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管事,凤二奶奶便往俪仙屋里来。俪仙那丫头香蕊正要打院门出去,老远瞧见凤二奶奶的声音,忙就掉身往回跑去告诉。
    俪仙知道凤二奶奶此刻必定是周转不开,要来问她借手上的房契地契去抵,便忙拖鞋上床,一面吩咐,“快给我拧快巾子来!”一面睡下去,把巾子敷在额上。待凤二奶奶一进门,又连声唉哟,“弟妹来了?哎唷你瞧我,病得起不来,就不请你了,你自己坐吧。”
    凤二奶奶一眼看出她是装病,偏又不好拆穿,只在床沿上坐下窥她面色,“大嫂是伤风还是中了暑热?请大夫瞧过没有?”
    “还请什么大夫?这时候家里正艰难,请大夫吃药,不知要费多少银子。”
    “这能费多少钱?”凤二奶奶讪着笑一笑。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弟妹,小钱不省,大钱没有。你大哥一年到头才多少俸禄?还不够他自己在江阴开销呢,哪回不是家里补贴他?人家当官是往家里捞钱,他倒好,还要倒往衙门里贴钱。我们虽分了那些田地,可今年的租子,早就给二弟先亏空了,眼下我后半年怎么过还不知道呢,总不好这时候,我催着你还吧?我也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反说得凤二奶奶不好意思,可如今就是再不好意思,也得后起脸皮,“现在这情形,我本不应和大嫂开口,可实在没办法,你兄弟现还押在衙门里,如今我也不求他能干干净净脱身,只求不要他去担那主使的罪名,保
    全性命要紧。大嫂,我知道你也不会眼见你兄弟出事,我求求你,把你手里的田契暂且先借我去押些钱来,等你兄弟脱险了,我一定想法子赎回来还你。”
    俪仙拿掉额上的巾子坐起来,“不是我不肯借,你大哥不在家,这样大的事我岂敢轻易做主?你大哥收到信必定是要回来的,你别急,等他回来,借不借的全在他。”
    凤二奶奶忖度着,以凤翔的性子,自然不会放着他兄弟不管。俪仙却想未必,凤二犯了人命官司,凤翔又一贯讲究为官刚正,没道理自己兄弟打死人就可以枉法。
    退一步说,就算他肯,她这里也是一万个不答应,到时候再和他大闹,眼下先借他的名头打发了凤二奶奶。
    “弟妹,眼下当务之急是寻着肯帮忙的人,你没寻着人,凑了银子也不中用啊。先去找门路吧,啊。”
    当下凤陆两家各自苦寻门路,那陆家不知哪里听说曲中有位叫秦莺的姑娘结识了许多权贵,因近来倚靠无门,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打发了一位姓万的官家寻到那秦家去。
    没曾想一坐下来,那秦家妈便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姑娘与那池家大爷要好得很哩 !姑娘说句话,兆大爷无有不依的!只要那兆大爷帮了,没有帮不成的事。他们是何等人家,南京官场,谁不肯卖他的面子?”
    这万管家皱起眉道:“听说这池家与凤家是姻亲,难道兆大爷会放着亲戚不帮,来帮我们?”
    那秦家妈眼向他一斜,笑起来,“你就没听过‘帮理不帮亲’这话?他们虽是姻亲,可素日也不怎么来往,不信你们家里就没打听到,他们池家无意管这种亲戚家的事。自然啰,你有钱孝敬,又是两说。”
    万管家忙站起来,将一包银子搁在桌上,“这是请姑娘说话的酬谢。只要那位兆大爷肯答应,小的主人情愿以五千两花银相送,事成后,再奉上五千。”
    秦家妈瞥一眼那包银子,约有一百,一横胳膊拢在怀里,“你只管明日来听信。”
    打发了人去后,秦家妈抱着银子登登登跑上楼,一看玉娇并池镜在榻上吃茶,便将银子搁在炕桌上朝池镜直笑,“三爷真是料事如神,说这陆家会送钱来,果然就送钱来了。”
    两个人在楼上都听见了,池镜翛然一笑,“这不算什么,人家不是说了,只要肯帮忙,就有一万银子相送。”
    玉娇看也没看那银子,只叫秦家妈收下去,扭头对池镜道笑道:“那又不是给我的,人是孝敬大爷的。”
    “孝敬我大哥和孝敬给你,有什么差别?”池镜说着拔座起身,玩笑着和她打拱,“我先告辞了,大嫂。”
    玉娇笑乜一眼,“谁是你大嫂?你大嫂在家呢。”看他要走,又问:“玉漏近来可好?”
