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肉中年心中大感荒谬,皱眉:“我又不是病人,你给我扎甚么针!”
    他越发笃定面前之人乃是一个骗子,对方来阳英,说不定便是来抢自家生意。
    朝轻岫自有一番道理:“二位兄弟相称,可见互为手足,那扎你的手指,必定可以让病人心胸舒展。”
    围观人群:“……”
    阳英本地的小贩许多都没怎么读过书,不清楚“十指连心”跟“手足情深”这两件事能否建立起联系,以及能否应用在治病救人上头,却依旧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违和……
    横肉中年听见朝轻岫的话,面皮不住抽搐,觉得自己也算见识短浅,竟不知天底下有这等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之辈,恨声道:“我们只是义兄弟。”
    朝轻岫温文尔雅道:“那倒无妨。”
    中年人:“……”
    他实在想问,此事究竟哪里无妨!
    朝轻岫忽然收敛了面上笑意,冷冷道:“足下既然不懂治病,那若是不想重病身亡,还是听大夫的安排为妙。”
    她说话的同时,出手如电,手掌在中年人肩头轻轻一拍。
    朝轻岫原本一直坐着,中年人却是站着,然而她方一抬手,手掌便不知怎的,直接落在对方肩头。
    中年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身躯陡然间变得无比沉重,与此同时,两条腿变成了两根面条,直也直不起来,随后咚的一声坐倒在石块上头。
    朝轻岫拍了那一下后,就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掌,中年人想重新站起,身体却一阵酸麻,全然提不起丝毫气力。
    横肉中年身边不少护卫,他们本来想过去搀扶,看老大只是嘴上嚷嚷,身体却很是诚实地配合治疗,甚至坐到了大夫面前,一副乖巧等待扎针的模样,也有迟疑着没有上前。
    这些护卫靠着自己对老大的体贴,成功避免了正面迎战自拙帮帮主的不幸遭遇。
    朝轻岫扎了山羊胡子五指,然后又扎横肉中年的十指——她有她的理由,因为横肉中年并非本人,而是义兄弟,所以得加倍施针,才能保证疗效。
    末了,朝轻岫将银针缓缓拔出,同时袖子不着痕迹地在山羊胡子身上轻轻拂过,后者像是被人在胸口砸了一记似的,顿时有气无力地闷哼出声来。
    围观人群中传来惊叹之声——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位陌生大夫的针灸术居然有如此效果,居然连特地过来碰瓷的人都能治好,简直可以用出神入化四字来形容。
    甚至不少小贩都怀疑,山羊胡子许是坏事做得太多,身体才当真出了毛病,好在今日遇上朝轻岫,得到了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有人在嘀咕,说城里亲戚家被人借了钱,借钱的人一听到还款就大呼身体不适,多半是跟山羊胡子有相同的毛病,也得请个大夫治一治。
    徐非曲不知旁人都在想些什么,否则多半会投个赞成票,毕竟朝轻岫确实擅长用投胎的方式让恶棍重新做人……
    第159章
    与躺在地上的山羊胡子相比, 横肉中年自始至终都坐在朝轻岫面前,看起来十分正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扎针期间, 自己胸口处似乎被压上了一堵巨石,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移动, 也无法说话,最多只能睁看。直到朝轻岫慢条斯理地拔出银针, 从手指出处来的剧痛让横肉中年全身一阵痉挛, 弥漫在他胸口的沉闷感才渐渐消散, 心中也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面前这位颇有读书人风范的小姑娘,或许正是一位江湖高手。
    他忍了又忍,低声道:“尊驾是何方神圣, 怎的会到阳英来?”
    围观人群有些惊讶——何三是本地有名泼皮头头, 居然会在外地人面前放下身段。
    朝轻岫:“在下只是路过一游方郎中罢了,全因囊中羞涩, 才不得不过来给人看病, 借此混口饭吃。”
    她说的倒不是谎话,只是这个“囊中羞涩”存在极大的主观因素……
    横肉中年显然不怎么相信,他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 又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在下阳英何三, 在本地做些买卖, 与白河帮的周无敌周大侠也有些交情。”
    “……”
    朝轻岫顿了一下,笑:“白河帮?”
