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霞起初说,那姑娘脸都快遮完了,哪里看得清楚,但照片看得久了,她又说:“像,眼睛真的很像!”
    在再次审问刘熏之前,陈争和专案组碰头开了个简短的会,目前有几个疑点,梅锋存在充分的杀死龚小洋和卢峰的动机,但他是不是非得杀死朱小笛?朱小笛和董京的死法为什么完全不同?有无可能存在另一个凶手,是这个人杀死了董京?梅锋杀朱小笛,也许是朱小笛无意间看到了他杀害龚小洋和卢峰,他必须灭口,也许是他和刘熏合作,刘熏要求他杀死当年将祝依推向死亡的实习生们。
    曾经帮助过刘熏的律师有很大的概率就是祝依,陈争打算让鸣寒去一趟函省政法学院。
    陈争看着线索墙上的刘熏,她已经尽可能做得隐蔽,小冬一出国,警方就难查下去。梅锋现在也音讯全无,梅锋和刘熏不同,刘熏是要保全自己的,而梅锋已经失去所有,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女儿、妻子报仇。
    撞死李苹的是小货车司机,但梅锋很清楚,司机也很无辜,真正把他们一家逼上绝路的是互助小组的这帮人,在他眼中,他们每一个都恶毒丑陋,不可饶恕。他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将他们一网打尽,杀完所有人,他也许会逃亡,也许会自首,也许会自尽。
    但由于霍烨维案,他的计划被打断了,周霞、曾红、汪万健还活着!只要他们还没死,他就必须隐藏好自己,等待下一个机会!
    除非……
    他连累了别人。一个帮助他复仇的人。
    陈争没有见过梅锋,但从茶厂员工的口中,已经看到了一个形象丰满的梅锋。他曾经是个仗义而善良的人,年轻时,和李苹一起在工作之余上了夜校,对自己要求很严。梅瑞失踪后,他没像其他人一样丑态毕露,却也没有放弃过。
    祝依帮助过他们一家,所以他杀死了朱小笛,董京也可能是被他杀害。那么同样帮助了他的刘熏呢?一旦刘熏被调查,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女人的后半辈子是不是被毁了?
    “陈警官,你又来了。”刘熏依旧在作坊里忙碌,园子里开着成片的腊梅,幽香扑鼻。
    陈争说:“这次需要你跟我去市局待一阵子。”
    刘熏皱起眉,摘下手套,“是晴晴有消息了吗?”
    陈争看向怒放的梅花,“是梅锋的案子。”
    刘熏不悦道:“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给他介绍了工作,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人。”
    “但你似乎参与了他的计划。”陈争盯着刘熏的双眼。
    刘熏说:“你什么意思?”
    “被害人入住‘山水楼’,是因为买梅花时中了奖。”陈争说:“跟你买梅花的那位女士看过你的照片后说,你很像那个卖梅花的人。”
    刘熏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陈争说:“为什么不可能?”
    “根本没有看清……”刘熏突然闭嘴,别开视线。
    陈争说:“根本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你是想这么说?但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看清楚?因为你知道,卖梅花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
    刘熏倒吸一口气,“我……”
    “她的证词我们只会作为参考,其他该调查的会继续调查,比如查当时的监控什么的。”陈争朝园子外的警车抬了抬手,“刘女士,你身上有不小的嫌疑,到了市局,配合我们,争取早日洗清嫌疑。”
    刘熏沉着脸,陈争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抗拒,但他手上拿着的是拘留许可,几分钟后,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下头,朝警车走去。
    刘熏上车离去之后,郑飞龙从梅花园中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地看着驶离的警车,自言自语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在居南市局审讯室,在刘熏面前坐下的是黎志,她往黎志身后看了看,收回视线时眉心皱起。
    黎志问:“你想找谁?”
