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瞬间明白,为何他能认出她来。
    自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一粒仙丹,这些年她不知翻过来倒过去琢磨过多少遍缘故。
    当年吉灯的丧命之地,应当是某位仙神的炼丹境。那是一场以山为炉的炼丹,更是一场夺天地之造化般的巧合,濒死的吉灯在炉中被炼制,神魂融入仙丹,才令丹成;而仙丹又反过来滋养神魂,沉睡一万多年后,吉灯才得以重见天日。
    以山为炉,这般大手笔的仙神本就凤毛麟角,何况炼制出的仙丹又如此神乎其神,这一切若是出自延维帝君之手,便说得通了。
    肃霜淡道:“原来您是延维帝君。”
    “老朽早已不是帝君了,”延维苦笑,“当日铸下大错,何来颜面自称帝君?”
    延维帝君炼丹一向极精细,偏偏那日不知何故心浮气躁,放着丹炉没管,直到丹成,才发现酿成大祸。
    “老朽察觉到少君神魂尚存,便去了一趟众生幻海,以七成神力换得与少君再遇的缘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日此时,便是缘分到了。”
    肃霜缓缓道:“您留在下界,是因为这个缘故?花费七成神力……其实您不必,不值得。”
    “是,但也不只因为这个。”
    延维叹了一声:“这是老朽犯下的错,若不为过错付出代价,老朽的道之心怎能通畅?老朽本该将仙丹留在身边,可那时天界忽生大劫,乱象丛生,老朽心忧下界,这才舍去神力换来缘分,将少君托付给涂河龙王。”
    他目中忽有泪光莹然:“方才鸦雀来报,老龙王已惨遭灭门……”
    仙丹在天界是消耗品,再怎样珍贵的丹药,也没有存放不动的,只有涂河龙王会将延维的仙丹悉心护养这么久,因延维曾骗他说仙丹是至宝,将来可帮他化解劫数,想不到一万多年过去,他竟真有了劫数。
    是啊,灭门之灾,延维的仙丹可以挡劫,于是龙王的小女儿才会爬来藏宝库,是龙王将活路和希望留给了她。
    肃霜静了片刻,许是因为终于得见知晓当年事的故人,心底像是有一扇尘封多年的门轻轻打开,她问:“延维帝君,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问得含糊,延维却一下便明白她是想问自己父母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抬眼望向肃霜,她如今虽没有五官,见不到神情,可身体仪态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许压抑。
    延维想了想:“太子任性妄为,惹得天帝大怒,本欲废黜太子之位,是帝后苦苦哀求,才令太子两千年不许出天宫。”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斟酌道:“老朽最初并未发觉少君神魂尚存于仙丹,外界皆传闻少君已身故,老朽本想将仙丹交由你父母,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与念想,只是……”
    对面的少君发出个意味不明的轻笑:“他们都没要吧?”
    延维讶异她的冷静,终于还是和盘托出实情:“老朽拜访吉光帝君时,他已为少君身故大病多日,见到仙丹更是泪如泉涌,言到不忍见,老朽便去寻了少君的母亲,她也说无颜面对少君,后来……后来成饶神君大婚当日,夫人闯进去,说要替少君偿命,也就在那天,大劫突然降临,不光是他二位,那一天陨灭了无数仙神,吉光一族和幽昌一族都……”
    尽数陨灭。
    延维默默看着肃霜,她毫无反应,连先前那点儿压抑的平静都消失了。
    “老朽后来发觉少君神魂融入仙丹,实乃意外之喜,可惜少君父母未能得知……”
    肃霜不等他说完,起身行礼道:“多谢帝君,我告辞了。”
    “少君要去哪里?”
    “我得找到盒盖。”
    她给延维说盒盖的事,那是一只以为自己特别聪明其实有些糊涂、看似粗暴实则更粗暴的小兔兔。仙丹跟锦盒在涂河龙王的藏宝库房里待了一百年,日日相伴,天天斗嘴,为彼此打发无聊。
    延维皱眉道:“这兔子……好生奇怪。”
    当然奇怪,一只妖被仙丹滋养成了锦盒仙兔,要说奇怪,神魂融入仙丹还成了精才最奇怪。
    肃霜笑了笑,却听延维又道:“依老朽看,盒盖依托仙丹才得复苏,它与你的联系比你想得要深,你感觉不到它,它却多半能感觉到你在何处,说不定它过几天就自己找过来了,何况——”
    他正了神色:“少君,你初得身体,神力不稳,可愿随老朽修行?”
