢,还发现了眼睛和犬妖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司寇。”
    她忽然自嘲一笑:“那时候我做梦都在期盼,盼着犬妖与少司寇是同一个,觉得那一定是从前往后都再不会有的美妙,一下就能从天底下少见的倒霉鬼,变成天底下少见的鸿运者。”
    可现在,美好在哪里?
    世间吝啬给予她幸福,所有期盼的最终要以痛彻心扉的方式丢给她。想双目能见,是犬妖之死换来的;想做回吉光神兽,是盒盖消失换来的;最想珍藏最为宝贵的温暖,是所爱者弃若敝履、嗤之以鼻的失败历练。
    她想起刚出生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疑惑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吉灯跌落炼丹炉,临终时想着“日月有常,命运无常”,直到今天,命运依旧无常。
    延维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恨他?”
    肃霜轻道:“……您觉得我是恨他?”
    她转过身,慢慢走到窗边,停在延维帝君身侧,低道:“我谁也不恨,是我自己心性不够坚定。”
    不期而遇,戛然而止,本就是寻常,她总是被寂寞与脆弱推动,寻着旁人带来的美好。
    “您说的对,盒盖百年陪伴作数,犬妖十年陪伴也作数,我永不会忘。”
    肃霜双指捏住额间宝珠,轻轻一拧,将它摘了下来,金光闪过,她的额头恢复白皙平整,像是从未有过封印。
    “混沌已过,神魂归一,我已是吉光神兽,这枚封印宝珠再也用不上啦。”
    她低头看着掌中宝珠,欲要交还给延维帝君,却又不舍地握紧。
    “珠子我留着……留几天,行不行?”肃霜赧然地笑。
    延维帝君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自然,你爱留多久都行……为师去寻长风山神,找块山中福地,重建洞天。”
    肃霜还是笑:“您再这样,我又要赖着放不开……不用什么新洞天,这一晚有您陪着,弟子心满意足。”
    她浅绿的裙摆忽然似花一般绽开,轻飘飘跃上窗台。
    月色如水,一颗一颗在她面颊上滑落,可是下一个瞬间,又化作星光与霞光闪烁,华美的吉光神兽现出真身,皮毛如梦似幻随风舞动,优雅的长蹄在夜空踏出灵动的步伐。神兽仰起纤长脖颈,啸声似泣如诉,一眨眼,已远在天边。
    延维帝君驻足窗边,静听云中偶尔传来的神兽啸声,直到夜色散尽,晨曦微明,霞光与星光笼罩的神兽又回到窗前,化作纤瘦的浅绿身影。
    “好累啊,困死我了。”
    肃霜眼角还带着嫣红,睫毛湿意未干,面上的笑却已清爽无数。
    *
    子时前后,灰雾渐渐淡去,水德玄帝敞开小洞天大门,拢着袖子候在门前,凝神望着东边的天空。
    身旁的小仙童前后左右嗅了一阵,轻声道:“陛下,这雾散得越来越慢,聚得越来越快了。”
    水德玄帝颔首道:“是啊,只怕不祥。”
    此地为凡间与九幽黄泉交接处,终年灰雾弥漫,每日逢午时与子时,雾气会淡去,自他下界来到此处,雾气淡去的时辰越来越短,昔日能有一个时辰的清明,如今只有片刻工夫。
    小仙童有些担忧:“上回老神官说祝玄神君还没醒过来,您把他安置在这灰雾笼罩的地方,岂不是更糟?”
    水德玄帝扬手拨动浅淡雾气,道:“九幽黄泉是死地,死地藏着世间所有过往与回忆,此雾只生于死地,于凡人有害,于神族却未必,兴许能助他想起更多被遗漏的东西。”
    陛下的话很是深奥啊……小仙童不敢多问,乖巧地闭上了嘴。
    没一会儿工夫,东边的天空终于传来动静,印着水德玄帝纹章的长车破雾而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小洞天门前。
    车门打开,老神官一跃而下,躬身行礼:“依照陛下吩咐,属下不曾告知惊动任何人,将祝玄神君带到了。”
    水德玄帝望着车内一动不动的身影,问道:“还没醒?叫不醒?”
    老神君摇头:“能用的法子属下都已试过,祝玄神君连身都未曾翻过,属下无奈。”
    水德玄帝掐指算了算,自祝玄跌落众生幻海,到今日已过整整四个月,同样一起跌落幻海的季疆躺了两天就醒,祝玄却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着实诡异。
    “罢了,先搬进寝屋。”
    水德玄帝施术托起沉睡不醒的祝玄,返身走回洞天。
    老神官亦步亦趋恭敬跟在后面,待祝玄安置好,将小仙童推出寝屋,扬手布好玄音结界,这才又躬身道:“季疆神君每日往返刑狱司,未有异动。”
    水德玄帝奇道:“哦?源明帝君就放过他了?”