    刘熏没说话。
    黎志说:“你以为来的是陈警官?他送你来之后就出外勤去了,查的是你当年得到地的事。”
    刘熏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志也没接着问。他只是按照陈争的思路,来审讯室走个过场。不久,警方将向媒体放出消息——案件侦查取得重要进展,副局长亲自审问“lake”负责人。
    而在这之前,已经有自媒体拍到刘熏上了警车,目前关注“微末山庄”命案的人正在猜测,刘熏是不是凶手。甚至有思维比较发散的网民认为,霍烨维案必然是凛冬借刘晴之手做的,后来凛冬为了转移警方和舆论的注意力,又让刘熏杀了几名无辜的游客。
    黎志起身要走,刘熏忽然将他叫住。黎志回头,笑了笑,“刘女士,有什么想要交待的吗?”
    刘熏显得心神不宁,“你们在计划什么?”
    黎志是老刑警了,和各种嫌疑人过了半辈子的招,“那我再问你一遍,周霞中奖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刘熏双手紧紧抓住裤子,“你们……”
    “嗯?”
    “你们找到我妹妹了吗?”
    黎志说:“你想跟我做交易?”
    刘熏深呼吸,“你保证找到我妹妹,我就告诉你!”
    黎志神情一肃,“小姑娘,我不是在跟你做任何交换。霍烨维遇害,刘晴失踪,查清真相是我们刑警的职责,你什么也不说,我们还是会去做。”
    审讯室的门在刘熏眼前关闭,她的表情异常痛苦,仿佛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鸣寒在陈争的遥控下抽空去了趟函省政法大学。很多老师还记得祝依,大一入学,她的优秀就遮掩不住,这种优秀不止是学业上的,她对法律援助非常热心。
    学校有规定,在大三之前,学生不能参与正式的援助,这是对学生和被援助方负责。但祝依会悄悄“接活”,力所能及地给与求助者建议,超过能力范围,则会尽力请求学长学姐帮忙。
    她的一位学姐已经留校当老师了,据她回忆,祝依大二时,接待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女人的兄长死亡,老家改建成景区,赔偿“可观”。但这所谓的“可观”只是表象,要是拿了钱,地就没了,当时那块地不挣钱,以后却难说。女人拿不准要不要坚持,来找祝依,祝依还去了居南市一趟,并且来咨询过学姐。但学姐虽然对这事有印象,具体的却说不上来。
    鸣寒将情况同步给陈争。
    “微末山庄”的开发商是函省鼎鼎大名的地产集团,陈争见到当初做“微末山庄”项目的赵总,提及最早的拆迁计划。
    赵总说,刘熏差点坏了他的事,集团批下来的赔偿金已经相当丰厚,居民们很多愿意拿钱走人,刘熏这个小姑娘却非要和他谈“合作”。他当时挺不屑的,心想你跟我有什么好合作的?但刘熏却找来了一个“顾问”,二十出头,说起话来却有理有据。
    她们的述求也很清晰,刘熏不会搬走,但也不会阻挠“微末山庄”的建设,只要求“微末山庄”在开发区划给她一块地,不干涉她的经营,同时她保证,绝不会破坏“微末山庄”的整体规划。
    赵总是不信刘熏能做起来的,但如果不搞定刘熏,项目就无法继续进行,对大企业来说,时间等同于金钱。赵总强调自己并不是怕刘熏,只是觉得刘熏找来的这位“顾问”年轻有为,今后说不定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所以双方签订合同,“lake”和“微末山庄”共同发展。
    赵总颇为欣慰,如今“lake”已经成了“微末山庄”里的一大看点,只是霍烨维案给“lake”的发展蒙上了阴影。
    陈争问赵总,那位“顾问”是谁。赵总记不起对方的名字了,但记得她来自函省政法大学。陈争拿出祝依的照片,赵总接连点头,“就是这个小姑娘,厉害啊,后生可畏。”
    居南湖上阴云滚滚,冬天少见的大雨倾泻在湖面,被饲养的雨拥挤在水面上。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来到养殖区后门,雨衣遮住了他的面容,他长时间地屹立在风雨中,几番转身,却又没能真正离去。
    他似乎正在经历艰难的挣扎。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能完成,那些夺走他女儿性命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必须藏起来,直到杀掉他们所有人为止。
    可是如果他真的躲到那个时候,那和他的女儿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就要被毁掉人生了。她帮了他,他却把她推向深渊。
    他和那些将他女儿推向悬崖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又向养殖场迈了一步,脚步踟蹰。而这时,车灯的光明从四面八方打来,剑一般穿透了雨幕。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拿着枪的警察朝他包围而来。
    梅锋在滂沱的雨中缓缓举起双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苍老的眼中写满不甘,嗓音嘶哑而低沉,“我来自首。”
    市局走廊,刘熏远远看着梅锋被押送到一间审讯室,忍不住喊道:“梅叔!”
