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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中,暮逊静看着跪在地上朝自己汇报事务进展的卫士。
    暮逊比他们都更早知道尚方宝剑离开皇宫。
    暮逊就坐在这书阁中,看着眼前这盘下得斑驳草草的棋局。黑白棋子在他的棋局上厮杀,棋盘纵横落子交错,后起的白棋异军突起,在半路中忽然露出野心,朝黑子吞噬而来。
    煌煌野火,煊赫燎原。
    整盘棋局被烧得奉头鼠窜,丢盔卸甲,真是难看啊。
    暮逊抬起脸,透过那扇窗,目光穿越雨帘,似要穿过无数宫墙城楼,看向那此时应在外城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江鹭。
    这盘棋上的烟雾散了。
    所有的心机恶意暴露,所有的城池都掩了痕迹。整盘棋局如残局烂摊,暮逊站在这一头,遥望着江鹭站在另一头。
    二人隔着万千城池山水,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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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草棚间的江鹭,在死静中,一点点推开剑鞘,让这把宝剑光华烂烂。那剑光中,似乎映着东宫太子沉郁的脸。
    二人隔着这把剑对视——
    在和叶白谈话后,江鹭出城捉人,吸引走东京诸方势力的注意。他做掩护,便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卫士得他命令,悄然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官家。
    江鹭确定老皇帝一定会给自己缉拿之权。
    从老皇帝第一次见江鹭,江鹭便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一个南康世子,都是皇帝在这盘错乱棋局上扔出的棋子、障碍。
    欲行君道,先斩旧臣。
    皇帝用赵铭和磨练暮逊,自然也会用江鹭磨练暮逊。最近赵铭和“养病”,太子在朝上过于风光。江鹭既有牵制太子之意,皇帝便会默许,扶持江鹭坐大,和太子对阵。
    自古以来,主君与少君的关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满了严父之爱和君主之厉。
    无论江鹭多么恶心这盘棋,他都要执白子入局——
    权势者越高,便离百姓越远。贪欲让人坐在云端,野心让人蔑视众生。而必要有人,为那些被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说句话。
    风猎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鹭推开剑鞘,拔出宝剑。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剑光落在江鹭的眉目间——“缉拿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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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有寥寥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踏上田垄间的小道。
    为首的卫士站在最前方那装满粮食的牛车上,声音嘹亮沙哑,遥遥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们接到粮食了——”
    流民落落地让开道,被挤在最角落的姜循,迎着风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肤,脸颊渗血,无损贵女之艳。
    江鹭站在草棚边角,侧头朝姜循看去。
    姜循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所有人。她凝望着走向此间的一辆辆牛车——
    在发现贺明阴谋后,她便悄悄派卫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贺明要和她打赌,姜循口上说不赌,但她依然留在这里,拖着贺明,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久,既可能利贺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双方手段,端看双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注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则胜。这局棋,她到底撑到了最后。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姜循对视。他们先前那样对姜循,此时才知姜循这些天在保护谁,又在为谁争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时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视他们,他们仍无话可说。
    姜循慢条斯理:“我的粮食,本是免费给你们。可你们不识抬举,骂我‘恶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们口中的恶女——
    “我运来的粮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给你们,直到朝堂赈灾议程批下,朝堂官员来接管此事。但你们吃了我的粮,全都要画押签字,日后给我连利偿还。”
    众人无言。
    姜循听到人群中抽泣哭声,扭过头,看到那个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终于被父母抱在了怀里。
    姜循目如雪霜,指着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发的粮食。”
    她眼尾带笑,面孔纤尘不染。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父母连忙轻哄。众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复杂眼神看着姜循——
    姜娘子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粮食,自然会分给小孩。这样的威胁除了能让小孩哭几声,又哪里称得上威胁?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过他们,听到父母一家的道歉声,她如同没听到一般,看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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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棚下缉拿犯人,贺明和他的卫士全被拿下,要带去皇城。