    “属下探到,源明帝君这数月一直留在洞天府邸,门都没出过,来访宾客部下亦全然不见,传闻他把神战司的仪光战将强留府中,属下尚不确定真假。”
    水德玄帝不由笑了笑:“听闻当年成饶神君丧命在大婚时,到底是放不下。不过以他的做派,迟早纠缠回来,你还是暗中观望,他有一点要与季疆接触的迹象,立即通知我。”
    老神官应了个是,犹豫了一下,又道:“源明帝君未有消息,只是……”
    “怎地支支吾吾起来?”水德玄帝扬起长眉。
    老神官道:“青鸾族的池滢帝君每日都藏在暗处跟随季疆神君,神君似乎尚未察觉,但属下以为,发觉是迟早的事,陛下,此事……”
    水德玄帝“呵”地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床榻上的祝玄吐息声渐重,原本平静的神力也开始剧烈震荡起来,将纱帐推得不住摇曳。
    他立即俯身,指尖凝聚一团清光点向祝玄额头,却似泥牛入海,毫无效用。
    “咦?”
    水德玄帝有些意外,低头细细查看,见祝玄左边眼尾有一点殷红,便用手碰了碰。
    “这是留下的疤?”
    “是。”老神官应道,“神君离开幻海后便有了这个伤疤,无法可治。”
    水德玄帝默然片刻,往榻上轻轻坐下,叹道:“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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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换到晚上10点多感觉宽松了些
    第86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一)
    祝玄缓缓睁开眼,华美的吉光神兽又一次落在身畔,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风声一下清朗起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吉光神兽背着他疾驰如电,星光与霞光如雨点滴落,柔软馥郁的毛皮拂过脸庞,她的声音沙哑:“我一定要救你,我想一起活着。”
    ……这是第几次了?可无论多少次,还是会为之动容。
    属于犬妖的命运与结局早已规划完整,不容出错,但他想替她完成这个执念,也不容出错。是的,犬妖与仙丹一起活下去,这次他一定、一定与她一起离开这片窒息的黑暗。
    凶悍的龙吟声再度出现在身后,如之前千万次那样,龙渊刺破黑暗,穷追不舍,神念化作身着少司寇官服的模样,执剑居高临下,冰冷地看着他们,像看两只肮脏的虫。
    有情皆孽……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情”的嫌恶厌弃,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嫌恶的,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介入因果,同样的心甘情愿,百折不回。
    将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然而,至少在众生幻海搭建出的这场宏大幻景里,让他们一起活着离开。
    天顶传来神念充满杀意的声音,吉光神兽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脚步慢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跑。
    祝玄抬手捂住了神兽的双眼,不让她回头看,低声道:“往前跑,我都在。”
    一直往前,去天之涯,去海之角,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某一处说不定能留住他们,漫长的岁月中某一天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他们。
    滔天的杀意浪潮般袭来,祝玄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捂着吉光神兽的眼睛,任由龙渊剑气在背后撕扯出无数血痕,渐渐鲜血湿透衣衫,顺着耳廓流向下巴,染红了神兽华美的皮毛。
    最最遥远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线光透进来——终于能跑出这片黑暗了吗?
    祝玄眯起眼,破碎的胳膊无力地跌落,肃杀的金光瞬间吞噬他跌落的残破身躯,视界再次陷入昏暗。
    又失败了一次,他没能撑到最后,好在没有伤到吉光神兽。
    再来一次,这次他会连她的耳朵也捂住,而且龙渊剑锐利无匹,靠肉身抵挡不可能,下次他或许可以尝试运起滴血成石术……
    祝玄闭着眼,静静等候下一个幻景轮回,片刻过去,却什么也没来。
    他睁开眼,但觉四周清光闪烁,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天那头传来:“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是吗?他现在是做着徒劳无功的梦?还是说,又是众生幻海制造出的幻象?
    祝玄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周围清光如水波荡漾,倏忽间变成了玄止居,正午阳光灿烂,仙紫藤正一团团开得热闹,父亲抬手轻触花瓣,一面与他闲话家常般说着:“说起来,为父这也算撺掇,有违天界律法。”
    这是……想起来了,是父亲教他如何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那日。
    父亲还在说:“你若只想剔除障火,大大方方找两位仙祠执掌者就好,他们自然会教你如何将神念附着在被障火侵扰的四情之上。但你还想求天道无情,心境永宁,只能为父悄悄助你一把了。”
    “为父年幼时,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也曾是个风潮……呵呵,凡人常说上行下效,仙神亦不能免俗。当时的天帝一心求天道无情,他才是第一个把四情丢进幻海里的,可惜直至殒命,他也没能做成。其时跟风的神族们吃了不少苦头,两个仙祠执掌者更是叫苦不迭,此事收益极不稳,损耗却极大,慢慢就成了禁忌。”
    “哦?你问缘故?因为单纯的四情附着不了神念,意味着不可控,不可预测,下界后发生什么全凭运气。为父打个比方,你现在是冷血无情的少司寇,可四情到了下界,也许摇身一变,成为绝世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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