    池镜回过头来,又叹又笑,“你那妹子——从前我朝她伸手要几十两银子,她从不问一句,想必那时候刚成亲,不好太和我算计。做夫妻时日长起来,就连和我也精打细算起来,如今我不过问她拿十两银子她也恨不得要我把用处一项一项交代清楚。”
    这是天长日久,脾气忍得住一时忍不住一世,玉娇笑着站起来送他,“我们连家,除了我娘就是她,不过她多半是问一问,要知道钱花去了哪里,倒不抠搜。你们这样使钱不看数目的人,倒需得她这样的人管一管才好。”
    “生是这样的人,谁也管不住。”池镜又说到兆林,“像我大哥,家里大嫂管着,他也要在外头弄银子花。”
    玉娇跟在他后头,眼睛盯着一级一级的木梯子,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要是这回你大哥给官场拿住,会怎么样?”
    池镜回头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自然地向扶槛外望。他沉默须臾,松懈地笑着,“反正不会要他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廷也要给我父亲几分颜面。我也不是那样歹毒的人,一定要自己兄长的性命。真的,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从没想过要他们死。”
    玉娇倒也相信了,“你大哥——我也不想要他死。”
    走到廊庑底下,池镜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保管他不会死。其实他在官中捞的这点钱和那些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玉娇没说什么,望着他去后,吩咐丫头把门楔上 ,回身进屋吃茶。那茶也不知搁了几时,秦家妈出来,看见她吃那茶,忙夺了去,“三爷来前就瀹的这茶,苦的要死你还吃。别吃了,我叫丫头另沏一碗来。”
    “放凉了倒好。”
    她不觉得苦,一口一口抿着出神。以为经过小夏裁缝那一遭,心早就冷透了,想不到却给兆林又焐得热了点。她知道这样不好,要是玉漏晓得,一定骂她蠢,好像给男人骗不够。想到这里,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兆林虽然一向和她实话实说,可到底是个滥情的人,他的心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她又怎么才猜得到?她不得不迫着自己把心肠硬起来。
    次日午间兆林过来,秦家妈陪着吃午饭,玉娇半晌不说话,吃饭吃得心不在焉,动挑一下西挑一下,就是送不进嘴里。兆林看她一会,皱起眉道:“怎的不好好吃饭?热得没胃口,还是病了?”
    秦家妈接过嘴去,“相思病。”嗔兆林向她看,她便嗔了玉娇一眼,“你昨日没来。”
    这些话不过是风月场中敷衍的话,兆林哪会当真,不过也禁不住心里有些甜丝丝的。便搁下碗,歪下脸去认真看玉娇,“你昨日在家等我来着?”
    玉娇抬头白了他一眼,“谁等你?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几时拦过你?”
    兆林一脸笑呵呵的,仍旧端起碗来,却不住往她碗里搛菜,“既然我不挂你的心,你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事?只管吃,吃饱喝足了才是正经。”
    玉娇看他,他也看她,两个人皆有些没奈何地笑了。
    这厢吃过饭,在外间吃茶的工夫,玉娇将昨日陆家来人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我这里来的,反正送我一百两银子托我带话,没本的买卖,我为什么不做呢?所以把陆家的意思告诉你。你怎么样,我是不管,我只叫他们今日到这里来听信。”
    心里是想硬着心肠来狠劝他几句,一定要促成陆家这桩事,既赚了钱,也是池镜的意思。可到底没劝,只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容,望着隔扇门外水上偶然来往的船只。
    兆林在家也听说了这桩官司,原没大留心,还是前两日听翠华说,老太太晓得刑部的张大人在问后,便懒得管这事了。老太太到底是妇人家,听见刑部过问就吓住了。这有什么,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又不比京城的刑部尚书,何况他马上就是晟王的舅兄了,南京官场上谁不卖他点面子?
    磕哒一声 ,他将茶碗盖子落下来,翘起腿,“他们陆家出得起多少钱?”
    “妈听那万管家说,他们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好像他们家有钱,不过不是南京本地人氏,是前几年迁居到南京来的,在官场上门路不熟。原本和那位凤二爷打交道,就是想借他的关系认识些人,谁承想关系没攀上,倒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玉娇说完,又向他问一回:“你肯理这闲事?听说那凤二爷是你们家的姻亲,你放着他不管,管这一个?”