    梅锋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却没有朝她看来,像是根本不认识她。
    梅锋六十岁了,他脸上虽然沟壑纵横,尽显疲态,却给人一种他尚有力气没有使完的感觉。他不敢老去,因为他的敌人还没有死去。他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陈争。
    陈争用他在茶厂时的称呼叫他,“梅老板。”
    梅锋愣了下,苦涩地笑笑,“我从来就不是老板,哪个老板能混成我这样?”
    陈争问:“你说你来自首,龚小洋、卢峰、朱小笛是你杀的?”
    梅锋挺直了脊背,双手握成拳头,“是。”
    陈争问:“因为你女儿梅瑞?”
    听到“梅瑞”这两个字,梅锋脸上的筋肉颤抖起来,一位父亲的悲苦在那些深刻的皱纹里汇集、蔓延。少顷,他发出喑哑的声音:“是。”
    即便已经推测出大半真相,陈争仍旧需要从嫌疑人口中得到切实的口供,“你和李苹从戈子镇将梅瑞接回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锋先是沉默,而后道出比曾红等人交待的更加无奈的困境,那是受害者角度的血淋淋悲剧。
    梅瑞就是被拐卖到了圆树乡——事到如今,梅锋不再向警方撒谎。他承认,当年在李家,他和李苹原本准备让李江宝一家坐牢,但是梅瑞却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这么做,说李江宝是自己的丈夫,李家对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李江宝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李江宝坐了牢,别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李苹最先动摇,梅瑞失踪那么多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儿找回来,现在终于见到女儿了,她狂喜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逼女儿做不愿意的事?
    梅锋却不想感情用事,李江宝一家犯法了,圆树乡、戈子镇说不定还有很多像梅瑞一样被拐卖来的女孩。互助小组这几年一直走在寻找失踪孩子的路上,他见过很多失去女儿的家庭,他不想坐视不理。
    但梅瑞是怎么说的?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一步步退后,几乎藏到了李江宝身后,“我错了,我根本不该让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以前你们就对我想做的事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你们走吧,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认识你们!”
    女儿的话对李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哭着抱住梅瑞,“瑞儿,你怎么这么说啊,妈妈是爱你的啊!我们不报警,你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
    梅锋当时也慌了,梅瑞失踪后,他日日反省对女儿太严苛,看了很多父女的相处之道,他茫然地想,自己怎么又犯了当年的错?为什么又开始逼女儿?
