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袅袅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第79章 两茫然(o二)
    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境,过了好一阵,池镜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着脸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又不是庙会灯节,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说这屋里忙得很,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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