    兆林没所谓地笑着,“是有这回事,那凤二爷是我们家二
    奶奶的娘家哥哥。我们二奶奶前头已求过我们老太太了,老太太懒得理这事。”
    “连你们老太太都懒得理,你还理它做什么?”
    “谁会放着银子不赚?”兆林吭吭笑两声,“那是凤家没钱孝敬我们老太太,光想着靠情分,要是也肯拿出一万银子来,你看我们老太太理是不理。”
    玉娇默了默,“这到底是人命官司,你就不怕惹祸?”
    兆林走到这头来坐,搂着她道:“你不晓得官场上的事,区区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这种事多了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多问?这是白送上门的生意,我不过和县衙府衙里打声招呼。”
    玉娇没好再说什么,轻微挣开了他站起来,走到前头去,倚着隔扇门吹风。
    隔会他也走过来,温柔地和她道:“等我赚下这笔钱,给你买所房子住。曲中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也不便宜,何况你们这房子租得也不好,夜里河上都是一班醉鬼,又是唱曲的,闹得人不得好睡。”
    玉娇默然片刻,笑道:“我租这里的房子,原是为做生意便宜,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人来人往的,有什么清静可图?”
    兆林欹在这扇隔扇门上,踟蹰一瞬,去拉起她的手,“往后也只做我一个人的生意,不好么?”
    “往后?”玉娇轻轻笑起来,有些鄙薄的神色,“连你自己也说,你这颗心你自己也管不住,往后又恋上谁说都说不定。我把往后的日子全寄托在你身上,岂不是闭着眼往南墙上撞?”
    兆林低头笑着,摩挲着她单薄的手背,“那你就在我身上多捞些钱,纵然日后我变了心,你也不吃亏不是?横竖你要做别人的生意,也无非是为了钱。”
    她笑着没讲话,也看自己的手,给他不轻不重地揉着,后来索性整个包裹在他的手里。她有些奇异的复活似的感觉。
    姊妹间大概有些心有灵犀,玉漏这夜在池镜身上嗅到些脂粉香,也感觉奇妙。从前闻到就是闻到,很快就能掠过此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近来不知怎的,要去想别的事,想来想去,又想回这股香味上头。
    这味道有些变了,不像最初在他身上嗅到的那样浓艳,难道他又换了个女人?男人在风月场中本来就是玩,没定性也是常事,可这一个仿佛不大一样,这两日他和她走动得有些频繁,也许是正新鲜的缘故?
    池镜见她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便端著书案上那尊送子观音像踅过来给她看,“这是苏州有位做苏绣生意的大户送给四妹妹的,据说此像得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开过光,等四妹妹将来到了晟王府,摆在卧房内,不出一年便可得子。咱们先借借四妹妹的光,在咱们卧房里摆几日,你看如何?”
    小书房里这两张椅子很宽,她可以把腿缩在上头。上半截身子向窗户上扭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随你高兴。”其实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事可不能全随我,你也得出很多力。”
    什么事?玉漏复扭头看他,他将送子观音朝她眼前递一递,她才回过神来,“那就摆几日吧,横竖四妹妹这会又不急着要。不过是人家送给她的,怕她不高兴,你去问问她的意思。”
    池镜笑着在那张椅上坐下,“这话我怎好去问?我没脸没皮倒没什么,四妹妹听见要不好意思了。你去问。”
    玉漏点头答应,又向窗外望去了,手里心不在焉地打着扇子。
    天刚暗下来,廊下点着好些灯笼,丫头们在场院内铺了张席子,一班人围着张矮几吃新鲜瓜果。那几上还摆着只翠色琉璃灯,五光十色的映着丫头们五颜六色的衣裳,她们只管说说笑笑,形成一个魅丽的世界。玉漏从前在唐家的时候,也见过好些曲中的姑娘,她们的嬉声笑声每一声,好像专门留心着,连骂人也像莺雀一样好听。但女人无论如何美,都是短暂而单薄的,她很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做人家的正头太太,要有钱,要掌权。终于这些都有了,也还是觉得不满足。
    她眼梢的余光扫到池镜脸上去,犹犹豫豫的很想问他外头那个女人的事,又怕他以为她吃醋。做正室这点是忌讳,就与身份无关,在她心里也是个忌讳。
    难以启齿,最后只好问凤家的事,“老太太真是丢开不管了?”