    横肉何三:“正是。”
    朝轻岫感叹:“没想到兄台交游竟如此广泛。”
    许白水看着正在狐假虎威的何三,移开视线, 心中情绪十分微妙。
    出门遇见拿江湖势力为自己充声势的人很正常,只是没想到对方的选择居然如此特别。
    许白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言一句, 提醒对方最好把白河二字换成自拙,否则很容易因为对江湖咨询缺乏了解而翻车。
    不过单以社交关系论,何三也有占上风的地方,就比如周无敌这个人,就算当真存在于以前的白河帮中,朝轻岫也确实从未听过——原先的白河帮人员太多,朝轻岫又刚吞下那些地盘没多久,香主以下的人都难记得清楚。
    何三看见面前的三个陌生人同时沉默,还以为自己的震慑起了效果,却看见年龄最小的那位大夫目中掠过一丝笑意,她拉了许白水一下,一本正经道:“原来足下认得周大侠么?那倒很巧,我身边这位姑娘与丘垟的王香主认识。”又道,“王香主曾说,近来不少坏人打着帮派的旗号招摇撞骗,朋友们若是遇见了,可得替她肃清一二才是。”
    何三闻言,面色微微铁青,片刻后道:“在下认得周大侠,姑娘这边就认得王香主,的确是很巧。”
    他此刻有一种强烈的被戏弄感——何家与周无敌认识,此事并非谎言,至于面前的骗子团伙,多半只是随意扯了个有名的香主出来仗一仗势。
    何三心中气苦,却难以分辩,毕竟原先白河帮的分舵不在此地,他无法证明对方是在说谎。
    许白水毫不客气道:“难道江湖上的好朋友只许足下认识,旁人便不能认识?”
    她这话说得也是理直气壮——虽说朝轻岫还未去过丘垟分舵,也从未没见过那个分舵的人,分舵中的王香主更是多半没准备对许白水说这么一段话,好在不管是许客卿还是王香主,都必然会遵照帮主的命令行事,所以也不算朝轻岫哄人。
    何三沉默好一会,末了还是决定暂忍一时之气,免得接受面前大夫的二次治疗,然后低声道:“既然大家都是白河帮的朋友,能够在此相见,也算缘分,”
    徐非曲:“确实是缘分,而且足下的兄弟本已沉疴难起,若非今日相逢之缘,又怎会一朝病愈?”
    何三瞠目。
    ……她们好意思管半死不活叫病愈?
    这要是能算病愈,那世上的大夫都可以靠揍人来妙手回春了!
    徐非曲继续:“既然已经医好了病,想来二位自然不会赖掉诊金不付。”
    何三忍不住握拳,习惯性做出殴打的姿势,却觉得手指一阵剧痛,他艰难压下涌到嘴边的话,恨恨道:“不知要多少诊金。”
    徐非曲:“阁下方才亲口所言,说是重谢,那多重才算重谢,阁下自己心中自然清楚。”
    何三双手抖了一下,缓缓地从身边摸出两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又缓缓地放在朝轻岫面前,肢体语言中充满了对于金钱的眷恋。
    徐非曲收回元宝,点点头:“承蒙惠顾,下次再来。”
    何三:“……”他站起身,道,“多谢神医,在下今后必然记得神医的恩情。”
    他猜到面前的游方郎中必然学过武功,否则不可能让山羊胡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能让他挨上那数下针灸,只要暂且忍气吞声。
    何三想说狠话,看着对方的眼睛,却又不敢。
    朝轻岫:“兄台好生大方,既然如此,今后你这兄弟若是旧疾复发,只要捎个信来,在下也可以上门看诊。”
    眼看何家人已经退了一步,对手依旧咄咄逼人,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一见,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何三如何回应。
    何三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红,他咬牙半晌,却还是不敢硬刚,道:“他身体已经大好,既然大家钱货两讫,咱们就此无干。”
    朝轻岫似笑非笑:“若是当真就此大好,那自然彼此无干。”
    远处。
    一个穿着蓑衣的渔人盯着自己的鱼干,微微摇头,低声:“那人已经糟了。”
    旁边的小孩子好奇询问:“姑姑说的是何三老爷?”