    李苹拉着梅锋到一旁冷静,梅瑞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决定,现在最紧要的是带女儿回家,梅瑞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事实上就是和这可憎的李家有了斩不断的联系,过去的多年梅瑞受了很多苦,那么至少今后,要让她轻轻松松地活。
    于是双方商量好对民警说些什么,梅瑞的儿子留在圆树乡,梅瑞带女儿回去。临走之前,梅锋私底下警告李江宝,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再联系他们。
    梅锋原以为苦难就到这里为止了,没想到回到茶厂,真正的苦难才开始。他苦笑着看着陈争,“我应该把她留在圆树乡的,她已经是李家的人了,我不该强行改变她的命运。”
    互助小组组建起来后,梅锋和李苹成了最活跃的成员之一。在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帮助过一些家庭,每次有人找到了孩子,他们在振奋的同时,也感到失落。为什么回来的不是梅瑞?但找到孩子的家庭和他们关系都比较远,并非茶厂人,这种失落不会持续太久。
    后来,梅锋明显感觉到,互助小组的存在对找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他们定期聚会,更多是彼此安慰。他们这群失去孩子的茶厂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哪天,谁家的孩子找到了,平衡就会被打破。
    梅锋知道不能依靠互助小组,于是更多时候独自行动。四年前,李苹突然收到匿名消息,发消息的人说,他们的女儿梅瑞被人拐卖到了戈子镇圆树乡,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夫妻俩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任何和女儿有关的线索,他们都不可能放弃,于是立即出发,果真找到了梅瑞。
    带梅瑞回家之后,梅锋想要感激发消息的人,却始终找不到对方。当时梅瑞的精神状态很差,他和李苹都顾不上别的,日夜陪着梅瑞。
    茶厂的工人都前来道贺,只有互助小组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家。周霞带头问,他们是在哪里找到梅瑞。考虑到答应李家的事,梅锋并没有说。龚小洋当即发疯,污蔑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把他们的孩子都藏了起来。双方在家中大打出手,外孙女吓得大哭。警察上门,将龚小洋等人带走,但他们就像蛆一般缠上了梅瑞。
    很快,关于梅瑞的传言就在厂里满天飞,人们说梅瑞失踪之后就去当了“鸡”,被有钱的老板包养,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才带着拖油瓶回家。又说梅瑞知道其他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梅家收了钱,所以什么都不说。
    这些谣言是谁编造出来的,梅锋一清二楚,李苹经常急得和工人们争辩,大家表面上相信,背地里却说:“哎呀,无风不起浪呗。”
    梅瑞回来之后本就情绪不稳定,听到那些话,更是不敢下楼。她已经脱离城市生活太久了,几乎失去面对流言蜚语的能力。她几次跟李苹说:“妈妈,我想回圆树乡,你让我回去吧!”
    怎么可能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回去。
    时间没能让谣言止歇,反而让谣言愈演愈烈。所有孩子都没回来时,互助小组就像一个大家庭,他们抱团取暖,彼此舔伤,而当其中一个孩子回来了,其他孩子却杳无音讯,这个回来的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个团圆的家庭就成了其他家庭的肉中刺。
    ——我们都没有幸福,你们怎么可以先获得幸福?这不公平!
    周霞能量大,在厂里造谣的就是她,龚小洋和卢峰更过分,故意用梅瑞听得到的声音,在楼下说她被人玷污,说她没用、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养。
    李苹跟梅锋商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搬家。但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只是工人,省吃俭用的钱全用在了找梅瑞上,根本没有积蓄。搬家?怎么搬?搬到哪里去?
    李苹说老家的房子还可以住,但说完自己就打了退堂鼓,老家的房子太旧了,他们自己住倒是凑合,但不想女儿和外孙女受那个苦。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梅锋叹气,李苹因为照顾女儿,又饱受流言中伤,患病住院,要是他们有钱,早就毫不犹豫地搬走,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天他去医院给李苹送饭,还在医院就听说茶厂出事了,有人跳楼。他当即心脏狂跳,赶回去一看,他家楼下剩下一滩血迹,女儿和外孙女已经躺在了太平间。
    “我恨啊!”梅锋眼中满含泪水,他不住地颤抖,“我们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女儿?就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回来,我的女儿就不应该回来吗?他们都是杀害我女儿,我外孙女,我妻子的凶手,我要他们死!”
    梅瑞自杀后,李苹起初很平静,甚至比梅锋更平静。但在女儿、外孙女入土为安之后,李苹疯了,认不得梅锋,动不动就在街上乱窜。
    “我不恨那个司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我妻子都得感谢他。”梅锋说:“他让她终于解脱了。活着,对她来说才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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