    “嗯。”池镜点头,劈手抢了她扇子给自己扇风,“这时候咱们家风头太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给朝中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是这道理。只是二奶奶可怜——”
    反而给他拿着个错子,冠冕堂皇道:“你是平头百姓家里出身的姑娘,不该说这话,难道那个给打死的货郎就不可怜?”
    玉漏不知怎的想到西坡,也是点头,“也是可怜。这样说起来,还亏得他家有人给那张大人牵过马,否则这官司告到死也告不出什么结果来。”说着嘴巴一噘,“扇子还我,你又不是没有。”
    “我懒得去拿。”他的折扇就搁在书案上,连这几步也懒得走。
    玉漏心里恨了恨,去拿了他的折扇来,好大一面,风也扇得大。不过连扇子上也有股脂粉香,讨人厌得很,一扇就往鼻子里钻。
    她丢给他,夺回自己的纨扇,“用女人的东西,不害臊。”
    不知怎的,池镜觉得她今晚上格外有些怨意,轻轻附着在娇嗔的语调里,别样可爱了。她倒很少这样生动灵俏地同他说话,平日多半都是稳重温柔,从前很吃她那套,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有点古板死气。
    他偶尔反省自己变得太快,但可幸是她,竟然随他一起变化着。一点点微妙的变动,又楔合进他心里去了,谁也不曾落后谁一步。
    第100章 结同心(o八)
    次日一早打发池镜出门后,玉漏在那边暖阁里坐着吃茶,见翡儿在跟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藉故支开了丁香,问她什么事。
    翡儿咽了咽喉头,坐到榻上来,“那日我嫂子和我说,哥哥不久前在曲中看见三爷打一户行院里出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着应当告诉奶奶一声。”
    玉漏不觉意外,默了须臾,反笑起来,“你哥哥就没近前去给三爷请个安?”
    翡儿的兄嫂皆在池府当差,哥哥只在外头跑些杂事,偶然撞见池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没答话,可见是没有,大约她哥哥也是怀着替玉漏“捉奸”的心,因此没好给池镜看见。
    这倒不必要,玉漏澹然道:“也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嚜,免不了的事。”
    翡儿眼皮一夹,窥着她的脸色,又道:“那户人家姓秦,姑娘叫秦莺,哥哥去打听了,说是从前曲中没有这么号人物,是后来打镇江府搬来的,到了南京,一向是给人包着,从不做旁人的生意。”
    想必包她的人就是池镜了,玉漏笑了笑,“包她一月要多少银子啊?”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哥哥打听得清楚,包她的人,是咱们家兆大爷。”
    玉漏敛了笑意拧起眉头,“大爷?那三爷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兆林托池镜到秦家去替他取送什么东西?没得扯淡,他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使唤的小厮。或者是有什么秘事托池镜去办?这就更是胡扯了,他们兄弟就是在家碰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兆林怎会托他?
    翡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哥哥说,行院里的姑娘好些都是这样,
    一面拿着包银,一面又背着包她的人私底下迎待别的客人,就为了多赚些银两。想来这个秦莺姑娘也是这样,恐怕有些本事,能做咱们家两位爷的生意,就是不知道兆大爷和咱们三爷知不知道这事。”
    这女人倒会一箭双雕,玉漏冷笑着没出声,越想越有些生气,风月场中那么些女人,和谁混不好,偏要和兆林争,传出去两兄弟给一个女人愚弄,简直好笑!
    她想着下晌池镜回来,该要和他理论理论这事,可真等到下晌,人还没归家,她就变了个主意。要直接了当说他给人骗了,他也许会疑心她是因为吃醋诋毁别的女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给人骗,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反倒弄得自己难堪,从前翠华劝兆林那些话,兆林不是也没一句听进去的?人家反看她可怜好笑。
    她才不要又落下多余的笑话给人笑,因此呆坐在卧房榻上想,先去会会这个女人,若她果然是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吃两头,拆穿了她,再来和池镜理论。
    就是这样!她打定了主意,一面又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钱。
    趁池镜没回来,又叫来翡儿商议,“你去和你哥哥说,等我回头抽个空子,在酒楼里摆一席,请那秦莺姑娘来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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