    “我留下,对您的道之心并无益处。”肃霜声音很轻,“我能依附仙丹重活一场,已是造化,即便当年的吉灯没有落入您的炼丹境,只怕也活不了多久,您不用自责。”
    延维以七成神力换来再见一面的缘分,已是圆满,旧缘里再生出师徒的新缘,于他便是负累,没有必要。
    延维柔声道:“吉灯少君可知,你现在既非寻常丹药精,亦非吉光神兽,正是混沌时,也是最危险时。须知现在天界已非原来的天界,你这样去天界是死路,在下界游荡亦是死路,何况你双目不能视物,何不留下?至少先把身体的残缺补全。”
    肃霜不由默然。
    风雪灌进洞窟,冰冷的雪花扫过耳廓,许久不觉这风,许久不觉这冷,许久不见天日的吉灯少君,又一次站在天地间,又一次去无可去,归无可归。风雪依旧茫茫,她也依旧连雪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不叫吉灯,也早就不是少君了。”
    许多年前流淌在母亲那场宴席上的凡人歌她一直没忘,质朴的歌声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成为仙丹窝在龙王藏宝库孤零零的那些年,她想起最多的,不知为何却是这首歌。
    “千年万载,灯灭了再亮,我醒于九月,所以叫肃霜。”
    她转过身,朝延维躬身行礼:“弟子肃霜,拜见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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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洞冥草”,也是传说中的一种草名,
    汉郭宪 《洞冥记》卷三:臣游北极,至钟火之山 ……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宁封 常服此草,于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文中设定为仙草,可炼丹治病。
    明天继续更新。
    第5章 旧梦百年意难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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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两百年一晃而过。
    两百年后的七月初八,是天上地下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肃霜却颇不寻常地穿过南天门,来到了久违的天界。
    辰时不到,文华殿前已是群神熙攘,挤得水泄不通,肃霜探头看了看自己排的长队,估摸着轮到她进殿记名,得过午时。
    唉,再也没想到,重回天界会是这么一番景象。
    肃霜百无聊赖地四顾,因见排在前面的一位老神君身上挂着铜镜,她便把脸伸过去照。
    日光落在眉间那粒浅紫色的浑圆宝石上,宝石约有指甲盖大小,清澈无瑕,光晕流转间,似有水波在其中荡漾。
    她看了许久,终于惹来老神君的不满:“老夫的镜子是用来镇那些邪魔妖物,不是给你臭美的。”
    肃霜将颈畔长发捋去耳后,娇羞一笑:“抱歉,我太美了,一时没忍住。”
    真是世风日下,天界没个天帝真不行,什么厚脸皮的死物精怪都出来了,老神君飞快把铜镜塞回怀里,嘟嘟囔囔地不理她。
    眼看队越排越长,前面却好似一直没动过,没一会儿,殿前突然有个神君绝望地嚷嚷起来:“我五天前就来天界了!你们一会儿说是文华殿!一会儿又变成章台殿!到今天还没办成记名任职!把我当球踢呢!”
    真是吼得字字血泪,排着长队的仙神们不免心有戚戚焉。
    天界前几个月突然出了个消息,说如今上下两界有许多仙神成日只会闲游,要求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者必须来天界记名领个差事做,若不听从,一律当作野怪乱神抓起来。
    肃霜刚好倒霉地卡在千岁上。
    按师尊的说法,她那做吉灯的五千余年和昏睡的万余年只能当不存在,于是被困藏宝库的八百年加上拜师的两百年,正好一千岁,逃都逃不掉。
    无奈何,她只能来天界排队,随着时间流逝,眼看文华武英章台等大殿前队伍越排越长,一路都快排到南天门了,众仙神的叫苦埋怨声不绝于耳。
    纠结这桩麻烦事的起因,还是为着天界没有天帝,拍脑袋乱折腾的又有太多。
    却说肃霜作为仙丹昏睡的万余年间,天界忽生大劫,谁也不知大劫来处,更不知其缘故,它来得如此突然,所过处冰层永封,诸神陨灭,上上代天帝以一己之力扛下大劫,就此魂飞魄散,不承想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大劫又一次卷土重来。
    上代天帝也去扛了大劫,可他狡猾些,把帝子帝女们一并带着进去了,劫数后一个都没能留下,导致天界至今没有新天帝。
    如今已过万年,好消息是大劫再没来过;坏消息是,因为没有天帝,天界诸多事宜有一小半是源明帝君代为操持,剩下一大半便是乱七八糟各自为政。
    今次召集诸多仙神回天界领差事,正是源明帝君的主意。
    然而神族血脉不同,寿命长短亦是差别极大,有的千岁还只是孩童,有的却已须发银白,不可一概而论。但源明帝君只管筹划,并不管如何实施,天界各司部都嫌麻烦不大愿意配合,这就导致了大家排队被当球踢的倒霉局面。
    肃霜很快便亲身领教了一番天界之乱。
    她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颗球,从文华殿滚到武英殿,从武英殿滚到章台殿,始终被推来推去,办不了记名与任职。
    真想不到,天界变得这么讨厌。
    肃霜跑累了,寻了个僻静处,一头倒在草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临行前,师尊的话浮现耳畔:“现下天界秩序一团乱,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情势如此,不去恐生不虞,好在死物成精只需做上三百年差事便可回归下界,到时自然是爱去何处便去何处。”
    肃霜当时说笑了一句:“那我三百年后继续给师尊做弟子?”