    渔人点头,又道:“那个妙手回春的姑娘……她若是武林名门弟子,倒还好说,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倘若是道上巨擘,那何三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小孩子咋舌,还想再想问问那个大夫的来历,渔人却已不肯出声,专注感受着水下的动静。
    *
    在为山羊胡子治疗期间,胡大郎一直站在旁边围观,等何三走了,旁的病人也都陆续走了才上前,他注视着朝轻岫,目光显得有些迟疑。
    朝轻岫问:“胡兄是不是找我有事?”
    胡大郎先拜了一拜,然后才道:“不瞒神医,我祖母身患重病,没法出门,能不能请您屈尊移步,过去瞧瞧?”
    朝轻岫的视线在胡大郎的摊子上一转,指着一条咸鱼道:“先将那条鱼给我。”
    胡大郎不明其意,只觉得外地人没见过这些才有些好奇,于是赶紧将鱼捧了过来,道:“这鱼不算好,神医就当是尝尝阳英的本地风味。”
    朝轻岫点点头:“既然已收了你的诊金,那就过去瞧瞧。”
    胡大郎面露喜色,又低声道:“如今天色已晚,我家有些偏,现在回去,还得走小半个时辰。”
    朝轻岫:“并不要紧。”
    胡大郎:“而且阳英本地店家,不少都与何家有关系,姑娘千万小心。”
    朝轻岫并不在意,只道:“多谢,在下省得。”
    胡大郎的家靠近水泊,远处依稀有几点竹筏的影子,周围人烟不密,芦草丛生,显得极为荒僻,三间房舍呈品字形靠在一块,门口都挂着咸鱼。
    河风吹过,遥遥带来一阵咸鱼的气息。
    胡大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三家人都做腌鱼的买卖,身上一直有些味道,连家里的气息都不好闻,实在慢待客人。
    朝轻岫仰头,眺望远处河景。
    此刻秋意已浓,虫声断续,显出一种凄凉清旷的气息。
    就在众人距离胡家的房子还有五六百步远的时候,一位穿着蓑衣的人正手持长篙,乘着竹筏从芦丛深处遥遥驶来,等靠近岸边时,她长篙一撑,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岸,虽说脚步虚浮,应当没有武功根底,动作却十分伶俐。
    胡大郎站住,跟人招呼:“孙大姊,你好。”
    那位被称为孙大姊的人停下脚步的,点了点头,又问:“今日你家有客人上门么?”
    胡大郎:“这是是我请来为祖母瞧病的大夫。”又介绍,“孙大姊跟马大哥是一家人,就住在我家隔壁,她妹子也住那里。”又道,“最右边那一家,住的是章大哥兄弟。”
    孙大姊瞧了朝轻岫等人一眼,好似不大相信这么年轻的人会是大夫,不过并不开口质疑,只是点了点头,也向人问了句好。
    两拨人碰面的地方距离胡大郎的住处已经不算太远,若是运起轻功,片刻功夫便能抵达,可惜胡大郎身无武艺,身上还背着今天没卖完的鱼干,朝轻岫三人配合他的速度,慢慢往河边走。
    阳英本来就是小镇,风气相对淳朴,而且现在是大白天,胡、孙、章三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以朝轻岫的目力,能看见靠左那间屋子旁边此刻蹲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手里拿着砍刀,刀刃上隐隐可以看见鲜红的血迹。
    胡大郎远远瞧见,喊了一声:“你又在剁鱼!小心刀!”
    原本正在全神贯注处理食材的女孩子听见哥哥的声音,笑嘻嘻站起,抱着鱼跑了,旁边拉下了一团待修补的渔网。
    右边的那间屋子的地上放着一个酒坛,两个兄弟可能是多喝了点,就躺在屋内的地板上纳凉,年长的那个身量与胡大郎相似,颇为魁梧,年轻的那个比哥哥干瘦些,个子却更高。
    孙大姊看一眼自家的方向,皱眉:“我家里那个死鬼呢,怎么不看着门?”
    胡大郎:“马大哥多半去了河上。”
    孙大姊冷哼:“我看是偷懒去了,说不定还是在跟人赌钱。”
    她有些不满,不过当着邻居跟陌生人的面,也忍住了没有多话。
    朝轻岫三人也无意了解孙大姊的家事,道别后就跟着胡大郎去了他家里,胡大郎力气不小,直接将祖母连人带椅子端到朝轻岫面前。
    胡大郎:“奶奶,这位是我今天遇见的神医跟她的朋友,我请她们到咱们家来,给您也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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