    江鹭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卫士则帮忙卸粮,帮忙熬粥。这一次,流民们老老实实排队,不远不近看戏的村民边说边叹,三三两两相携离开。
    姜循撑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此时也要撑不住了。她不愿意在此看那些方才还打她骂她的流民嘴脸,便坐上马车,返回内城。
    众人为姜娘子让道,对姜娘子小声道谢,可姜循并不在乎他们谢不谢。
    靠在马车车壁上,姜循闭着眼,心跳起伏不定,脑海中满是方才的江鹭——
    他立在风雨前,指责贺明时疾言厉色,望向流民时目有隐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为他们挡去酸风苦雨,风刀霜剑,贪婪诋毁,恶意伤戮。
    姜芜见过建康府中不在军中只在民间的江鹭,姜循同样在昔日跟着江鹭走过一片片赡养寺,教养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鹭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芜眼中,江鹭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虽然此次计划和姜循设想不同,虽然江鹭也许给姜循惹了些小麻烦,没有顾忌到姜循和太子的关系,姜循却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来越快。
    马车上,姜循闭着眼,听玲珑在旁忧心絮叨他们的钱财,他们如何与太子周旋。
    姜循脑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间的天地间,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溅在人间浊画上。
    玲珑:“太子会气疯了。太子会保贺明吗?太子会质问娘子你吧。”
    姜循脑海中的江鹭衣袂翩然,风雨不催,英俊万分。
    玲珑:“回头得找主人了。主人那边许多学生,正好用笔刀压住贺明,让贺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间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宽腰健,身材挺拔,侧脸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珑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发麻:好看,想要。
    玲珑不停说话,姜循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酥麻顺着沸腾血液传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睁开眼,将玲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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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循不许人跟,她仓促在车上换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长发。她没有耐心收拾妥当,便跳下马车,迎着风雨,走了回头路。
    起初是走,然后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来。
    她避着人走,尽量不让人看到。好在风雨甚大,村民们刚看了一场热闹已经回家去回味,流民们安静地排着队,没人注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飞奔在雨中,雨丝贴颊,唇瓣嫣红。风雨让她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执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鹭站在众人中,看卫士们捆绑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数量。他忽然抬头,朝雨中望去。
    漫漫烟雨,浩瀚如烟,有女舜华,玄色氅衣下白裙沉重贴身,又被风吹起。
    江鹭心跳猛地加快。
    他嘱咐一声,便在卫士们反应过来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没入雨中,便没了踪迹。
    姜循朝着草棚跑,在路过那堆粮食的粮仓时,忽有手伸来,搂她腰捂她嘴,将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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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靠着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粮食,姜循喘着气,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鹭。
    江鹭的心跳何其快,捂着她的手又滚烫无比。他浓睫长如银鱼尾,勾出动人弧度,流露出温柔怜惜的神色。
    四目相对,江鹭缓缓放下手,姜循颤声:“我知道不合时宜,可我忍不住。”
    她在晦暗光中扑入他怀中。
    水雾后,她面容洁白,乱发沾唇,一道被石子划破的伤痕落在江鹭眼中。他颤颤伸手抚摸她脸,想抹去那伤痕,又怕她吃痛。
    姜循在他怀中仰着脸,眼如冰琢,如墨氲,泠泠眨动:
    “阿鹭,亲亲么?”
    第69章
    在姜循还做阿宁的时候,她曾与江鹭爆发过一次不算大的争吵。
    江鹭天生就不是南康王喜欢的那类世子。
    他性善偏柔,内敛安静。他是不染凡尘的贵族小公子,但南康王喜欢的继承者,是他姐姐那样的,骁勇好战,寸土必争。南康王毕生所求,都是如何将一个性本柔善的孩子,磨砺得坚毅冷酷,万物不催。
    阿宁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江鹭,不得南康王喜欢。既然他们不喜江鹭,阿宁便厌恶他们,不喜欢他们。
    那一日,江鹭和阿宁在帮人后被人误会,那家人用石子砸他们。阿宁气不过,快要本性暴露时,又是江鹭挡在她身前。
    那石子砸中了江鹭,江鹭脸上挂了伤。
    江鹭担心回去后被说,便想处理好伤再回去。他和阿宁去药铺买药,天又下雨,二人被困在药铺中。
    小小的狭室中,阿宁闷着脸,抹了药膏,为坐在旁边的世子上药。
    十几岁的江鹭,坐在昏暗的屋中,白衫青纱,莹莹烁烁。大袖铺地,发带委肩,少年面白神清,周身笼着一重濛濛的光,像雪一样,整个狭室都因此有了光华。
    阿宁专心上药时,衣带被江鹭轻轻扯了扯。
    她望去,见他那秀白的脸被一道伤划破,俯下的一双眼却仍乌润清澈。他仅仅是牵她衣带,整个人便从头红到脚。
    只是阿宁依然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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