    师尊却道:“你如今神力沉稳,修行之道也融会贯通,剩下的不过是花时间罢了,你我师徒之缘今日便可了结。老朽要多谢少君,老朽的道之心这么多年不顺遂,得见少君方显顺宁。”
    不错,最初就是因为吉灯殒命导致延维帝君的道之心受损,缘分至此确实该结束。
    肃霜没有露出不舍的表情,因为毫无意义,世间的邂逅与分别一向突如其来,她须得从容直面。
    师尊最后温言道:“少君去吧,老朽不日便要闭关了,你向来聪明,老朽没什么多说的,只记住,头上这颗封印不可破坏。”
    肃霜按住眉间宝石,怔怔出了半日神,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不管怎么说,队还是要继续排的。
    她叹着气起身,忽听身后草地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狂奔过来,一回头便见不远处骤然停下一只雪球似的白兔,肥嘟嘟毛茸茸,红彤彤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在……”白兔喃喃开口。
    盒盖又是震惊又是后悔,它结束修行时才察觉到仙丹的气息出现在天界,它几乎下意识就狂奔而来,结果真见了面,它又后悔了。
    不该见的,各自有了身体,早就该各奔东西,再说……
    可情势发展不容它多想,仙丹咆哮着扑过来,闪电都没她快,一把将它抱起举高高,满脸都在放光:“盒盖盖!原来你在天界!快让我好好看看!你居然生得这么圆!”
    盒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神女,她有一双细长而妖娆的眼,此时撑圆了,显出一种异样的无辜,日光流转在她眉间的宝石上,衬得神女的眼波也在流转,耀眼得很。
    这是仙丹?美得让它有点不敢认,不会搞错了吧?
    “你、你……脸好了?眼睛、眼睛也……”它难得支吾。
    肃霜把脸伸到它面前,黑白分明的双眼眨得利索:“眼睛特别亮!怎么样,我美不美?是不是天上地下艳冠群芳美貌绝伦?”
    她一笑起来,唇边就凹进去两个小梨涡,里面盛满了刁钻的娇媚,好像她既能极熨帖柔软,又能随时把人气炸。
    哦,没错,确实是仙丹。
    相隔两百年的疏离瞬间消失,盒盖一头撞她下巴上:“美个屁!”
    肃霜把脸埋在它背上使劲蹭,嘤个没完:“当时不是说好了一起下界?这两百年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是不是不要仙丹丹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看看!矫揉造作!阴阳怪气!
    熟悉的火气“噌”一下上了头,盒盖还想踹,忽然闻见阵阵浓郁的墨香从她发间衣裳里溢出,不由诧异:“哪儿来的墨香?你身上戴了什么?对了,你怎么来的天界?谁帮你做的修行?”
    肃霜笑眯眯地把与它分开后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悄声道:“盒盖盖,我现在是书精,被书精世族推荐来天界当职,你以后叫我书精精,别叫我仙丹丹。”
    什么书精精仙丹丹!恶心死了!不,等下!仙丹走的什么狗屎运,居然真能遇到下界的帝君!人家还当真愿意指导她修行!不对不对!书精还有世族的?丹药精又是怎么修成的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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